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他們的話,我有點懵。我被捕了?什麼我就被捕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們把我一把推開,直愣愣闖進屋子,開始到處翻動。木戶加奈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衝她使了一個眼色,她連忙把桌子上的稿紙抓在手裡。
好在警察對那疊稿紙毫不關心,他們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很快在我的床邊發現了龍紋爵——其實我根本沒打算藏——為首的警察拿起來遞給秦二爺看,秦二爺搗蒜一樣地點頭:「對,對,我看到的就是這個!」
為首警察衝我微微一笑:「許願,這是你的東西嗎?」
他這句話,問得相當毒辣。龍紋爵是國家一級文物,我如果說是我的,馬上就會被質疑來源;如果我說是從黃家拿的,那就更有盜竊文物的嫌疑,怎麼回答都討不到好去。警察看我保持著沉默,喀嚓一下用手銬子把我銬起來:「跟我們走一趟吧。」
「你們憑什麼抓人?!」我大聲質問道。
秦二爺過來,趾高氣揚地喝道:「你這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那龍紋爵不是賊贓就是明器,北京來的同志大老遠跑過來,還能冤枉了你?」
「你們不是岐山警方?」我皺起眉頭。
「不,我們是從北京來的。」警察面無表情地說。
我心中暗叫不好。我本以為是秦二爺故意使壞,去當地公安局舉報,這多半是托關係公報私仇,好解決。但如果是北京警方派來的人,事情就複雜了。
警察從北京直奔岐山抓人,說明那邊已經正式立案。這背後的推動者,肯定是黃家。他們是龍紋爵真正的主人,他們一報案,立刻讓我變成了一個攜帶國家一級文物潛逃的罪犯。
現在「人贓並獲」,證據確鑿,縱然我要辯白或者請黃家收手,也是先要被押回北京再說了。無論如何,岐山我是無法繼續待下去了。
「去找方震!」
我臨被帶走前,只來得及對木戶加奈說這麼一句話。現在能救我的,只有方震和他背後的劉局。木戶加奈手裡緊緊攥著稿紙,用力點了一下頭。
賓館外是一輛岐山當地的警車,我上了車,兩隻手擱在雙腿之間,兩名警察一左一右夾住我,一言不發。車子開了很久,眼看就要出城了,我忍不住問道:「警察同志,咱們這是要去哪裡?」對方沒有回答,我只好垂下頭去,閉上眼睛,試圖整理一下紛亂的思路。
按道理說,我調查佛頭,是五脈都認可的行為。黃家縱然對我在安陽的舉動不滿,也不至於動用警方這麼誇張。現在這個局面,似乎不是想把我整死,而是有人不願意讓我繼續呆在岐山。
難道是怕我挖出更多東西?有意思。看來殺死姬雲浮、老戚頭和謝老道的幕後黑手,越來越沉不住氣了。這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
我正想著,這時候車子突然停住了。我被警察帶下來,抬頭一看,看到一棟很高的建築,建築頂端有燈光閃現。遠處還有兩排地燈,直直地伸向遠方,還有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傳入耳朵。
這是岐山的機場啊,而且還是軍用機場,停機坪上放著好幾架塗著空軍標誌的飛機。
「跟我們走,老實點。」警察拽著我胳膊,把我帶到一架大腹便便的飛機前。我一看就認出來了,這是「運七」,是咱們中國自己研發的機型,民航和軍航都有裝備。飛機的艙門打開了,一架舷梯放了下來,兩側的螺旋槳已經發動起來,轉得飛快,發出嗡嗡的低沉聲音。
我仰望「運七」那個大鼻子頭,忽然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喜感。
沒想到他們居然急切到了這種程度,一夜羈押都不肯多等,一抓到我立刻要送上飛機。可見那位幕後黑手,也是頗有顧忌的。他知道,如果方震出手,或者劉局在北京打一個電話,警察肯定沒辦法把我帶離岐山。為此,他不惜為我這麼一個小人物動用軍航飛機,就是不想給他們留出反應時間。
說實在的,我還真他媽有點榮幸了。
上了飛機以後,我掃視一圈,發現自己有點自作多情。機艙裡很寬敞,裡面堆著好多綠色郵包和麻袋,看來這不是給我準備的專機,而是運送郵件和貨物的飛機。
我進了機艙,警察把我的手銬在了一個把手上,然後各自找了個地方席地而坐。機艙裡還有其他幾個人,看到警察面色陰沉,我又帶著手銬,都不敢過來搭話。
飛機很快起飛,這種螺旋槳式的飛機非常顛簸,大家都把背靠著艙壁,減少震動。可我的手被手銬吊在把手上,身體來回搖擺,非常難受。我實在受不了,問警察能不能給我換個地方。兩個警察商量了一下,起身掏鑰匙開手銬,然後把我帶到後面一處角落,重新銬好。
這地方還不錯,能靠直身體。我坐定以後,拿眼睛那麼一掃,發現附近的郵包上還靠著一位老哥。這老哥腦袋特別大,頭髮稀疏,跟個大獅子頭似的,偏偏脖子還特別細,讓人一看很擔心會不會折斷。我瞇起眼睛,藉著機艙昏黃的燈光,看到他脖子上掛著一個小物件,不時用手去摩挲,顯得十分珍惜。那是「握豚」,是一種漢代的玉器,圓柱形,用簡單的幾刀刻出俯臥肥豬的輪廓,大小正好能被一隻手握住。下葬的時候,握豚會放在死者手心,象徵著陰間的財富,和含在死人嘴裡的玉蟬漢八刀是一類東西。
握豚是明器,給死人用的。這位老哥估計是個外行人,哪有把明器掛在身上的?這要是在潘家園讓人看見,肯定得嘲笑一句「塞屁眼」。
「塞屁眼」是個典故。民國時候,孫殿英炸開慈禧墓,裡面大量陪葬品流落民間。北京有個前清的旗人老爺,不知怎麼弄到一件墓裡的玉器,錐台形狀,小巧可愛。他喜歡得不得了,每天沒事含在嘴裡。後來有明白人告訴他,那玉叫九竅門,用來封閉屍體九竅,他含嘴裡那個,是慈禧拿來塞肛門的……
等到警察走開了,這位老哥把腦袋探過來,特好奇地問道:「我說,你犯什麼事了?」我看看他,沒吭聲。他還往前湊:「能坐飛機押送,這事估計小不了吧?」
「古董。」我說了兩個字。
大腦袋眼睛一亮:「喲,童家店裡折的?」
童家是鑒古界的切口,意思是親自挖墓挖出來的東西。不過這是老講,解放後幾乎沒人用了,都說是孫家的,意思是從老百姓家裡收的。這個大腦袋估計是道聽途說這麼個切口,沒確切把握其涵義,就拿來亂用一氣。在玩古董的人裡,這種半瓶醋特別多,自以為很懂,其實根本沒到那水平。好奇心還強,騙他們比騙什麼都不懂的棒槌更容易。
我摸清了他的底,心裡忽然有了個念頭。我緩慢轉動脖子,讓目光聚焦在他胸前的握豚,一直到他覺察到這點,才把目光收回,搖了搖頭,輕歎一聲。這一聲歎息,立刻讓大腦袋不自在起來。他反覆摩挲著握豚,眼神閃爍,猶豫了半天,終於探頭過來:「我說,這東西,有什麼問題?」
「沒問題,我就隨便看看。」
我似笑非笑,這讓大腦袋很是驚慌,越發認定我看出了什麼。他悻悻縮了回去,一會兒工夫,又伸過來了:「哎,我說,咱們萍水相逢,能在一趟飛機上,也算是緣分。現在閒著也是閒著,我看你欲言又止,是有什麼話?」
「我一個犯人,不能隨便講話。」我搖搖頭。
這讓大腦袋立刻相信,不是沒問題,而是我有話不敢講。他一拍腦袋,起身走到旁邊不遠處的兩個警察那裡,嘀嘀咕咕說了半天,然後轉回來道:「我問過人家了。只要我不碰你,說兩句話沒什麼關係。」
能坐軍航的人,多少都有點背景。那兩個警察估計覺得這是小事,不好拂他面子,就順水推舟答應了。大腦袋生怕我不理他,一拍胸脯:「兄弟我在京津一帶還算有點人脈,你幫我,我也幫你。」
我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緩緩睜開眼睛:「把東西拿近點我看看。」
大腦袋一聽,趕緊摘下來,遞到我的眼前。我就著燈光看了一遭,意味深長地問道:「你這東西是從哪裡弄的?」大腦袋忽然臉紅了,他抓抓腦袋,咧開嘴傻笑,笑了半天才說:「這是……這是我女朋友送給我的定情信物。」
原來這個大腦袋是個北京的軍航子弟,在岐山認識了一個女筆友,兩人通信了一段時間,他巴巴地跑來岐山看真人。女筆友帶著他見了父母,父母拿出這麼一件東西,說是祖傳之物,只留給看中的女婿。大腦袋當時給感動壞了,當場確定了戀愛關係,還掏出身上所有的錢,給女方家裡置辦了一大堆東西當聘禮,然後帶著這串東西回北京籌備婚禮。
聽完這個描述,我心裡有數了,告訴他:「他們知道你爹的背景?」
「知道啊,我以前在信裡提過。」
「你還答應他們什麼了?」
「啊?我答應把她調進北京,安排到國營廠裡;還幫她弟弟在西安找份工作;給她父母買台彩電;給她姑姑買輛自行車……」大腦袋掰著指頭一一數來。還沒說完,我打斷他道:「回北京以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啊?」
「花八分錢給那姑娘寫封信,說這事吹了。」
「為什麼?」大腦袋張大了嘴,很是驚愕。
「這玩意兒是當地玉廠琢出來的,也就能糊弄一下外行人。」我把身體往後一靠,「真正的漢代琢玉,都是斜著下刀,所以刀口都是一面深一面淺。你看這個玉器上頭,刻痕與刻口平整,凹槽平整,一看就是機器琢出來的。」
大腦袋一聽這話,可就坐不住了,下巴不住顫抖:「你這說法太武斷了吧?我還特意去找過專家鑒定的呢!」
我微微歎了口氣。這樣的人我見過太多了,自己受了騙,但卻不肯面對現實,抱定一個說法不放手,對任何指責都懷有疑心。
「那專家是誰帶你去找的?」
「她啊。」
「那就對了,這就是托兒。」
也不知道是大腦袋本身智商比較低,還是戀愛中的人容易變傻,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清楚。我解釋了半天,大腦袋這才接受了現實,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頹喪地坐回到郵包之間,一會兒工夫後,居然哭了……
他哭得特別傷心,聲音不大,但流淚不少,嗓子還發出淒涼的哀鳴。真看不出來,這麼一個大漢,哭起來跟個小女孩似的。他邊哭邊含糊不清地講他跟那姑娘的一段段美好回憶,又用手絹抹眼角。兩個警察還以為我把他怎麼了,過來查問。我也沒瞞著,都給說出來了,警察看他哭得涕淚交加,想樂又不好樂,又坐了回去。
他在那哭哭啼啼了半天,眼淚一抹:「多謝你,兄弟。要不是你多看一眼,我的感情就被她欺騙了。說吧,有啥我能幫上你的。我在牢裡也有幾個熟人,可以照顧照顧你。」
我說:「其實也沒那麼麻煩。我只要你給一個人捎句話就行。」然後對他耳語幾句,大腦袋聽完以後一愣:「這人到底是你什麼人?」
「整個北京城裡我唯一能信任的人。」我長長吐出一口氣。
大腦袋很快離開,繼續去緬懷他被欺騙的愛情。我則繼續閉目養神,腦子裡不住地轉動著。
從滿是情慾味道的賓館轉換到這冰冷的機艙裡,我終於可以靜下來心,慢慢消化木戶筆記帶給我的衝擊了。
從整篇文章來看,玉佛的傳承,似乎到了明末就斷掉了。一直到了許一城這一代,才搜集資料,將其補完。該文是在1930年寫成的,說不定木戶有三就是看到這篇考據,才動了來中國的心思。
但是,這篇考證文章還存在著一個大矛盾。根據許衡的《自敘》所言,玉佛在唐代一分為二,河內得佛頭帶回日本,許衡得佛身,藏在岐山。既然如此,佛頭應該是在日本才對,為什麼木戶有三還要來中國尋找呢?
這說明,在這兩件事之間,還缺失了重要的一環。那枚玉佛頭,在唐代到民國之間的時間裡,很有可能曾經返回過中國,一直到抗戰前才再一次被運到日本。姬雲浮說這篇文章當與《景德傳燈錄》參照閱讀,可《景德傳燈錄》是宋朝一本記錄歷代高僧事跡的書,不知和這個有什麼聯繫。我手頭沒這本書,只好先擱置一邊。
我忽然想到,在前往海螺山的半路上,我們曾經看到過一個大墓。按照筆記的說法,那應該是明代許信的墳墓。方震從那墓裡找出來過一枚花錢,正面是「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個字,只看得清兩個字:人,心。
我心裡一哆嗦。那花錢是方孔的,方孔為回,「回」通悔。四面四字,兩個字是人、心,難道另外兩個字是事、過?難道它指的是悔人悔心悔事悔過?
那是我祖父的遺言,也是父親的遺言,以及四悔齋店名的來歷。
我一直認為,父親的遺言,代表了他對一些事情和人的悔意。可是現在發現,明朝我家先祖的墓裡,就已經有了這四句話,如此說來,這句話應該是許家的祖訓,由此看來,父親的遺言,似乎又有了另外一層含義。
我想著想著,整個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從外頭打完籃球回來,發現家門口聚著好多人。那些鄰居看到我回來了,都紛紛讓開一條路,眼神裡有同情,有傷心,甚至還有幾道幸災樂禍,但沒人開口說話。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意思,撥開人群,掏出鑰匙進了家門。平時回家,媽媽總會遞來一搪瓷缸子的涼白開,然後把我的髒背心脫下來去洗;而父親永遠是在書房看書。可這次回來,家裡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我在書房的桌子上,看到了父親寫的一張信紙,上面有八個字:悔人悔心悔事悔過,還有一串數字。我不明白什麼意思,隨手折了起來。這時候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看,是學校革委會的頭頭。他趾高氣揚地向我宣佈,右派、反革命分子許和平和他的夫人,在革命小將的震懾之下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被揭露其罪行,在太平湖投水自盡,結束了自己罪惡的一生。他奉命前來收繳反革命分子的遺留罪證。
很奇怪的是,就像是有預感似的,我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悲傷,反而異常平靜。我撲向那個頭頭,跟他扭打起來。那頭頭是大學籃球隊的主力,身材壯得不得了,可那一天卻被我打斷了兩條肋骨。然後我被七八個人按在地上,拳打腳踢,動彈不得。我看到一群人衝進我的家裡,肆無忌憚地毀滅我所熟悉的一切。父親和母親結婚的合影被踐踏在地上,媽媽的花盆被砸爛,牆上的獎狀和櫃櫥上的玩具槍全都丟出窗外……
接下來的三天,我都是在派出所的羈押室裡度過的。等到我被放出來,他們告訴我,父母的屍體已經火化。我沒看到他們最後一面,拿到手裡的只有一壇骨灰——他們甚至沒有分開存放,不過這樣也挺好的。自始至終,我沒有流一滴淚。
我回到家裡,發現家裡亂了套,沒有一個地方沒被蹂躪過,沒有一件東西沒被翻動過。我懷抱著骨灰罈在廢墟裡蜷縮著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時,我又掏出父親的遺言來看,猛然發現那一串數字,是大學圖書館的索引號。那時候學校都在鬧,沒人上課,圖書館更沒人去了。我就找機會溜進去,按圖索驥,找到一本筆記。這本筆記裡,記錄的是《素鼎錄》,而它的密碼,正是「悔人悔心悔事悔過」這八個字——不過另外一本藏在哪裡,我就不知道了,說不定已經隨著老房子的拆遷,帶著秘密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這可真是奇妙,木戶有三帶走了兩本筆記,卻不知道密鑰;我父親許和平知道密鑰,卻沒有筆記。一直到木戶有三去世前夕,其中兩本才送回到我父親手裡。早在那個時候,我父親就已經知道了真相,但他選擇了沉默,把一部分資料交給姬雲浮之後,繼續隱姓埋名,直到大時代的洪流將我的家庭撞碎……
我靠著艙壁,靜靜地回憶著這些事情,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彷彿這些事情,從千年之前明堂起火的一瞬間就已經注定。「爸爸,媽媽,爺爺……」我望著機艙外看不到的夜空,喃喃自語。那一天未曾流出的淚水,在此時悄然滑落臉龐。
不知過了多久,機艙裡一震,總算是安全降落了。我從飛機裡被帶出來,一輛警車已經在停機坪上等候著。此時已是深夜,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當時去安陽的時候,我可沒想過會這麼回到北京。
既然是軍航,那麼降落地點應該是北京南邊的南苑機場。下飛機的時候,大腦袋衝我比了個手勢,表示他沒忘記我的囑托,然後拎起包離開了。兩個警察把我押上警車,警車裡的窗簾拉得很嚴實,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會被拉去哪裡。
車子開了大約二十幾分鐘,停在了一處不知所在的看守所。這看守所白牆灰屋,規模不是很大,此時只有崗哨和交接室還亮著燈。警察把我送到交接室就離開了,一句話都沒說。看守所的管教打量了我一番,也沒多說話,只是讓我換上囚犯的衣服,發了一套牙刷和漱口杯,個人物品封存簽字,態度還挺客氣。等手續都走完了,我被關到了一個單間號房裡。
這讓我頗有些受寵若驚。北京的看守所條件很差,經常都是十幾個人擠在一個號房裡,吃喝拉撒都在裡頭,像單間這種奢侈,很少有犯人能夠享受到。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竟然趕上這種待遇。
其實這個單間的條件也不怎麼樣,床上一套看不出顏色的破褥子與被子,上頭結著一層屎黃色的油殼。牆上沾著幾縷可疑的污漬和亂七八糟的刻痕。在床頭方向的角落擱著一個夜壺,夜壺附近的牆角生著一圈慘綠色的尿苔,騷味仍能隱隱聞得到。
如果換了黃煙煙、藥不然或者木戶加奈,他們絕對無法忍受,但這種環境對我來說,早已司空見慣。我沒脫衣服,直接躺在褥子上,安然睡去。
我以前在街上當過一段時間小混混,對裡面的規矩還算熟悉。對看守所來說,單間只是個臨時性的中轉站,能住在這裡的犯人,要麼是窮凶極惡的重刑犯,要麼是有背景的人,這兩種人都不會待很久。所以我猜測,我既然被關進單間,應該最多也就待上一兩天,很快就會被再度轉移。
可令我感到蹊蹺的是,接下來一連五天,除了每日三餐定時有人送來以外,一點動靜也沒有,沒人提審,沒人探視,也沒人來交保,甚至連一日兩次的放風,都沒我的份。我每天只能待在這間狹小的號房裡,聽著附近牢房犯人的吵嚷和管教來回巡邏的腳步聲。這種平靜很是讓人不安,我似乎變成了《基督山伯爵》裡的鄧迪斯,被關進了無人問津的古老監獄。外界忘了有我這麼一個人的存在,直到終老病死。
為了驅走這種恐懼,我每天在號房裡飛快地來回走動,讓身體保持一定運動量,這在監獄裡叫狗轉圈;我的腦子也不閒著,把目前搜集到的線索重新排列組合,看是否會有新的發現,想得腦瓜仁都疼了,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到了第六天,終於有管教打開號房,對我說:「許願,有人要見你。」我走出號房,先貪婪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跟隨著他來到接待室。接待室被一扇厚玻璃隔成了兩邊,我一眼看到對面坐著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目養神。
紅字門的掌門,劉一鳴?
居然會是他。
我對這個老人印象不深,只記得在那天晚上的聚餐上,他一共沒說幾句話。最後我要走,其他四門都送了好東西,就他送了輕飄飄的兩句話。我倒真沒想到,第一個來探監的人,不是木戶加奈,不是劉局或方震,居然會是他。說實話,黃克武來,我都不會這麼驚訝。
我慢慢走過去,坐下。劉一鳴聽到聲音,緩緩睜開眼睛,先凝神看了半分鐘,才開口說道:「小許,你受委屈了。」這台詞很熟,電影裡那些被自己同志誤會的地下黨,在真相大白之後,總會有一位領導代表組織這樣說。
「嗯?您說的委屈是?」我沒客氣。
「這事算是個誤會。所有人都以為你死在了安陽,結果有人在岐山發現龍紋爵,黃家還以為是被人盜去,這才報了案,想不到把你逮了個正著。」
對於這個說法,我只是笑了笑,劉一鳴則略抬嘴角,兩個人心照不宣。他給了這麼一個拙劣的解釋,是想隱諱地告訴我,這事是黃家自己搞出來的,不是五脈的官方決議。
劉一鳴輕輕拍了拍椅背:「你不必有太多顧慮,黃家很快就會撤訴,警方那邊有方震在協調,這案子立不起來。不過程序上,還得委屈你在這裡待幾天。我會讓看守所的人照顧你。」
我面無表情地說:「我受委屈不要緊,耽誤了正事可就不好了。」
劉一鳴聽出我的話外音,微微一笑:「你放心好了,無論是龍紋爵還是佛頭,五脈都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不讓你白白辛苦。」
我聽出來了,他在旁敲側擊問我在岐山的發現。這說明,無論是方震還是木戶加奈,都沒有說出當時的事情。我覺得很奇怪,木戶加奈不說可以理解,方震是劉局的部下,居然都沒透露半點風聲,這可太奇怪了。難道劉一鳴和劉局不是一路人?
劉一鳴是這一代五脈的掌門,可就我的感覺而言,這人好似閒雲野鶴,從來不參與任何事務,連說話都是雲山霧罩,虛的比實的多。上次五脈聚首那麼大的事,他幾乎不置一詞,只在最後給我留下兩句不鹹不淡的勸誡。這份有話從來不直說的風格,倒是跟劉局一脈相承。
我暗自下定決心,除非他直接開口想問,不然我就裝傻到底。
所以我安靜地與他對視,不肯吐露一字。劉一鳴也不急,手指慢慢敲著椅背,好似下圍棋的時候長考。旁邊的警衛看到我們兩個如老僧入定一般,都不講話,表情變得頗為怪異。這種奇特的對峙持續了三分多鐘,警衛不得不咳了一聲:「咳,我說,會面時間可就快過了。」
這句話對劉一鳴起了一點作用,他終於打破沉默:「其實我今日到此,除了是想讓你寬心以外,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木戶加奈已經回國了。」
我大吃一驚,再也無法裝作淡定,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居然回日本了?
劉一鳴看到我的失態,未動聲色,平靜地說道:「你出事以後,木戶加奈立刻返回了北京。她本來要見你,但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只好先回國,拜託我轉告你一聲。」
「什麼事?」
「她應該已經掌握一部分資料,說是回國跟東北亞研究會的人協調,說服他們將佛頭正式歸還我國。看來你們在岐山的工作,卓有成效啊。」
我猛然意識到,劉一鳴是故意的。木戶加奈的消息是我急於知道的,他卻一直到會面時間快結束時才透露出來,這樣一來,我就會陷入恐慌,沒法繼續保持淡定。我深吸一口氣,索性把話挑明,挑釁般地反問道:「您不想知道,我們在岐山發現了什麼嗎?」
出乎我意料的是,劉一鳴卻搖了搖頭,伸出一個指頭封在了嘴唇上,示意我噤聲,然後說:「你就先在這裡安心待幾天吧,這裡條件一般,不過總比外頭清淨。」然後他站起身,踏著會客時間結束的鈴聲飄然離去。
我徹底糊塗了,劉一鳴專程跑到這個看守所來,既不救我出去,也不追問我真相,難道真的只是通知我木戶加奈回國的事情?
我回到號房以後,思緒萬千,這事情開始朝著奇妙的方向發展了。木戶加奈手裡有木戶筆記的譯稿,看來她打算用這個去說服東北亞研究會。這個選擇是對的,如今幕後黑手不明,留在中國太危險,不如早早跳出去。只要東北亞研究會同意歸還佛頭,這一切都將成為公眾的焦點,對幕後黑手來說,下手就更有難度了。
木戶加奈已經回日本了,方震知道一部分真相,但他從一開始就有意迴避我們的談話,所知也非常有限。若有人現在想瞭解岐山的真實情形,唯一的選擇就是問我;而如果有人想隱瞞岐山的真實情形,唯一的目標,也是我……
我突然從床上一轱轆爬起來,心驚不已。我現在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有人不希望我知道,有人希望從我這裡知道。各方隱藏在水下的勢力,都冷冷地盯著我,打著自己的算盤。這麼推演一下,我簡直就成了眾矢之的。我忽然明白,劉一鳴說我在牢裡待著還算清淨,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時候,鐵門傳來敲擊聲,然後門上的小門打開,一盆熱氣騰騰的窩頭、鹹菜和滿滿一碗芹菜肉丁遞了進來。看來劉一鳴果然已經打過招呼,這飯菜可比前幾天的豐盛多了。有隔壁牢房聞到香味的犯人開始鼓噪,喊著也來一份,直到管教亮出棍子才閉上嘴。
我已經素了好幾天了,肚子裡缺油水,於是也不客氣,張開大嘴風捲殘雲,一會兒工夫就吃了個飽,撐得倒在地上直喘氣。五分鐘以後,我忽然感覺不對勁了。肚子開始只是淺淺的一線疼痛,很快這疼痛感分出無數枝椏,擴展到整個胃部,把裡面變成了火災現場,無處不是火燒火燎的。
我捂著肚子躺倒在地,冷汗直冒,右手無力地伸向牢房鐵門,抓了幾抓,卻沒發出任何聲響。又一陣疼痛傳來,我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隔壁犯人聽見了,開始還調侃說哥們兒吃太多了吧,後來聽我聲音確實不對,趕緊幫忙喊來了管教。
鐵門光噹一聲被拉開,管教一看我蜷縮在地捂著肚子疼得臉色發青,立刻喊來醫生給我檢查。醫生匆忙跑過來簡單檢查了一下,擦了擦額頭的汗,說可能是食物中毒或者胃穿孔,趕緊送醫院去。於是三四名管教把我抬起來,七手八腳地送上看守所的一輛麵包車,由一名司機和一名管教看著,往附近的醫院送。
說來也怪,我的腹部劇疼,意識卻清醒得很。這食物肯定不對勁,可到底是誰要下毒害我?是幕後黑手,還是五脈中的什麼人?為何他們在岐山不動手,卻要在北京滅口呢?劉一鳴跟這事,有沒有關係?
疑慮襲擊我的精神,痛苦折磨我的肉體。我在這雙重的打擊不斷嘔吐,不斷顫抖,在麵包車的座椅上蜷縮成一團。管教看我這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嘴裡不住念叨著什麼。
這時候,麵包車一個急剎車,突然停住了。我聽見管教大聲問司機怎麼回事,司機說好像撞到什麼人了。管教看了我一眼,拉開車門下去查探。沒過多久,外面傳來一聲悶悶的打擊聲,然後一個人衝進車裡,一下打暈司機,然後湊到我面前。
我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來的人是誰。他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往我嘴裡塞了一粒什麼東西。這東西有些發苦,一落進肚子,胃裡頓時清涼一片,火勢減弱了不少。我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張老人的臉,脖頸右側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表情頗為凶悍。
「付……付貴?」
來的人,居然是當年的北平探長付貴。他把我攙扶起來,厲聲道:「別說那麼多,咱們先走。」我腦袋還有些暈,聽憑他把我胳膊搭在肩上,扶我下了車,鑽進旁邊一條小胡同。看他的動作乾淨利落,全不像一個老年人。在胡同的另外一頭,一輛桑塔納早已停在那裡。付貴把我塞進車裡,自己也跳上去,喝令司機開車。桑塔納車頭一擺,朝著相反方向開去。我在車上晃晃悠悠,胃裡還是疼得很。付貴又遞給我一粒藥丸,我張口吞下,腹裡又稍微好受了一點。
我本想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實在沒什麼力氣,任由車子往前開去,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等到我再醒來的時候,自己正躺在一張軟綿綿的席夢思床上,床頭櫃上擱著一條粉紅色毛巾,還有一粒藥丸擱在一個塑料瓶蓋兒裡。
我環顧四周,發現這房間很有特點。傢俱與器物都是尋常所見,但擺放得頗為巧妙,不用任何字畫古物,卻自然流露出淡淡的古典韻味。唯一的例外,是床頭的一頭毛絨大熊玩具,就擱在我腦袋不遠處。
門一開,我看到付貴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杯水。見我醒了,讓我把那藥就著水吞下。我喝完以後,虛弱地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付貴嘿嘿一笑:「還不是為了把你弄出來。我買通了廚師,在你菜裡下了特製的藥丸,吃了那東西,你會開始胃疼。那個看守所沒有好的醫生,一定會把你往醫院送,我們中途一截,就成了。小事一樁。」說完以後,他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舌頭,嘖嘖了兩聲:「這是民國截囚的老法子了,連藥丸的配方都沒變,想不到現在還能用上。」
從他的表情,依稀可見當年叱吒四九城的大探長風範。我苦笑著拿起毛巾,擦了擦臉:「我不是問這個,而是問,您怎麼會跑來趟這個渾水了?」
「是她把我找來的。」付貴回頭望去。我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握著杯子的手不由得一顫。
來的人是黃煙煙。
黃煙煙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神情和從前一樣冰冷,只是臉龐愈加瘦削,雙頰浮起兩團蒼白。她的眼神盯著我,卻沒有喜色或怒色。付貴站起身來,投來一個曖昧的眼光給我。黃煙煙走過來,我苦笑著剛要開口說話,她卻揚起手來,搧了我一巴掌。
這巴掌打得好重,有如五條沾了水的牛皮鞭子狠狠抽過。我猝不及防,被打得差點跌下床去,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打完這巴掌,黃煙煙才開口道:「為什麼是我?」
「因為整個北京我只信得過你。」我捂著臉,看著她的眼睛。
大腦袋下飛機前,我曾拜託他給一個人傳句話。那個人就是黃煙煙。我知道自己即將身陷牢獄,但外面有件關鍵的事情,必須交託可以完全信賴的人。儘管那時候黃煙煙恨我入骨,但我仍相信她是最好的選擇——本來我還考慮過藥不然,但這個傢伙有點太過跳脫,做事不能讓人完全放心。
黃煙煙聞言,眼神閃動,手攥了又攥,這第二個巴掌,終究沒有落下來。我忽然想起什麼,從兜裡掏出她的那枚青銅環,交到她手裡,輕聲說了一句謝謝。這是我掉進盜洞時她扔下來的,如今算是物歸原主。黃煙煙眉頭一蹙,把它接過去,「啪」地又重重地搧了一記耳光。
這時候付貴在一旁提醒道:「喂,我從天津冒這麼大風險來這,是為了給許一城許老哥洗刷冤屈的,不是看你們打情罵俏的。黃姑娘,你賬算清楚了沒?咱們好說正事了。」黃煙煙冷冷瞥了我臉上的五道指印:「算清楚了。」
「都還清了就好。這世上兩本賬不能欠,一本風流賬,一本恩義賬,算錯了可會惹出大麻煩。」付貴一臉揶揄。我撫摸著臉龐,尷尬地點著頭,巴不得趕緊換個話題:「你怎麼會去找付老爺子?」
黃煙煙道:「是你自己說的,要提防五脈裡的人,我別無選擇。」付貴補充道:「這丫頭找到我時,嚇了我一跳。丫頭說你小子有危險。老許的後人我不能見死不救,這把老骨頭只好冒險出來闖一闖。」
「可你們怎麼知道我有危險?」我問。
付貴道:「黃丫頭說了,這次黃家報案的事,黃克武並不知情。也就是說,試圖借黃家整你的,另有其人。這個人所圖非小,視你為眼中釘。你留在看守所內,等於是任人宰割,絕不安全。」
他的說法,跟劉一鳴截然相反,我不禁啞然。
我把今天劉一鳴的事說給他聽。付貴笑道:「這並不算矛盾。劉一鳴的話,倒也沒錯,但他只算到你在獄中會平安無事,這是守勢;而我把你劫出來,則是個攻勢。兵法有雲,做敵人最不願意做的事情,把你從牢裡弄出來,等若為那幕後黑手平添一份變數,他只能進行補救,早晚會露出破綻,那就是咱們的機會!」
說到這裡他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把上面的像框震得差點倒地,眼神凶光畢露。付貴當年在北平地皮上,三教九流什麼場面都見過,奇案怪案也破了不少,無論眼界還是見識都是一流。經他這麼一分析,我才明白原來劫我出來還有這層深意。
「辛苦老爺子了。」我真心實意地向他道謝。付貴至今在瀋陽道還被懸賞,卻跑到北京來劫看守所的囚車,這份膽識、這份義氣都不得了。我心中感激,深覺我爺爺當年沒交錯這個朋友。
「你別謝我。」付貴擺了擺手,「我幫你,一是看許一城的面子;可更主要的是,我對當年他的作為也一直想不通。等這件事圓滿解決,你要完完整整說給我聽,讓我這老頭子閉著眼睛進棺材。」
我舉起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三個指頭,這象徵著天、地、人,也代表著君、親、師,是舊江湖發誓最鄭重的手勢。我當場鄭重起誓,等佛頭案真相大白,必將一切細節告之付貴,違者五雷轟頂。
付貴滿意地點點頭。我問他下一步該怎麼辦,他說你還記得讓黃煙煙去調查的事麼?我說記得啊。
我在去天津和去安陽之前,先後接到過兩封匿名信,上面都只有兩個字「有詐」。還暗示了一個地址。我最初對此並沒特別留意,但隨著真相不斷揭開,我越發感覺,這兩封匿名信對於謎團的破解至關重要。所以我讓大腦袋給黃煙煙傳話時,特意叮囑她針對這個地址調查一下。
寫信之人熟知我的行程,必然與五脈有關聯。黃煙煙利用自己的優勢,把調查重點放在五脈成員與這個地址的重疊。結果發現,那個地址是一家高級品茗會所,會所的管理者姓沈,叫沈君,是青字門掌門沈雲琛的遠方侄子。
黃煙煙提醒我,那天五脈聚首的晚宴,他也去了,就站在沈雲琛身後。我回想了一下,依稀記得那張臉有點熟悉,可他一直躲在陰影裡,一句話都沒說,印象不是特別深刻。
這個人給我連寫了兩封匿名信,卻又不肯透露身份,到底有什麼用意?可惜那個會所管理很嚴格,只接待港澳台來大陸投資的商人,即使是黃煙煙也沒辦法大搖大擺進去。付貴唯恐打草驚蛇,沒讓她繼續試探,而是留給了我。
「他既然暗示了你地址,一定有辦法讓你進去。」
我忽然想起來了。在那天晚宴上,沈雲琛曾經給過我一張名片,說有事可以拿名片找青字門幫忙。那名片質地很不一般,有竹子紋理,想來是特製的。這事沈君也知道,我憑著它,說不定就能進入那個地址。
付貴一拍手:「很好!沒問題了,咱們事不宜遲,馬上出發。」
「現在就走?」我一愣。
「你還打算在人家閨房待多久?」
我這才意識到,這房間原來是黃煙煙的閨房,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煙煙一臉淡然:「這房子我很快就賣了,所以沒相干。」說完她先推門出去了。
付貴聳聳肩,拿出一頂寬簷鴨舌帽給我戴上,又弄了個口罩:「現在劫囚的消息,新聞和報紙都沒提,看來被有心人給壓下來了。但警察外鬆內緊,盤查得很厲害,你出門前稍微掩藏一下。」
我接過行頭,給自己圍起來,三個人一齊出了門。門外停著一輛桑塔納,黃煙煙拉開駕駛室的門,邁開長腿坐了進去。我考慮到不要引人注目,就選擇了駕駛室後面的位子。剛坐進去,黃煙煙突然回頭,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對了,我忘了恭喜你,木戶家的乘龍快婿。」
我一時語塞。木戶加奈在回國之前,果然把我們的婚事告訴了五脈的人。這件事雖是權宜,可確實無可辯白。
「對不起……」我真心誠意地說,一陣陣地心虛。也不知道這一聲道歉是指我在安陽騙她,還是指我跟木戶加奈結婚。
黃煙煙聳聳肩,表示這事跟她沒什麼關係,我不需要解釋。我用手把住前方的座位,把頭探過去:「煙煙,我……呃,謝謝你這次還肯相信我。我會告訴你所有的事情的。」
黃煙煙從遮陽板裡弄了副墨鏡戴上,遮住了大半張臉:「我只是想知道,誰在拿黃家當槍使。」她冷冷的語氣裡蘊涵著殺氣。
我悻悻縮回來頭,偶然抬眼一瞥,發現那個青銅環恰好用一根藍絲線拴住,正在後視鏡下輕輕地晃動著。
那家高級品茗會所位於城東建國門附近,距離外交公寓很近。我們的車沒法在那裡停,於是我和付貴先下了車,黃煙煙找地方去停車。付貴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小竊聽器,讓我裝在身上。他則躲在附近,負責監聽。這個無法無天的探長,甚至還弄了一套警服,萬一出現非常情況,他打算冒充警察去干涉。
我一切弄妥當了,邁步進了會所,迎頭就看見「飄香品茗」的金匾額。這會所裡是真氣派,廳內擺放著四把檀木椅,兩把太師椅,還有兩扇人物畫屏風,都是明清真品。櫃檯後頭一個竹格大櫥,裡面的份格錯落有致,放著各色茶葉,以及存放者的姓名。
見我進來,一個旗袍美女迎了上來,略一打量,便滿是歉意地說:「對不起,先生,我們這裡只接待會員。」我拿出名片遞給她:「我想見見你們經理沈君。」旗袍美女一看那名字,臉色微變,連忙回到櫃檯,打了一個電話,很快又放下了:「您好,請您到竹思廳稍候,我們經理馬上就到。」
然後旗袍美女帶路,把我一路帶入室內。這會所裡真是不小,處處曲徑通幽,我都快轉暈了,突然在前方走廊旁出現一簇竹林,想必就是她說的竹思廳了。我信步剛要邁進去,從一旁突然伸出一隻手來,一下把我的嘴摀住。我想要掙扎,卻一點力氣都沒有,眼睜睜看著那手把竊聽器取走,輕輕交給帶路的旗袍美女。而我則被一路拖行,拖到一間狹窄的辦公室內,丟在地上。
這時我才看清拖我走的那人。這是個身高近一米九的壯漢,劍眉短髮,鼻樑高挺,唐裝下的肌肉塊隆起,難怪我一點反抗能力也沒有。
「許先生,我沒想到你這麼魯莽。」壯漢坐在辦公椅上,這個單薄的椅子似乎支撐不住他的重量,發出咯吱的聲音。
「你是誰?」我抬起頭,忽然覺得這人似乎有點眼熟。
「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呀。」壯漢咧開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給許和平教授抄家那天,我可是被你打斷了兩條肋骨呢。」
我父母自盡那天,學校的革委會戰鬥隊的頭頭帶著一群人來抄家。那頭頭叫魏大軍,大學籃球隊主力,也是我父親的學生之一。那一天,我因為憤怒而迸發出強大的戰鬥力,打斷了他的兩條肋骨,在醫院裡躺了好幾個月,我也因此被拘留了好幾天。在那次打架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沒想到十幾年後居然在這裡遇見了。
「你是……魏大軍?」我驚訝地喊出他的名字,腦海裡的記憶慢慢甦醒。魏大軍扯開衣領,用手指著自己胸膛,感慨地說:「那兩截鋼釘,至今還在骨頭裡呢。今天它們隱隱作痛,我就預感你要來。」
我脊背上流出冷汗,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在青字門的會所裡,居然碰到了一個並不太想見的故人。他把我拽到這裡來做什麼?難道是為了報當年的仇?想到這裡,我下意識地朝門外瞟去,魏大軍笑了笑:「甭找了,那個竊聽器已經被我送到竹思廳裡,你的同伴,現在恐怕還以為你在安靜地等待著呢。」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疑惑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不,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裡?」魏大軍歪了歪脖子,把椅子挪近一點,用手指向自己:「因為兩次給你寫信的人,不是沈君,而是我啊。」
我大為愕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視線看向辦公桌上的一摞報紙,還有一個放派克鋼筆的架子。幾乎可以肯定,那兩封匿名信就是在這裡完成的。
魏大軍沒有馬上解答我的疑問,而是換了一個問題:「你來之前肯定做過調查,對沈君這名字有沒有印象?」我搖搖頭。我第一次知道這名字,就是剛才從黃煙煙的口中。
「也難怪……你當年年紀不大,記不住那麼多……」
他把身體朝後靠去,雙手搭在腹肌鮮明的小腹處,那種嘲諷的表情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懷念與歉疚的神情——不知為何,還有一抹淡淡的哀傷。
「他和我是大學同學,也是許和平許教授的學生。」
我一聽,幾乎驚呆了。我一直以為我父親徹底斷絕了與五脈的來往,可他的學生中,居然還有五脈的子弟。
「我父親,知道這件事嗎?」
「應該不知道吧……」魏大軍摸摸下巴,「許教授對人熱情,但心思太單純了,他腦子裡只有教課,對其他事情都不感興趣。要不然,那時節我們怎麼會罵他是白專呢——哎,冤枉了一位好老師啊。」說到這裡,魏大軍自嘲地笑了笑。
「豈止是冤枉。」我冷冷地評論道。魏大軍臉上掠過一陣陰影,嘴唇蠕動幾分,終究沒說什麼。我又追問道:「你接著說那個沈君,他和你,到底做了些什麼?」
「都是年輕時的荒唐事了……」聲音無限感慨。
魏大軍說,他跟沈君是同班同學,從大一開始就一起上許教授的課,兩人意氣相投,關係特別好。到了「文革」,魏大軍仗著出身好,成分硬,干到了工農兵堅決戰鬥隊的總隊長,沈君則出任軍師一職,給他出謀劃策。兩個人聯手,把周圍一片學校全都打趴下了,無人敢惹。
工農兵堅決戰鬥隊主要有兩個任務:一個是對外跟其他院校的紅衛兵對抗;一個是揪出自己大學內的各種牛鬼蛇神,大肆批判。前一個任務的指揮是魏大君,後一個任務的策劃,則是沈君。沈君在這方面擁有極強的天賦,那些老教授老學者的黑歷史、黑言論無論隱藏得多深,他都能一一挖掘出來,引經據典形成罪名。所以他們的大學三天兩頭就會召開批鬥大會,每次都有新鮮東西,顯得比其他院校更革命。不過沈君從不居功,總是把光榮讓給魏大軍,所以知道他名字的人,並不多。
有一次,沈君找到魏大軍,給了他一份計劃,列出了幾位「尚未深入揭批」的教授名單,其中包括了許和平的名字。魏大軍有些猶豫,因為這幾位教授在學生中口碑還不錯,許和平還曾經幫過他。但沈君告訴魏大軍,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溫良恭儉讓。他已經組織好了充分的批判材料,足可以把那些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既然他這麼說,魏大軍也就不再反對。戰鬥隊對這一套流程輕車熟路,先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然後是系內批判、院內批判,進而發展到全校批判,甚至還要把這些教授押送到其他院校遊街。在新一輪的攻勢下,有些教授屈服了,主動承認了罪行,有些教授發了瘋,只有許和平夫婦堅決不認錯。魏大軍決定,必要時刻可以動用非常規手段,卻聽到了一個消息,許和平夫婦投了太平湖自盡。
魏大軍聽到這消息時,心中大為震驚。可沈君告訴他,這些反革命分子妄圖以死來逃避批判,絕不可遂了他們願,建議立刻組織人前往抄家。於是魏大軍帶著大隊人馬殺奔我家,與剛回家的我迎頭撞見,然後就有了那一場鬥毆……
「許教授是一個好師長、好前輩,現在回想起來,他對學生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可惜啊,那時候我們這些年輕人頭腦簡單,容易激動,幾乎沒有明辨事非的能力,竟然……許願,我其實是你的殺父仇人。」
魏大軍說到這裡時,雙目泛紅,手指支在桌子上微微顫抖。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該揪著他的衣領痛斥,還是淡然處之。
「你現在後悔了?」
「是,但不是現在,而是在你把我打傷以後,我就被打醒了。我在醫院躺了幾個月,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可對許教授的傷害,讓我一直有愧於心。我一直……一直想找個機會,給許教授,還有你當面道歉,不然我的靈魂會不安。」魏大軍把手按在胸口,表情肅穆。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上居然掛著一個十字架。
一個當年豪氣干雲的紅衛兵小將,如今卻選擇了皈依上帝,這樣的變化,讓我感慨萬千。
我靜靜地看著魏大軍,我本該恨他入骨,可奇怪的是,我居然沒什麼恨意。那是個瘋狂的年代,所有的正常人都陷入瘋狂,這是時代的悲哀,不是某個人的錯。魏大軍這麼多年來,始終被這種歉疚折磨著,說明他這個人良心未泯,僅這一點就已經強過了太多的人。
「所以你留了紙條,是為了專程向我道歉?」
「是,但不只是這樣。」魏大軍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故事還沒有結束。」
魏大軍繼續說,他出院以後,就辭去了戰鬥隊的職務,去了遼寧農村插隊。而沈君在全國搞串聯,兩個人失去了聯繫。後來「文革」結束,魏大軍回到城裡,無所事事,在一家國營單位當保衛科長。他無意中碰到沈君,後者在家族的扶持下,正在經營茶葉生意。沈君挺念舊情,便把魏大軍也招進公司,一起創業。這家會所,沈君的總經理只是掛名,真正長年鎮場子的人,是魏大軍。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魏大軍知道沈君原來是屬於一個叫中華鑒古研究會的組織,也瞭解到了其背後五脈的存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魏大軍從沈君口中得知,原來許和平教授竟然是白字門的唯一後人,不由得大為震驚。一個青字門的子弟,居然成了失落的白字門後人的學生,這件事真的是巧合嗎?
魏大軍這時意識到,那一連串抄家的行動,恐怕也不是單純的革命行為。沈君在策劃批鬥時,若有若無地把矛頭指向許和平家,只不過這個意圖隱藏在其他一系列批判中,很不容易讓人發現。魏大軍對許和平心存愧疚,決定把這件事情弄清楚,就去找當年的幾個當事人詢問,這一問,還真問出了兩條線索。
一條線索是:沈君是被保送進這所大學的,而且保送他的中學,是湖南的某一所高中。他學歷檔案裡的籍貫,是假的。
而另外一條線索則更為重要:在抄完許和平家的當夜,有人看見沈君偷偷跑去許教授家裡。據目擊者說,他開始以為沈君想到貪點小便宜,撿點洋落兒。可是他偷偷看了一陣,發現沈君是在屋子裡到處翻檢,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
魏大軍猜想,也許是許和平家裡藏著什麼東西,引起了青字門的關注。青字門把沈君派入大學接近許和平,想把這件東西找出來。為了不讓許和平覺察到,還特意將沈君的籍貫改到了外省。
這個故事聽完,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我一直認為,我父母是因為不堪受辱,才雙雙自盡,這是「文革」的悲劇。可萬萬沒想到,他們的死亡背後,居然還隱藏著如此的動機。沈君試圖尋找的,毫無疑問是木戶有三還給許和平的那兩本筆記。其中《素鼎錄》是在我手裡,那麼另一本,說不定就是被他拿走了。
鬧了半天,「文革」只是個背景,魏大軍只是枚棋子,真正的因果,還是要歸結到我爺爺許一城,甚至要歸結到千年前許衡與則天明堂玉佛的淵源。
一種驚悸的感覺襲上心頭,難道我許家真的無法擺脫這玉佛的詛咒,每一代都要因它而死?
無論如何,有一點我可以確定,沈君的動機,肯定跟襲擊我的幕後黑手有關。第一次,我摸到了這黑手真實存在的證據。我問道:「聽你這麼推斷,沈君的背後主使者,莫非是沈雲琛沈老太太?」
「我看未必。」魏大軍換了個姿勢,聲音不自覺地放低,「沈君其實對沈雲琛一直很不滿,總說她太保守了,說這個行業也要有改革精神,步子要邁得大一點。我覺得沈君身後的人,可能是老朝奉。」
「老朝奉?」
「這大概是一個代號,或者尊稱,我只是偶爾聽沈君提及過。他談起這個人時,語氣很尊敬,但指代的到底是誰,就沒人知道了。那個人在五脈裡似乎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渠道,利用鑒古學會的資源與人脈,製造贗品,走私文物。」
我心中一動,姬雲浮也說過類似的話。
「那你跟我寫匿名信說有詐,是什麼意思?」
魏大軍說,沈君很信任他,所以五脈聚首的事他略知一二,甚至知道我受命去調查佛頭。他知道五脈中隱藏著害死許教授的「老朝奉」,現在許教授的兒子又牽涉進這件事情,他們一定會再次出手。魏大軍不希望這種悲劇再度發生,為了贖自己的罪,他暗中寫了匿名信警告我,想叫我遠離這灘渾水。在我置若罔聞的情況下,他又冒險寫了第二封,再次警告。
「不過現在看你這架勢,恐怕勸你抽身離開也是不可能了。」魏大軍苦笑著說。我堅定地點點頭:「現在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而是關係我的父親、我的祖父,還涉及到好幾條人命。我不能退。」
「老朝奉是誰,恐怕你只能親自去問沈君了。」
說到這裡,魏大軍長歎一聲,起身走到窗口,倒背雙手沉聲道:「你如果想見沈君,就去後海胡同,他每個禮拜四都會去那喝茶。沈君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我不會幫你們更多了。」我默默地點點頭,我能感受他的矛盾與痛苦。
背對著我的魏大軍沉默了一陣,做了一個請離開的手勢。當我走到門口時,身後又傳來他有些遲疑的聲音:「許願,我可以得到你的原諒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真有天國的話,我想爺爺與父親此時都看得到。」
「謝謝你,願主保佑你。」他的聲音有一種長久壓抑消除後的輕鬆。我推門走了出去,身後傳來魏大軍虔誠的祈禱。
我從會所出來,付貴都快急壞了。他一直監聽著竊聽器,發現半個小時都悄無聲息,就意識到出事了。我再晚五分鐘出來,他就打算穿起警服闖進去了。
我把魏大軍的事約略一說,付貴和黃煙煙聽了都大為驚異。尤其是黃煙煙,臉色變得奇差:「許願,你是否還記得龍紋爵?」
「怎麼會忘呢……」我囁嚅道。正因為黃煙煙帶著龍紋爵去安陽,才引出來後面的一系列事情。
「事實上,要求我帶龍紋爵去安陽找鄭國渠,那也不是我爺爺的意願,而是幾位門內長輩一齊要求的。我沒辦法,只得聽命行事。」黃煙煙很難得地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我眉頭不由得緊皺起來。聽黃煙煙這麼一說,我感覺到,現在五脈裡似乎存在著一股勢力,已經超越了門派之限,能夠在幾位掌門之下偷偷地搞起串聯,甚至越過掌門來操縱內部事務。
「咳,發什麼呆。把沈君逮住,不就什麼都問出來了?」付貴不以為然地說,他是個行動派。
明天就是星期四,我和付貴、黃煙煙簡單商量了一下,各自分頭去準備。到了次日,我們早早趕到後海胡同附近,很快就看到一個中年男子踱著步子,慢慢走進胡同。黃煙煙首先走過去,把他攔住了。沈君一看是她,不禁一愣:「煙煙?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黃煙煙隨便找了個理由,與他攀談。她在五脈之中名聲很大,沈君不好拂袖而去,便跟她站在原地閒扯。我和付貴化妝成環衛工人,慢慢接近他,突然發難,一人抓住他一條胳膊。付貴手腕一抖,用一方蘸著乙醚的手帕遮住他口鼻,沈君當即不省人事。
我們把他放進垃圾車底,大搖大擺地推出去,來到我們臨時租的一間平房裡。黃煙煙身份敏感,留在外頭放哨,只留下我和付貴。我們把沈君綁在椅子上,用涼水把他叫醒。他醒來以後掃了一眼,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付貴很興奮,說他好多年沒審過人了,手藝都快忘了。嚇得我趕緊叮囑他,不能用舊社會那一套。付貴嗤笑一聲,說你們這些孩子懂什麼,從前的警察,有的是辦法讓犯人不見任何傷痕,還痛不欲生。
我們兩個的這段對話沒避人,有意給沈君施加壓力。可是他聽見以後,卻是一臉不屑:「許願,你一個畏罪潛逃的罪犯,不去自首,還膽敢綁架公民,就不怕罪上加罪麼?」
看來我從看守所逃走的消息,五脈裡已經都知道了。我慢慢走到沈君面前,眼睛直視:「當初你也是我父親的學生?」
沈君沒料到我第一個問的居然是這個問題,他愣了一下,忽然哈哈笑了起來:「不錯。我還見過你幾次吶。」
「你進入那所大學,就是為了接近我父親吧?」
「不錯。」沈君回答得倒真痛快,「本來我想扮演個好學生,討得許和平的信任。可惜他根本不識趣,怨不得我用一些極端手段,借一借『文革』的東風。」
我看他說得平心靜氣,和說早上起來吃飯刷牙一樣平常,氣得牙齒咯咯作響,直想衝過去給他一拳。沈君瞇起眼睛,看著我的表情,唇邊露出一絲古怪的微笑。
「到底是誰主使你這麼做的?」我大吼道。一想到就是這個人害死了我父母,我就很難保持冷靜,何況他和佛頭案之間還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沈君沒有回答,他居然在笑。我一看到他的笑臉,血氣湧上頭來,過去狠狠地打了他兩巴掌,打到他嘴角沁出血來,可那詭異的笑容還掛在臉上。
「說,老朝奉到底是誰?」
沈君的瞳孔發生了微微的變化:「哦?你連老朝奉都查出來了?不簡單嘛。」
「別著急,小許,所有的犯人開始時都是這副樣子。」付貴拍拍我的肩膀,拿出一塊白紗布,在沈君面前一晃,「小伙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沈君冷哼一聲,像是看白癡一樣看著付貴。付貴道:「這是一塊普通的紗布,透氣性很好。等一下我會把它蒙在你的臉上,然後把你的臉仰放在水龍頭下,讓水慢慢滴到你臉上。」
沈君冷笑道:「那又如何,給我洗臉?」付貴道:「開始時候你不會感到痛苦,不過慢慢地,你就會有窒息的感覺,這感覺逐漸擴大,讓你的感官變得極為敏感。每一滴水,都像一枚扔到你臉上的炸彈,讓你痛不欲生。我們那會兒,管這個叫做龍王拜壽。」
「故弄玄虛!」
付貴把沈君放平,紗布蒙臉,然後輕輕把水龍頭扭開一點,剛好讓水形成一滴滴流出來,中間略有間斷。這些水滴滴到紗布上,開始時無法滲透,只是讓紗布變得略微濕潤。慢慢地,整塊紗布都被浸濕,水再滴下來,就會透過布層流到沈君的口鼻處。
我能聽得出來,沈君的呼吸開始時很平靜,然後變得急促,五分鐘過去,呼吸聲已變成呼哧呼哧的聲音,胸部也不斷起伏,看來付貴的手段很快就會見效了。付貴如同一個惡魔,附在沈君的耳畔悄聲說著:「招出來吧,你就可以輕鬆些。」沈君唔唔著,身體還在掙扎,像條砧板上的魚。
雖然他是我的仇人,可我對這種逼供還是感到不舒服,轉身走出屋子。黃煙煙正好迎面走回來:「有人來了。」
「誰?」我聞言一驚,這間屋子應該只有我們三個知道。
「藥不然,我讓他過來幫忙。」
我一聽是他,頓時鬆了一口氣。如果說五脈裡誰能夠信任的話,除了黃煙煙,就是藥不然了。前幾天一直沒來得及通知他,這次綁架沈君是大行動,我擔心人手不夠,便讓黃煙煙偷偷告訴藥不然。我還特意叮囑,不要勉強,畢竟我現在是逃犯,把無關的人拉下水不合適。
沒想到藥不然這小子一副渾不吝的性格,二話沒說就跑過來了。
他一見到我,激動得夠嗆,伸開雙臂來了一個法國式的擁抱,嘴裡不住念叨著:「操,哥們兒,哎喲我操!」擁抱完了,他又一拳搗到我肩膀上:「你個臭小子!不拿哥們兒當兄弟是吧?在安陽說跑就跑,在岐山冒充老百姓坑蒙拐騙,又跟日本姑娘風流快活。現在回北京了可好,寧可告訴煙煙,也不跟我說一聲,重色輕友啊!」
藥不然瞪起眼睛,一臉憤怒。我跟他連連道歉,他才算心滿意足。寒暄完了以後,藥不然收斂起笑容:「詳細的事我都聽煙煙說了。沒想到你小子惹出這麼大的麻煩,這是要跟五脈公開對著干吶。」
「你怕了?」
藥不然搓搓手,兩眼放光:「怎麼會!反抗家族統治這種事,光是想像就夠讓人熱血沸騰了!算我一個。」我跟他握了握手,相視一笑。裡屋忽然傳來一聲呼喊,藥不然猛然轉頭,饒有興趣地問道:「是付老爺子在審沈君?」
「嗯……」我沒好意思細說。多年的教育,讓我總覺得刑訊逼供是國民黨反動派才用的手段。藥不然掀開簾子看了看,對這個水滴刑罰大感好奇,觀察了好一陣,才縮回脖子,嘖嘖讚歎:「這玩意看上去挺神奇的,能管用嗎?」
「既然付老爺子有信心,姑且放手讓他試一下——畢竟只有沈君知道五脈中的『老朝奉』何在。」
藥不然卻搖了搖頭:「你們都不瞭解沈君這個人。他性格綿裡藏針,看著和氣,其實強得像頭驢。你們這麼逼供,他未必會吐露實情。」我問他有什麼辦法沒有。藥不然挽起袖子:「哥們兒跟他混過一段時間,也許能有辦法撬開他的嘴。」
我欣然同意,跟他一起走進裡屋。付貴還在慢慢悠悠地滴著水,不時轉動水龍頭,調節水量。沈君的四肢抽搐得一次比一次厲害,跟受到電擊似的。我沒想到這其貌不揚的刑罰,竟有如此功效,不由得心中一凜。藥不然走過去,掀開紗布看看沈君的臉,重新蓋好,沖付老爺子比了個大拇指。
「沈奶奶若看見他這副模樣,準保氣得背過氣去。」藥不然哈哈大笑。我捅了他一下:「你小聲點,讓沈君聽見,你就等於徹底跟五脈翻臉了。」
「怕什麼?他們青字門,奈何不了我們。」藥不然不屑一顧,還用指頭撩撥那層紗布,對紗布下那張扭曲的面孔極有興趣。
「你可想清楚了,這麼一弄,牽扯可就深了。」
「屁!你去西安的汽車票,都是拿我的錢買的!要說牽扯,那時候我就被牽扯進來了,現在可別想把哥們兒一腳踢開。」
我笑著點了點頭,可下一個瞬間,卻變得錯愕,心情突然沉重起來。藥不然還在興致勃勃地觀察著用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開口道:「不然,咱們是哥們兒對麼?」
「是啊。」
「哥們兒之間應該坦承對吧?」
「那是當然的。」
「我離開安陽以後,你去哪裡了?」
「嗯……煙煙回了北京,我在安陽有點私事,又待了一陣,這也才回北京沒多久。」
我閉起眼睛,復又睜開,盯著他的雙眼緩緩問道:「那你能解釋一下,你怎麼會知道,我去西安是坐汽車的呢?」
藥不然的笑容突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