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二卷·李白〈公無渡河〉
筆塚主人似乎等待他這句話很久了,仍是那一副淡然笑容:「晦庵先生,看過那段往事,你仍堅持要如此嗎?」
朱熹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站起身來,像是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心:「是的,這個決定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動搖過。」
陸游聽得有些糊塗,他驚訝地望望筆塚主人,又看看朱熹:「老朱,你腦子糊塗啦?打開這書筒,天人筆就會跑出來啊,咱們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朱熹轉頭對陸游平靜道:「陸兄,對不起,這魚書筒裡,其實並沒有什麼天人筆。」
陸游霍然起身,愕然道:「不可能!我親自檢驗過的,裡面那股浩然正氣,不是天人是誰!」
「有浩然正氣的,可不只有天人筆啊……」筆塚主人輕輕敲了敲桌面,語氣有些惋惜,似乎在說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陸游一下子怔住了,他的情緒彷彿黃河壺口的奔騰水流一下子凍結成冰凌。
朱熹默默地起身離座,朝陸游與筆塚主人深鞠一躬,然後把身體挺得筆直,黝黑的面孔變得不可捉摸。一股強悍的力量從他身子裡噴薄而出,朝四周湧去。這股氣勢就像是決口的洪流,一瀉千里,周圍的桃林被震得東倒西歪,幾乎站立不住。筆塚主人揮一揮袖子,才讓它們回復原狀。小童早躲到了筆塚主人身後,面色有些驚恐。
其實不獨小童,就連陸游也驚呆了。他眼前的朱熹似乎換了一個人,還是同樣的眉眼,卻變得冷峻威嚴,甚至還有一絲絲悲憫世人的哀傷。很快那些通天氣勢匯聚到了朱熹的頭頂,匯聚成了一管筆。
「不可能!」陸游失聲叫道,他攥緊了拳頭,全身的筋骨咯咯作響,如臨大敵。
他看到那一管筆的筆管之上豎銘一列字跡,「道源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
正是董仲舒的天人筆!那枝本來應該在宿陽孔廟被收回了的天人筆。
筆塚主人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似乎他對這件事早瞭然於胸。他雙手一拱,朗聲道:「董夫子,咱們可是有一千多年沒見啦。」
朱熹緩緩挪動脖頸,沉聲道:「這裡沒有什麼董仲舒,只有我朱熹,和我的意志。」他只是嘴唇稍微嚅動了一下,聲音卻居高臨下,無比清晰。這區區一句話,卻傳遞給了週遭無比的壓力。石凳石桌「喀吧」一聲裂開數條裂縫,轟然坍塌在地,化成一堆瓦礫;幾棵稍微細瘦一點的桃樹攔腰折斷;就連小山坡本身都微微一顫,抖起許多塵土。
陸游連忙運氣抵禦,才勉強站穩,胸口一陣憋悶。他略偏了偏頭,發現筆塚主人的臉露出無數細小裂縫,整個面部支離破碎。它只是桃樹所化,自然承受不住這澎湃的壓力。那個小童嚇得雙手抱頭,陸游一個箭步過去,把他拽到自己身後。
過不多時,這化身「啪」地碎成了千百片木屑,四散而飛。筆塚主人的聲音變得有些意外:「閣下仍舊是晦庵先生?」他原本以為天人筆一定會侵佔朱熹的身體,藉機復活,但現在看起來,朱熹似乎仍舊擁有自由意志。
朱熹舉起右手,食指朝天。
「我並非被它控制,而是我選擇了與它神會——現在的我,不是天人筆的奴僕,而是可以操控天人筆的筆塚吏。」天人筆乖巧地圍著朱熹轉了一圈,似乎是為了證明他的說法。
陸游大吼道:「不可能!你已經有紫陽筆了,沒人能同時擁有兩枝筆靈!」
朱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游:「陸兄你說得對,沒人能同時擁有兩枝筆靈。」他朝著那寒梅魚書筒道:「在那魚書筒裡裝的,才是我的紫陽筆。」
陸游倒退了三步,如遭雷擊。他突然意識到,書筒裡那濃郁的浩然正氣,原來並不是出自天人筆,而是紫陽筆散發出來的。
「可你是怎麼做到的?」陸游不甘心地問。除非筆塚吏死亡,否則人筆絕不可能分離,因為一心不能兩用。朱熹卻能把自己的紫陽筆封印起來,換上了天人筆,這實在太違反常識了。
「陸兄你是否還記得我在宿陽教訓那些筆塚吏的話?」朱熹語氣很溫和,「每個人都有兩心——人心與道心。順應天理的是道心,徇情慾的是人心。只有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才是正道。」
陸游不情願地點了點頭。他當時對朱熹這套說辭不屑一顧,覺得太過迂腐。
「我修煉理氣多年,人心漸蛻,道心漸盛,此消彼長之下,方才有了紫陽筆。我為了不影響修身養性,就讓紫陽筆選擇了與我的人心結合。在孔廟中,這一筆一心同時被收到魚書筒中,反倒因禍得福,讓我只剩下一顆純粹的道心,旁無雜念——這正是『滅人欲,存天理』的至純境界啊。」
「原來你受重傷的事,根本就是在騙我!」陸游怒不可遏,鬍鬚根根豎立。
「並不是那樣。」朱熹微微露出苦笑,「這樣的事情,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孔廟之時,我本意是想拼出自己的道心,與天人筆同歸於盡,因為我不能容忍一位儒學天才死後還被禁錮在筆靈裡。可當我衝過去的時候,天人筆卻感應到了我的浩然之氣,向我的意識傳遞過來一條訊息。」
陸游還記得,當時朱熹衝到天人筆前,綻放出了耀眼的光芒。天人筆在一瞬間有些退縮,這才被陸游捉住機會救回筆靈。他一直以為那是朱熹最後的神通,沒想到居然別有內情。
「天人筆——或者說是董仲舒——要求我履行儒生的天職,讓他借助我的身體振興儒家。我拒絕了,我告訴他,儒學復興只能經我的理氣之學,而非其他。就算他是尊崇無比的老前輩,也別想動搖對真理的追尋。遭到我的拒絕之後,天人筆無比憤怒,它想要把紫陽筆徹底吞噬,我別無選擇,只能讓紫陽筆和人心主動鑽入魚書筒。」
朱熹回憶著起當時的情景,如今說起來很長,其實只是一瞬間罷了。
「失去了紫陽筆和人心,天人筆以為我只剩下一副軀殼,便打算趁虛而入佔據我的身體。可它沒有料到,我仍舊有一顆道心留存。你們都知道,當一枝筆靈侵入一個人空蕩蕩的身體,卻發現他的心還在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
「神會或者寄身……」陸游喃喃道,事實上這正是筆靈認主的原理:筆靈深入人身,與筆塚吏的心碰觸結合,然後供其驅使。無論多麼強大的筆靈,都無法超脫這個規律。
「不錯,陰錯陽差之下,天人筆反而被我吸收,變成了我的筆靈。」朱熹語氣變得激動起來,「就在那一瞬間,我做到了『滅人欲,存天理』。人欲被徹底摒棄,只有坦坦蕩蕩的天道。」他雙眼閃閃發亮,週身的氣勢更為猛烈。
「那你還裝出一副重病……」
朱熹苦笑道:「我初失人心,心神耗盡,就算是有天人筆,仍舊無以為繼,這又豈能是裝出來的。當時我已經存了必死之心。我那時心想,已經悟得大道,就算死亦無憾了……」朱熹說到這裡,遙空一拜,語氣裡頗多感激,「若非陸兄仗義,又有那幾枝儒筆為我灌輸浩然之氣,只怕我已凶多吉少。」
朱熹說清了原委,陸游長長鬆了一口氣,他抓住朱熹肩膀,半是埋怨半是欣慰道:「老朱你這悶葫蘆,怎麼不早說,幾乎被你嚇死了。誰想到這天人筆竟成了你的筆靈。」朱熹後退一步,躲開陸游,左手一扯,撕拉一聲扯去了衣袍的一角。陸游疑道:「老朱你又想做什麼?」
朱熹歎道:「陸兄你和筆塚主人,於我朱熹恩重如山,本當湧泉以報。只是今日我不得不斷袍絕義,不能以私誼廢了公義。」
陸游錯愕萬分,開口問道:「公義?什麼公義?」
「我為天下公義,要將筆塚永久廢棄,不復臨世。」
聲音恢宏,字字洪亮,一傳數百里,幾乎響徹整個桃花源。
朱熹的身體開始慢慢浮空,雙手平舉,周圍的空氣以他為中心開始盤旋,黝黑的臉膛滿佈浩然正氣。陸游靠得太近,無法承受這種壓迫,五臟六腑翻騰不已,幾乎要嘔吐出來。他忽然覺得身體一輕,再低頭一看,自己已經在數十丈之外,筆塚主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旁,一手按在他肩膀,另外一隻手牽住小童。
這位筆塚主人仍是桃樹化身,他看到朱熹終於吐露出目的,仰起頭幽幽一歎:「在下特意為晦庵先生你一窺往事。想不到先生仍是固執己見,不能體察在下用心。」
朱熹浮在半空之中,肅容而立,一張黑臉愈發威嚴起來:「董夫子的所作所為,為儒家千年計,與朱熹實在是心有慼慼焉。我正是看了這段往事淵源,才更加堅定了心意。正如我在船上與陸兄所說,筆塚小道,無益世情,只會教人罔顧正理,不復尊儒重道。」
「那你何必惺惺作態,在孔廟與那天人筆打作一團!直接去舔董仲舒的臭腳,把我們都幹掉不是更痛快!」陸游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忿怒,破口怒罵,這種遭人背叛的滋味,讓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朱熹閉上雙眼,似乎閃過一霎時的痛惜之情:「我在孔廟乃是真心助你,只是天降大任於我朱熹,我又豈能逃避公義之責。」
陸游大怒:「什麼狗屁公義,筆塚收藏天下才情,又礙著老朱你什麼事了!?」
「天下才情?聖人之外,又有什麼人敢僭稱天下才情?」
朱熹的聲音轉而威嚴,他猛然睜開眼睛,兩道凌厲的力量「唰」地掃出。霎時間飛沙走石,天地震動,桃花源原本一個恬靜的田園世界,立刻變得扭曲不堪,崩裂四起。小童看到這熟悉的地方被那個人折騰得面目全非,嚇得瑟瑟發抖。
筆塚主人抱起小童,面色凝重道:「想不到天人筆到了晦庵先生身上,威力更勝從前。這『滅人欲,存天理』的境界,果然不得了。」
陸游一揮拳頭,咬牙切齒:「我說,把從戎筆先借我,我去教訓一下老朱。這傢伙腦子一定壞掉了!」他著實氣得不輕,以至於全身的皮膚浮起一層淡淡的鋒芒。
「天人一出,如之奈何。」筆塚主人輕輕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