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隴西 第一部 漢中的十一天 第七章 信仰與衝突
    諸葛丞相的丞相府位於南鄭城的正南,一圈高大的圍牆將其與外面的城區隔開;圍牆全部由四指厚的青磚築成,異常厚實。府外連接著城內的所有主要衢道,四角還有四棟十九丈高的哨塔,日夜有衛士監控。當年這裡曾經是張魯祭天的場所,後來被改做了丞相府在漢中的治所。丞相府最早的辦公地點是設在南鄭城正中的張魯寢宮,後來謹慎的諸葛丞相為避免被人說有割據之心,便從寢宮搬到了現在的地方。

    蜀國的首都在成都,但每當諸葛丞相到漢中主持國務的時候,這裡就是整個蜀國的實質心臟。不過這棟建築本身並不像它的功能那麼華麗,只不過是三排普通的磚石結構平房,以平實的瓦頂走廊連接,全部漆成了冷色調。每一棟房子之間都種著三棵桑樹,門前日夜十二個時辰備有快馬與信使。這從一個側面顯示出丞相府的行政效率與務實態度。

    楊儀來到丞相府大門前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時分。不過按照丞相府的作息表,現在仍舊是辦公時間,所以當楊儀提出要求見諸葛丞相的時候,侍衛一點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

    楊儀接受完檢查以後走進大門,輕車熟路地沿著長長的走廊向諸葛亮的書房走去,內心滿懷怒氣。荀詡在第六弩機作坊的遭遇讓他極為惱火。楊儀這個人氣量狹小,又精神敏感,容不得別人對他的勢力範圍有哪怕是一點置疑。這一次的丟臉事件尤其不能被楊儀接受,因為與司聞曹對抗的軍方背後是他的死對頭魏延。

    魏延與楊儀的恩怨最早要追溯到先主劉備時期。當時楊儀是蜀漢荊州軍區負責人前將軍關羽的幕僚,後來他得到先主劉備的賞識而得以陞遷為左將軍兵曹掾;等到劉備進位漢中王以後,他進一步升至尚書,一時極為風光。大約同一時期,一直在軍中默默無聞的魏延忽然嶄露頭角,被劉備委以保衛漢中的重任,從一介中級軍官一躍而成為鎮守漢中的鎮遠將軍。他的傳奇經歷成為了公眾的焦點,讓楊儀的故事為人所淡忘。

    從那時候起,楊儀就開始對魏延懷有妒恨之心。蜀吳開戰以後,楊儀得罪了頂頭上司尚書令劉巴,以「健康原因」被任命為弘農太守——這是一個帶有黑色幽默的頭銜,因為弘農處於曹魏的勢力範圍;這時候主持蜀漢北部邊境防務工作的魏延卻在軍中贏得了很高的口碑,地位日昇,這讓楊儀的妒恨增加了數倍。

    劉備敗死白帝城之後,蜀國正式進入了諸葛亮時代。諸葛亮看中了楊儀的物流統籌才能,於是將他調來丞相府處理屯田、物資運輸與管理等瑣碎的後勤事務;而魏延則作為漢中及隴西地區的軍事專家被納入諸葛亮的幕僚中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面對面地共事,魏延從第一眼起就極為厭惡楊儀,於是兩個人幾乎在一瞬間就變得水火不容。

    諸葛亮一直企圖彌補這一裂痕,但最多只能讓這兩個人在他面前稍微收斂一點,背地裡還是竭盡全力給對方難堪。曾經有一次,無奈的諸葛亮問魏延:「你到底為什麼如此討厭威公(楊儀的字),難道是天生的嗎?」

    「是天生的。」魏延認認真真答道。

    黃襲毆打靖安司的調查人員,這在楊儀看來無異於是魏延在抽他的臉,他甚至感覺到臉上已經開始抽搐了。

    「一定要讓這個該死的奴才付出代價!」楊儀惡狠狠地自言自語,然後朝地上啐了口痰。

    他走到諸葛亮的書房前,看到書房前還亮著燈,諸葛丞相是少有的勤勉官僚,每天要一直工作到凌晨才會少作休息。於是他請門童前去通報一聲,門童看了看他,臉上浮現出奇怪的尷尬表情:「楊參軍,丞相等您多時了。」

    楊儀微微詫異了一下,抬腿朝屋子裡走。他另外一條腿還沒邁進門檻,一抬頭,就立刻明白為什麼門童的表情如此奇特了。

    只見諸葛丞相端坐在一張紅檀案幾之後,身披御寒用的絨裘,手搖白鵝扇;在他旁邊站的是一個身披甲冑的黑臉膛大漢,正是魏延魏文長。

    「……」

    楊儀和魏延目光交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與楊儀不同的是,魏延臉上掛著一絲遮掩不住的得意。諸葛丞相放下鵝毛扇,雙手攤開向下擺了擺,示意兩個人落座。楊儀反應比較快,先跪到了左邊,魏延只好選擇了右邊。

    「威公,今天在第六弩機作坊的事,我已經聽說過了。」諸葛丞相和藹地說道,楊儀將身體前傾,急道:「丞相,不要聽魏延的一面之詞,那個傢伙分明是在袒護下屬犯罪!」

    魏延眼睛一瞪,霍地站起身來叫道:「鼠輩,你想惡人先告狀嗎?」楊儀不理他,繼續對諸葛丞相說:「靖安司的人是循正常程序要求檢閱戶籍,結果黃襲以種種理由刁難,不僅打傷調查人員,還非法羈押,簡直不把律令放在眼裡。」

    「少在這裡胡說八道!分明是你們要強行闖入,干擾我軍作戰準備工作。」

    魏延嚷道,看他的表情,就像是要吃了楊儀一樣。諸葛丞相趕緊拿起鵝毛扇橫在兩人之間,語氣加重:「你們兩個,都給我冷靜點!」兩個人這才悻悻跪回去,魏延還把手按在佩劍把上,作勢要拔劍嚇唬楊儀。

    「現在我們最大的敵人是北方的曹魏,需要全軍上下齊心一致,才能取得勝利。你們兩個整日內鬥,在蜀軍內部製造對立,這豈不是讓親者痛而仇者快嗎?」諸葛丞相語氣溫和,態度卻十分嚴厲,「靖安司和軍器諸坊雖然分工不同,但都是為皇帝陛下效忠。弩機作坊的事情,就是個誤會。」

    諸葛丞相為這件事定了性,但楊儀不甘心,仍舊辯解道:「丞相,大概您還不瞭解這件事的嚴重性。目前有身份不明的魏國間諜在南鄭活動,伺機要偷取我軍最新型弩機技術。如果不盡快揪他出來,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魏延冷笑一聲,做了個不屑的手勢:「那你們現在有什麼成果?老子家的狗都比你們捉到的老鼠多……丞相,為了準備即將開始的春季攻勢,弩機等技術兵器在諸軍裝備所佔的比例必須達到四成到四成五,軍器坊的生產進度一刻都不能耽擱。」

    這次輪到楊儀不屑了:「庸碌之輩,若是我去管理,這個指標早就達到了。」

    「呸!王平的無當軍前天很多人食物中毒,是誰供應的糧草,又是誰負責的質管?」

    「誰知道呢,也許是什麼人嫉妒王平將軍的功績,故意去給他下毒吧。」

    楊儀別有深意地斜眼瞥著魏延,鬍子一翹一翹,顯然對自己的反擊很得意。兩次北伐,王平是蜀軍中唯一得到晉陞的將領,而魏延不僅自己提出的軍事計劃被否決,而且也因蜀軍的敗北而被降職。軍中一直有流言說魏延對王平懷有不滿。

    魏延聽到他這句話,一下子勃然大怒,起身一腳踢開案幾,兩大步衝到楊儀跟前,伸出巨掌一把掐住楊儀纖細的脖子,「唰」地一聲拔出佩劍將劍刃橫在了他的咽喉處。

    「你這狗奴才!你再說一遍?!」

    兵鋒就在自己要害之處,楊儀的臉色一下子變成慘綠,嘴唇大幅度地顫抖著,卻什麼也說不出來。諸葛丞相沒料到魏延動作這麼快,先是一驚,然後才急忙喝道:「魏延!你在做什麼!快把他放下來!」

    聽到丞相的呵斥,魏延拿劍刃在他咽喉處比劃了一下,這才鬆開手。楊儀一下子癱在了地上,掙扎著爬到諸葛丞相身邊,驚魂未定地抱住小腿喘息道:「丞相救我,丞相救我……」剛才還洋洋得意的他現在一下子涕淚縱流,狼狽到了極點。作為一名終日只在後方與文書打交道的技術官僚,這種劍刃頂在咽喉的真實威脅感讓他的恐懼被無限放大。

    「文長,持械威脅官吏,你該知道後果吧?」

    諸葛丞相沉著臉斥道,這個鹵莽的傢伙居然在他面前做這樣的事,丞相覺得就連自己的權威也被挑戰了。魏延聽了丞相的話,乖乖地放下佩劍,單腿跪在地上,做出服罪的姿態,眼睛卻一直盯著楊儀,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他的醜態。

    諸葛丞相低頭看看蠕動的楊儀,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這件事第二天在南鄭城中不脛而走,很快人人都知道丞相府的楊參軍被魏延將軍嚇哭了,一時成為街頭巷尾最為熱門的話題。諸葛丞相並不想把這件事公開,於是只對魏延做了內部懲戒;不過魏延和其他軍人似乎把這當做一種榮耀,屢屢炫耀。

    相對的,整個司聞曹和靖安司的人都覺得抬不起來頭,跟著這個上司一起丟人。不過這也不完全是壞事,作為這起事件的後果之一,軍方終於批准靖安司進入第六弩機坊調查工匠檔案——有人說這是迫於諸葛丞相的壓力,不過軍方的人堅持認為這是因為「看完雜耍後總該付帳的」。

    無論怎樣,這對荀詡的工作來說是個正面影響。正好狐忠派來支援工作的兩名軍謀司情報分析員也前來報到,於是在二月二十七日,荀詡派遣他們前往第六弩機作坊,重新做戶籍分析。

    在送走了他們之後,荀詡立刻派心腹去秘密召喚靖安司的都尉裴緒。他在心裡一直醞釀著一個計劃,目前的工作沒有實質進展,他需要一個大突破,所以必須要主動一點才行。

    裴緒今年二十五歲,籍貫是河東聞喜,從小隨父母移居益州,兩年前加入靖安司工作。除了幽默感以外,裴緒與上司還算有默契;他做事一絲不苟,擅於計算,一直負責行動組的計劃設計。除此以外他還會一些格鬥的技巧與丹青繪圖,後一項據說是祖傳技藝。

    「荀從事,您找我?」

    裴緒一進門就問道,荀詡點點頭。裴緒今天穿的是一件素色的短襟,兩個袖口與手肘處都沾著墨水,顯然他剛才正在忙於圖上作業。

    「你那邊工作忙的怎麼樣了?」荀詡叫人給他上了一杯茶。

    「還算順利,已經繪好了南鄭三個城區的地圖,只是因為分率設定太高,所以進度比較慢。」

    「呵呵,你的製圖技藝果然精湛,連諸葛丞相都稱讚不已。」

    裴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謙遜地回答:「哪裡,這都是我河東老家世代相傳的『製圖六體』,我只不過是加以應用而已。」

    他們都不知道,在距離他們一千多里以外的河東聞喜,裴緒同族一位叫裴秀的五歲少年將在幾十年後將「製圖六體」發揚光大。

    一杯茶喝完,荀詡切入了正題,他把自己的計劃透露給裴緒。裴緒聽完以後,頗有些震驚,他不敢相信似的望著荀詡,半天沒有說話。

    「你覺得這計劃可行嗎?」

    聽到荀詡的問話,裴緒艱難地點了點頭:「從技術上來說,是沒有問題的。可您也知道,現在這種環境之下,風險太大了,昨天不才剛鬧出楊參軍的事情?現在再去刺激軍方……」

    「風險總比兵出子午谷小一點吧。」荀詡笑著說。兵出子午谷是一個蜀中的典故:在第一次北伐開始前,魏延曾經提出取道西漢水下游的子午谷襲取長安的計劃,這個計劃因為風險太大而被諸葛丞相否決。從此「兵出子午谷」在蜀國就成為高風險的代名詞。

    「但這牽涉到五斗米教,馮大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告訴他我不會碰五斗米教……」荀詡狡黠地笑了笑,「不過我沒保證不去調查他們。」裴緒開始覺得額頭有汗水流下,自己這位上司的膽量有些太大了。

    荀詡又為他倒了一杯茶,誠懇地說:「叔治,我只是想盡快把老鼠揪出來,其他一切問題都是次要的,你必須要協助我。」面對這個要求,裴緒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年輕人的激情佔了上風:「好的,我會盡力而為。」

    「很好,多謝了。你立刻去行動組找幾個可靠的人,就說執行保密任務,把他們叫過來。你們將組成一個獨立的行動組,只向我負責。」

    「明白了。」

    「你預估一下可能的形勢,盡快擬訂幾份不同情況下的行動備案。必要的裝備我會調撥給你。」

    「好的,需要細節嗎?」

    「暫時不需要,我會親自去處理前期工作,完成以後你們再商議具體的行動細節。」荀詡說到這裡,強調道:「這一切都必須在保密狀態下進行,即使是靖安司的其他人也不能知情。如果被馮大人知道,那就肯定夭折了……當然,你放心,我會承擔一切責任。」

    「一切都為了漢室的復興。」裴緒嚴肅地回答。這句口號自第一次北伐以來,一直為廣大少壯派的軍官與官吏所喜歡。

    「很好,你去準備吧。」

    「還有一個問題。」

    「是什麼?」

    「我們行動組的代號是什麼?」

    「……呃,第五台吧。」

    靖安司編制一共有四個台,第一台分管盯梢、監視與搜集情報;第二台分管鑒定筆跡、文書以及心理畫像;第三台負責具體的追捕行動;第四台則提供後勤支援和與其他司的聯絡應接工作。荀詡的意思很明顯,裴緒的這個組將是靖安司內隱形的第五台。

    裴緒走了以後,荀詡又處理了幾件其他的工作,各地目前核查戶籍的工作還沒完成,關卡也沒有可疑人物的報告,潛伏在魏國的「黑帝」陳恭下一份情報預定要三月份才能到手。荀詡看的眼睛發酸,不得不擱下卷宗揉揉眼睛,不由得歎息一聲:他一直覺得靖安司的工作就像是清道夫,無論怎麼辛苦勞動別人都看不出來,可一旦罷手不幹,別人就立刻看出來了。

    他看看外面天色,起身從身後的竹架上取出一個木盒,裡面裝的是一疊裁成八寸見方的謙帛,這是荀詡一直以來從自己俸祿中節餘出來的私人收藏。他取出一張謙帛小心地鋪到案几上,然後提起毛筆開始寫信。這不是公文也不是報告,而是寫給他成都妻兒的家書。

    對荀詡來說,這就是最好的休息了。

    到了下午,荀詡命人給成蕃遞了一張帖子,說希望能夠一起喝一杯。後者愉快地答應了。

    荀詡選擇的吃飯地點是在自己家中。他一個人住,從來不開伙,直接從外面訂了酒菜送到家裡。成蕃和酒菜差不多同一時間抵達,一進門就大讚酒香。兩個人互相寒暄了幾句,就開始推杯換盞起來。

    酒過三巡,成蕃面色微紅,扯開前襟,沖荀詡又舉起了杯子:「孝和啊,你怎麼今天想起來找我吃飯?」荀詡笑著拿起銅勺為他又斟了一杯酒,這才說道:「實不相瞞,我這一次是想請你幫個忙。」

    「哦哦,說吧,只要我老婆不反對,一定幫到底。」

    「是這樣,您和馬岱將軍關係不錯吧?」

    「是啊,我也是扶風茂陵人。不過我這一支很早就入蜀了,不像馬超、馬岱一族差不多都死完,呵呵。」

    荀詡看看左右無人,對成蕃說:「我想請你為我引薦一下馬岱將軍,我想跟他交個朋友。」

    「什麼?!」成蕃聞言大驚,抬起頭來直視著荀詡,「孝和你……」

    「怎麼?」

    「你難道沒聽說昨天楊儀的事嗎?現在軍方和司聞曹之間的關係夠麻煩的了,你去見馬將軍,那不是添亂麼?楊儀和魏將軍誰也饒不了你。」

    「嘿,沒關係吧,你看咱們倆不也一樣在一起喝酒嗎?我找馬將軍是有點私事而已。」

    「這……」

    荀詡見成蕃面露躊躇,又說道:「只要成兄不說,我不說,馬岱將軍不說,還不都是一樣?來,飲下這杯。」

    「可是……」成蕃仍舊下不了決心,他惟恐被魏延知道會對他進行報復,也怕被楊儀穿了小鞋——南鄭衛戍部隊的物資供給全由他來負責——這位參軍的氣量在整個蜀漢是盡人皆知的。

    「其實也不用成兄您出面,只消與馬岱將軍修書一封,我自己去拜會便是。」

    「那,那好吧。」

    成蕃這才下了決心。

    二月二十八日,荀詡早早起來,來到「道觀」交代了一下工作,攜帶著幾份文書,與兩名身穿戎裝的靖安司小吏前往馬岱將軍的寓所。

    馬岱的寓所是一間極普通的民房,與其他將軍的宅邸相比顯得頗為寒酸。門前的柱子漆面殘破,門楣輪廓模糊,就連一般人家掛的紅燈籠與象徵吉祥的谷穗也沒有。走在巷道裡的人稍不留神就有可能錯過這間房子,因為它實在太不顯眼了。屋主若非是極度貧窮,就是個性自閉惟恐引起別人注意。

    蜀國靖安司除了注重實證搜集,心理研究也被視為一個重要領域。從一個人的舉止行為與表情言談就可以分析出他的心理狀態,這對於反間諜工作與審訊十分有用。這個理論的最早倡導者是東漢末年的名士汝南人許劭。當時許劭以識人而著稱,實際上就是通過觀察對方行為來判斷其心理狀態,進而對整個人的人品進行評測。這種理論最初只是用來品評人物,後來被跟隨劉備的荊州學者傳入蜀中,被蜀漢司聞曹逐漸發展成一門獨豎一幟的輔助技術。

    從一開始注意到馬岱開始,荀詡就覺得這個人一直承受著很大的壓力,而且這種壓力來自於內心的恐惶。上次兩個人一同前往軍技司之後,荀詡更確信這一點。他前幾天叫專門人員為馬岱做了一次心理畫像,得出的結論是:馬岱目前處於一種不安的狀態,對於他的處境缺乏足夠的安全感與信任。他的謹慎、自閉以及低調是為了避免吸引外界過度主意而讓自己不安感上升而採取的自我保護。他有可能患有某種胃病或者失眠。

    不過心理畫像也指出:這種心理狀態不大可能是源自於馬岱的歷史。雖然馬岱有政治流亡的背景,並一度遭到懷疑,但那種心理陰影不足以解釋他現在的這種狀況。結論是,當前一定存在著一個讓馬岱坐立不安的因素。荀詡知道那是什麼。

    三個人來到馬岱宅子的門前,荀詡先退到一旁,讓那兩名穿著戎裝的小吏先去敲門。門響五聲以後,馬岱親自開了門,他一看門前站的是兩名戎裝小吏,臉色登時不太對勁。

    「馬岱將軍嗎?卑職是司聞曹靖安司的。」

    其中一人掏出令牌,一聽這個名字,馬岱身體一晃,勉強鎮住心神,強笑道:「兩位不知有什麼事?」

    「是這樣,我們想問您一些關於非法組織五斗米教的事情。」

    「這……我與他們素無來往。」

    「但有證人證明您在去年九月二十六日曾經與至少兩名信徒進行過接觸。」

    「……」

    馬岱看起來似乎要暈過去,右手扶住門框幾乎站立不住。荀詡覺得時機差不多了,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走過去,爽朗地打了個招呼:

    「哎,馬將軍,別來無恙!」

    馬岱抬頭看了看他,又看看兩名官吏,臉色更蒼白了。荀詡對兩名小吏說:「唔?你們來馬將軍的府上做什麼?」兩名小吏將事情原委一說,荀詡沉下臉色,喝道:「放肆,馬將軍是國家柱石,你們怎麼未經調查就擅自對高級將領進行懷疑?」

    兩名小吏被荀詡訓得唯唯諾諾,馬岱在一旁聽見,總算稍微恢復了一點精神。

    「這種事豈能不慎重,把那份記錄交給我,我來親自處理,你們回去吧!」

    荀詡說完話,伸手從他們腰間取出那份監視記錄,揮手讓他們離開,然後回頭沖馬岱安慰一笑。馬岱趕緊把他迎進屋去,將門重新閂好。

    馬岱的屋裡擺設與外面風格一樣,都是能多樸素就有多樸素。唯一醒目的是掛在廳堂正中的兩幅畫像,一幅是馬騰、另外一幅是馬超,兩個人胯下駿馬,手中長槍,英姿勃發。在畫像下面是一尊香爐和兩塊牌位。

    馬岱特意取出一塊茵毯擱到上位,請荀詡坐下,搓著雙手問道:

    「荀大人怎麼會忽然想到來造訪我這裡?」

    「噢,我是成蕃馬大人引薦來的,上次軍技司承蒙照顧,一直想找閣下好好暢談一下。」荀詡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將成蕃的信遞給馬岱。馬岱看罷了信,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能認識一個靖安司的朋友,總比不認識的好。

    兩個人又寒暄了一陣,荀詡巧妙地利用談話間隙切入正題:

    「不過馬大人怎麼會和五斗米教信徒扯上關係?」

    「這……並沒有任何關係。」馬岱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上來了。荀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裡的監視記錄,輕輕歎了一口氣。

    荀詡這種慢慢施加壓力的策略顯然奏效了,馬岱屬於極為敏感的人,愛從細節動作來判斷對方的暗示,因此只要用一系列細微的動作就可以把壓力不露痕跡地傳遞到馬岱身上。

    「馬將軍,您知道我的職責,如果沒有令各方都滿意的解釋,這件事我很難把它掩蓋過去……尤其是最近司聞曹和軍方又發生了一點誤會,我的上司對這方面的東西似乎更感興趣了。」

    這一番半真半假、半軟半硬的話把馬岱的心理防線沖的七零八落。馬岱不知道,這條監視記錄早就被標記為「不轉檔」;他也不知道荀詡是背著馮膺與整個靖安司來搞這件事的。假如稍有不慎,首先倒霉的不是馬岱,而是荀詡。荀詡就像是一個西域的雜耍藝人,利用馬岱的恐慌在心理鋼絲上走著平衡。

    馬岱拘謹地把茶杯與果碟朝荀詡挪了挪,小聲說道:

    「荀大人……咳……其實,事情不是你們想像那樣的。」

    荀詡知道對方已經鬆動,這一次冒險他成功了。

    「那麼,真相是如何呢?」

    「是這樣……」馬岱跪回到案幾之後,用一種乾癟枯澀的語調說道,「去年九月初的時候,我有一天在家門之前發現有人擱了一片傳單,上面寫著五斗米教的符文,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當時我嚇了一跳,就把那東西燒掉了,誰也沒說,後來幾天,這些東西每天都出現,我就有點害怕,你知道的……到了九月二十六日,忽然有兩個人來拜訪我,一男一女。」

    「唔,和記錄符合。」荀詡心想。

    「他們自稱是五斗米教的鬼卒,宣稱身上帶有我當年的同僚龐德的書信。」

    「龐德早在建安二十四年就戰死在荊州了。」

    「是這樣的,我也很清楚,於是根本就沒相信。那兩個人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夠暗通曹魏,為他們充當內線,並許諾以涼州刺史與鄉侯的職爵。我深受先主與諸葛丞相大恩,怎麼可能會聽從他們的話,當然是一口回絕。他們就離開了,就這些。」

    「你當時怎麼沒有立即上報?」

    馬岱露出苦笑:「荀大人,我跟您說實話,我是怕上報以後,就無時無刻不被你們靖安司的人審查,就算查不出什麼,也會被懷疑。我是害怕呀。」

    「唉,馬兄你真是多慮了。」荀詡一邊安慰他,一邊心裡想:「五斗米教的人眼光還真毒,他們算準了馬岱不會舉報,這才大搖大擺地前來,然後大搖大擺地離開。看來魏國利用五斗米教的餘黨在漢中建立情報網的事又一次得到了證實。」

    「我可是全跟荀大人您說了。」

    「哦……」荀詡慢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我說馬兄,還缺點什麼吧?」

    「沒,真的沒有了啊?」

    「他們離開的時候,就沒給你留什麼秘密聯絡方式嗎?」

    諜報工作的基本常識之一就是保持情報通道的暢通。像馬岱這種優柔寡斷又不敢公開秘密的人,負責拉攏的間諜即使這一次不成功,也一定會留一個單向的聯絡方式,以便日後當目標回心轉意時可以重新接上線。馬岱在荀詡這種資深情報官員面前想隱瞞這些東西是不可能的,光憑他游離的眼神荀詡就能判斷出他還沒倒乾淨。

    「哦,對,對,我倒忘記了。」馬岱尷尬地笑起來,「他們說如果哪天有這方面的意願,就去南鄭城西區駐馬店旁邊那個玄武池旁的梧桐樹下用紅布條纏住石碑旁的樹根。自會有人跟我聯絡。」

    說完這些,馬岱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道:「荀大人,我這回可是真的都說了。」

    「哦……」

    荀詡知道這一次馬岱確實是都交代了,但從技術上來說,他卻仍舊要表現得將信將疑,以保持壓力。荀詡在馬岱忐忑不安的目光下悠悠喝完了茶,用袖口抹了抹嘴,閉目養了一會兒,這才慢慢說道:

    「馬兄,我們靖安司知道您忠貞不貳。只是眾議未定,你也知道流言的厲害,三人能成虎,到時候演變成什麼樣子,誰都不知道。從我個人來說,也不願見馬兄你背上這些污名。」

    「所言極是,極是。」

    「所以呢,我想了一個好辦法。馬兄你不妨與我們靖安司合作,只要你引出那兩名五斗米教的信徒,我以靖安司司長的名義擔保,您的檔案將會是乾乾淨淨,一個污點也沒有。」

    馬岱這時候已經是對荀詡言聽計從,只是一味點頭「是」、「是」。荀詡不無自嘲地想:「現在在我擅自行動的罪名以外,恐怕又可以加一條恐嚇高級軍官了,若是被魏延知道,非把我腦袋砍掉不可。」

    馬岱這時候又支支吾吾地說:「不過……荀大人,我有個要求,我和您合作這件事,絕對不能公開,誰也不可以說。」

    「這是當然的,只要我們合作愉快,這件事就不會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荀詡拿著架子點頭,心裡卻暗笑:「就算你不說這點,我也會讓你保密的。若是公開出去,我比你死的更早。」

    「那到底什麼時候開始呢?」馬岱問,對他來說,越早完成越好,這樣他就無須擔驚受怕了。

    「具體的行動細節,我稍後會派人來通知你……放心,都是內部可靠的人,嘴牢得很。」說完這些,荀詡起身表示差不多要走了,目的已經完全達到,渾然不知內情的馬岱忙不迭地在後面恭送。

    走出大門以後,荀詡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一次的賭博看來是他勝了。不過這只是第一把,賭博遊戲仍舊沒有結束。他從馬岱這根線可以找到五斗米教的餘黨,那麼那些餘黨是否真的與曹魏派過來的間諜有勾結呢?如果沒有,那荀詡就在一個毫無結果的方向上做無用功。

    「不過沒所謂,反正現在做所有的事都是無用功。」

    荀詡對自己說,然後就釋然了,情報部門像他這樣的樂天派是很少見的。

    在同一天,荀詡派遣的兩名軍謀司調查員抵達了第六弩機作坊,但他們不得不策馬站在路邊摀住鼻子耐心等待,因為一隊運載生豬、野雞、野鴨以及它們腥臭糞便的馬車正在熱熱鬧鬧地開進作坊營地。這是定期為作坊運送補給食品的車隊,車伕和雜役都是應差本屆徭役的附近村鎮農民。

    車隊在作坊的校場停穩以後,頭紮布巾的農民們紛紛跳下車,按照隨車官員的指示開始搬運食品。為了增加效率,作坊的負責人也派了一部分工匠去幫忙。這些工匠有很多是漢中籍的,跟應差的農民們是老鄉,有些人甚至是親戚,於是他們一邊幹活一邊興奮地互相交談、喊叫,或者托對方給家裡人帶個話;在他們背後,被人從舒服的圈欄中驅趕出來的生豬們大聲嘶叫,拱成一團;大嗓門的野鴨無法拍動被繩索縛住的翅膀,於是把一腔憤怒也嘎嘎地吼了出來;轅馬厭惡地打起響鼻,想盡快離開。一時間整個校場各種聲音響成一片,既熱鬧又混亂。

    其中有十幾個農夫負責搬運蔬菜,他們每人扛著一袋乾菜,排成一列縱隊魚貫朝糧倉走去。忽然,隊伍中的一個穿著破爛黑衫的傢伙一腳踏上一泡豬屎,「哎呀」一聲整個身體重重地滑倒在地,滾到了旁邊一輛大車的底下。過了一小會兒,這個倒霉鬼才從大車底下晃晃悠悠地爬起來,從地上撿起乾菜袋子繼續搬運,但他的衣服卻比摔倒前乾淨了許多。又過了一會,從同一輛大車的另外一側,一名滿身泥污的農夫也慢慢爬了起來,他若無其事地加入到勞動中來。在這一片混亂之中,這個細節根本沒有人注意到,衛兵們光是看豬與鴨子就已經眼花繚亂了。

    裝卸工作持續了足足半天,最後這場混亂總算在中午飯開始前結束了。精疲力盡的農民們幾口吃掉分發的粗食,然後紛紛爬到車上去呼呼大睡。得不著休息的車伕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將擱在大車底下的飼料槽抬起來裝回車上,準備出發。這些只比薄棺材小一號的灰色木槽原本是放在車後放飼料的,車伕在出發前把它們都吊到了大車底部以便騰出空間給貨物,空車返回時才重新將這些笨重的傢伙放回車後。

    其中一輛大車的飼料槽裡面的草料只有三分之一,明顯比別的車要少。早已有疲憊的農夫相中了這塊好地方,一上車就爬進去躺在鬆軟的草裡打起鼾來。車隊離開作坊的時候,盡責的衛兵仔細清點了進入和離開的人數,前後相符,然後揮揮手拉開木柵欄,讓他們離開。

    在第六弩機作坊的糧倉裡,穿著黑色衣衫的糜沖安靜地藏在堆積如山的乾菜與粟米袋子之間,等待著夜晚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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