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塊石頭破空飛來,砸中一名士兵的額頭。他慘呼一聲,捂著腦袋躺倒在地。身邊的幾名同伴一下都遲疑地在距離司馬懿幾步的位置停下來。
「還愣著幹什麼?」楊修大怒,「他就一個人,石頭就那麼多!你們這麼多人一擁而上,一刀就解決了。」
士兵們卻沒有繼續向前,都看著張繡。這種有生命危險的事,只有他們的主官才有權讓他們去做。這時司馬懿在地上勉強抬起頭,滿是嘲諷地說道:「張將軍,你看人的眼光實在差勁。」
原本要開口下令的張繡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呆在了那裡。他一手放在腰間,一手捋著鬍鬚,眼神在楊修和司馬懿之間游移不定。
這一句話直接擊中了張繡最心虛的地方。曹操已經對他起了殺心,賈詡一直在利用他,那麼眼前這個自稱漢室的楊修,又憑什麼可以完全信任呢?他讓自己殺司馬懿,萬一這又是一個陰謀呢?張繡已經對自己的判斷失去了信心。
聽楊修和那個看不見的人的對談,好像這是一次漢室的內訌,那張繡就更不敢輕易參與了。他思考了半天,決定保持沉默。
楊修見張繡沒動靜,勃然大怒。他苦心拉攏了張繡這麼久,想不到卻被司馬懿一句話給破壞了,這讓楊修的怒意達到了巔峰。他提起長劍,轉動身體挪了幾步,朝著司馬懿刺去。
他判斷出了徐福的大致位置。從這個角度,徐福的石子彈不到劍刃,只能打到楊修的脊背。也就是說,除非徐福殺了楊修,否則不可能阻止他殺司馬懿。
又是一聲破空,石子的去勢卻略微偏了偏,砸中了楊修的右肩。楊修身形一晃,忍住劇痛一咬牙,劍已經刺了下去。司馬懿情急之下脖頸急轉,堪堪避過要害,但鋒利的劍尖卻把脖子側面抹出一道傷口,血流如注。
司馬懿疼得大叫了一聲,身子弓起來。楊修在激動中沒看清楚,以為已經得手,提起長劍呵呵大笑起來。周圍的士兵都鬆了一口氣,至少他們不必被逼著動手了。遠遠地,夜風中送來徐福一聲長長的歎息。
張繡目睹了這一幕,臉上露出些許憂慮。楊修的表現不太正常,說好聽點是過於亢奮,說難聽點是快瘋了。事實上,張繡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一次又一次鋒芒畢露又喜歡豪賭的傢伙,他在西涼軍中見過許多賭徒,都是膽大妄為之輩,結局無一例外都很悲慘。
張繡正盤算著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突然耳朵動了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敲擊著耳膜:這是馬蹄的聲音,只有一騎,由遠及近,正高速朝這邊衝來。這個速度表明,騎手不是路過或者巡遊的斥候,而是有著明確的目的。
是曹公的信使,還是袁紹發現了我軍的行蹤?張繡不確定,但他立刻下達了警戒的命令。楊修也聽到了這個聲音,也轉頭望去。
此時雲彩已經散開,視野可以擴展到很遠。他們看到一個身穿上玄下赤、頭戴冕冠的人拚命抽打著坐騎,向著這邊飛奔。張繡和楊修同時倒吸一口氣,他們都沒想到,他居然會出現在這裡。
弓兵們看到有人接近,紛紛舉起手裡的弓箭瞄準;步兵也拿起長短戟,隨時準備投擲。張繡和楊修同時大叫:「住手!」聽到命令,士兵們放下武器,讓開一條路。劉平毫無阻礙地到了他們面前,翻身下馬。楊修迎了上去,劉平卻推開他,撲上去將司馬懿半抱起來。他伸手一摸,發現司馬懿的脖頸處一片血紅,肩膀一顫。
楊修走過去,把手按在劉平肩上。劉平猛然抬頭,眼裡爆出極重的殺機,讓楊修不寒而慄。
「是誰殺了他?!」劉平厲聲問道。
「陛下,此事……」
「我問,是誰殺了他?!」劉平的聲音好似重錘,每一下都砸得楊修面如土色。劉平忽然看到楊修手裡還沾著血跡的劍,不由得死死瞪著他,那目光像一支帶著倒刺的箭,要鉤出血肉來。
楊修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陛下,此事說來複雜。」
「你為什麼要殺他?」劉平冷冷地問道。
「陛下過於信任外人,恐對漢室不利。」
「對漢室不利?」劉平怒極反笑,「你知不知道,仲達救過多少次我的命?」
「此人有鷹視狼顧之相,此乃謀國之亂臣。臣是為陛下計,才不得以出手……」楊修說到一半,劉平突然飛起一腳,結結實實踹在他的小腹上,一下摔出七八步之遠。
「放屁!」
楊修從地上爬起來,嘴角帶著一絲血跡。他伸出大拇指擦了擦,一拂袍袖大聲道:「陛下你到底在想什麼?」
「是你到底在想什麼?」劉平冷冷道,「我原以為仲達碰到你是最安全的,可你居然做出這等下作之事情。」
楊修不甘示弱地一昂頭:「陛下既然委我做策士,就該信任我的判斷。當初陛下剛知道董承之事時,也是這麼氣憤,後來明白斷腕的道理,不也就想通了麼?」
「這是我兄弟!」
「天子沒有兄弟,只有臣子。漢室復興,高於一切。我是在為您清君側!」
「這只是你的借口!」
楊修眼神閃過怒意:「借口?別以為只有你一個受委屈,你們劉家的事,多少人在為之奮鬥,多少人為之身死。伏壽犧牲了什麼?唐姬犧牲了什麼?孔融犧牲了什麼?我們楊家又犧牲了什麼?陛下你難道認為,這些全都是為了區區一個借口嗎?」
劉平站起身來,冷冷道:「你們所有人的犧牲,朕都看在眼裡,從未忘記。但你今日殺仲達,與漢室復興有何關係?請正面回答朕!」
楊修突然啐了一口:「朕什麼朕?你當了太久皇帝,連自己是什麼身份都忘了麼?」
這時張繡還站在旁邊,還有許多士兵圍著。楊修這麼說,竟是要揭破那個最大的秘密。劉平一怔,他不太相信楊修會做出這種事,但誰又能說得準呢?他之前也沒想到,那個教導自己如何做皇帝的楊先生,竟然會對司馬懿下手。
就在這時,劉平忽然感覺身旁傳來一聲輕哼,他低下頭去,看到司馬懿正抬起右手,齜牙咧嘴捂著脖頸旁的傷口。
「仲達,你沒死?」劉平喜出望外。
「差一點。」司馬懿沒好氣地回答,「為了你,我一年受了三次重傷,咱們絕交吧。」
站在遠處的楊修看到司馬懿沒死,眼裡滿是失望:「陛下,你一次又一次地任性胡為,太令我失望了。你這種人,是永遠成不了大事的。」
劉平心情大好,剛才恨不得殺掉楊修的怒氣,慢慢地消退下。他把司馬懿攙扶起來:「若連自家兄弟的安危都置若罔聞,這種皇帝我寧可不做——我不是我哥哥,我有我自己的道。一條路走到黑,堅忍不移,這不是楊先生您教導的麼?」
「哼,信用近佞,罔顧忠直。你別的不會,漢室那些帝王的毛病可學了不少。」楊修冷笑著,他的眼神一變,突然舉起劍,把自己的衣袍一角「撕拉」一聲割斷,衣角飄落在草地上。「噹啷」一聲,劍也被他拋下,那兩粒骰子不知何時又出現在手裡。
劉平沒料到他一下子居然這麼決絕,不由得愣住了。
「我楊修賭運欠佳,錯投了這麼一筆大注,輸了個血本全無,也到了該換家鋪子的時候了。你我君臣之誼,到此為止。」楊修面無表情地說完這一句,復又昂首高喊,「既然老頭子看不上我,從此漢室的事情,讓他自己去管好了。」
這是說給劉平聽,也是說給黑暗中的徐福聽。楊修的表情沒有悲傷,只有濃濃的失望和不甘,還有一種懷才不遇的憤懣。
楊修從懷裡拿出一卷東西,扔給劉平:「這是許攸送來的《月旦評》,本來我打算等陛下返回許都再一起參詳,但現在看來用不著了。」
劉平捧著名冊,神色有些尷尬。他想開口說點什麼,可楊修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轉身就走。
「你去哪裡?」劉平問。
「司空幕府,那裡的人至少不糊塗。」楊修沉著臉,朝外走去,走到一半他停下腳步,緩緩回頭:「你放心好了,漢室的事情,我不會到處亂講。他日等我壓倒郭嘉,成為幕府第一策士,再來為陛下盡忠。保重。」
說罷楊修潦草地抱了抱拳,跨上自己的坐騎,揚長而去。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劉平不禁有些悵然,楊修是漢室在許都的主心骨,他這一走,以後還有誰可以對抗郭嘉呢?難道我真的做錯了?不,沒錯,他可是要殺仲達啊。我難道可以與殺害仲達的兇手合作麼?如果我現在後悔的話,剛才何必選擇這條路呢?
這時候,一個風吹砂子的聲音在劉平耳邊響了起來:「陛下。」
「徐福?你一直都在?」劉平連忙朝四周張望,有點緊張。他不知道剛才事情的細節,還以為徐福身為楊家的刺客,來找他算賬的。
「是的,但我現在要走了。」徐福簡短地說,「如今司馬公子已經平安,我特向陛下辭行。」
「你要回許都了?」
「不,更南邊,也許是荊州。我本是士林出身,如今楊公的恩情已報完,楊公子又已決裂,也到了我去恢復自己身份的時候。」徐福的聲音中帶著幾許滄桑。
「哦,這很好啊,沒人願意一輩子都窩在陰影裡——那你還會叫這個名字嗎?」
徐福沉默了一下,然後回答:「這,這不是我的本名,我的本名叫做徐庶。就這樣了,再見。」
最後的聲音在風中消失了,四周恢復到一片寂靜。劉平不住感慨,楊修走了,徐福也走了,他的心裡覺得有些寂寥,但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劉平無法阻止。
一談到選擇,劉平一下子反應過來了。剛才司馬懿的死對他衝擊太大,差點忘了還有曹操奇襲這件事。如今公則已經向西走出很遠,追肯定是追不上,看來調動袁軍前往堵截曹操的計劃,是肯定來不及了。
雖然這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但劉平還是覺得大為遺憾,總覺得死去的劉協正冷冷地在半空看著他這個不肖的弟弟,看著他如何為了自己兄弟,捨棄了整個漢室的未來。
他環顧四周,忽然眼睛一亮。張繡這支部隊沒有中伏,還保留著完整的戰力。最重要的是,張繡襲擊曹操的經驗比較豐富,是一個可以說動的對象。劉平立刻跳起來,走到張繡面前。張繡不知劉平要做什麼,結結巴巴地半跪在地:「陛下……」
「馬上集結你的部隊,跟我走!」劉平焦急地說。
「去哪裡?」
張繡這個問題把劉平給問住了。袁紹真正的屯糧地在哪裡,曹操知道,袁紹知道,可劉平不知道。他原來的計劃是調動袁軍,不用考慮;現在要調動張繡的部隊,地理位置就成了個大問題。
「怎麼回事?」司馬懿已經從地上坐起來,拿了一塊手帕貼在傷口,不時吸著冷氣。
劉平把來龍去脈跟他一說,司馬懿乜斜了他一眼:「蠢貨,我寧可你沒來。」劉平只能苦笑著點頭。司馬懿把腿一盤,沒好氣地嚷道:
「地圖呢?」
劉平把從張繡手裡拿來的地圖遞給司馬懿。司馬懿點了個小火,對著地圖看了一圈,指著其中一點道:「我猜,是在這裡。」
「為什麼?」
「袁紹大軍十多萬人,開銷浩大,所以屯糧之地必須交通便利,方便轉運,地勢不能太險;為了保密,地勢又不能太平坦,最好有山或凹地遮護;須近水以防火災;還須近林,以方便伐木起營。官渡以北,符合這些特徵的地方並不多,再排除掉烏巢和幾處已駐紮兵營的場所,剩下的——」司馬懿指頭一點地圖,「——就只有這裡了。」
他指頭按著的地方,叫陽武。這裡在烏巢西南,離官渡前線不算太遠,卻被一條橫向皺起的弓形丘陵所擋。從南向北走的話,必須要繞行掉頭,才能進入,算得上是個屯糧的好地方。
「真的嗎?」劉平對司馬懿的分析將信將疑。
「不確定,但你只能信我。」司馬懿一攤手,然後指了指天,「時間不多了。如果真是陽武,恐怕曹操已經快到了。」
「好吧!」劉平起身對張繡道:「張將軍,請你馬上集結部隊,跟我走。」
「可是……」
「你難道想就這麼回曹營?」劉平沉聲道。
張繡啞口無言,他本來是被當成棄子扔出來的,若是這麼囫圇個兒回去,就算他不記恨,曹公心裡也不踏實。他沒辦法,只得遵從劉平的意見——不是他多信服劉平,而是實在沒更多選擇。從張繡踏入許都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這支部隊再度出發,司馬懿被扶上他原來那匹馬,劉平不離左右。因為是步騎混編,他們的移動速度並不快。劉平沒告訴張繡到陽武是做什麼,怕嚇著他。
曹軍主力仍在官渡堅守,張繡和郭嘉又分別帶走一部分,曹公帶去奇襲的部隊不會很多。只要張繡稍微糾纏一下,等到附近袁軍圍上來,就可以成功了。
劉平一路心急如焚,不停催促著部隊加快行軍。可他沒有軍令在身,張繡又表現得很曖昧,出工不出力,隊伍始終走得不快。
約摸過了半個多時辰,隊伍面前出現一個高坡。從地圖上看,只要翻過去就可以看到陽武了。劉平急匆匆驅馬趕到坡頂,他登頂的一瞬間,身子一晃,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司馬懿強忍著身上的傷驅馬跟上去,一抬頭,卻看到一番壯麗景象。遠處的陽武被一大片火光所籠罩,翻滾的黑煙直上夜空,好似曹操東臨碣石時所看到的那片滄海一般,只不過海浪換成了火焰。站在這個位置,甚至可以聞到粟米被焚燒的香氣。少數袁軍士兵絕望地站在外圍,這樣的火勢已完全不可能救得了。
「在那裡!」
司馬懿一指,劉平循他的指頭看去,看到陽武旁邊的小路上有長長的一隊騎兵,約有數百,正朝著南方急速前進著。他們統一穿著灰袍,騎術嫻熟,速度飛快,在火光照耀下像是一道閃過的陰影。
「那是我的西涼精騎啊!」張繡站在劉平和司馬懿的身後驚呼。
難怪曹公要把張繡調走,原來不光是為了弄死他,還是為了他麾下那些西涼精銳。郭嘉的手段,可從來不會是一石一鳥。張繡失魂落魄地走下高坡,差點摔倒在地,從現在開始,他失去了一切。
在更遠的地方,烏巢的大火也在熊熊燃燒著。在暗夜的大地上,兩團火用人類所看不懂的舞蹈互相傾訴著。
同時因這團大火陷入絕望的不光有劉平、張繡,還有張郃、高覽。
他們襲擊官渡曹軍大營的行動,一開始頗為順利。先頭部隊襲擊了曹軍外圍陣線,很快打開通道,讓主力部隊衝了進去。張、高以為曹營是一隻袒露出軟腹的狼,卻沒料到它居然是一隻渾身帶刺的豪豬。守軍明顯早有準備,霹靂車將滾油和燃燒的草球一批批地傾瀉到深入敵營的袁軍頭頂,隱藏在箭櫓中的弓弩手不要命地射出銳利的箭矢。當袁軍好不容易突破一道防線之後,還要面對的卻是綴滿了尖刺的溝塹。
袁軍試圖後退,卻發現來時的通道被坍塌的土牆堵死,在壕溝間移動的踏板也被翻掉。來自四面八方的打擊更加猛烈,整個曹營簡直就是一個死亡泥沼,袁軍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曹軍守軍的數量並不多,可讓人感覺到處都是。即使在對峙期間最激烈的戰鬥,袁軍都沒有感到如此的絕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張郃扶了扶歪掉的頭盔,大聲對高覽說。對面的曹軍像是換了一個指揮者,無比靈活,也無比陰險,和之前他們的對手完全不同。
「不知道,但我覺得是不是該撤了。」高覽說。他的披風都被火箭燒了一半,看上去很是狼狽。
曹軍既然早有準備,奇襲就成了強攻。偏偏張、高二將有了私心,故意讓其他部隊晚動手一陣,現在導致他們兩個的嫡系幾乎陷入滅頂之災。
張郃還沒答話,他的一名親衛驚慌地大喊:「將軍!火光!」
「我知道!到處都是!」張郃不耐煩地嚷道。
「不是,是陽武方向!」
「什麼?!」
張郃和高覽大驚,連忙登上一座被佔領的箭櫓,冒著被狙擊的危險回望。他們看到了和劉平一樣的景色——當然,沒那麼清晰,但在這麼遠的地方都能看到火光,本身就已說明了火勢的規模。
陽武是袁軍真正的屯糧地,可現在卻被曹操給端了。張郃和高覽可以預想到接下來的進展。十幾萬腹中空空的大軍被迫撤退,在敵人的追殺下四處就食。
「撤!」兩名將軍僅僅只是對視一眼,就達成了共識。
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個可怕的指揮者極有韌勁,而且預見力驚人,他總能提前一步算到袁軍的動向。袁軍每走一步,都會被他們最不願意見到的軍械打擊。
張郃和高覽發揮出了全部經驗和智慧,才勉強把自己傷亡慘重的嫡系部隊帶出來。若不是曹軍數量過少,他們的損失還會增大。
僥倖生還的兩名將軍把隊伍拉回了營地。此時整個大營已經開始亂了起來,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陽武的大火,知道那裡屯糧的人很絕望,不知道那裡屯糧的人更絕望——因為他們看到烏巢也燃起了大火。張郃和高覽回到營帳,還沒來得及換下破損的甲冑就開始彈壓騷動。
他們在諸營忙碌了許久,一邊維持秩序,一邊調動部隊,提防曹軍偷襲。正在這時,親兵卻匆忙叫他們返回帳內,因為袁紹派來了一個使者。
這名使者來自於主營,傳達的是袁紹的一份口敘。口敘很短,先是質問這兩個人為何擅自行動,然後叱罵他們為何折損如此嚴重,最後宣佈撤掉他們兩個人的兵權,立刻前往主營去領罪。
張郃和高覽驚恐地對望了一下,高覽站起來問使者:「公則難道沒跟主公提起嗎?」按照約定,公則應該會對袁紹說明前線的情況,為他們二人擔保。可使者的回答讓他們兩個如墜冰窟:
「這正是郭大人向主公提議的。」
他們沒想到,公則壓根沒打算配合,而是挖了一個坑等他們跳。劉平也沒想到,公則壓根沒打算借這件事打壓張、高二人,而是想把他們徹底置於死地。
「走!回主營去跟公則那個雜碎當面對質!」張郃嗷嗷叫道,他可著實是氣壞了。可高覽拉住他,苦笑道:「主公不會聽的。」
「把皇帝也叫來對質啊!主公怎麼不會聽?!」
「你跟了他這麼多年還不知道?若是陽武不起火也就算了,陽武火起,我軍敗局已定,主公不找個替罪羊出來,他面子怎麼會過得去?」
張郃的憤怒一下子停滯住了。他和高覽確實是擅自行動,也確實戰敗而歸。這場大戰的替罪羊不扣到他們兩個頭上,簡直不可思議。
「那怎麼辦?」
「只有一個辦法了,就看你敢不敢。」高覽悠悠道。
「什麼?」
「再去一次曹營。」
「還去?這次更打不動啊。」
「誰讓你去打了?咱們可以去投……」
張郃眼睛一瞪,「刷」地抽出刀來,高覽往後一跳,連聲問你要幹嗎。張郃一刀捅進旁邊使者的胸口:「既然要投曹,總得表表誠意。」
在剛剛平息的官渡戰場上,出現了一幅奇景。剛才還一臉凶煞叫囂著要踏平曹營的兩個將軍,此時卻像兩個做了壞事的小孩子,帶著少數幾個親兵慢慢走到營前,雙雙跪下,手都綁到了背後。
曹營的大門很快打開,全副武裝的重鎧步兵列隊而出,把他們兩個人團團圍住。
「我等特來降曹公。」高覽抬頭,對剛剛還是敵人的士兵們說道。
「曹公不在。」士兵很冷淡。
「那主持大局的是誰?」
「咳咳,是我……」
一個疲憊而虛弱的聲音傳來,然後張郃和高覽驚訝地看到,一位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坐在一輛木輪車上,咯吱咯吱地被推過來。才十月季節,老頭子卻裹著一身厚厚的貂袍,好似一片蕭瑟的落葉。
「賈詡?」張郃和高覽連忙跪倒。原來守曹營的,居然是這個老而不死的傢伙。
「唉,兩位將軍不好好睡覺,逼著老夫陪著熬夜,這身體是撐不住了。」賈詡說。
「不會不會,我等之前多有失禮,特來向將軍請罪。」高覽大駭,生怕賈詡真病死了,這筆賬要算到他們頭上。他太驚慌了,都沒注意到左右曹軍士兵古怪的眼神,彷彿在看一個笑話似的。
「老夫太累了,不能陪你們說話。這樣吧,你們兩位要想說話,就跟著這幾位走,去跟對面說一聲,免得別人掛念。」
賈詡一指身後,那裡整整齊齊站著四五百人的步兵,中間還有一輛活動的高車。賈詡的意思很明顯,光是張郃和高覽兩個人過來不行,你得跟袁紹營裡所有人表明態度。正所謂「物盡其用」。
張郃和高覽看著賈詡耷拉下去的眼皮和乾枯的手背,覺得自己又被拽下了一個深深的泥潭。
很快這輛高車在重鎧步兵的保護下,緩緩離開曹營,接近袁營。張郃和高覽站在最高處,大聲呼籲袁軍投曹。而他們的話,則被中氣十足的幾十條大漢重複地喊出來,傳到了前線袁營的每一個角落。
袁軍全體正在因為烏巢和陽武兩場大火而惶恐不安,張、高二人的喊話,成了壓死大象的最後一根稻草。
普通士兵不瞭解整個局勢,他們看到張、高這麼高級的將領都投降,就會想當然地認為整個局勢已然崩盤。有些人朝曹營逃去,有些人則朝著河北老家奔跑,每一個人都失去了方向,那些軍官的呼喊再也沒有任何用處。一處出現崩潰,迅速傳染到十個營盤,隨即整個堤壩也開始坍塌。雄壯一時的河北大軍,竟一下子分崩離析,像一尊泥俑從高處直直倒下來,摔成萬千土塊。
劉平在佈局時,只算到了袁軍會被守軍打得頭破血流倉皇回營,可實在沒想到竟會有如此劇烈的變化。這一切,因為有賈詡的存在而發生了改變。
張、高二人站在高車上,望著下面的亂象,無不感慨。即使是官渡的曹軍傾巢出動,也不如他們兩個這一嗓子喊出來的效果好。他們兩個投降只是臨時起意,而賈詡卻立刻想到了最狠辣的應對,輕輕一推,就把袁軍大營推了一個粉身碎骨,同時也斬斷了他們兩個人的回頭路。
這個老東西,還是趕緊病死吧。兩個人心目中不約而同地想。
賈詡沒聽到這句詛咒,他正坐在小車上,從曹營最高處的一個箭櫓俯瞰著整個官渡戰局。在他眼前,曹軍分成十幾個箭頭迅速出擊,狠狠地插入袁紹大營,讓混亂的局勢進一步演變成了潰敗,勝負已成定局。
可賈詡既沒面露欣喜,也沒豪氣萬丈,他只是安靜地坐在車上,緊緊裹著貂袍,似乎跟這場改變中原的對弈一點關係也無。如果湊得近一些,就會發現,他渾濁的兩個眼珠看的並不是眼前的亂營,而是更遠處的陽武大火,那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他的注意力。
這時一名士兵爬上箭櫓,對賈詡道:「賈將軍,曹司空回營了。」
聽到這個消息,賈詡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喉嚨裡含混地滾出兩個字。大概是他嗓子裡恰好有痰,周圍的人誰也沒聽清楚,不知這位老人說的是「可喜」,還是「可惜」。
然後他顫巍巍地站起來,從懷裡取出一枚竹片。這竹片頗有些年頭,上面還寫著一排字跡:「光和四年夏七月已卯日辰時王美人娩於柘館皇子一臣宇謹錄。」在「子」字和「一」字之間,似乎被刮掉了什麼痕跡。賈詡信手一揚,竹片飛出箭櫓,落到營前燃燒著火油的溝塹中去,化為灰燼。
在賈詡凝望的陽武附近的高坡上,當今天子正四肢攤平躺在草坪上,擺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默默地望著熊熊燃燒的大火。
他的計劃,永遠不可能實現了。曹公看來做了充分準備,所有騎兵皆著灰袍,一散開就是漫山遍野,在這樣的夜裡很難抓到或殺死他。要截住曹公,只有在他進入陽武時才有機會。而這個時機,被劉平親手放過去了。
現在這個時候,恐怕曹公已經順利回到營地,開始喝酒慶祝勝利了吧。劉平心想。
「後悔了?」司馬懿坐在劉平身邊,隨手抓起一根草叼在嘴裡,突然又大皺眉頭,吐了出去。
「這裡的草,可比河內苦多了。」劉平道。
「哼,為了一個人,居然放棄了逆轉中原的機會。也只有你這樣的笨蛋,才幹得出來。」
「說不遺憾是假的,不過我不後悔,畢竟把你救下來了。也許在哥哥的心目中,漢室的份量至高無上,可在我心裡,它和一個人的性命在秤衡上並無輕重之別——這是我選擇的道。」劉平一語雙關。
「迂腐!白癡!我要是劉協,就半夜過來把你掐死。」
「若是你處在我的位置,會如何抉擇?向西,還是向東?」
「我那麼聰明,根本不會落入那種窘境。」司馬懿滿不在乎地說。
劉平呵呵笑了起來,把手臂枕在腦袋底下,心情突然沒來由地一陣輕鬆。他眼前的夜空被濃煙遮擋住了一半,呈現出奇特的景象。一半星斗璀璨,一半卻混沌至極。
「有時候我在想啊,這個世界上,大概分成了兩種人。一種人的命運,是去堅守某樣東西;另外一種人的命運,卻是去改變它。我和我哥哥,還有伏壽、唐瑛、趙彥、徐他、任姐姐他們,都是第一種人;而你和曹丕、郭嘉,可能還要算上半個楊修,應該是第二種人。大家的使命不同,選擇的道也就不盡相同——只是不知道究竟哪一條路會更難一些。今天我沒守護漢室,卻守住了你的性命,在未來也許你會改變什麼也未可知。可惜這些答案,要等到後世的史書才能看清楚了。」
「你是在鼓勵我篡位嗎?」司馬懿瞇起眼睛,語帶威脅。
「唉,你要有這心思就好了。我這個皇帝讓給你來坐。」
「哪裡有那麼多皇帝好當啊。」司馬懿收起目光,懶散地拍了拍膝蓋,「就算有機會,我也懶得當,把機會留給兒子或者孫子好了。」
「總之,你欠我一條命。因為你,漢室的復興恐怕要延遲好多年了。」
司馬懿不滿地咧了咧嘴:「好吧好吧,我答應幫你就是。不過那也得等到我爬到高位一言九鼎的時候,你等得了麼?」
「就這麼定了。我若還活著,你拚命往上爬來幫我。如果我中途死了……」劉平停頓了一下,「那你就去替我當吧。」
「別瞎說。曹操都五十多了,你年紀才多大?還有的是時間斗呢。許攸的名冊,不是已經在你手裡了嘛?再加上我的智慧,什麼困難克服不了?」
劉平伸出手來,默契地與司馬懿擊了一下掌,然後合上了疲憊的雙眼。
離開許都之後的一幕幕在他腦海裡閃過,就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這一個夢,就像是他在溫縣生活時做的那些夢一樣,無論多麼驚險恐怖,最終總會醒來,醒來時,總能找到司馬懿當聽眾。
滿寵站在殘缺不全的汝南城牆上眺望著遠方,遠處的兵馬正在徐徐退去,碩大的「劉」字大旗分外醒目。李通走過來,他頭上纏著一圈白布,顯然在之前的戰鬥中受了傷。他滿是敬畏地看了滿寵一眼,沒敢說話,默默站在他身旁,也朝遠處望去。
他不喜歡滿寵,但不得不承認這個滿臉麻子的傢伙是個守城的天才。在滿寵的主持下,汝南小城在劉表大軍的圍攻下始終屹立不倒,足足堅持了二十多天,李通本以為滿寵是在許都失勢被左遷到汝南,現在才驚歎荀彧和郭嘉驚人的預見。
「劉表也很堅決嘛,一聽到官渡之戰我軍大勝,立刻毫不猶豫地扭頭就走。」李通忍不住感慨道。
「那不是劉表的旗子。」滿寵說。
「嗯?」
「那是劉備的。他自稱是漢室宗親,所以把旗邊都描了一圈赤色代表火德。」
「哼,這個鄉巴佬倒是會鑽營。他不是袁紹派來的麼?這一會兒工夫,就已經成了劉表的座上賓啦。」
李通不滿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劉備和他麾下那兩個兄弟帶著一群山賊,打著袁紹旗號一直在汝南附近襲擾,卻不敢跟曹軍正面對抗。一直到劉表大軍殺到,他們才興高采烈地高舉大旗,宣佈以漢室宗親身份討伐曹賊。
「可只有這樣的人,才會被時勢所喜愛。」滿寵臉上浮起些許感慨,他轉了下頭,看向許都方向,「至於那些不合時宜的傢伙,早晚是要被吞噬的。」
「伯寧你說的話,我怎麼聽不懂呢?」李通有點糊塗。
滿寵指了指遠去的「劉」字大纛,淡淡道:「沒什麼,只是覺得這傢伙以後會變成一個大麻煩。」
李通哈哈大笑起來,他沒想到滿寵這個不苟言笑的人,居然也會說笑話。他後來把這個笑話講給別人聽的時候,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滿寵所指的是劉表還是劉備,或者那個「劉」字另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