風起隴西 間奏 一個益州人在武昌 尾聲
    孫權的登基儀式在四月三十日開始,從此吳國由一方割據勢力升格成為一個正式的帝國。魏、漢、吳三「國」鼎立終於在這一天變的名副其實。

    成都在五月五日接到了敦睦館的秘密報告;在五月六日接到了敦睦館轉發的第二份報告,裡面包括了孫權召見張觀的會談記錄、立場解釋以及武昌允諾給成都的補償條款;緊接著在五月十日接到了皇帝孫權特使正式送交的國書。

    蜀漢朝廷對此表示十分震驚,許多大臣和郤正一樣認為應該立刻和東吳斷交,然後派兵討伐這個僭稱皇帝的亂臣賊子。但如荀詡所預料的,奉行務實政治的諸葛丞相最終說服了這些大臣,決定接受這一既成事實,默認東吳帝國的合法地位,以此來換取一個穩定的國際環境。

    五月十五日,漢衛尉陳震作為特使前往東吳致賀。他於六月一日抵達了武昌,並受到了極為隆重的接待,孫權稱這將開啟兩國合作的新紀元……

    五月二十日,武昌。

    荀詡好奇地注視著眼前這間高腳大屋。這間屋子與南蠻建築的風格類似,房屋主體建築與地面被數十根直立的木樁相隔,整個屋子被柱子撐在半空,一側有斜坡形的木製樓梯。

    「江東多雨,地面潮氣太重,這是為了保存絹、紙質地的檔案文件而專門設計的儲存室。」

    站在他旁邊的薛瑩解釋道,荀詡點點頭,注意力仍舊集中在房屋底下的空隙。薛瑩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對荀詡用刻意修飾過的冷淡語氣說:「荀主薄,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哦,哦,好的。」荀詡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兩個人順著木梯走到屋門之前,薛瑩從腰間取出一枚鑰匙打開房間裡的鎖,推開兩扇門。荀詡剛要邁步進去,薛瑩伸手將他攔住了。

    「荀主薄,在你進去之前我必須向你重申一下原則。」

    「洗耳恭聽。」

    「我個人並不想開放這些檔案,不過這是上頭的命令,我沒辦法。但是請您注意:第一,您只能在這間屋子裡翻閱,一片紙都不准帶出去;第二,您只能自己抄錄,不允許別的書吏進入這屋子;第三,您翻閱的時候,我必須在場,而且我有權警告您哪些檔案是不允許觸摸的。明白了嗎?」

    「光是那些能『摸』的就已經夠我抄上一輩子了。」

    荀詡的這個冷笑話只讓薛瑩的表情更加僵硬。

    孫權登基已經有將近一個月,吳蜀兩國並沒有像一些觀察家預言的那樣陷入軍事對抗。蜀漢承認了孫權稱帝的合法性,而東吳則在其他領域對蜀漢做出了補償——兩國情報資源共享就是其中的一項。表面看這是一個公平的交易,但實際上卻對蜀漢十分有利,因為一直致力於西北戰略的蜀漢亟需曹魏在江淮一線的情報,以便瞭解其整體戰略部署;而對於北伐漫不經心的東吳來說,西北地區的曹魏情況沒什麼太大價值。

    這項交易被官方描述為是兩國建立軍事互信體制的第一步。荀詡身為敦睦館的情報官員,他的工作就是前往東吳秘府的資料室,對東吳歷年來的情報資料進行甄選,然後將其中對蜀漢有價值的部分摘錄出來送往漢中。

    薛瑩對這一舉動十分不贊成,尤其是上個月他還敗在過荀詡手裡。但君命如山,他不得不從,於是只好以消極的不合作態度對待荀詡,並在心裡暗罵那些高層的官僚。

    兩個人邁進屋子,裡面擺放的資料檔案數量可以說是汗牛充棟。荀詡一想到自己必須要把這裡的東西全部翻閱一遍,就開始頭疼,他甚至希望薛瑩多警告幾卷檔案不能觸摸,好減少閱讀的數量。

    「也罷,這總比《白虎通義》之類的有意思多了。」

    荀詡一邊自我安慰道,一邊從背囊中取出筆墨紙硯擱到案几上。他搓搓手,深吸一口氣,從書架上的第一層最右側抽出一冊卷宗來,扭頭看看在一旁監視的薛瑩沒什麼反應,於是把它放到案幾之上,開始翻閱。

    這是一項很艱苦的差事,荀詡不僅要翻閱大量枯燥無味的報告與數據,還要動腦子考慮哪些對蜀漢有用;如果發現什麼有價值的資料,還得動筆抄錄。更麻煩的是薛瑩只允許他一個人進入這裡,沒人能幫他。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東吳的書吏普遍字都寫得比較好,工整好認。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荀詡天天要花上將近四個時辰在資料室,時間一長他覺得自己脊背、眼睛和手腕都開始酸疼。張觀和郤正雖然很同情他,但是愛莫能助。

    六月二十日,荀詡如往常一樣踏進資料室內,薛瑩也如往常一樣靠在門口,雙手抄在胸前盯著這個膽敢在東吳機密之處肆意翻閱文件的蜀漢官員。

    「那今天也請您多辛苦了。」

    「職責所在。」

    兩個人交換完每天的例行寒暄,荀詡輕車熟路地從昨天中斷的地方取出一摞新檔案,攤開在案子上開始看起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荀詡翻動文件的手突然僵住了,他的臉色因為激動而漲紅,心不由自主地砰砰跳了起來。

    薛瑩注意到他的這一反常表情,連忙問道:「荀主薄,您哪不舒服嗎?」荀詡沒有回答他,而是取出那一冊中的一頁遞給薛瑩,拚命抑制住激動問道:「這一頁東西,您還記得嗎?」

    薛瑩一愣,接過荀詡手中的麻紙。這是一份吳黃武六年——也即蜀漢建興五年,距今兩年以前——出使曹魏的報告,起草者正是薛瑩本人。薛瑩記得當時恰好是魏文帝曹丕駕崩,他的兒子曹睿新即皇位。東吳雖然官方已經與曹魏斷交,但私下裡仍舊保持著一定接觸。於是孫權就派了諸葛恪前往弔唁,薛瑩也以書記的身份隨之前往。回來以後,薛瑩將所見所聞寫成了一份報告,就是荀詡現在手裡拿著的這一份。

    「這裡,您看這裡。」荀詡用指頭指到其中一段話。薛瑩看到自己這句話是這麼寫的:「或聞魏於蜀中固有內間,官爵甚高,未聞其詳。」

    「這一段有什麼問題嗎?」薛瑩覺得很奇怪,這句話只是夾在報告中間一段插敘罷了,怎麼荀詡反應如此之大。

    「您還記得當時的情景麼?是從誰那裡聽說的?還知道些什麼?」

    面對荀詡急切地詢問,薛瑩開始努力回憶當時的情形,他良好的記憶力這一次幫了大忙。那是在大將軍曹真舉辦的一次宴會上,坐在他身邊的是曹操的女婿夏侯懋。到現在他還記得夏侯懋胸前掛著的那條俗氣的純金掛鏈和粗俗的笑聲,這是一個典型的紈褲子弟。

    「他可是一位軍方的高層人士。」荀詡補充。

    「那麼他就是一個高級的紈褲子弟。」薛瑩冷冷地修正了自己的發言,然後繼續回憶。

    當時曹睿一直派人遊說諸葛恪,希望孫權能夠與曹魏復交。所以在宴會上,魏國人有意無意地總想顯露出自己的強勢。酒過三巡以後,夏侯懋酒酣耳熱之際,話也開始多了起來,一直扯住薛瑩的袖子不停地說;開始的時候是吹噓魏軍的強大,然後是嘲笑蜀國自劉備死了以後就什麼都不是。後來夏侯懋忽然湊到薛瑩面前得意地說:「我們在蜀漢早就有大號的眼睛,他們想幹什麼燭龍都會知訴我們,他們在我國眼中是透明的……」

    「那麼,他有沒有說其他關於這個的話題?」

    「沒有,接下他就被兩名僕役給攙扶下去了,大概是曹真怕他說的太多吧。我一直以為這只是那傢伙的信口開河,也就沒有認真去想,只是捎帶著在報告裡提了一句。」薛瑩說到這裡,變了個語調,「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這有幫助?」

    荀詡沒有回答,他現在的心中被無數瞬間綻放的思緒所填滿。

    毫無疑問,夏侯懋口中的「燭龍」就是那一條潛藏在蜀軍內部、協助糜沖竊取了弩機資料並在之後殺死了他的「燭龍」!

    就是那一條徹底將荀詡擊垮的「燭龍」。

    這個刻骨銘心的名字帶著荀詡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蜀國,回到了漢中,回到那片他曾經戰鬥過的土地;他已經被撫平的失敗感現在又開始隱隱作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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