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靈4·蒼穹浩茫茫 正文 第四章 龍門蹙波虎眼轉
    ——出自《全唐詩》一百七十三卷·李白〈涇溪東亭寄鄭少府諤〉

    「我要擺下一個筆陣。」

    陸游的口氣輕鬆,卻有無法拒絕的權威。

    諸葛、韋兩家的筆塚吏們面面相覷,開始還有人不情願,最終還是在韋時晴和諸葛宗正的帶頭下,把自己的筆靈喚了出來,懸浮在頭頂。雖然陸游是半路殺出來的,可實力和地位在那裡擺著,有他主導收筆,總比被另外一家佔了先的好。

    陸游五指並齊,微瞇雙目,在半空劃了幾個玄妙的手勢,略一伸手,竟赤手將一管筆靈捉在手裡。沒見過陸游本事的筆吏無不驚詫,他們可從沒見過有人能用肉掌去抓到別人的筆靈。陸游東抓西握,很快便在雙掌之間收羅了六枝筆靈,連同自己的從戎筆,一共七管。

    「才雋,快把你的正俗筆靈叫出來,給陸大人用。」韋時晴見朱熹身旁的少年還不動,連忙催促道。

    朱熹上前一步,攙起那孩子的手道:「顏師之筆,不要輕用。就讓我的筆靈代替正俗筆入陣吧。」

    陸游知道他的心思,微歎一聲,點頭應允。朱熹拍拍那孩子肩膀,示意安心,心意一動,紫陽筆憑空而出,自動飛到陸游的手中。

    旁觀眾人剛才已經見識到了朱熹的能力,此時又見到紫陽筆靈的本體,心中均是一凜,都在想這筆究竟什麼來歷,怎麼如此有壓迫感。

    「哈哈,有了老朱你的生煉筆靈助陣,這筆陣便更完美了。」

    陸游雙手十指開始吐出淡藍色的靈體絲線,隨著指頭輕靈地擺動牽引,那些絲線彼此交織,以這八管筆靈為核心,從簡單到複雜,構造出一面大網,把整個祠堂牢牢地圍住。八管筆靈在陸游手裡都服服貼貼,各自佔據了陣法的一角。

    在場眾人雖然早聞陸游筆陣之名,此時卻是第一次親眼見識到,無不瞠目驚舌。

    「這一次的筆陣,擺得實在舒服。諸多筆靈功能越是不同,搭配出的功效也越豐富多彩。」陸游站在陣中,呵呵大笑,「我馬上便可布完筆陣,你們在周圍好生護法。」

    最後一根絲線從陸游指尖飛出,在半空停頓了片刻,輕柔地飄到了紫陽筆的筆端,繞了幾繞,如同一隻春蠶吐出的蠶絲,隨即又飄向凌雲筆,把兩管筆靈連接到了一起。當它們連接起來的一瞬間,整個筆陣光芒大盛,赤紅、絳紫、鵝黃、青碧……肉眼可見的諸多色彩沿著靈絲急速遊走,一圈圈的光環從陣中筆靈四周有規律地振蕩而出,層層疊加,把整個筆陣逐漸加厚,直到整個祠堂都被反覆纏繞起來,像是一個大繭。

    在場的每一個筆塚吏,都通過自己的筆靈,感受到這筆陣中充沛的力量。陸游手指一擺,八管筆靈振蕩的速度突然變快,八個厚實的光圈朝著祠堂緩緩壓去,並且不斷被筆靈加強。當這八道光圈幾乎聚合在一起的時候,忽然在筆陣之中的祠堂深處,傳來一聲沉沉的低吼。

    這一聲吼音量不高,但卻擁有極強的穿透力,圍觀者心中均是一震,久久不能平靜。若不是陸游設下筆陣,恐怕這一聲吼能把宿陽所有居民從睡夢中吵起來。

    「來了……」所有人暗想。

    一頭野獸緩慢有致地從祠堂的石碑之間走出來。這是一隻巨大的純白老虎,身上勾勒著條條玄黑色的條紋,如同在雪白的宣紙上潑上數道濃黑的墨汁。它的兩隻黃玉色的圓眼微微轉動,形體的邊緣不停變幻,看得出應該是靈氣所凝,很不穩定。

    許多人立刻就認出來它的真身:「是白虎!」連陸游和朱熹都忍不住「咦」了一聲。他們想過各種靈獸,卻沒想到居然是白虎。白虎是四靈之一,地位尊貴無比,這神秘的筆靈光靠外溢靈氣而凝成白虎,這委實讓人瞠目結舌,這得多少的靈氣!

    這只白虎只淡淡地掃了筆塚吏們一眼,便不再理睬他們,而是支起前身,瞪視著筆陣中的八管筆靈,虎鬚顫巍巍如森森劍戟。它端詳半晌,忽然把頭頸低下來,虎尾高挺,擺出欲要撲擊的姿態。主持整個筆陣的陸游微微怔了怔,雙手飛舞,筆陣立刻開始發動。

    筆陣的原理,是將各種筆靈連貫一氣,渾如一體,兼具了陣中筆靈的全部能力。所以筆靈能力越多,筆陣威力越大。宿陽祠堂前的筆陣有八管,而且還有從戎筆、凌雲筆、紫陽筆這樣的強筆,就威力而言,是陸游佈陣以來最強悍的一次。

    八片光圈朝著白虎層層套去,白虎感受到了束縛,發出一聲怒吼,身子一擺,鋼鞭一般的虎尾朝著筆陣一角剪去。八管筆同時開始劇顫,發出微微的共鳴聲。虎尾猛烈地抽到陣角,數道閃電般的靈氣飛馳而至,硬生生扛住了白虎這一次的抽擊,整個大陣的表面都泛起圈圈漣漪。

    陸游暗暗吃驚,這白虎只是尾巴一剪,就把讓整個筆陣搖撼了半分,純力量著實不小。他不敢怠慢,連忙指劃手翻,調度筆靈。

    白虎見一擊未成,又換了個方向,試圖伸出爪子去撲擊。不料後腿還未運足力氣,就覺得身子一沉,整個虎身都開始朝著青石板裡陷了下去。原來這是筆陣中的一管筆靈——屬於諸葛家的雪梨筆。雪梨筆煉自岑參,因為岑參吟出過「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奇想變換,所以這筆的能力,便是可以改變物體質地。

    剛才把韋才臣陷入石中的,正是這管雪犁筆。因為用這筆的筆塚吏年紀尚輕,這筆僅能改變一小塊區域的材質,只能把韋才臣雙足困住。而在陸游的筆陣中,雪犁筆能力得到大幅上升,竟能把整個一隻巨虎腳下的石板都改變了,讓它身陷其中。

    與此同時,凌雲筆吹起大風,已經液態化的石板被這陣風吹起層層波浪,甚至激起了石液水花,濺在半空之中。等到白虎被這石泥潭陷進去半個身子,陸游並指一彈,整片青石板頓時凝結如鐵,那些恰好捲起的浪花,便保持著波濤的形狀,化成了數把天然彎曲的石鎖,牢牢鎖住白虎的四肢和虎軀。

    這一連串攻勢讓諸葛家那位雪犁筆的弟子看得如癡如醉,同樣的戰術,這位陸大人用起來可比自己強出太多了。而韋時晴也沒想到,凌雲筆和雪犁筆搭配起來,還有這樣的奇用。只可惜二筆分屬兩家,否則……

    白虎掙扎了幾番,發覺這石鎖牢固無比。它擺了擺頭,虎軀一震,整個身體漲大了數分,額頭那「王」字黑紋清晰分明。只聽轟隆一聲,數塊寬大厚重的青石板竟被它硬生生掙碎了。

    陸游毫不意外,如果這白虎連這點束縛都解脫不了,那還真叫怪事。他手指挪移,商洛筆化作數條棍棒,幻化成無數白影,迎頭打去。白虎本是靈體,對於這種實體攻擊根本不懼。只見商洛棍輕易便穿過白虎身體,然後敲在地面上,升騰起一陣塵土。

    打空了?

    陸游的攻擊,絕不會這麼簡單。

    白虎沒有注意到,每一根商洛棍上,都沾著幾絲可疑的白銀色絲線。當商洛棍穿過白虎身體時,這些絲線便留在了白虎體內。

    而絲線的另外一端,則連接著筆陣中的另外一管筆——常侍筆。

    常侍筆煉自盛唐詩人高適。高適此人擅寫邊塞詩,雄渾悲壯,胸襟高廣,尤以描摹兵戎之景,史稱「高常侍」。這一管常侍筆能散發靈絲,靠靈絲操控筆僮,如臂使指,無不如意。剛才朝韋家發動突襲的六個筆僮,就是由它一體操控,控制力度之大,乃為筆中翹楚。

    這些絲線雖有控制,本身的力道卻十分微弱,白虎表皮只消輕輕一彈,便可把它們斥開。所以陸游便把這些絲線拴在商洛筆上,來了一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商洛棍是實體攻擊,打不中白虎,可它穿過虎軀的時候,那些靈質絲線便悄悄留在體內。

    而這絲線一旦拴上常侍筆,就等於把身軀的控制權拱手相讓。白虎很快發現,自己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它虎嘯連連,力量噴湧,甚至於連整個筆陣都為之顫動。可這些絲線已經深深埋入了體內,外部力量根本無法切斷。

    常侍筆光芒大盛,筆端絲線越噴越多。筆陣的妙處,就在於諸筆能互相輔助,互通靈力。得了其餘七枝筆靈的支援,常侍筆的控制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強。白虎舉手投足,都無法隨心所欲,甚至連吼上一吼都難以做到。

    白虎怒極,揮舞著鋒利的爪子與尾巴,拚命掙扎。它一爪下去,祠堂「嘩啦」一下便被毀去了半邊;一尾掃過,一排山牆轟然倒塌。短短數息之間,整個祠堂便被它搞成一片廢墟。然而附在祠堂上的筆陣,卻未受到分毫衝擊。

    陸游見白虎折騰夠了,微微一笑,手中銀絲輕動。那些絲線如同牽引傀儡一樣,牽引著這頭可怕的巨獸朝著筆陣中最中央走去。在那裡,一個巨大的虯木筆筒安靜地等待著,巨大漆黑的筒口瀰漫著淡淡的氣息與吸力,等待著吞噬筆靈。

    到了這個時候,陸游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隨即所有人都發現了這個問題。

    白虎在此,可是白虎口中的筆靈呢?

    它的口中,根本沒有筆靈。

    陸游站在筆陣中心,皺起了眉頭。他們鋪設這一切,就是為了要收筆靈。可如今筆靈不在,只有這頭危險的靈獸,難道說,情報有誤,這只是一頭天地間靈氣凝成的野獸,而非筆靈獸?

    但這白虎的身上,卻散發著十分清晰的筆靈氣息,實在令人費解。

    陸游猶豫片刻,手中絲線一緩。那白虎趁機仰天大叫一聲,身體上的黑紋條條綻起。陸游驚道:「不好!」急忙操控數筆齊發,可為時已晚。白虎張開血盆大口,「吭哧」一聲,一口便把那虯木筆筒咬掉半邊。那筆筒是筆塚主人所用,天長日久也沾染了靈氣,可卻經不住這威力驚人的一咬,可憐一代名器就這麼毀於虎口。

    兩家筆塚吏無不大驚,都沒想到這頭野獸凶悍到了這程度。韋時晴心中更是痛惜,這虯木筆筒是他收藏的寶物之一,收筆無數,想不到竟毀在這宿陽城內。

    陸游這時終於也動怒了。他大手一揮,從戎筆昂然出陣,化作一個巨大的拳頭,砸將過去。從戎筆坦坦蕩蕩,直來直去,那白虎入陣以來,總算碰到可以痛痛快快一較長短的對手,精神一振,張牙舞爪撲了過去,與從戎筆戰作一團。

    一筆一虎在筆陣內翻滾鏖戰,打得昏天黑地,拳爪飛舞,週遭的金光帷幕不時被撕扯開幾道裂口。其餘幾枝筆靈被這聲勢震懾,只敢在一旁掠陣助威。從戎筆在筆靈中至為武勇,可碰到這頭白虎,卻顯得有些束手縛腳,和它平日裡一往無前的氣勢頗為不符。

    陸游知道自己只是筆通,不是從戎筆的真正主人,對它這種純粹是天性的表現無可奈何,只能拚命凝神控制,試圖通過陣法來彌補這種缺陷。

    從戎筆和白虎戰了半晌,彼此誰也奈何不了誰。白虎忽然縱身一抖,週身與額頭的黑紋開始流轉凝結,最終在脊背上變作一對玄黑色的飛翅。陸游心中一突,一種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但凡靈獸,都有異能。這只白虎居然生出雙翅,正應了如虎添翼這句話,沒人能想像這頭巨獸的威力會提升多少。

    白虎雙翅一擺,閃過從戎筆的拳頭,朝著半空飛去。陸游以為它要逃逸,連忙加厚筆陣的防禦。不料白虎在半空盤旋了半圈,突然把頭一轉,張開大嘴,朝著懸在半空的一管筆靈咬去。

    那筆靈屬於諸葛家,功用只是製造幻影,作用不大,陸游一直只把它遠遠地擺在筆陣邊緣。白虎驟然襲來,筆靈根本毫無防備,只聽「喀吧」一聲,被白虎咬作兩截。白虎還嫌不夠,把那兩截殘筆又嚼了幾嚼,索性吞下肚子裡去。

    原本高速運轉的筆陣在瞬間停滯了,在場每個人臉上都浮現出極度的震驚和惶恐。

    筆靈乃是才情所化,本該是不朽不滅的,自有筆塚與筆塚吏以來,還從未有筆靈被滅的事情發生。而今日這只白虎,居然可以一口吞噬下筆靈——究竟是什麼樣的筆靈,才能鑄就這樣一頭凶獸啊?

    在地面的一個筆塚吏突然發出淒厲的慘叫,正是諸葛家那管筆靈的主人。人筆連心,筆靈既死,筆塚吏的精神亦會受到極大損害。

    彷彿受到他的刺激,筆陣中的其他筆靈都開始顫抖起來,筆陣一時間大亂。沒有筆塚吏願意自己的筆靈被這頭可怕的怪獸吞噬,他們拚命控制自己的筆靈移動,生怕成為白虎下一個目標。陸游怒喝道:「你們不要亂!筆陣一破,誰也跑不了!」

    可惜他的呼喊無濟於事,白虎吃筆給筆塚吏帶來太大的衝擊,每一個人都完全被恐怖懾服。人心一亂,筆靈便不受控制。幾管筆在半空雜亂而無助地飛翔著,不時發出類似哀鳴的響聲,筆陣在勉強支撐了幾息之後,轟然崩潰。

    白虎吃下筆靈之後,身軀又漲了幾分。它意猶未盡地拍打著雙翅,睥睨著驚慌失措的卑微人類,慢慢地挑選著下一個目標。它本身沒有智慧,但誕生時就被賦予了一種強烈的本能,就是要吞噬所見到的所有筆靈。

    它掃視一圈,忽然看到遠處有一位驚慌的少年,他頭頂浮著淡黃色的一枝毛筆。不知為何,它總覺得那枝筆有幾分古怪的氣息,與別的筆大不一樣,於是便決定就從這一枝下手。白虎身形一動,朝著那少年飛撲而去。從戎筆是唯一還保持著鎮定的筆靈,它尾隨著白虎拚命追去,奈何虎生雙翼,速度太快,一時間追趕不及。

    韋才雋見白虎衝著自己撲來,兩股戰戰,害怕得忘記了把正俗筆靈收回體內。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但所有人都無能為力。即便是陸游,也只能讓從戎筆尾隨著白虎,卻差一步趕不及。

    只有一個人例外。

    就在白虎撲向正俗筆的一瞬間,朱熹身形一動,伸開雙臂擋到了韋才雋的前面。就在白虎即將撲到韋才雋的一剎那,它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種奇妙的熟悉感。白虎遲疑了一下,仍舊張口衝著筆靈咬去。

    這一咬,有萬鈞之力,正俗筆立刻斷為兩截。

    白虎咬斷正俗筆的同一瞬間,紫陽筆急速在朱熹和韋才雋周圍形成了一圈領域。這領域雖小,卻湧動著極其濃郁的紫金顏色,可見朱熹把所有的力量都壓縮在這方寸之地。

    白虎還未及嚥下正俗筆的殘骸,就發現天地間變成了一片充塞四野的洋洋紫光。它疑惑地鼓動雙翼環顧四周,發現這空間裡什麼都沒有,又似乎什麼都有,週遭散發如同初生記憶一般的氣味,很舒服,很熟悉……它晃動碩大的腦袋,沉沉地發出一聲懷念的吼叫。

    然後它看到了紫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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