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月光早已完全被烏雲遮蔽,一片屍布般的陰森霧靄籠罩在濕地之上,好似幽冥世界入口的薄紗門簾。張繡伸出手臂在眼前慢慢揮起,動作輕柔,好似要把這層門簾掀開來,看看冥府究竟是什麼樣子。
手臂在半空停住,張繡瞪大了眼睛,拚命想看清周圍的一切,可目力所及只有深沉如墨的夜色。在張繡的四周,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人馬,偶爾能聽見甲冑鏗鏘的撞擊聲和馬蹄聲,還有低聲的歎息。他徒勞地眺望了一陣,回過頭不耐煩地問道:「弄好了麼?」他身旁的楊修道:「弄好了。」
張繡、楊修身旁的地面,兩名士兵剛剛點起了一堆小火,四面用木盾隔擋,這樣可以確保不會被人從遠處發現。張繡迅速蹲下身子,就著火光從懷裡拿出一份地圖,抿著嘴唇認真審視,還不時用手指比量一下。楊修不時輕聲說幾句話,在地圖上指指點點。微弱的火光把兩個人的表情映得忽明忽暗。
對於一支潛行的軍隊來說,在一個無月的晚上夜半行軍是最危險的經歷。在一片不辨方向又無法舉火的黑暗中,他們隨時面臨著迷路的危險。
張繡此時身處的位置,是官渡與烏巢之間的一條小路。說是小路,其實只不過是星羅棋布的濕地沼澤與密林山坳之間的一段模糊縫隙。早在數天之前,曹軍的細作已經開始在這條小路上進行標記。可這個工作還未完成,張繡就接到了出擊的命令。標記從曹營一直延伸到這裡,即告中斷。接下來的路,只能靠他自己的直覺、經驗以及運氣。
張繡終於大概有了個判斷,他收起地圖,用腳踩滅火堆,下達了命令:「諸隊集合,準備開拔。」林子裡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甚至還有幾聲坐騎的嘶鳴。這讓張繡有些緊張,如果附近有敵人的游哨,恐怕現在已經暴露了。明明叫他們叼草銜枚,可總有人執行不到位。
「這裡距離烏巢還有點距離,袁軍應該不會設斥候。」楊修寬慰張繡。
張繡歎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今跟隨他來的不是西涼舊部,而是丹陽兵。這些人剛剛從許都趕到官渡不久,還都算是新兵,所以對他的命令反應有些遲緩,跟西涼騎兵令行禁止的風格差太多了。
對於自己被突然調離前線以及分派新軍這兩件事,張繡開始時充滿了警惕,認為這是曹公故意排擠自己的手段。但當他接到司空府的一份密令之後,心中徹底釋然了。這封來自於曹操本人手書的命令很簡單,他讓張繡率領這支部隊,沿一條指定的小路離開官渡,進襲烏巢,徹底燒燬袁軍輜重糧草,還要救出一個人。
這是一個極其大膽的舉措。袁曹對峙了這麼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操已呈不支。這次偷襲烏巢的策略,將是曹氏的一次豪賭,勢必要找最可靠的人來執行這個任務。曹公沒選擇別人,居然選中了張繡,這是一種何其深厚的信賴。要知道,襲擊烏巢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任務,但也代表了不世奇功。
張繡對曹操突如其來的信任,顯得有些猶豫。這時楊修帶給張繡另外一個消息:這個決策,與前不久剛剛投靠過來的許攸有密切關係。張繡一聽到這個名字,徹底放心了。許攸曾經作為袁紹使者拜訪過張繡,他身為袁紹智囊之一,所提供的情報應該錯不了。
至於要救的人是誰,郭嘉說等他們抵達烏巢後就會知道。
於是張繡收拾心情,帶著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整軍中去。不過他還沒整完,出擊的命令就下來了。張繡只得帶著這支還未完全訓練好的軍隊,換上袁軍的旗號和衣裝悄然開拔。
「剛接到探子來報,烏巢城的守軍只有兩千人,守將是淳於瓊。」楊修與張繡並駕齊驅,悄聲說道。
「淳於瓊啊……西園八校尉的那個淳於瓊?」張繡一愣。
「沒錯,那是個恣意妄為的老傢伙,據說連袁紹都對他無可奈何。派他來守烏巢,恐怕是嫌他在前線添亂。」
「這對我們來說,算是好消息?」
「咱們夜襲烏巢,與其碰到個膽小怕事一有風吹草動就四門緊閉的庸將,不如拚一拚這種不守規矩的大將。」楊修說到這裡,發出輕笑,「曹公的賭性,可比我還要大一點。」
張繡表示贊同。他忽然發覺,賈詡離開以後,自己已經習慣於向楊修咨詢意見。雖然這傢伙居心叵測,但最近一段時間表現得很安靜,不再逼問他宛城之事,一心一意做一個軍中謀士分內的事——這讓張繡著實鬆了一口氣。
黑暗中張繡看不清楊修的表情,只隱約能聽到骰子在手裡轉動的聲音,像是螻蛄在草叢中鳴叫。他忽然注意到,楊修經常會把頭稍微偏轉一點,好像在觀察附近的什麼。張繡忍不住開口問他在看什麼,楊修簡單地回答道:「看路。」
在這兩個人的身後,大隊的騎兵和步兵正沉默地跟隨著。馬匹夜不能視物,所以每一名騎兵都有一名步兵牽著坐騎韁繩,引導前路。每一個人都在黑暗中埋頭趕路,沒人注意到有一騎一步與大部隊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那兩個人居然還違抗軍令,悄聲交談著。
「我們要跟到什麼時候?」步兵嘟囔著,看面相他還是個孩子。
「等到時機出現。」騎兵在馬背上伏低了身體,一方面是方便說話,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腿受了傷,不易夾住馬背。
「為什麼我們不在官渡的時候揪住他來問呢?」步兵的聲音充滿了迷惑和不甘。
「二公子,你想想看,如果賈詡不說,張繡會那麼輕易地告訴我們嗎?」
步兵似乎被說服了,可他忽又抬起頭:「那現在他就一定會說麼?」
「你覺得一個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吐露實情?」騎兵反問。
「心情好的時候?」步兵遲疑地回答。
「不,是他瀕臨絕境認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就是這個道理。」騎兵快速轉動脖頸,陰森森地朝著面前的濃霧咧嘴輕笑。
「你是說……」步兵一怔,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得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騎士突然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讓步兵閉嘴。前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大部隊突然停了下來,似乎發生了什麼事。
「來,陛下,請滿飲此杯。」淳於瓊雙手捧起一個酒爵,恭恭敬敬地給劉平敬上。劉平接過酒爵,略沾了沾唇,隨手放下。
這兩個人此時正跪坐在烏巢城的府衙內,堂前擺滿了珍饈美酒,粗大的蠟燭把裡面照得如白晝一般。
「當年老臣在西園做校尉的時候,還曾遠遠地見過陛下幾面,只是沒機會覲見。能像今晚這樣,君臣二人在烏巢開懷暢飲,實在讓老夫……呃,老臣很是開心啊。」淳於瓊豪放地哈哈大笑,把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
劉平勉強笑了一下,什麼都沒說。此時他換了一身杏黃色的蠶絲短袍,這是袁紹為了強調他的皇帝身份而特意趕製的——諷刺的是,這是他當皇帝以來穿得最名貴的一件衣服。
按照他與袁紹之間的約定,他需要親身來到烏巢作為誘餌,把曹軍吸引過來。現在劉平已經身在烏巢,他的職責已完成大半,接下來劉平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可以老老實實待在城中,靜等曹軍覆沒的捷報傳來。
這可不是劉平所期望的。不過目前時機未到,所以只能耐著性子聽淳於瓊囉唆。
淳於瓊沒注意到劉平的心緒,自顧絮絮叨叨說道:「說到這個西園八校尉啊,陛下你是不知道,當初靈帝陛下為了制衡何進的擅權,把小黃門蹇碩扶成上軍校尉,帶著袁紹、曹操、我還有其他幾個人偷偷在西園練兵。那時候大傢伙兒一腔熱情,都打算報效朝廷,幹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說到這裡,淳於瓊身體探前,神秘兮兮地說:「——看看如今,兩個校尉大打出手,天子反而沒人答理。這世上的事情,可真是奇妙。」
劉平心中一動,這個傢伙似乎話裡有話。
「這麼說,你對此也有不滿?」劉平試探著問道。
「不滿?哈哈哈哈,陛下你錯了,我高興得很!」淳於瓊大笑起來,「我這個人,沒別的愛好,唯獨喜歡亂。世道越亂,越合我胃口。陛下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看劉平沒有猜測的意思,便撓了撓自己的大鼻子,自顧答道:「因為天道有常,所有的事情都能預測到,實在太無趣了;只有當天道紊亂,誰也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才會誕生出無限的可能性。光是想,就讓人覺得激動。」
劉平啞口無言,居然有這樣的變態存在。他開始明白了,袁紹和蜚先生派淳於瓊來守烏巢,一方面是讓他來看住天子;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希望讓天子拴住他。把這麼一個無法預測的傢伙放入戰場,那才真的是個大大的變數。而在烏巢,只要他待在城裡就夠了。
彷彿為劉平的心思做註解,淳於瓊又繼續道:「用不了多久,烏巢就會變成兩強相爭之地。我主動請纓來守烏巢,就是為了置身這場大戰的中心漩渦,親眼見證,這是何等快意之事!」說完他又吞下一杯酒,臉上開始有酒意湧現。
劉平忍不住皺起眉頭叱道:「你身為西園八校尉之一,就沒想過皇恩,沒想過百姓?莫非天下大亂你才開心?」
淳於瓊打了個酒嗝,眼神開始有些朦朧:「忠義都是借口,仁德無非矯飾。這天下本來就是由一群混蛋開創的。這玩意不用傳承,每個人都可以無師自通。這種世道,與其裝腔作勢,不如痛痛快快不違本心地做人。我不想變成那樣的人,只好喝得醉一點,多多胡鬧,盡量讓自己開心點了。」
淳於瓊把身子後仰,這在天子面前是很失禮的行為。劉平沒有糾正他,只是冷冷看著:「這麼說來,你根本是個懦夫。」
「懦夫?」淳於瓊歪著臉,努力揣摩著這個詞的含義,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臉。
「不錯!無所適從,於是自暴自棄;捨大道而營小利,難道不是懦夫所為?相比之下,孔少府所作所為,可是強出太多了。」
聽到潛龍觀起火的消息,劉平立刻知道,這是孔融的反擊。這個老人無兵無將,還因為囉唆而被人看不起,他卻用自己僅有的力量做出了表率。這讓原來對他不屑一顧的劉平深感慚愧。
其實劉平應該與淳於瓊虛與委蛇,一杯一杯地把他灌醉,這樣自己才有可乘之機。可劉平聽到這人發出如此言論,實在是按捺不住火氣。淳於瓊有些惱怒地拍了下桌子,兩隻眼睛瞪圓,似要把劉平一口吃下去。劉平不甘示弱地瞪著他,兩個人之間的衝突一觸即發。
末了淳於瓊鬆開拳頭,把身子慢慢靠回去,又斟滿一杯酒。這次他也不敬天子,自己一口喝光。
劉平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變得心浮氣躁,大概是大戰將至、心中忐忑不安的緣故吧。
這時鄧展走過來:「陛下,時間到了。」劉平重重把酒杯放下,冷哼一聲,起身離開。淳於瓊一個人興致勃勃地自斟自飲,連頭都懶得抬。
「當初你在他麾下時,他就是這麼一副嘴臉麼?」走在路上,劉平忍不住問鄧展。鄧展與淳於瓊當年的恩怨糾葛,他已聽說了。鄧展想了想,回答道:「那個人啊……從來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今天居然跟陛下您說了這麼多話,著實出乎我的意料。」
劉平愣了一下,旋即擺了擺頭。淳於瓊只是無關緊要的一個小角色,這時候犯不上為他傷神。
此時他們正走在烏巢城中,道路兩旁到處都堆放著糧草與輜重。烏巢與其說是座城池,倒不如說是一個大號的土圍子,除了四面夯土高牆以外,基本沒什麼防禦工事。從河北轉運過來的大量補給都雜亂地堆積在這裡,彼此之間也沒有挖防火壕溝。萬一真有人潛入城中投下火把,很容易便會燒成一片。
鄧展把劉平送到烏巢西側城牆的底端,停住了腳步。接下來劉平自己沿著鑿出來的台階一步步攀上城牆頂端,來到一處向外凸出的拐角邊緣。這裡只插著一面角旗,有氣無力地耷拉在旗桿上,絲毫不為夜風所動。劉平走過去,扶住旗桿,身子朝外探去,極力讓身子溶入黑暗。
過了一陣,劉平聽到一個如同風吹沙礫的聲音傳入耳朵,這聲音他許久不曾聽到了:
「陛下,在下徐福。」
劉平習慣性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儘管他什麼都看不到。徐福的聲音似乎又從另外一個方向飄來:「您果然是在烏巢。」
「不錯。曹公的救兵是不是快到了?」
「是。」
「很好,接下來的事情,你要記好。」劉平的聲音越來越低……
劉平與徐福重新接上頭,這其實要歸功於蜚先生。
蜚先生認為曹操是個非常狡黠多疑的人,他不會輕信任何一條消息。許攸已經告訴他「天子在烏巢」,東山也刻意散佈了「天子在烏巢」的消息讓靖安曹聽到,但這還不足以讓曹操下定決心。他希望劉平通過漢室的渠道假意向曹營求救。這樣一來,三條不同來源傳來同一段情報,由不得曹操不信。
為了不讓天子心懷忌憚,蜚先生還非常大度地允許劉平自由行動,給他充分的空間與徐福聯絡,周圍甚至幾十步內都沒有哨兵。事實上,劉平無論說什麼,蜚先生都不在乎。他的目的,只是讓曹軍知道天子確實在烏巢,就夠了。
今夜是劉平與徐福的第二次聯絡,也是最後一次。徐福將親眼確認劉平的安危,然後回報給奇襲部隊,曹軍才會發起攻擊。對劉平來說,此時他終於掌握了一個優勢。蜚先生只知劉平會和郭嘉的使者接頭把自己身在烏巢的消息送出去,但他不知道,這個人是徐福——楊彪的忠僕,漢室的一把利劍。
劉平和徐福的談話結束得很快,然後劉平一個人走下城牆,神色如常。鄧展迎了上去:「如何?」劉平淡淡地指了指天:「人事已盡,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老天爺了。」
附近的草垛和圍牆附近幾條人影閃過。劉平知道,這都是東山派來監視自己的人。他佯作不知,向前走了兩步,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從陰影裡走出來。
「王越?」
「自從籍田一別,陛下依然康健如斯啊。」王越不跪不拜,聲音如刀。
劉平臉色有些僵硬。他可沒想到蜚先生會把王越放到他身邊來。有這個傢伙在,自己的計劃可要有些麻煩了。楊修給劉平講過王越和楊家的關係,但也表示這個人特立獨行,很難駕馭。劉平這時看到王越,一時也判斷不出他是站在哪一邊的,便保持著沉默。
「蜚先生說今夜風寒露重,請陛下早點回宮中休息。」王越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劉平看了他一眼,邁開大步,朝著烏巢城中心的府衙走去。王越忽然發現鄧展也緊緊跟在劉平身後,細一端詳,不由得大為意外。
「你不是那個……」王越回憶了一下,「……跟王服比劍的曹家將軍麼?」
「不錯。」鄧展對他可是沒什麼好臉色。
「想不到你也投到這邊來了——哼,我弟弟的死你既然也有份兒,可不能就這麼算了。」王越眼神閃過一絲寒芒,握緊劍柄。他可不管這人如今是天子護衛還是曹家叛臣,只要有份殺王服的,除了唐姬以外統統都要死。
鄧展卻是波瀾不驚:「要報仇,也要過了今晚再說。」他轉身跟上劉平的步伐,把背部毫無防備地亮出來,似乎對王越的威脅毫不在意。
「也好,曹氏的血賬,今晚要還的可不少呢。」王越舔了舔嘴唇,意猶未盡地嘖了嘖嘴,也跟了上去。
就在這時,烏巢外圍的夜色之中,突然響起一聲夜梟啼哭。三人同時停步,抬頭望去,表情不一。這夜梟的啼聲不大,但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裡,卻是格外清楚。
張繡握緊了韁繩,表情僵硬,只有胯下的馬匹能感覺到主人的雙腿在微微顫抖。在他的面前,是一支三十餘人的袁軍小隊,為首的隊長正一臉狐疑地盯著張繡和他身後的軍隊。
他們剛一走出濕地,就迎頭撞上了這支袁軍小隊。好在奇襲部隊事先都換了袁軍的服飾,不至於立刻暴露,但這次意外遭遇還是讓包括張繡在內的士兵緊張萬分。以他們的戰力,消滅這三十多人不成問題。問題是,只要有一個人及時發出警告,整個襲擊計劃就會告吹。
張繡正在心裡盤算該如何矇混過關,楊修忽然壓低嗓音說了一句:「交給我吧。」然後驅馬向前,朗聲道:「你們是哪部分的?」
隊長沒料到對方先發制人,先是一愣,隨即抱拳答道:「我們是高覽將軍麾下。」
「口令呢?」楊修嚴厲地問道。
隊長為難地摘了頭盔:「下官剛從黎陽出發,還未入營交接口令。」
楊修冷冷道:「沒有口令,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曹軍細作?」隊長一聽大急:「我等確實不是,這裡有高覽將軍的令牌。」說完他急忙從懷裡拿出一塊憑信,楊修接過去,卻不還給他:「高覽將軍防區不在這一帶,你們到這裡來做什麼?」
此時隊長哪裡還顧得上質疑張繡,手忙腳亂地解釋道:「因為軍情緊急,我們是連夜行軍,沒想到中途迷路了——絕不是曹軍的細作!真的!」
原來他們不是本地巡哨,而是迷路的遊軍。張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讚賞地看了楊修一眼。這小子膽量不小,先聲奪人詐賭一博,一下子就詐出了對方的底細。看來楊修和賈詡風格大不相同,前者只要看到一點機會,就會大著膽子去下注,比起風燭殘年的賈詡更有活力。
楊修又跟那個隊長交談了幾句,以「軍情未明」為名,強迫他們跟隨自己行動。那名隊長樂得有人認識方向把他帶出去,不虞有詐,就答應下來。於是,這三十幾人被編入了隊伍的前列,一起行動,至於高覽將軍的令牌,則被楊修拿在手裡,沒有歸還。
這支袁、曹混雜的部隊在沿途先後碰到兩次游哨,楊修拿出令牌,順利矇混過關。游哨以為他們都是高覽麾下,隊長卻以為楊修是為了給他證實身份,大為感激。這支意外闖入的袁軍反成了奇襲部隊的護身符,一路平安無事地突破了袁軍的外圍巡哨圈,深入到腹地。
就這樣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張繡發現腳下的路變得平坦起來。恰好這時天上的雲層變得單薄了一些,有微弱的月光透射下來。張繡隱約看到遠處有一座高大的黑影,腳下的道路一直延伸過去。
那裡應該就是烏巢城了。
烏巢城的城頭星星點點,豎著許多火把,在黑暗中宛如燈塔一般。但火把根本不移動,說明守軍沒有任何警覺。張繡大為興奮,最困難的階段已經過去,接下來的就是混入城內幹掉毫無準備的守軍、焚盡糧草輜重而已了。
張繡剛要發出命令,楊修目光忽然一凜,把他要抬高的手又按了下去。張繡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楊修做了個安心的手勢,然後把令牌扔給隊長:「前面就是烏巢城了,你們可以進去歇息,我們就送到這裡了。」
「多謝多謝!」隊長滿是感激。
「對了,烏巢的守備非常森嚴,你們是外來的又不知口令,盤問起來會很麻煩。一會城頭有人問起,你們就索性說是趕來加強烏巢守備的,也省點唇舌,早點歇息。」
「好,好。」
隊長揣好令牌,興高采烈地呼喊自己的部下朝烏巢趕去。楊修讓張繡全軍尾隨其後,但保持一定距離,走到距離城邊四百步的地方,就不要靠近了。那是守軍在黑暗中目視的最遠距離。然後他和張繡尋了一處丘陵的頂端,朝烏巢望去。
張繡不明白楊修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問他為何不趁著那個袁軍小隊進入城門的時候發起衝擊。楊修緊皺著眉頭,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住城門。
他們看到,那支袁軍小隊走到城門口,仰頭喊了幾句話。突然之間,城頭亮起無數燈籠,無數弓弩手湧上城牆,對著城下瘋狂地射起來。那支小隊猝不及防,幾乎在一瞬間就被全滅,三十多具屍體被射得猶如刺蝟一般。很快城頭的燈籠三舉三落,一波波騎兵衝出來,圍著城前的屍體轉悠,顯得有些迷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張繡驚駭莫名。
楊修臉陰沉到了極點:「趁著燈火還在,張將軍你仔細看看。」張繡瞪大了眼睛,終於發覺哪裡不對了。這根本不是什麼城牆,而是由數十輛樓車並排組成。樓車的高度和城牆差不多,外面又披掛著漆成城磚顏色的大布。雖然這個佈置簡陋至極,但烏巢本來就是極小的城池,加上夜裡視野極差,偷襲者不抵近觀察只靠輪廓很難分辨這兩者的區別。
「快走!」楊修迅速起身。
張繡立刻意識到,敵人既然設了這麼個圈套,周圍必然埋有伏兵。若不趁現在敵人還沒反應過來及時行動,恐怕很快就會被合圍。
軍令被飛快地下達到每一個人,奇襲部隊立刻掉頭,朝著來時的路匆忙奔去。他們沒走出兩里路,就迎面撞見了一支袁軍部隊。這支部隊以弓兵和盾兵為主,顯然是為了伏擊之用。他們估計是看到烏巢假城的燈光亮起,匆忙趕去設伏,卻沒料到被伏擊的部隊這麼快就掉頭衝了過來。
「殺!」
張繡只下達了一個命令。
張繡麾下的丹陽兵和青州兵軍紀渙散,可個人格鬥都是好手,最擅長的就是亂戰。在黑暗中士兵們無法分辨敵我,他們怒吼著揮動著手裡的武器,只能憑借方向來殺敵——甭管什麼穿著,只要是跟我面對面的,就是敵人。這支伏兵以遠程武器為主,猝然在黑暗中遭遇到近身搏殺,一下子陷入了混亂之中。
來不及射箭的弓兵被長矛刺穿;盾兵想要舉盾掩住身體,卻發現周圍的同伴被衝散,盾陣的優勢蕩然無存,陰險的刀刃可以從側面輕易割開腰部;只有少數刀兵和戟兵還在勉強支撐,但一次斬擊卻會吸引數倍的回擊。
在這種兇猛而短促的打擊下,只是短短半炷香的工夫,這支袁軍便被打成了一盤散沙。張繡不敢戀戰,帶著隊伍穿過散亂的陣型,消失在黑暗中。
「我大概知道袁軍是什麼打算了。」楊修一邊抓緊韁繩一邊說。
「講。」張繡平時有些懦弱,可一到戰場上,那股虎將的氣勢便強烈地散發出來。
「這附近沒有山坳或大片樹林可以藏住大軍,所以袁軍應該是把伏兵化整為零,分成幾十隊,以假城為圓心進行均勻配置。一旦我們中計接近假城,他們就會從四面八方群起攻之,迅速結成包圍網。」
張繡「嗯」了一聲,心中慶幸不已。如果不是楊修覺察得早,他們將會被合圍在城下,承受著來自城頭和四周的無盡打擊,那將是死路一條。
「袁軍既然這麼分散,那趁他們還沒合圍時我們各個擊破,突圍不成問題。」
此後張繡先後又遭遇了兩次伏兵,所幸每次都先發制人,擊潰了對手,然後不斷改變方向,防止敵人追擊。他們在黑暗中歪打誤撞了許久,最終確認自己已經殺了出包圍,但同時也發現徹底迷路,不知身在何處。
幸運的是,這附近有一條很寬的河流,於是隊伍停下來稍事休息。張繡把坐騎撒開,讓它自己在河邊找野草吃,然後找到楊修。楊修正在清理身上的血跡,那不是他的,而是屬於一名不幸的袁軍士兵。那名士兵試圖接近楊修,結果被一名用劍的步兵飛快地割開脖頸,噴出一腔熱血。楊修的臉上沾了不少血點子,看上去有些扭曲的瘋狂。
張繡走到他身邊:「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楊修用溪水撲了一下臉,抖抖手,這才回答道:「咱們剛一踏上那條大路的時候……」楊修道,眼神變得凌厲起來,「烏巢城屯糧極多,過往車馬一定頻繁,道路應該被壓得十分平整。而那條大路雖然平整,但一路上坑窪凹凸之處實在太多,像是匆忙急就而成的新路。」
張繡也非庸才,聽楊修這麼一分析,立刻豁然開朗。楊修繼續道:「無論是這條路,還是那座可笑的樓車假城,放在白天都是破綻百出。只有對夜晚行軍的人,這種偽裝才有迷惑性——這說明什麼?這是給咱們量身打造的陷阱!他們早就打算在此伏擊!」
「那不對啊。我們一直是按照地圖走的,袁紹怎麼能未卜先知,在一個錯誤的地方修路築城等我們來呢?」張繡還是有點不能接受。
楊修冷笑一聲,指著張繡的胸口道:「如果我說,這張地圖本身就是錯的呢?」
張繡啞然。他這張地圖,是靖安曹提供的,上面標記著官渡、烏巢、陽武等一些重要地點之間的距離關係。如果有人在上面做點手腳,就會失之毫釐,謬之千里。
「可是……為什麼?」
楊修道:「張將軍到現在還沒醒悟麼?你是殺曹昂的降將,我是漢忠臣的兒子。咱們不過是吸住袁軍注意力的棄子,曹公真正的奇襲部隊,恐怕已經摸進真正的烏巢城啦。」說到這裡,他狠狠地把骰子扔在地上,第一次露出怨毒的神色。
之前郭嘉對楊修的各種小動作都很容忍,這讓楊修產生了錯覺,心中懈怠。沒想到郭嘉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要把他和張繡一口氣全都除掉。當楊修注意到這點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聽了楊修的話,張繡霍然起身,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難怪自己從前線被突然抽調回來,難怪配備的都是沒有經驗的新兵,難怪一定要夜晚出擊。原來這一切,只是讓自己去當棄子,就像他們把那一小隊袁軍當成棄子一樣。
張繡臉色有些發白:「那我們怎麼辦?」
楊修俯身把骰子從泥土裡撿起來,拍乾淨,露出一絲獰笑:「他郭奉孝也不是神仙,千算萬算,他也算不到會有一隊迷路的袁軍做了替罪羊,替咱們在樓車城下全軍覆沒,給咱們留了轉圜的餘地。」
按照常理,蜚先生若在此設伏,定會把周圍清理乾淨,不讓意外攪局。這隊袁軍莫名其妙地一頭闖進來,說明他們軍中的溝通出了問題。也許是孔融的事情刺激到了袁紹,使得這個計劃不得不提前發動,以致出現意外。
「轉圜?怎麼轉圜?」張繡有些煩躁地跺了下腳。
楊修朝著身後隊伍的兩個身影投去一瞥:「這就是郭奉孝第二個算不到的地方了。」
幾十條木船在夜幕下的烏巢大澤飛快地前進著,船底無聲地割開水面,分出兩道浪花,像是鋒利匕首在裁著布。這些木船沒有船帆全靠划槳,在水中走得飛快,每條船上都密密麻麻地站滿了士兵,吃水很深。在遠處,一個不起眼的火點正在岸邊緩慢地轉動,如同夜空中的北斗一樣醒目。
「主公,我軍已經接近烏巢。」許褚向身後的人抱拳。他全身披著重甲,像是一頭棕熊。
「張繡那邊有消息了麼?」聲音醇厚,又帶著一點點疲憊。
「靖安曹已看到袁營舉火,伏擊應該已經開始。」
「唉,若非倉促,本不必如此犧牲……」聲音遺憾地歎息了一聲,彈動手指,「就按計劃去做吧。」
許褚肅然道:「屬下明白。」
整個船隊在烏巢大澤縱橫交錯的水道裡小小轉了個彎,朝著岸邊飛馳而去。如果是大白天的話,那麼岸上的人就會看到,每一條船的船頭都站著一名烏巢水賊。他們不時發出指示,讓船隻避開過淺的水道或暗礁,以最高的效率接近目的地。
船隊很快就抵達了大澤的某一處岸邊,曹軍士兵爭先恐後地跳下船,在岸上迅速集結。在這些隊伍中,有許多張在大澤賊穴裡非常知名的面孔,有些人甚至還曾因為奮勇殺敵而被袁紹嘉獎過。這股曹軍從下船到整隊只用了半個時辰不到的時間,而且全程幾乎沒發出過聲音,只有凜凜的殺氣逐漸凝集。
他們登陸的岸邊,距離烏巢城的北門只有幾十步之遙。烏巢城背靠烏巢大澤,三面陸地都是嚴兵把守,只有靠著大澤的北面防守相對空虛。在這樣一個漆黑無月的夜晚,烏巢城北面甚至連火把都沒安放一把。所有人都覺得,曹軍在大澤損失慘重,已經被嚇破了膽,絕不敢穿越殺機四伏的烏巢水面。
這股曹軍在許褚的指揮下飛快地跑到城牆底下,拿出鉤索朝上一拋。十幾名腿腳利落的虎衛攀住繩子朝上爬去,不一會兒就到了頂端。他們貓著腰把鉤索換成了繩梯,讓更多人爬上來。沒過一會兒,北門居然就被這些先鋒從裡面推開了。
「備火!」許褚發出命令,他身後的士兵們紛紛從身上解下一根纏著白布的粗大松枝,用火引點起火來。開始是十幾個火頭,然後擴散到幾十個、幾百個,烏巢城和烏巢大澤之間一下子被無數的火光充滿。
「殺!」許褚大喝一聲。
數千名士兵也隨之大喝,連天空的雲都為之顫抖了一下。曹軍的奇襲部隊像一把鋒利的戈,狠狠地啄向烏巢城的缺口。曹兵沿著城門衝了進去,然後散開到每一條街道。一直到這個時候,守軍才意識到城被突破了,他們驚慌地拿起武器,試圖去阻擋。可羸弱的運糧兵又怎麼可能是這些精銳的對手,散亂的抵抗幾乎沒有效果。
烏巢的街道很狹窄,兩側的空地幾乎都被輜重填滿。許褚和虎衛們組成了一個圓陣,把中間披掛甲冑的主公保護起來,快速推進,直撲向府衙。開戰前烏巢本為曹氏所有,所以城內佈置他們都非常熟稔。
府衙是天子的所在,是這次行動最為重要的目標,甚至比焚糧還關鍵。只有等到天子到手順利離開城池,攻佔烏巢城各處屯糧要點的士兵才會放下火把,開始焚燒。
烏巢城並不是特別大,他們很快就抵達府衙門前。這座府衙和其他城市的府衙不太一樣,它是一座背靠高牆的石製建築,分為三層,每一層的建築外圍還有拱形邊牆,與其說是個府衙,倒不如說是一個城中要塞。這是當年為了抵禦烏巢水賊而修造的,因為不太好拆,所以佔領者無論是曹操還是袁紹,都沒把它拆毀,留到了現在。
許褚沒有立刻衝進去。天子既然在烏巢出現,那麼他的周圍一定有袁軍護衛據險抵抗。在清剿乾淨之前,他可不想讓主公冒風險進入。他正考慮如何分派人手,忽然一名虎衛發出一聲叫喊,許褚疑惑地朝另外一個方向看去。他看到,在火把和燈籠的映照下,一縷青煙裊裊升起,很快青煙轉成了黑煙,愈加濃烈。
「這是誰擅自先動手了?」許褚眉頭一皺,大為不滿。
「是我。」
一個嘶啞而得意的聲音從府衙上方傳出來,在場的人同時抬起頭來。只見一個身裹青袍的怪人站在府衙的第三層高處,以手憑欄,用一隻獨眼居高臨下地瞪著他們,如同一隻掛在樹上的夜梟。原本只是遍佈血絲的眼球,今夜竟是格外血亮。
「蜚先生?」許褚仰頭大叫。
「用心良苦哇。」蜚先生高抬起雙手,語氣有些感慨,「你們跟烏巢賊們演了那麼久的對手戲,犧牲那麼多條性命,只是為了讓我相信大澤水路已是險途,不加防備。又把張繡棄掉,誘走我的重兵。用心良苦啊,用心良苦。」
「苦你姊姊!」許褚拿起一把手戟,猛然投過去。蜚先生閃身避過,他渾身膿腫,動作卻是不慢。手戟砸在石欄上,濺起幾塊碎石。
「你們是不是覺得,烏巢已是你們的天下,成功近在咫尺?」蜚先生的腔調裡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狂熱。許褚決定不去理他,專心攻打府衙。這傢伙顯然只是恰好在烏巢城裡待著,結果被曹軍圍了個正著,走投無路之下,才在這裡裝腔作勢。等殺到三層把他揪下了,看這個癩蛤蟆還能囂張到哪裡去!
蜚先生停頓片刻,把身體稍微前傾,把視線投向許褚的身後。那個全身披掛甲冑的中年人被虎衛團團圍住,也仰望著府衙頂端。他腰間懸著一把華美長劍,蜚先生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名劍「倚天」。
「曹司空大人,難為你親自造訪烏巢。」蜚先生高聲叫道,口氣得意非凡,「讓我想想,用什麼東西招待您,才符合您的身份呢?」蜚先生歪著頭想了想,忽然咧開嘴:「比如說,濮陽?」
隨著他的話音一起,四周頓時有數十道黑煙扶搖直上,許褚面色大變。
六年之前,曹操與呂布在濮陽曾經有過一場大戰。濮陽大戶田氏假以投降為名,將曹操誘入城中。然後四方火起,把曹操困在城中。呂布帶人四處搜殺,幾乎逮住了他。最後曹操頂著熊熊大火從東門躍馬而出,這才僥倖生還。若以凶險而論,此戰猶在宛城之上。
如今蜚先生提起濮陽,顯然是要把他們困殺在烏巢,重現濮陽噩夢。
「我軍如今遍佈烏巢,你的主力遠在別處。想讓濮陽重現,根本是癡心妄想!」許褚大罵。蜚先生一撩青袍,哈哈大笑:「癡心妄想?」他一揮手,身後一支鳴鏑飛上夜空,很快從四個方向傳來隆隆的聲音。許褚等人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知道一定不會是好事。
「別激動,那只是我事先吊在城門上的四塊斷龍石罷了。」蜚先生得意道。
斷龍石一落,城門便會被阻斷。如果這時候城內火勢大起,除了個別人可以從城頭吊下繩索逃走以外,大部分人只有死路一條。
肉眼可見的火光已經開始在城內顯現,隱隱傳來喧嘩。這些囤積在城內的糧草輜重事先被澆了油,非常易燃。曹軍可以佔領烏巢,但不可能清除所有東山埋伏在城內的人。只要一處火起,就會迅速蔓延全城。曹軍雖然目的是焚糧,但絕不是讓自己和糧草同歸於盡。
「你這個瘋子,你這麼幹,自己不也要死嗎?」許褚吼道。
蜚先生深沉地看了他一眼:「我就沒打算離開,我要親眼見到曹氏的覆亡,親眼見證郭嘉的事業坍塌……」他說到一半,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那一隻血亮的獨眼瞳孔陡然縮小,映照出那中年人摘下頭盔以後露出的滄桑面孔。
說來奇怪,那腰懸倚天劍的中年人沉默地盯著蜚先生,就像是盯著畢生的仇敵。但蜚先生肯定自己之前從來沒見過他。
「你不是曹操!」蜚先生的聲音有些驚怒。「沒人說那是曹公,一切只是你一相情願罷了。」隊伍裡另外一個聲音傳來。他摘下扣在頭上的斗笠,露出一張犀利而自信的臉。
「郭嘉!」蜚先生發出野獸般的吼聲,他沒想到,這個朝思夜想的宿敵居然離開官渡出現在自己面前,身體因為毫無心理準備而戰慄起來,獨眼紅得發亮。
郭嘉走到中年男子身邊,嘖嘖歎道:「張遼將軍和曹公的身高差距那麼大,你也能看錯。看來仇恨不光會蒙蔽一個人的眼睛,也會扭曲一個人的智慧啊。」
「原來是張遼。」蜚先生看了他一眼,但還是不明白,為何這人對自己充滿了怨恨。
「我今日到此,不是以曹氏將軍的身份。」張遼緩緩開口,雙手緊握倚天高舉過頭,唇角在微微抖動,「而是以呂姬丈夫的名義,向你們復仇。」
蜚先生何等心思,只稍微轉了轉,便猜出個八九分。呂姬之死,顯然是被郭嘉栽贓到了東山頭上。這樣一來,本來是郭嘉希望在烏巢借重張遼的武力,卻變成了郭嘉給了張遼一個報仇的機會。以張遼對呂姬的感情,一定會拼出死力,而且還會對郭嘉充滿感激,無形中打破了楊修的拉攏。
真不愧是郭嘉式的人盡其用,蜚先生從鼻子裡冷哼一聲。不過他不打算對張遼解釋,解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東山也不懼怕與任何人為敵。
更何況,他如今處於優勢。
「郭奉孝,你就裝吧!曹操雖然沒來,你不是一樣落入我的圈套!你終究還是輸給我了!你不是天下第一謀士麼?!現在題目劃出來了,用出你的計謀來解呀,來破局呀!」
相比起蜚先生的瘋狂,郭嘉冷靜得像一塊冰,他只是抬起一根指頭:「我不用做任何事,就可以打敗你。」
蜚先生把身體向前探,青袍一展,突然狂笑起來:「也好!如今烏巢四門已封,我看郭嘉你的大話能說到幾時!」
就像是為了給他的話增加說服力,烏巢城內又是十幾道煙柱升起來。火勢逐漸大了起來,映得半個城池都紅亮起來,府衙前的人隱隱能感覺到熱浪在遠處奔騰。
「殺了他們!」蜚先生大叫,枯枝般的手指一壓,數十條黑影從他身後躥出去,朝著郭嘉刺去。這些人的速度極快,皆是東山最精銳的殺手。許褚立刻擋在了郭嘉身前,虎衛們一湧而上,與東山殺手戰成一團。張遼高舉著倚天劍,沖在了最前面。
至於郭嘉,他平靜地負手而立,保持著仰望的姿態,一點也沒因為自投羅網而驚慌,四周的血腥殺戮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影響。
「我今日到此,不用做任何事情。」郭嘉的聲音在熱風裡飄蕩。遠處的火光,將他頎長的身軀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郭嘉說這句話的同時,在府衙內的劉平也緩緩站起身來,邁出了一步。
該是天子出手的時候了。
「德祖,你這是什麼意思?」張繡一頭霧水地瞪著他,「郭奉孝第二個沒想到的是什麼?」
楊修狡黠地擺了擺手指:「張將軍,容我先給你變個戲法。」他叫來幾名士兵,耳語幾句。士兵們點點頭,轉身離開,沒過多一會兒,他們把兩名士兵揪過來綁住雙手,扔在地上。然後楊修下令讓所有人都退到幾十步之外,沒有命令不得靠近。
「這是……」張繡還是糊塗。
楊修點起一節松枝遞給張繡,張繡拿起火把一照兩個人,不由得雙目圓瞪,松枝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可沒想到,一直藏在自己隊伍裡的,居然是這個人!
「二……二公子?」
張繡下意識要去扶,可手伸到一半,曹丕已經咬牙切齒地喊出聲來:「楊修!你出賣我!」楊修蹲下身子,笑瞇瞇地對曹丕道:「二公子,我可沒出賣你。你不是一直想問張將軍宛城的事麼?如今正是時候。」
一聽到「宛城」二字,張繡又是一顫:「德祖你……」
在火光的躍動下,楊修的表情顯得陰晴不定,格外詭秘:「張將軍,曹公怕殺了你壞了他愛才的名聲,所以故意派你來送死;賈詡那麼聰明,會看不出這一點?可他提醒過你一句沒有?如今曹家二公子又開始追究宛城之事。張將軍,你如今可是窮途末路、四面楚歌啊。」
張繡的嘴唇不爭氣地顫抖起來。這些事情他早就隱約猜到,只是不願意去證實,如今被楊修一語點破,他的心理防線一下子垮了。張繡頹然地坐在地上,囁嚅道:「文和,文和他不會這麼做的,他一定還有後手救我……」
「後手?你仔細想想,從你投曹開始,賈詡可做過一件對你有利之事麼?正相反,你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被除掉——胡車兒是怎麼死的?」
面對楊修的質疑,張繡啞口無言。楊修低下身子,放慢語速,帶著那麼一絲誘導:「我知道賈詡讓將軍把宛城之事爛在肚子裡,可這是為什麼?到底是為了你好,還是為了他好?你想不通不要緊,可以說給我聽,我來幫你分析來龍去脈。若將軍你還是執迷不悟,閉口不談,咱們可全都要冤死在這大澤之地了。」
說完楊修雙手一攤。張繡臉色煞白。當他意識到賈詡也可能出賣自己的時候,最後固執的信念終於崩塌了。
「可是……」張繡看了曹丕一眼,頗有顧忌。楊修道:「二公子好不容易從北邊回來,又親身涉險跟著咱們出來,不就為了弄個真相麼?讓他跟我們一起聽聽也無妨嘛。」他拍了拍曹丕的頭,輕鬆地說:「不然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去,豈不是太可憐了。」
張繡像被雷劈了一下,全身僵直地看向楊修,彷彿不認識這個人。楊修狐狸般的面孔浮現出一絲猙獰:「反正沒人知道他尾隨你到此,若還放還回去,豈不是大大的禍害?你反正已經殺了一個曹家子弟,多一個又何妨?這時候,就該賭一賭了。」
張繡緊張地看了眼曹丕。出乎他意料的是,曹丕此時居然不是面露恐懼,而是死死地盯著他。這孩子對真相的執著,已經超越了生死。
現在張繡才明白,為何賈詡反覆告誡他,要做一個單純的武人。他只是稍微多想了一點點,就被逼到了如今的局面。張繡抬起頭,天色漆黑如墨,自己這支棄軍置身於黑暗之中,茫然不知所措,就連身處何地都不知,與自己的境遇又是何其相似。
「好吧……」張繡長長地歎了口氣,一瞬間像是老了許多歲。
張繡就這麼站在黑暗中,開始緩緩地講出宛城之夜的真相。其實,真相也並沒有那麼多,許多細節,許攸都已經為曹丕推測過了,如今只是從張繡口中證實罷了。
一個自稱魏蚊的人,請求賈詡和張繡為他完成一件事,趁曹公在宛城時發動一次叛亂。這起叛亂要偽裝得像是襲擊曹公,但真正的目標,卻指定是曹昂。在一開始,張繡覺得這想法十分荒謬,可當賈詡吐露出這個人的真實來歷時,張繡卻不得不陷入沉思,最終不得不答應下來。接下來的事情——正如天下所知的那樣——胡車兒親自帶兵圍攻,曹昂戰死,而曹操、曹丕卻在賈詡的刻意安排下僥倖逃脫。
「你就沒想過得罪曹操的下場?」楊修忍不住問。
「賈先生開始不是這麼說的,我們本來是打算投靠袁紹。他告訴我的是,宛城乃一石二鳥之計,既可以完成魏蚊的囑托,也可以在投靠袁紹時多一份功績。要不然我是不會答應的。」
「結果等到袁紹的使者許攸抵達,賈詡卻突然變了臉,把使者叱走,反過來勸將軍降曹?」楊修看到張繡鬱悶地點點頭,繼續道,「讓我猜猜,他對你說的是袁強曹弱,投袁公不過是錦上添花,無甚前途;曹公正在用人之際,非但不會計較,反而會大大重用,對不對?」
「始有大疑,方有大信。我那時已不能回頭,只能相信他。」張繡吐出一口氣來。
「賈詡真是好手段,誘以虛利,帶著你一步步走下來,等到你驚覺時會發現已身陷泥沼別無選擇——難怪人家說,郭嘉是螳螂,賈詡是蜘蛛。」楊修大為感慨,話題一轉,「可我有個疑問,魏蚊究竟許了賈詡什麼好處,讓他甘心做出這等大事來?他到底是誰?」
張繡的面頰肌肉抖動了一下,他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這些事情,賈詡不可能會告訴他。張繡知道的,只是一個名字罷了。楊修似笑非笑瞥了曹丕一眼:「其實要猜出他的身份,倒也不難。只要看看宛城之亂誰得利最大,幕後主使便昭然若揭。」
張繡一愣:「袁紹?」楊修無奈地搖搖頭:「張將軍,你仔細想想。宛城死者中最有價值的,是曹昂。而曹昂死後,曹家發生了什麼事?」本來臥在地上的曹丕開始掙扎,臉色越發蒼白。楊修沒等張繡回答,自己掰著手指道:「曹昂乃是劉氏所生,親母早死,他被正室丁夫人撫養長大,不出意外的話,他將是曹公毫無爭議的繼承人。曹昂在宛城這一死,讓丁夫人悲痛萬分,與曹公決裂離異,不復相見——」
說到這裡,楊修伸出了三個指頭:「沒了曹昂,曹氏的繼承人只能是從卞夫人的三個兒子:丕、彰與植中做出選擇;沒了丁夫人,曹公只能把卞夫人扶正,所以……」他說到這裡,閉上了嘴,但灼灼的目光裡已經有了答案。
「你放屁!!」曹丕大嚷起來,整個面部肌肉痙攣,讓他看起來格外猙獰。楊修蹲下身子,盯著他的臉:「我問你,魏蚊是什麼意思?」曹丕下意識地答道:「琅琊開陽附近山中生長著的一種蠍子。」
「你母親又是哪裡人?」
「琅琊開陽……」曹丕的聲音逐漸低沉,可他突然又爆發出來,「這兩者只是巧合罷了!我母親不是那樣的人!」
楊修和藹地摸摸他的頭:「傻孩子,為了你,她可是什麼都肯犧牲。看,母愛是多麼偉大啊。」楊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居然有一種快意。他這話一出口,曹丕呆在了原地,胸膛起伏,一顆心臟幾乎要掙破胸腔。
「原來,竟是……卞夫人?」張繡的震驚一點也不比曹丕小。楊修冷笑道:「如果是她的話,我一點都不意外。那女人本來是徐州的一個舞姬,如此低賤的出身,居然能把曹公迷得神魂顛倒娶回家去,如今還擢為正室,手段實在是了得。」
「然後我們怎麼辦?」張繡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意思是該不該動手殺人。
楊修伸開修長的指頭,優雅地擺動一下,然後蹲到了曹丕身前,抬起他的下巴:「知道真相以後,我忽然有點捨不得殺你了。我很想賭一賭看,把二公子你放回去,你會怎麼做?」
曹丕面色慘白,一言不發。楊修猶嫌不夠,言辭溫和地嘮叨著:「你去揭發宛城秘辛,張繡、賈詡固然完蛋,卞夫人也一樣下場堪憂;可如果不揭發呢?你不惜以身犯險追到烏巢,如今知道兇手卻不敢說,之前所作所為豈不成了笑話?是顧念兄弟之情,還是為親者所隱?大哥之仇和母親之命,你到底怎麼選?」
楊修的一句句話刺入曹丕的耳中,把他試圖隱藏的刺一根根地挑起來,血淋淋地亮在面前。戾氣在逐漸升騰,太多太大的衝擊湧入少年的心靈,讓他不知所措,不同的思緒在同一具軀體裡拚命地廝殺。曹丕的牙齒開始顫動起來,發出酸澀的格格聲。最終這場風暴達到了巔峰,曹丕猛然仰起頭來,半直著身子瘋狂地吼道:
「不要說了!」
這一聲吼連遠處的士兵都聽到了聲音,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張繡有點緊張,起身要動手,楊修卻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後退後了幾步,露出玩味欣賞的神情。
那一聲吼耗盡了曹丕全部的力氣,他身子晃動了一下,頭深深地垂了下去,雙肩在劇烈抖動。他身前的泥土,被大滴大滴的淚水所浸濕。就在張繡和楊修以為他行將精神崩潰之際,曹丕身旁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
「二公子,就是現在!」
他身旁一直被人遺忘的黑影猛地跳起來,用頭撞向楊修。楊修猝不及防,只得矮身去閃,張繡一看不妙,踏前一步擋在楊修面前。黑影一頭頂撞在甲冑上,反彈回來,被張繡一拳打翻在地。
就因為這一下遲滯,曹丕趁機雙腕一掙,竟把繩索掙斷,雙腿飛速地奔向在河邊吃草的張繡坐騎。因為天色太黑,士兵們又留在幾十步開外的位置,一時間不及攔阻。曹丕翻身上馬,狠狠踹了一下馬肚子,馬匹嘶鳴一聲,朝著遠處跑去。
張繡要去追,卻被楊修攔住了:「來不及了,張將軍你看他逃去的方向。」
這時候張繡才注意到,曹丕逃去方向的遠方地平線,正隱隱透著紅光,連那一片天空都被映得彤紅。那裡才是真正的烏巢城,正熊熊燃燒著的烏巢城。它就像是一把巨大的火炬,逐漸照亮了整片大澤與原野。
「我們去追的話,可能會和曹軍的主力碰上。」
「可是他知道我們這麼多事情……」張繡急道。楊修望著曹丕逐漸遠去的背影,眉頭先是緊皺,然後舒展開來:「普通人聽到這些事,就算不瘋也要方寸大亂。而曹丕居然還有這麼強的求生慾望,說明他保持著清醒。而一個清醒的人,他會做什麼選擇,並不難猜。」
楊修的話並不能讓張繡釋懷,他憂心忡忡地走過去,看到自己剛剛打倒的人躺倒在地,身下還壓著一隻熄滅的松枝。張繡這才恍然大悟,剛才自己把火把掉在地上,居然被這小子偷偷用身體壓住,趁談話之際偷偷燒斷了曹丕手腕的繩索。
「這是誰?曹丕的跟班?」張繡問。他對這小子有點佩服,聰明不說,還忠心得很,捨棄自己也要救曹丕的命。
楊修端詳了一下這個躺倒在地的年輕人,說出了他的身份:「這是河內司馬家的二公子,司馬懿。」
「你居然認得我。」司馬懿氣定神閒地笑了笑。楊修道:「司馬家於漢室如此重要,你們家上上下下,我可是都關注過。」
兩個人四目相對,彼此都心照不宣。只有不知內情的張繡有些詫異,司馬家怎麼會和曹丕扯上關係?他一下子有些猶豫,不知此人該如何處置才好。這時楊修又問道:「你不在河內待著,跑來這裡做什麼?」
司馬懿道:「司馬家向曹公輸誠,我要陪伴二公子左右,這個理由你們喜歡麼?」說到這裡,他轉動脖頸,朝著遠處的烏巢城看了一眼,「跟隨你們潛入烏巢,這是我的主意。我告訴過他,只有在人最絕望的時候,才會吐露真相。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張繡眉頭一皺,覺得自己似乎被耍了,不由得疑惑地看了楊修一眼。楊修對司馬懿的話有點惱火,他冷冷說道:「你把曹丕騙來這裡,根本不是為了方便他追查真相。你只是騙那個小孩子,想創造個機會進入戰場,去救天子罷了。」
「什麼?天子?」張繡發現自己有點跟不上了,怎麼又和天子扯上關係了?
對於楊修的質問,司馬懿不置可否,楊修又道:「如果我猜得不錯,曹丕剛才朝著真正的烏巢城跑,就是得自你的叮囑吧——天子,就在烏巢?你對他倒真不錯,寧肯犧牲自己性命,也要去想辦法示警。」
司馬懿高傲地看他一眼,閉上眼睛淡淡答道:「你推斷得倒不錯,就是反應太慢了。總是等到事情發生了,才想清楚是怎麼回事。」話音一落,楊修登時臉色陰沉下來:「你我皆是漢室忠臣,何必這麼說話。」
「你是為了劉協,而我是為了劉平而來。咱們倆不是一路人。」司馬懿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從一開始,司馬懿就對慫恿劉平去做各種事的楊修一點好感也無,而楊修對這個天子時時掛在嘴邊的好兄弟,也有一種本能的厭惡。
楊修眼神閃過一絲狠戾,他還從來沒被人這麼擠對過,即使是郭嘉,也從沒如此嘲諷過他。而司馬懿還在繼續:「我看就算是漢室,在你眼裡也不是效忠的對象,它不過是你參與天下這一鋪大賭的賭本罷了——如今天子就在烏巢,你手裡這麼多兵,為何不趕緊去勤王?」
「我會去的,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做一件事情。」楊修從張繡身上拔出長劍,「刷」對準了司馬懿的脖頸。這傢伙的嘴實在太毒了,楊修可不想再聽到從他嘴裡出來的任何聲音。司馬懿被劍頂住脖頸,身子不自在地扭動幾下,仍在嘲諷道:「你我皆是漢室忠臣,你現在倒要動手了?」
「天子身邊只要一個輔弼之臣就夠了,我要清君側。」
楊修沉聲說道,手中用力。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一枚石子破空飛來,楊修一下子握不住劍,被直接彈飛。
「誰!徐福?!」楊修環顧四周的黑暗,厲聲喝道。飛石擊劍,只有徐福才有這種手段。張繡也驚恐地左右張望,這一連串事情讓他的腦筋完全不夠用了。
一聲長長的歎息從附近傳來:「楊公子,既知司馬是天子親近之人,為何不肯留手?」楊修的五官有些扭曲,他不顧張繡還在旁邊,昂首發出一聲怒吼:「你是我楊家之人!為何要幫外人?」
「楊太尉一心酬注漢室復興之道,他可不願見你走入歧途。」
「如今我父親已經退隱,楊家我說了算,漢室由我來做主。你只是一個刺客、一條狗,卻越俎代庖來教訓我,是何道理?」楊修激動得手都在抖。就像他剛才把曹丕心中最深的刺挑出來一樣,徐福現在挑的,也是他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黑暗中半晌沒有聲音。楊修冷哼一聲,提劍又刺了下去,結果又被石子彈開。徐福的聲音再度傳來,這次腔調裡多了一絲感情波動:「楊公子,收手吧。楊太尉曾叮囑我,說若見到你走的路不對,要出言勸阻,免得楊家都被連累。」
「我走的路哪裡不對了?」
「司馬家乃是天子最重要的外援。你執意要殺司馬懿,不知有何解釋?」
楊修被說破了心事,冷笑道:「我的事,不用一條狗來教。我今天偏要殺他。有本事你十二個時辰一直盯著。看你的石頭多,還是我的劍快!」他把劍撿起來,重新對準司馬懿,狹長的雙眼掃視著黑幕,恨不得把徐福揪出來碎屍萬段。
「楊公子,你太讓我失望了。楊太尉的擔心,果然沒錯。」
徐福不提還好,一提楊太尉,楊修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他發了狂一般虛空亂劈,像是方士在驅鬼一樣:「楊太尉,楊太尉,你們全都天天念叨楊太尉!一個個都以為自己是誰,呸!我呸!一群搞不清時代的老狗,還來教我!」
張繡看到楊修一改往日的淡定從容,像是一個賭輸了的賭徒一般紅著眼睛發洩,想過去勸一句。不料楊修猛一回頭,張繡看到這人的面孔已扭曲得像是個來自九泉的妖魔,不由得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好在夜色深沉,不然被士兵看到這一幕,還不知如何收場。
黑暗中,徐福的話仍在繼續:「我不是楊家的狗,我原本也是士林中人,只因年少輕狂闖下大禍,才被楊太尉庇護至今。如今既然楊公子已不需要我,我想也到了辭行的時候。」楊修聽到徐福居然提出離開,愣了一下,歉疚之情剛剛浮現,就被憤怒淹沒:「哼,趨炎附勢,想去抱郭嘉的大腿?」
「不,我會去荊州,遠離中原。脫下這身刺客的黑衣,做回到儒林士人。」徐福的聲音有一種被傷害的痕跡。
「哈!滾吧!楊家不需要你這忘恩負義的狗!還賴在這裡做什麼?」
聲音又長長歎息一聲:「保住司馬懿的性命,是我為你們楊家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保住他。」
楊修高聲發出命令,四周幾十名士兵帶著武器匆匆地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