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靈4·蒼穹浩茫茫 正文 第十八章 爭雄斗死繡頸斷
    ——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二卷·李白〈雉朝飛〉

    諸葛家和韋家,都是諸子百家的遺族,被筆塚主人悉心扶持,遂成了筆塚傳承的兩大流派。歷代筆塚吏多出自兩家門下,都是綿延千年的大族。

    這兩家從創立之日起,就一直隱隱有著競爭關係,彼此互別苗頭,都想壓過對方一頭。自從南宋末年筆塚關閉以來,兩家為爭奪有限的筆靈資源,更是勢同水火,一度視若仇寇。

    但無論兩家爭鬥如何激烈,有一條底線卻是始終不曾跨越——即是從不動搖對方根本,不趕盡殺絕斬草除根。這是因為儒門如日中天,勢力太過強大,作為筆塚傳承的兩家,實際上是唇齒相依。這一個傳統,這些年來從未被破棄過。

    一直到現在。

    羅中夏沒有想到,這一次對韋莊發動攻擊的,居然是諸葛家。這可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攻勢,而是從一開始就拉足了架勢的滅族之戰!

    先是天人筆和儒林桃李陣,後是諸葛家的總動員。

    老李可真下得了狠手。

    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諸葛家筆塚吏,羅中夏咬了咬牙,放棄了衝到費老和魏強面前質問的打算。他只是一個人,算上顏政和秦宜才三個,根本無法與人多勢眾的諸葛家抗衡。而今之計,是盡快進入內莊,把外面的情況告訴韋家和彼得和尚。

    「北落明星動光彩,南征猛將如雲雷。」

    隨著他吟出這兩句詩來,天空隱然開始有繁星閃落,個個茫大如豆;從天空的另外一端,則有金雲湧來,其中雷聲陣陣,有兵甲鏗然之聲。

    這只是青蓮遺筆幻化出的虛像,表面大氣磅礡,實則不堪一擊,不過唬人的話,一時也夠了。藉著這些幻境掩護,羅中夏拔腿就走,飛快地跑上竹橋。

    在更遠的地方,顏政和秦宜也發覺了事情有些不太妙。他們看到羅中夏放出幻境,知道不是硬拚的時候,兩人很默契地交換一下眼色,也向竹橋跑去。

    諸葛家的隊伍突然看到眼前這一番輝煌景象,不由得停住了腳步。隊伍中的費老冷然道:「這不過是幻覺,叫他們不要遲疑,立刻前進!」

    一人道:「費老,前面那幾個裝神弄鬼的小雜碎,要不要派人去清理掉?」

    費老沉吟片刻,說道:「敢出來破儒林桃李陣,一定是韋家的硬手。不要輕敵。」

    「明白。」那人點頭。

    費老道:「剛才天人筆只吞噬了一半衛夫人筆陣圖,現在韋莊內的筆塚吏恐怕還有不少。你們務必要跟隨自己的團隊行動,保持對敵人的優勢,不要落單。」

    「那我們,要不要開始突擊?」

    「就這麼慢慢走過去就好。」費老淡然道,表情有些疲憊,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疲憊。於是諸葛家的隊伍仍舊保持著鬆散隊形,緩緩朝著內莊移動,逐漸形成一條半圓形的包圍線。這包圍線疏而不亂,內中暗藏殺機。一看便知,他們是不打算讓一個人逃脫。

    遠遠的,有兩個人並肩而立,正朝著內莊方向望過來。一人身穿長袍,一張略胖的寬臉白白淨淨,不見一絲皺紋,鼻樑上還架著一副玳瑁黑框眼鏡,正是諸葛家的現任族長老李;而另外一個人瘦高細長,通體皆白,面色木然鐵青,儼然是一個筆僮的模樣。

    「你們諸葛家,真是打的好算盤哪。」那筆僮冷冷說道。它說話的時候,只見到嘴唇嚅動,其他面部肌肉卻沒有一絲變化,顯得極其生硬冷峻,就像是一個木偶,只有雙目炯炯有神,如同被什麼東西附體。

    老李聽到它說話,微微側過頭來:「我們諸葛家不惜破棄了千年以來的原則,來助尊主,難道還不夠誠意嗎?」

    「還不夠。」被老李尊稱為「尊主」的筆僮斷然道,「我要求的是絕對的奉獻,絕對的服從。」

    「諸葛家五十六位筆塚吏,除了如椽筆以外全數在此,可以說是精銳盡出。這對尊主來說,還不夠嗎?」

    「哼,精銳盡出?儒林桃李陣被人攪亂時,你的護法在哪裡?」筆僮未等老李分辯,它又說道:「你的心思,我豈會不知。你故意拖延遲至,先挑動我的天人筆與筆陣圖爭鬥,再縱容他們破壞桃李陣。如此一來,既削弱了韋莊的實力,又未讓天人筆實力大至不可收拾,你好從中漁利。」

    老李露出溫和的笑容,他未作任何辯解,反而咧開嘴坦然道:「尊主明鑒,這正是我定出的方略。」

    筆僮不以為然道:「哼,你們這些小輩,總試圖玩這種小伎倆……我的黑衣儒者,可是損失了二十幾具呢。」

    「反正尊主實力卓絕,並不在意這些錙銖之事。晚輩身為族長,畢竟得為族裡考慮嘛。」老李平靜地回答。他知道眼前這個傢伙,有著深不可測的實力與超凡的智慧,與其耍小聰明,還不如把一切都攤開來說。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你算是哪一種?」筆僮突然問道。

    「往小處說,是為了諸葛家的存續;往大處說,是為了國學復興。是利是義,一念之間而已。」

    筆僮的雙目閃過一絲值得玩味的光芒,它機械地抬起手臂,指向內莊:「天人筆只吸取了五成筆靈。韋莊之內,尚有半數。你的人進去,恐怕也得費上一番手腳。」

    「這種損失早已在晚輩計算之內。」老李恭恭敬敬道,「但回報總是好的。至少這一半韋家筆靈,我可以收回大半——倘若放任尊主的天人筆吸取一空,諸葛家固然可以輕易攻陷韋莊,但也只得到一個空殼罷了。」

    這種赤裸裸的利益分析,似乎很對筆僮的胃口。它稱讚道:「想法不錯。這樣一來,你諸葛家的實力又可以上升一階了。」

    「尊主的天人筆,乃是七侯之中的至尊,又從諸葛、韋家經營那麼多年,取走了許多筆靈。晚輩再不精打細算,將來怎有實力與尊主一戰呢?」老李說到這裡,仍是穩穩當當,面帶笑容,彷彿他匯報的是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這兩人說話都十分坦蕩,把桌底下的心思完全擺上檯面,全不用擔心對方會存著什麼後手。對於老李的大膽發言,筆僮大笑了三聲。只可惜這筆僮沒有任何表情,和笑聲配合在一起異常地詭異。

    「那麼,接下來我不插手,就看你的手段吧。再見。」

    「恭送尊主。」

    老李衝著筆僮一躬到底,等到他抬起身子來時,這筆僮雙目已經黯淡下去,表情更加木然,已經恢復成一尊僮僕,再無半點生息。它的雙肩突然歪斜,「嘩啦」一聲傳來,整個身體一下子土崩瓦解,化作一堆竹灰。

    而原本懸浮在半空的天人筆和地上的黑衣人,不知何時也悄然消失了。這位「尊主」說走就走,倒是十分乾脆。

    恢復孤身一人的老李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原本泰然自若的神態消失了,一直到這時,他的冷汗才撲簌簌地從額頭、脖頸和後背湧出來。他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息,彷彿一個溺水者剛剛爬上岸來。

    「天人筆……確實是個大麻煩啊。」

    剛才他僅僅只是站在筆僮身邊,就能感受到那強烈的壓力。這還只是附身筆僮,如果是「尊主」親來,還不知道威勢會大到何等程度。天人筆使儒學中興了兩次,其實力用深不可測來形容,都嫌不足。

    他十分清楚,自己是在與一個歷史傳奇在燒紅的刀尖上跳舞。可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要嘛被傳奇終結,要嘛成為新的傳奇,沒得第三條路。

    「儒家中庸,我倒要看看他這一次要如何中庸。」

    老李想到這裡,呼吸稍微通暢了些。他拿出手機,用冰冷的語氣說道:「費老,開始突擊吧。」

    家主的命令一下,原本慢吞吞的諸葛家隊伍行進速度驟然提高,五十多名筆塚吏迅速分成了數十個戰鬥小組,從不同方向突入韋莊,幾分鐘內就抵達了內莊的入口——竹橋。

    突擊正式開始。

    過了竹橋,正對著的是韋家祠堂。可最先衝過來的幾名筆塚吏發現,韋家祠堂前的這一片開闊地變成了一片水澤,水深過膝,舉步維艱。那幾名筆塚吏一下子,剛想要拔腿出來,從內莊深處的建築裡突然飛來數條絲線,登時把他們綁了一個十足十。

    其中一位筆塚吏見勢不妙,大吼一聲,渾身肌肉暴漲,把絲線撐斷。可是他的同伴們就沒那麼幸運,被絲線縛住手腳以後,平衡都無法掌握,「撲通」一聲栽倒在水裡,很快就沉了下去。那筆塚吏大為著急,雙臂探入水中去構同伴,卻沒提防一朵小巧的黑雲飄到水面之上,驚雷直下。

    水能導電,那筆塚吏一瞬間渾身跳滿電花,整個人抽搐了幾下,再也動彈不得。

    毫無疑問,剛才是韋家的人做出的反擊。只是他們剛剛遭受天人筆的荼毒,居然這麼快就從混亂中恢復過來,還能組織起如此有條理的反擊,倒是出了諸葛家的預料。

    吃了點虧的諸葛家沒有陷入慌亂,老李是個有心人,他很早以前就苦心孤詣按照現代軍事教程來培訓自家筆塚吏,此時終於體現出過硬的心理素質來。

    諸葛家的第二波攻擊來得非常快。那一片水澤突然之間被凍成了堅冰,十幾名筆塚吏踩在冰面上朝前飛快地跑去。對面的絲線又再度射了過來,佇列中的一個人右手一揮,那些絲線登時僵在了半空,然後開始一節一節地冒出火苗,很快便化成了一串灰燼,灑落到地上。那朵小雷雨雲有些急躁地飄過來,一連串雷電打了下來,一面鏡子憑空出現在雷電與諸葛家之間,雷電正正砸在鏡面之上,紛紛反射到了四面八方,一時間無比耀眼。

    這些筆塚吏分工明確,合作默契。就在幾名主力對抗韋家的時候,其他幾個人打破了堅冰,把先前幾名遭難的同伴撈出來,立刻就有具備醫療能力的筆塚吏跟上前來進行搶救,旁邊有人張起護盾,擋在他們身前。

    一名筆塚吏用雙手在眼前結了一個環,掃視一圈,面無表情地說:「前方右側房屋內三人,左側房屋二人,房頂上還有一人,距離65。」

    兩名筆塚吏點了點頭,四掌齊出。那幾棟青磚瓦房感應到了一股迅速上升的熱力,然後像紙糊的一樣燃燒起來。幾個韋家的人慌張地從燃燒的房屋裡逃出來,又紛紛跌倒在地,渾身冒出血花。原來房屋周圍早就被佈滿了隱形的刀鋒,他們只要一出來,就立刻會被割傷。

    「收筆隊,上!」指揮官下了命令。

    立刻就有四、五個人手持著筆架、筆筒、筆海等專收筆靈的器具,衝到那些韋家筆塚吏身前。老李在事先就已經確定了目標:盡可能多地把韋家筆靈收為己用。所以諸葛家的人出手都還掌握著分寸,不會輕易痛下殺手。

    收筆隊的人俯身下去,查看這些人的鼻息。其中一個韋家人突然睜開眼睛,一拳打在收筆隊員的鼻子上,然後身子急速倒退,朝天一指。一頭泛著筆靈光芒的巨大蒼鷹飛撲而下,兩隻爪子一爪捉起一名受傷的韋家人,飛上半空,朝著藏筆洞方向飛去。

    可惜這蒼鷹飛到一半,就被一柄流光溢彩的飛劍刺穿,斜斜落到了地上……

    陣亡者的出現,讓整個事態都朝著狂熱和絕望的懸崖滑落,雙方都知道對方已經下了強硬的決心,誰也已經無法回頭。類似這樣的攻防戰在內莊各處都在轟轟烈烈地展開,整個內莊被分割成了無數個小戰場。筆塚吏的吼聲與筆靈嘶鳴混雜在一處,一時間喊殺四起,冰火交加,時不時還有巨大的轟鳴聲傳來。

    諸葛家勝在人多勢眾,而且無論單兵素質還是同伴配合都非常出色;韋家雖然開始在天人筆手裡折了半數筆靈,但這一次面臨家族傾覆之劫,同仇敵愾之心大起,反成了哀兵。再加上韋家尚有許多無筆成員,也為了保衛家園而紛紛上陣,依靠地理優勢殊死抵抗,兩邊陷入了僵持狀態。

    費老看到這番景象,忍不住歎息了一聲,也不知歎的是諸葛家進攻不順利,還是為了千年傳統一朝喪盡。

    「真的要做到這一步嗎?」費老心裡湧現出疑問,筆靈乃是文人才情,是風雅從容之物,現在卻變成了殺戮用的武器,豈非是背離了筆塚主人的本意嗎?

    這些疑問費老只能隱藏在心裡,他絕不會去質疑家主的決定。而且他現在是現場的指揮官,任何遲疑與猶豫都會害了他的族人。

    「預備隊。」費老頭也不回地說。他身後立刻有四名男子挺直了腰桿,「你們去韋氏祠堂往裡的青箱巷,那裡的直線距離離藏筆洞最近。你們協助那一路突擊,盡快打開那條通道,這是最重要的。」

    「明白。」

    那四個人一起躬身應道,然後飛快離去。他們都是費老精心調教出來的幹將,以四季為名,即使在諸葛家也少有人知。

    這四人的筆靈都是寄身,但這四枝筆靈生前並稱四傑,性情自然相近。加上四人自幼一起生長,配合默契,極擅長集團作戰。他們單打獨鬥未必是尋常神會筆塚吏的對手,但若是四人對上四個神會筆塚吏,勝面卻在九成之上。

    他們四人得了費老指示,對兩旁殊死爭鬥的兩家筆塚吏不聞不問,直撲青箱巷。一路上擊退了數個不知死活的韋家族人之後,四人很快就到了青箱巷口。

    巷口很狹窄,只有一個穿著入時的年輕女孩呆在原地,半抱著膝蓋靠在牆壁之上。她容貌亮麗,小臉卻蹭的全是灰塵,兩隻眼睛茫然地望著遠方,沒有任何焦點。

    為首的諸葛春掃過一眼,發現這女孩子身上沒有筆靈的痕跡,便不放在心上,對其他三個兄弟吩咐道:「把她挪開,咱們繼續前進。」

    這時候,女孩子緩緩抬起頭來,一臉嚴肅地說:「你們不要再往前了,危機的旋律已經響起。」四兄弟哪裡會聽,邁步正要離開,女孩子急道:「我說的是真的,我雖然看不見,但卻能聽到末世的鐘聲,你們再朝前走,就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

    「韋家的人都這麼神經嗎?」老四諸葛冬嗤笑道。

    諸葛春皺了皺眉頭,沉聲道:「別在這裡浪費時間。」

    女孩子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一把抱住老三諸葛秋的大腿,淒淒切切地懇求道:「我說的是真的,你們不能再這樣了。我受不了了,旋律太急促了,會斷掉的……」

    「媽的,快滾開!」諸葛秋不耐煩地抬起腿,一腳把女孩子踹開。

    女孩子軟軟地倒在地上,嘴角似乎流出一絲血來。她顧不得擦拭,用雙手摀住耳朵,痛苦地搖著頭。

    老二諸葛夏看著有些不忍,對諸葛春道:「三弟這有點過吧?」

    諸葛春道:「費老的命令最優先,其他都別管,我們走吧。」諸葛夏遲疑了一下,扔過一片手帕給女孩子,然後跟他三個兄弟轉身欲走。

    不知什麼時候,青箱巷裡又多了一個人的身影。

    「喂,你們知不知道,打女人是第二低級的行為?」

    諸葛家四兄弟看到對方只有一個人,而且是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登時放下心來。雖然知道對方是故意挑釁,可諸葛秋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那第一低級的是什麼?」

    「當然就是打完女人,居然還甩手就走。」年輕人指著諸葛秋,冷冷地說道。

    諸葛秋咧開嘴,不屑道:「那你想怎麼樣?」他們四個早看出來了,這年輕人也是個筆塚吏,不過就他一個人,沒什麼好怕的。

    年輕人道:「你們不該問我,而是該去問這位小姐。」他說完以後把視線投向那女孩子。

    女孩子聽到他的聲音,先是呆了一呆,然後奮力爬起來,辨別了一下方向,一頭撲到他懷裡。

    「顏哥哥!」

    「然然?」

    顏政大吃一驚,他剛才也陷入了內莊的混戰中,好不容易才擺脫出來。他不知道藏筆洞在哪裡,只好四處亂走,無意中看到這裡有女孩子被欺負,同情心大起,卻沒想到她居然就是韋熔羽的妹妹韋熔然。然然受了半天驚嚇,心力交瘁,抓住顏政胳膊忍不住大哭起來。

    顏政摸摸她的腦袋,溫言道:「我的胸膛,就是為了讓你放心哭泣才如此寬闊。算命的說我有護花的命格。」

    「我聽到了喪鐘……」然然抽噎道。

    然然沒有筆靈,但身為盲人的她,卻有一種特異功能,能夠把週遭環境的變化和對短期未來的預期轉化成音樂。急促者意味著危機,舒緩者意味著安全,不同的旋律預示著不同的命運。顏政把她摟得更緊。

    「不要去聽那些東西了,你的耳邊應該只有歡聲笑語。」顏政喃喃說著,突然從懷裡取出一把匕首,一下刺入了然然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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