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二卷·李白〈北風行〉
從戎筆,煉自班超班定遠,留下一段氣壯山河的投筆從戎。與文氣縱橫的筆靈相比,從戎筆憑的是一股武人的豪氣。
陸游負有「筆通」之才,可以使用萬筆。但他最喜歡的,就是這一管從戎。從戎豪情萬丈,不講求惺惺作態,純靠胸中一股意氣,與陸游性情十分相投;而且筆主班超揚名西域,為漢家打下一片江山,正是身處南宋、憂心國事的陸游所最為傾心的一種氣質。
當桃花源的筆塚被朱熹所毀後,陸游將救出來的筆靈都散去了諸葛、韋兩家,唯有這一管從戎筆被留了下來,與之形影不離。陸游辭世之後,從戎筆靈竟與陸游的精魄混然一體,一直在世間輾轉,直至在高明洞內復活。
這一次韋莊之行前,陸游在彼得和尚體內留下一縷意識,從戎筆靈就藏身於這縷意識之中,一直到最終的危機關頭,方才現身。
諸葛家的筆塚吏們原本摩拳擦掌,打算對韋家作最後一擊。可眼前發生的事情,讓他們一下子凍結在了原地,變成一座座主題叫做「驚愕」的雕像。諸葛家的泰山北斗、身負通鑒筆靈的費老,居然被一個其貌不揚的韋家少年一拳打飛,生死未卜。
這個轉變,委實難以讓人接受。不只一個筆塚吏以為,韋家肯定有什麼殘存的筆靈可以製造出幻境,用來蒙蔽大家——現實中怎麼可能會發生這麼荒謬的事!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諸葛夏。他和其他三個兄弟仍舊維持著騰王閣,不敢擅自離開,只能扯開嗓子喊道:「王全,還愣著幹嘛!快去救人!」
諸葛家裡有專門負責搶救的筆塚吏,他聽到諸葛夏的喊聲,渾身一震,連忙跑到青箱巷的廢墟上。費老躺在地上,四肢攤開,滿臉都是鮮血,已經陷入了昏迷。這筆塚吏不敢耽擱,連忙喚出自己的藥王筆,這筆煉自唐代名醫——「藥王」孫思邈,是少有的幾枝能救死扶傷、活人性命的筆靈。
這一次大戰,這位叫王全的筆塚吏隨身帶著大量事先配好的藥丸,隨時準備著救助其他戰鬥型同伴。他把費老的牙關撬開,先餵了一丸,然後呼起藥王筆,將費老全身都籠罩起來。這藥王筆的能力,單獨來看毫無用處,但卻可以大幅催發藥性,促進循環吸收、讓平時藥效甚緩的藥物見效極快。
那藥丸一下肚子,立刻溶解開來,化作無數股細流散去四肢百骸,有蒸蒸熱氣開始從費老全身冒出。王全又連忙掏出幾包外敷藥粉,撒在費老破碎的面頰上,藥力所及,流血立止。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只要這些外敷內服的藥物行上十幾分鐘,費老的性命便可保無虞。
可就在這時候,二虎子的第二擊也到了。
二虎子的想法十分單純,這些傷害了自己族人的傢伙,都該死。他感覺這枝陌生的筆靈十分親切,與自己配合起來得心應手,毫無澀滯。只要他像往常一樣揮動拳頭,就有巨大的力量從招式裡噴湧而出,無人能夠阻擋。
巨大的拳風撲面而來。
「保護費老!」諸葛家的筆塚吏們急切地喊道。
立刻就有四、五個人擋在了二虎子與費老之前。他們各自喚出筆靈,要嘛築起厚實的防護盾,要嘛放出衝擊波去抵消,還有的試圖將整個空間扭曲,想把拳勢帶偏。
他們的努力收到了成效,從戎筆的強拳在重重阻礙之下,一部分被抵消、一部分被偏轉,沒有波及到費老和王全。但是這一次阻擋的代價也是相當大的,這四個人的嚴密陣勢被殘餘的拳勁一轟而散,紛紛跌落在地面上,一時都爬不起來了。
一拳打垮了四個筆塚吏,這個結果讓在場所有人啞口無言。二虎子保持著出拳的姿勢,一動不動,覺得渾身無比舒暢,少年的身體在微微顫動,這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樂。
「想不到……」被怨筆字軸緊縛住的陸游喃喃道,語氣裡帶著感慨和欣慰,「從戎筆,居然與這孩子神會了。」
從戎筆自煉成以來,還從未與人真正神會過。這其中固然有陸游將其秘藏的原因,但究其主因,還是宿主難覓的緣故。純粹的文人,根本無法駕馭這豪勇的從戎筆;而純粹的武人,也難以獲得從戎認同。筆塚主人煉的筆靈,畢竟是為保存才情而設,唯有類似班超這種文武兼備的,才能真正與從戎達到神會境界。
二虎子性格單純直爽,有古義士之風,又出身於韋家書香門第。連陸游本人都沒有想到,這從戎筆居然選擇了和二虎子神會。要知道,筆靈神會,與筆靈寄身的威力,可以說是天差地別,地位迥異。否則諸葛四兄弟也不會耿耿於懷,要為寄身筆塚吏爭口氣了。
此時得了從戎神會的二虎子,如有神助。他從口裡發出沉沉低吼,一拳一腳施展開來,足以斷金裂石,在藏筆洞前的狹小空間裡,宛如一尊無敵戰神。
諸葛家的筆塚吏們意識到,任憑他拳拳攻來,自己這方是坐以待斃,於是紛紛選擇了先發制人,一時間各色筆靈,都朝著二虎子席捲而去。如此密集的攻擊,恐怕就是衛夫人筆陣圖也未必抵擋得住。
「投筆勢!」
二虎子不知為何,腦子裡浮現出這麼三個字。他大吼而出,同時做了個投擲的姿勢,從戎筆化作一道銀子流星,扎入諸葛家筆塚吏的陣勢之中。
只聽到一聲巨大的轟鳴爆開,塵土四起,地動山搖。二虎子身形一晃,後退了數步,嘴角流出一絲鮮血。對面更是一片混亂,只有幾個筆塚吏勉強還能站住,更多人都被劇烈的碰撞震倒在地。
班超放棄做書吏、投筆從戎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從戎筆對文人筆靈有心理優勢。二虎子的投筆勢,硬撼二十位筆塚吏而立於不敗之地,足可令班超欣慰。
「二虎子,先打騰王閣!」韋定國厲聲喝道。
二虎子擦了擦嘴角,抑制住腹中翻騰,揮拳搗向半空中的那一棟空中樓閣。
一拳,兩拳,三拳,四拳。騰王閣在拳鋒下開始傾頹、崩塌,有細小的瓦礫掉落。
到了第五拳的時候,諸葛四兄弟再也無法支撐,四個人一齊噴出一大口鮮血,同時朝後面倒去。騰王閣在空中轟然潰散,化成千萬片碎片,消逝不見。
被禁錮其中的羅中夏重新出現在視線裡,他跪倒在地,不住地咳嗽,只有頭頂的青蓮筆依舊光彩照人。
二虎子的攻勢沒有停歇,他的拳頭一浪高過一浪,毫無間歇。而且這拳勢表面看長槍大戈,其實每一招都瞄準了正在被搶救的費老,這使得諸葛家的筆塚吏們不敢輕易出手攻擊二虎子,把全力都放在保護費老上。
「班超萬里侯!」
羅中夏忽地大聲吟道。這是李白〈田園言懷〉中的一句,滿是對班超的讚歎羨慕之情。此時被他吟誦出來,恰好推波助瀾,通過青蓮筆為從戎大壯聲勢。
一枝是管城七侯,一枝是筆塚中唯一的一枝武筆。兩者相闔,相得益彰。
諸葛家轉眼間就由絕對的勝利者變成了一群慌亂不堪的集合……
※※※
在通往內莊的竹橋盡頭,老李沉默地站在原地,表情僵硬。費老從剛才開始,就失去了聯繫,他從耳機裡聽到的只是無休止的腳步聲、嘈雜的叫喊聲、喝罵聲和此起彼伏的轟鳴,不時還有哀鳴閃過。
他知道自己的部隊遇到了大麻煩。
「有沒人有回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老李連續換了三個頻道,都沒有任何回應,回答他的只有沙沙的電子噪音。他的神態和語調仍舊保持著鎮定,可頻繁的呼叫還是暴露出了內心的焦慮。
「需要我們過去看看嗎?」他身後的護衛問道。
「不必,如果真是大麻煩,你們去了也沒任何用處。」老李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繼續進行呼叫。這一次,費老的頻道裡終於有人說話了,傳來的聲音卻是王全的。帶著哭腔的王全把陸游與從戎筆的爆發簡略地描述了一遍,然後傳來一聲慘叫,他的聲音又被噪音蓋了過去。
老李聽完以後,無奈地把耳機從耳朵裡拿出來,攥在手裡,恨恨地自言自語:「被耍了……」
當初天人筆告訴他,陸游一定會留一縷魂魄在彼得和尚體內,還慷慨地送了怨筆字軸給諸葛家。老李雖然心懷疑慮,反覆檢查,都沒看出任何破綻,便讓費老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當費老看到「陸游」(彼得和尚)時,立刻把訊息傳達給了老李,老李最後一點疑竇也煙消雲散了。
可到了現在,老李才突然想到,天人筆之前只告訴他陸游可能出現,卻從來沒說過陸游出現之後會做什麼。諸葛家對陸游瞭解不多,但天人筆不可能不知道陸游藏著從戎筆。
「該死,天人筆故意提前離開,就是讓我們去撞陸游的鐵板……」
老李此時的心情又是惱怒,又是挫敗。這一場行動從策劃開始,他就與天人筆主勾心鬥角,殫精竭慮。他故意拖延進攻時間,縱容羅中夏破壞儒林桃李陣,以致天人筆只吸收一半的韋氏筆靈,本以為穩佔了天人筆主上風。
可自己終究沒有算過天人筆主,被對方反算計了一手,以致諸葛家的主力部隊在藏筆洞前陷入了麻煩。
而且還是個大麻煩。
現在韋家筆靈已經近乎全滅,目標算是勉強達成。當務之急,應該是把身受重傷的費老和其他筆塚吏撤回來。但韋家的慘滅已經挑起了倖存者們的怒火,在青蓮筆和瘋狂的從戎筆面前,能否順利撤離,是一個大問題。
老李思忖再三,最終長長歎了口氣,摘下眼鏡習慣性地擦了擦,又架回到鼻樑上。
「只好讓我出手了……」
「族長,您不能這樣!」護衛急忙勸阻道,「您一出手,幾年都無法恢復,以後怎麼跟天人筆主斗啊?」
老李憂慮地望著遠處的內莊村落,鏡片後的目光有些黯淡:「若現在我不出手,只怕諸葛家的本錢都要賠在這裡了。」
說完這些,老李盤腿坐在地上,對護衛道:「給我護法。」護衛不敢怠慢,連忙後退了幾步,擔心地望著族長。老李雙肘微微曲起,眼睛微瞇,雙手平伸,手指撥弄按撫,宛若正在彈著一具看不見的古琴。
老李的手法十分熟稔,右指勾抹、左指吟猱。初時寂靜無聲,然後竟有隱約的清淡之樂繞樑而出,在竹橋繚繞不走。老李左無名指突然一挑,琴聲陡然高起,如平溪入澗,這一片琴聲裊裊飄向遠方的韋莊內莊……
※※※
在藏筆洞前,青蓮筆與從戎筆聯手打得正歡,諸葛家的筆塚吏們只能東躲西藏,不成陣勢。他們若是集合一處,彼此配合,未必不能有一戰之力,可費老的意外受傷讓他們心神大亂。沒了費老這根主心骨在背後坐鎮,士氣大受影響。
「再堅持一下,這麼猛烈的攻擊,他們很快就會沒體力的!」
一個筆塚吏聲嘶力竭地喊道,然後他就愣住了。他看到顏政笑咪咪地出現在羅中夏和二虎子身後,拍拍他們兩個人的肩膀,紅光一閃,兩人立刻恢復生龍活虎的模樣。
「時間恢復的畫眉筆……」筆塚吏覺得眼前一黑,這樣的組合實在太沒天理了。
「難道這就是韋家滅族的報應?這報應未免也來得太快了吧。」不只一位筆塚吏的腦海裡浮出這樣的想法。
就在他們有些絕望的時候,忽然有一陣琴聲傳入耳中。這琴聲清越淡然,聞者心泰,霎時便傳遍了整個藏筆洞前。二虎子和羅中夏聽到這琴聲,先是一怔,旋即攻勢更為猛烈。可他們很快發現,諸葛家的筆塚吏一個個的身體都開始變淡,似乎要融化在空氣裡。
「難道又是諸葛春玩的伎倆?」羅中夏心想,諸葛春號稱「天涯若比鄰」,能把別人傳送到很遠的地方去。可這一次,看起來卻有些不同,諸葛家二十多人,包括遠處受重傷的費老,都同時出現了奇怪的淡化狀態。一次傳送二十多人,這絕不是寄身的諸葛春所能達到的程度。
這時候,琴聲中忽然出現一個人的聲音。這聲音羅中夏只聽過一次,卻十分熟悉。
「韋家的諸位,今日就到此為止,你們好自為之吧。」
語氣平淡,卻傲氣十足。隨著這個聲音的出現,諸葛家筆塚吏們的身體越變越淡,這不是單純的消失,而似是化作了無聲的旋律,以不同音階微微地振蕩著,跟隨著琴聲飄蕩而出。
二虎子眼見仇人要逃,哪裡肯放過,雙拳齊出。咚、咚、咚、咚數聲轟鳴,週身掀起一片煙塵,數個大坑。可從戎筆再強,也只能攻擊實體目標,面對已經化成了宮、商、角、征、羽的諸葛家來說,從戎也無能為力。他最多是給這段旋律多加上一些背景噪音罷了,卻無法影響到遠方老李。
二虎子憤怒至極,不由得「啊」地大吼一聲,巨拳搗地,碎石橫飛,生生砸出一個隕石墜地一樣的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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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手指撥弄,身體俯仰,一曲《廣陵散》讓他在虛擬的琴弦上彈得風生水起,意氣風發。最後一個音符緩緩劃過琴弦,老李小指一推,按住了尾音,身子朝前倒去,幸虧被護衛一把扶住。護衛看到家主的後心已經濕成一片,面色灰白,眼鏡架幾乎要從沁滿汗水的鼻樑上滑落。
護衛仔細地把老李扶正,老李睜開眼睛,看到諸葛家的筆塚吏們都站在身旁,個個面露羞愧之色。這也難怪他們,以傾家之力,對半殘的韋家,尚且被打得狼狽不堪,最後還要家主犧牲數年功力相救,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費老沒事吧?」老李問道。
王全連忙說道:「性命無大礙,但是受傷太重,我只能保他一時平安,得趕緊運回家去治療才行。」
老李看了看仍舊昏迷的費老,歉疚之情浮於面上。周圍筆塚吏們登時跪倒一片,齊聲道:「屬下辦事不力,請家主責罰。」
老李疲憊地擺了擺手:「這次不怪你們,全是我算不過人家,才有此一敗。」他忽然想起什麼,轉向一隊人:「你們的筆靈,收得如何?」
其中一人連忙道:「韋家這一次被我們幹掉的筆塚吏,他們的筆靈除了逃掉三、四枝以外,都被我們收了。」
老李滿意地點點頭:「雖然未能進入藏筆洞,但總算有些收穫。」
他環顧四周,下令道:「此地不可久留,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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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筆洞前,倖存下來的幾個人聚攏到了一堆,面無喜色。
雖然青蓮筆與從戎筆成功迫退了諸葛家,可沒有人高興得起來。韋家這一次傷亡極其慘烈,筆塚吏近乎全滅,筆靈損失殆盡。
「韋家的小孩子們和女眷,都還在藏筆洞裡吧?」羅中夏問道。
韋定國轉頭望了望洞口那幾個大字,用一種沙啞、低沉的聲音道:「是的,他們就在藏筆洞的最深處。」
「我聽彼得說過,說那裡還有一條出去的路。」羅中夏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位老人,他發現韋定國的雙鬢比剛才要多了許多白髮。
「不。」韋定國猛一抬頭,表情居然有些兇惡,「他們在那裡,並不是要出去,而是要守護韋家最後的東西。如果我們守不住藏筆洞,他們就會啟動機關,整個洞穴都會坍塌下來,誰也得不到。」
羅中夏啞口無言,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是為了它居然要押上整個家族的命運和幾百條人命,這卻遠遠超出了羅中夏所能理解的範圍。
諸葛家也罷,韋家也罷,似乎為了筆靈而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
難道才情就真得比人的性命更加重要嗎?筆塚主人保存才情的初衷,難道不就是為了讓人們更好地活下去嗎?
羅中夏覺得自己在贏得一場勝利後,反而變得惶惑了。他有些茫然地走到二虎子跟前,想把他攙扶起來,卻發現這個小傢伙倔強地瞪著內莊的廢墟,雙拳已然緊緊地攥著,不肯收回從戎筆。兩道眼淚嘩嘩地從他的眼眶流出來,卻無法融化他堅硬憤怒的表情。
秦宜有些緊張地望著二虎子,眼神裡居然有了幾絲敬畏。她遠遠地站開,不想靠近,生怕萬一被遷怒就麻煩了。畢竟諸葛家這麼快攻入藏筆洞,她要負不小的責任。
顏政看到秦宜的窘迫,衝她招了招手,讓她走過來,然後俯身對然然問道:「你現在聽到了什麼旋律?」
「淒涼、深沉,主題反覆在低音域出現,這是悲劇的結束音。」
然然也被自己聽到的旋律弄得很哀傷,在她的腦海裡出現的場景,是如血夕陽,屍橫遍野的戰場,烽火未熄,只有幾匹倖存的坐騎在無助地悲鳴著,鏡頭越拉越遠,越發寥廓的大地反而更加襯出悲涼。
顏政鬆了一口氣,望著眼前的廢墟,欷歔不已。他是個喜歡混亂的人,但並不喜歡這種慘烈的混亂。
「不管怎麼說,這一切總算是結束了。」
「不,戰爭才剛剛開始。」
陸游回答,他已經恢復成了彼得和尚的神態,臉上帶著淡淡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