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恭的報告抵達蜀國司聞曹是在十天以後,也就是二月二十四日。
雖然魏、蜀兩國處於敵對狀態,但經濟上卻不能忽視對方的存在。魏國需要益州的井鹽、蜀錦、蜀姜,蜀國則需要中原地帶的藥材、毛皮、香料和手製品。因此總是有小規模的商販往返於秦嶺兩邊,對此兩國邊防軍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這種商貿往來。
蜀國的情報員就混雜在這樣一群商販中,從上邽一路南下,經鹵城、祁山堡、青封一線跨越秦嶺,接著轉往東南方向的武街,並在這裡渡過西漢水,進入蜀軍實際控制區域。陳恭的報告在這裡被轉交給特別驛使,以最快的速度送至蜀國情報工作的核心機構——南鄭司聞曹。
首先接觸到這份文件的就是司聞曹的副長馮膺。他看完這份文件,拿起銅扣帶敲了敲香爐的邊緣,香爐發出兩聲清脆的撞擊聲。門外的侍衛立刻推門進來,問他有何吩咐。
「唔,立刻通知姚曹掾、司聞司的陰輯、馬信、靖安司的荀詡,哦,對了,還有軍謀司狐忠。叫他們立刻趕到道觀議事。」
「明白了。」
「記得要口頭通知,不要寫下來。告訴他們,這是緊急召集。」
「是。」
侍衛轉身走了出去。馮膺用雙手使勁搓了搓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將案几上的筆墨紙硯都整理好,把喝了一半的茶水倒進暖爐裡,然後拿著陳恭的報告離開住所,前往「道觀」。
「道觀」的官方名稱叫做司聞曹副司,位於南鄭城東的一處富家住宅,背靠青山,宅子側面還有一條清澈小溪。因為這處宅子曾經是五斗米教的一處祭堂,所以習慣上大家都以「道觀」稱呼副司,而副司的工作人員則被稱為「道士」——在很多場合這幾乎成為一個正式稱呼。
從理論上來講,司聞曹隸屬於尚書檯,因此其正司設於成都。但大家心裡都清楚所謂的「司聞曹正司」不過是一個社交機構,正司的人大部分時間只是在安撫擁有好奇心的朝廷官僚罷了。真正發揮作用的則是設在南鄭的副司。
馮膺來到副司以後直奔議事廳,這個議事廳是在「道觀」後山開鑿出的一個石室,沒有窗戶,只要關上石門,就別想有任何外人能偷聽到裡面的談話。
「這一次,看來會有大事發生。」
馮膺走進議事廳,望著眼前五張空蕩蕩的案幾,不無憂慮地想到,同時感覺到很興奮。這個年屆四十的情報官僚有著一個寬大平整的額頭,據相士說這乃是福祿之格。現在他差不多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司聞曹副長的官秩是兩百石,這對於蜀國官僚來說是一個重要的門檻,如果能夠進一步由副轉正,那麼以後的仕途將會大有空間;如果失敗的話,那恐怕只能留在這個位置上終老一生了。
為此馮膺一方面盼望能有一個大的事件好藉以積累功勳,另一方面卻祈禱不要出什麼亂子。幸運——或者不幸——的是,情報系統果然不缺乏大事件或者大亂子。為此他只能謹慎加謹慎。
他並沒有等多久,很快與會者們陸續也出現在石室中。
今天出席的全部都是情報部門的高級官員們。最先到達的是司聞司司丞陰輯,這是個頭髮已經花白了的長髯老者,身材雖矮但行動卻矯健得好像是個年輕人。他所執掌的司聞司是司聞曹中最重要的部門,蜀國在國外的一切情報活動都由司聞司來負責策劃與執行,另外安插別國的間諜的訓練、潛伏、聯絡、調度、後方支援等實務性工作也是司聞司的負責範圍。由於隴西地區在情報戰中的特殊地位,因此分管隴西事務的雍涼分司從事馬信也隨同陰輯一同出現。
接下來出現的是軍謀司的從事狐忠。這是馮膺自己負責的部門,主要是對得到的情報進行比較、辯偽、解析等。這個部門沒有司聞司的工作那麼驚險,甚至可以說是乏味,對成員的要求不是膽量,而是敏銳的觀察力與縝密的思維。這兩個優點都能在年屆而立的狐忠身上體現出來,那種對資料出色的分析能力甚至得到過諸葛丞相的讚賞。
緊跟著狐忠進來的是靖安司從事荀詡,他一進門就沖在座的人抱了抱拳,然後樂呵呵地坐到了狐忠旁邊。靖安司司丞王全最近剛剛因病去世,新的任命還沒有下來,於是只好由從事荀詡出席。司聞司主要對外,而靖安司則是對內,內務安全是這個司的最大課題。按理說這個機構的負責人應該是個強勢的領導者,可目前的最高負責人荀詡卻是個性格隨和的樂天派,雖然能力不錯,可馮膺一直懷疑他是否能勝任這個專門得罪自己人的工作。
當他們都坐定以後,司聞曹的最高長官姚柚才邁著方步走進石室。這個老頭子已經統治了司聞曹五年,在他那副肥胖的體態背後是一個冷峻嚴苛的法家門徒。在他的統治下,整個司聞曹的人情味和浪漫主義基本上被搾乾了,剩下的只有冷酷的效率——不過這對於情報部門來說未必是壞事。
馮膺見人都到齊了,咳嗽了一聲,頷首叫侍衛從外面將石門關起來。
「諸位,這次叫大家來,是因為我剛剛收到了一份來自上邽的報告。」馮膺一邊說著,一邊將那份報告的謄本分發給五個人,「如果這份報告屬實的話,我想我們現在正面臨著一個很大的危機。」
五個人都沒有立即回答,埋頭仔細閱讀陳恭的報告。大約過了一柱香的功夫,所有人都抬起頭,表示已經看完了,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不安與疑惑的表情。
「這份報告的來源可靠嗎?」姚柚皺著眉頭問道,看得出他很在意。
馮膺回答:「可靠,這是來自於我們潛伏在天水的一位間諜黑帝。」而負責隴西事務的馬信立刻做了補充:「黑帝是我們最優秀的間諜之一,他提供的東西,無論是硬情報還是軟情報,質量都相當的高,分析也很精準。」
「如果我處在他的位置上,也會得出和他一樣的結論。」狐忠慢條斯理地說,同時習慣性地用右手捏了捏鼻樑,這是長時間用眼過度所產生的後遺症。
「既然來源是可靠的,那就是說魏國將會派遣一批間諜潛入我國偷竊弩機技術……」姚柚用手指慢慢地敲著案幾的桌面,在狹窄的石室裡發出渾濁的咚咚聲。這可不是個好消息。
馮膺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馬鈞的調令是在二月十日,冀城軍器作坊建設的啟動不會遲於一月二十日。考慮到魏國驛馬的文書傳送速度和關中隴西之間的地理距離,那麼整個偷竊計劃應該是在一月十日左右啟動的。」
「那豈不是說……」陰輯不安地將身體前傾。
「是的,那名,或者那批魏國的間諜恐怕已經潛入我國,並且開始活動了。」馮膺停頓了一下,還加了一句:「如果我們運氣不夠好,也許他們已經得手,正在返回天水的路上也說不定。」
馮膺侃侃而談,他有意將局勢估計的比實際嚴重。於是屋子裡的人立刻都把視線集中在負責反間諜工作的荀詡身上。
荀詡撓了撓頭,放下手中的謄本說道:「我覺得不可能,我們靖安司在漢中的監控相當嚴厲。而且負責製作弩機的工匠以及弩機圖紙全部都在軍方嚴密控制之下。魏國的間諜即使一月中旬就從鄴城出發,以最快速度到達南鄭也已經是二月下旬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想站穩腳跟都很難,遑論突破我們的保護去竊取弩機技術了。」
「那你的意見是?」姚柚瞇起眼睛看了看馮膺的表情,轉向荀詡問道。
「我的判斷是,魏國的間諜應該是剛剛進入我國境內,正處於立足未穩的階段。我想我們應該可以趁這個機會把他或者他們揪出來。」荀詡毫不猶豫地回答,然後把目光投向陰輯與馬信,「如果你們在隴西的人能深入魏軍內部探明這個計劃的細節……」
「不要開玩笑了!」陰輯不滿地打斷荀詡的話。「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名貴重的間諜,這是無法彌補的損失。不能讓我的人去冒這個險,萬一有什麼閃失,隴西地區可就變成我軍的情報盲區了。」
荀詡還想再爭辯,陰輯點點他的腦袋,用長輩教訓晚輩的口氣道:
「不要忘記三郡吶。」
與會的人聽到這句話,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三郡在語法上只是一個普通的數量詞與行政區量詞,但對於司聞曹的人來說這兩個字還意味著更多的東西。一年之前,諸葛丞相第一次對魏國發動了軍事進攻。當時司聞曹的主管是參軍馬謖。在軍事進攻之前,司聞曹就在情報戰中取得了大捷,經過縝密細緻的秘密工作,他們成功地策反了魏國三個郡的太守,並透過假情報讓曹軍的主力軍團開赴了斜谷,讓整個戰局為之一變。原本屬於魏國境內的隴西地區在一夜之間就成為了蜀軍的主場。
諷刺的是,當正式戰役打響後,卻正是馬謖導致了整個北伐戰役的崩潰。這一次並不只是軍事行動的失敗,也是蜀國情報網的毀滅。三郡反正的時候,馬謖出於炫耀或是急於求成的心態,一反情報工作低調的鐵律,命令當地情報人員明目張膽地高調行事,而且動員規模十分巨大,用一位已經退下來的前情報人員的話來說,「那簡直就是一次秘密情報人員搞的公開武裝遊行。」
這一舉措不能說完全沒有效果,它確實向策反對像展現出了蜀軍的實力,迫使他們做出了選擇。但當軍事失敗的時候,這些跑到陽光下活躍的人來不及退回到黑暗中,許多人被捕,並在獄中死去;也有不少人叛變到魏國那邊,這進一步加深了蜀國的損失,因為這些級別很高的叛變者掌握著不少重要情報——但能對這些被拋棄的人苛求什麼?——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及時撤退回了漢中。
這個損失十分巨大,一直到現在,司聞曹在隴西地區的情報能力也沒能恢復到戰前的水準。
因此,三郡對於司聞曹來說,既是榮耀的勳績,也是苦澀的回憶。這個事件並不會在人們嘴邊掛著,可每一個司聞曹的人都把它當做一種刻骨銘心的經驗。
「說的不錯,這個險我們不能冒。」
姚柚做了結論,於是荀詡悻悻地閉上嘴。議事室裡的人都陷入沉默中,這種沉默最終被狐忠打破,他抖了抖手裡的紙,就像是平常在軍謀司分析情報一樣慢條斯理地說道:
「竊取弩機技術有兩種途徑,一是弄到設計圖紙或者弩機實物;二是綁架或者買通工匠返回隴西。第二種途徑難度太大了,從魏軍調派馬鈞這件事來看的話,魏軍恐怕會把目標直接鎖定在弩機圖紙或者實物上,等到手以後交給馬鈞來解析與複製。」
「實物的話,就得看他們想偷的弩機有多大了。他們有興趣的究竟是哪一種型號的弩機?」馮膺又問。
荀詡撇撇嘴,用顯而易見的抱怨口氣說道:「這個需要跟軍方的人確認以後才知道……軍方的傢伙們都是些小家子氣,他們研發出了什麼新武器從來不會和我們溝通;只有機密被洩露以後他們才會氣勢洶洶地來指責我們保密不嚴格,可我們連保什麼密都不知道。」
「荀從事,看起來你需要重新評估一下你的團隊了……」馮膺的批評點到為止,接著他把頭轉向姚柚,「趙大人,要不要請丞相府的人出面與軍方協調一下?」
「……你覺得請出楊長史來,會對整個事情有幫助?」
姚柚反問道,其他五個人臉上都浮現出苦笑。司聞曹與蜀國軍方的不合是人所共知的,這其中一半原因是兩個部門的行事風格天然有著矛盾,另外一半原因則是因為兩位主管。司聞曹最早的直屬上司是馬謖,自從他死以後,接替他主管情報事務的是丞相府的長史楊儀。楊儀與軍方的最高負責人丞相司馬魏延關係勢同水火,結果導致司聞曹和軍方之間也是齟齬頻生。
馬信這時候說:「我與馬岱將軍算是同宗,不如就讓我去與軍方交涉,也許會比較順利。」姚柚考慮了一下,回答道:「話是這麼說,可你還在負責隴西地區的情報工作;目前我軍有可能在春季再發動一次攻勢,北方的偵察工作不能懈怠。這樣吧,你寫一封信給馬岱將軍,讓荀從事出面就可以了。」
荀詡沖馬信一拱手,「有勞馬大人了。」
姚柚見商議的差不多了,於是做了總結:「那麼,目前工作就從兩方面入手,一方面徹查一遍近期內從隴西方向進入漢中的可疑人物;一方面嚴密監控弩機圖紙的存放地和製作工匠的動向。這兩件事都需要軍方的協助才行……荀從事,你們靖安司的人手夠嗎?是否還需要從其他部門調些人來?」
荀詡直言不諱地回答:「執行具體任務的一線人員越多越好,高層主管越少越好。」
「就這些?」
「還有,我希望能從軍謀司調幾名腦子靈光的參與協助。」
「沒問題,我派最好的人過去。」狐忠點點頭。
這時候馮膺不失時機地插道:「既然軍謀司也要參與,那麼為了兩個部門協調起見,我也來替荀從事分擔一些必要的工作吧。」
姚柚「唔」了一聲,回答說:「也好,慨然,你就親自抓一下這件事吧。」馮膺恭敬地低頭稱「是」,然後略帶著得意對荀詡說道:「荀從事,你要隨時向我匯報最新進展。」
「遵命,」荀詡不大情願地回答,同時暗自嘀咕了一句,「到底還是派了一個高層主管下來。」
一直以來,不乏有充滿了好奇心和責任感的官僚對靖安司的工作指手畫腳,對這些人靖安司都是客氣地表示會慎重考慮他們的建議,然後繼續做自己的事。內務安全部門有自己的矜持,他們自信在整個蜀國範圍內不會有人比他們更加專業,對於那些外行他們只保持著適度的尊敬。
「很好,那麼你們去做吧。用任何手段都可以,一定要阻止這個計劃。」姚柚站起身來,為此次會議做了總結,「我希望幾天以後,我給楊長史與諸葛丞相帶去的是朱邊公文。」
蜀國的公文分為綠、朱、玄與紫四色套邊,以此來進行不同文件的分類。朱色套邊的公文一般都意味著大捷或者值得公開宣揚的好消息。
會議結束後,五個人將報告交還到馮膺手裡,馮膺就地在火爐中銷毀了全部謄本,只留了原件。然後大家離開石室,荀詡和狐忠走在最後面。
「守義,這一次多謝你了。」荀詡拍拍狐忠的肩膀。狐忠只是微微一笑。荀詡舉起兩個食指比到了一起:「我一直希望軍謀司與靖安司能夠合作一次,軍謀司的人腦子靈光但是四體不勤,靖安司的人肌肉發達但不夠聰明,兩邊合作,軍謀司負責策劃,靖安司的人負責執行,那真是相彰得宜。」
「我倒很想看看由靖安司策劃,軍謀司執行是什麼效果……」狐忠回答,他開玩笑的時候也是一臉認真。
「只要馮大人不要心血來潮就好……」荀詡歎息著說,他對馮本人沒什麼惡感,但很不喜歡別人對他的工作指手畫腳。
兩個人並肩走到道觀的外院,荀詡朝後面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其實啊,守義,剛才有一句話我在會上一直沒說,就是怕馮大人又添亂。」
「讓我猜一下,你是懷疑漢中內部還有一隻大號老鼠?」狐忠的句子雖然是疑問句,但口氣卻很肯定。
「聰明。」荀詡滿意地抽動了一下鼻翼,隨即換了一副憂思的表情,「光憑一兩個臨時滲入我國的間諜就想偷到圖紙或者實物,這絕對不可能。既然郭淮這傢伙這麼有自信,說明在漢中肯定會有協助盜竊者的同夥,並且級別很高,搞不好那隻老鼠就是丞相府的官員,也許就在今天的會議之中……」
說到這裡,荀詡攤開手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可這種話你叫我怎麼在會上說出口。」
「那非鬧得天翻地覆不可,如果不慎重,靖安司的名聲會一落千丈。」狐忠表示贊同。
「哦,這點倒不用擔心,現在靖安司的名聲已經沒法再低落了。」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走到「道觀」的門口,荀詡看看天色,不無遺憾地說道:「本來想找你去喝酒,不過現在有事要作了。等哪日事情解決了,我們好好喝上幾杯。」
「一切都是為了興復漢室。」狐忠簡單地做了回應,對於喝酒的邀請不置可否。
兩個人就此告別,荀詡目送著狐忠的背影消失在官道上,然後叫來侍衛,讓他把靖安司所有的人叫過來開會。
「告訴他們,現在有老鼠給我們抓了。」
荀詡說完以後,整整自己的衣襟和輻巾,回到「道觀」裡面,心中暗自希望他們這些貓能夠稱職。他目前是一個人隻身在漢中工作,妻子與五歲的兒子都住在成都,所以對他來說漢中的「家」沒有什麼意義,更多時候他長駐在「道觀」之內,忙碌起來就不會想家了。
同一時間,在距離南鄭二百四十里以外的崎嶇山道上,一個人正背著一個藍格包裹慢慢走著。這個人大約四十歲,身材矮小,甚至還有些佝僂,皮膚黝黑而粗糙。他的頭上紮著一圈蒿草蓬——這是益州老百姓外出時的愛戴的東西,幾乎不費什麼錢,既能遮陽,又可避雨——腰間掛著一個盛水的木葫蘆,隨著晃動發出光光的水聲。他的粗布衣衫上滿是塵土與補丁,在這樣的天氣裡顯得有些單薄。
他拄著防狼用的尖木棍一步一步朝著山上走去。這時候,從他的身後傳來一陣車輪碾地的隆隆聲,很快一輛運貨用的平板雙馬車從他的身邊跑了過去,掀起陣陣塵土。
他沖車子揮了揮手,車伕拉緊韁繩將馬勒住,然後轉過頭來對著那人喊道:「喂,有什麼事嗎?」他走到車子旁邊有些拘謹地說:「這位兄台,能不能捎我一段路呢?」
「沒問題。」車伕豪爽地拍了拍胸脯,「你要去哪裡?」
「給我送到西鄉吧,謝謝了。」這個人的川音很重,聽起來像是巴西那邊過來的。
「成,我正要去南鄉送桑樹株,正好路過西鄉。」車伕說完翹起大拇指朝車後晃了晃,那裡橫放著十幾株用布包住根部的桑樹幼苗。他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把這個人拽上車,然後一甩鞭子,兩匹馬拉著大車繼續朝前跑去。
無論哪一個時代,運貨的車伕都是最為健談的,這個車伕也不例外。甫一開車,他就喋喋不休地聊了起來。
「我叫秦澤,是棉竹人。不過這副身板經常被人說成是徐州人,哈哈。不過中原我沒去過,不知道跟我們益州比怎麼樣。哎,對了,你叫什麼?」
「哦,我姓李,叫李安。」路人回答得很拘謹,可能是因為長途跋涉的疲勞所致。
「看你這身樣子,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
「我是從安康那邊過來的。」
車伕聽到這個地名,瞪圓了眼睛看了看他,半天才歎了口氣,用一種憐憫的口氣說道:「看出來了,你是個落商戶吧。」
「能揀了條命回來,已經不錯了。」李安苦笑著回答。
安康也叫西城,位於南鄭東南三百多里的漢水下游,距離上庸不遠。自從孟達被司馬懿打敗以後,那裡一直就是魏國控制的區域。雖然蜀、魏兩國處於政治上的交戰狀態,可民間的貿易在政府的默許下一直沒有停止。相比起隴西的烽火連年,魏興、上庸、安康一線的邊境一直比較平靜,再加上靠近沔水與漢水,運輸極為便利,因此頗得商人們的青睞。
不光是富賈,連一些貧民都會經常帶小宗貨物偷入魏國境內販賣。但後一種情況既不會給官方帶來豐厚的利潤,還容易滋生治安與外交問題,因此一直處於被打擊之列。經常有小商販被沒收全部貨物,被迫一文不名地回鄉,這樣的人被稱為「落商戶」。
這個叫李安的人從安康回來,顯然就是一名落商戶。
「這年頭,做什麼都不容易吶。」秦澤隨手從車邊扯下一根稻草含到嘴裡,「我家兄弟三個全被抽調到漢中去當兵,我算運氣好,被派來做車伕。家裡只剩下六十多歲的老母和三個女人耕田,那日子也是過得緊巴巴。」
「是啊……」李安把身上的包裹緊了緊,隱藏在蒿草蓬陰影下的表情看不清楚。
車子到達西鄉是在傍晚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官道在西鄉城城東十里處被一處險峻的關隘截斷,每一個過往的人都必須要在這個關口查驗才能進入漢中地區。這會兒已經快要關門了,急於下崗的士兵對這麼晚還出現的兩個人沒什麼好氣。
「你們這輛車,停下檢查。」
守關士兵將長槍橫過來架在關口兩側的木角上,對著李安與秦澤喝道。秦澤忙不迭地把馬車停下來,將車閘拉住,從懷裡掏出本鄉鄉佐頒發的名刺符交給士兵,這一小塊帛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大致相貌、籍貫、戶口種類以及鄉里的印鑒。士兵查看了一遍,沒發現什麼破綻,抬起頭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李安。
「你們是一起的嗎?」
「不是,他是半路搭我車去西鄉的人,我們也是今天才認識。」秦澤好心地沒提李安是落商戶的事,怕會給他帶來麻煩。
士兵聽了秦澤的話,走到李安面前,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大聲喝道:「喂,你的名刺。」
李安從懷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名刺遞給士兵,名刺表明他來自巴西。士兵疑惑地問道:「你是巴西人,為什麼要來漢中?」李安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是個落商戶,現在身家全賠進去了,我只好去投奔我在漢中的兄弟。」
士兵看起來似乎不太相信他,讓他站好雙手伸開,然後開始搜身。李安的包裹裡只是些舊衣物、乾糧、一頂風帳和一把柴刀。士兵檢查了一下他的身上,除了幾個虱子什麼也沒找到;心有未甘的士兵拿起他腰間的葫蘆打開蓋子晃了晃,一股水聲傳來。
這時候從關內走來兩名士兵,他們沖這裡喊道:「二子,你幹嘛呢?趕緊下崗咱們喝酒去了,今天老張他家裡捎來了兩罈好酒。」
「好咧好咧。」那士兵悻悻站起身來,把名刺交還給李安,將長槍豎起來,催促他們二人快快過去。兩個人千恩萬謝,趕著車通過了關卡。在他們的身後,沉重漆黑的兩扇關門「轟」地一聲關上了。
又走出去五里路光景,馬車來到一個三岔路口。秦澤將馬車停住,對李安說:「兄弟,我就只能把你送到這裡了,我連夜朝南走回南鄉了,你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李安回答。
秦澤呼哨一聲,駕著馬車很快消失在夜色裡。李安目送他身影完全消失以後,忽然挺直了背,恢復成一個正常體形的人。他迅速跑到路旁的一片樹叢裡蹲下,打開包裹將裡面的柴刀取出來,卸掉刀柄,裡面暗藏的是一個帶有古怪鋸齒的小鐵片、一張新的名刺和一道花紋奇特的黃紙符;接下來李安又拿出葫蘆,用指甲將葫蘆底部的青漆刮掉,輕輕一轉,整個葫蘆的底部被完整地卸了下來。
葫蘆的底部藏著的是一種褐色的液體,李安將這種液體倒在手心上搓了搓,然後塗抹在臉上。很快他臉上的黝黑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白皙的臉龐。
李安站起身來,把包裹打開,取出裡面的舊衣物撕開麻布外襯,在衣服的襯裡藏著的是另外一件盤領右衽的短袖絲衫;而在風帳裡他找到了一條大口直襠褲、一條輻巾與一條帶馬蹄環的皮腰帶。
他把這些穿好,新的名刺符與黃紙符揣在懷裡,然後將剩下的衣物與包裹聚攏到一起燒掉。這些工作做完之後,「李安」朝著西鄉城走去,途中他看到一匹驛使快馬擦肩而過,向著他剛才經過的關隘而去。當「李安」來到西鄉城的時候,城門已經關閉了,他只好在城下的驛館過夜。
驛館的老卒子為他端來一碗燒酒,順口問道:「客人是從哪裡來的呀?」
「哦,我從成都來,我叫糜沖。」
「李安」接過碗,微笑著回答,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是一口成都口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