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二卷·李白〈遠別離〉
最初的感覺是一片黑暗,無比深沉的黑暗。週身都被黏稠的東西包裹著,雙腳踏不到堅實的地面,只能像游泳一樣不停地蹬動。
「這裡就是高陽裡洞?」
羅中夏目不能視物,只能緊緊握著小榕的手。黑暗給了他一個絕好的理由,於是少女滑嫩細膩的手被他肆無忌憚地握住。小榕沒有表現出抗拒,她安靜地浮在羅中夏身旁,一動不動,聽到羅中夏問起,方才回答道:「容我想想……」
他們現在處於一種奇妙的懸浮狀態。四下俱是一片黏稠滑順的介質,身體被深深浸泡在這片介質之中,既不會下沉,也無從上浮,就像是被裹進一大團黑漆漆的膠質果凍裡一樣。他們就是這麼飄浮著,動彈不得,就連時間也似停滯了一般。
好在除了視覺以外,其他四感尚在,甚至還能聞到一股隱隱的清香味道從黑暗中傳來。
羅中夏聳了聳鼻子,覺得這香氣似乎在哪裡聞到過。小榕忽然伸過一隻手來,劃開黏液,伸到羅中夏胸前點了點,輕聲道:「你覺得周圍這些東西像什麼?」
「果凍吧……」他老老實實回答,這是他貧瘠想像力的極限。
小榕撩起幾縷黑暗,輕聲吟道:「黝如漆,輕如雲,清如水,渾如嵐。」
羅中夏讚道:「你這幾個比喻很貼切,可比我強多了。」他也抬手揚了揚,雖然目不能視,卻能感覺到有絲絲縷縷的黑暗從指縫滑過,十分柔順,頗為舒服。
小榕道:「這乃是古人詠物的句子,但你可知詠的是何物?」
羅中夏一愣:「詠物?這四句難道不是說周圍的這些玩意兒?莫非古人也陷入過這種黑暗中?」
小榕道:「這四句乃是出自明代大家方瑞生的一本著作,而那本書的名字與我們身處的環境有莫大的關係……」
「那本書叫什麼?」
「《墨海》」
聽到這兩個字,羅中夏恍然大悟,難怪自己能夠聞到那股奇特的香氣,原來那竟是墨香。在鞠式耕為他作特訓的時候,羅中夏沒少蘸墨寫字,對這味道本是極熟。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正身處墨海之中?」羅中夏忍不住開始想像自己已經被墨水泡成了歐巴馬的樣子。
小榕點頭道:「這墨海不是尋常之物,可不要忘了我們剛才是如何進入裡洞的。」
「沈括?」
「正是。」小榕似乎已然想通了諸多要素之間的關聯,顯得胸有成竹,「沈括此人,擅長制墨。以他的題壁為鎖匙,裡洞內又灌以墨海,再正常不過了。說不定這墨海之局,就是沈括當年親自設下的,果然很妙。」
羅中夏對沈括瞭解不多,只得保持著沉默。
「你可還記得當時進洞的情形嗎?」小榕忽然問。
「記得啊,整個巖壁像是化成液體,直接把我們給吸進來了。」
「那便對了,巖壁化液,正是沈括至為鮮明的特徵,爺爺說得果然沒錯。」小榕的語氣不覺興奮起來,握住羅中夏的手不覺攥緊了些,「《夢溪筆談》裡曾有提及,沈括一生最為得意的煙墨發明,恰好就叫做延川石液。我們所處的墨海,只怕都是這延川石液研磨出來的呢!」
羅中夏道:「可我們要怎麼擺脫這些石液,去找韋勢然啊?」石液也罷,煙墨也罷,光知道這些名字,對於解決當前的問題,並沒什麼實質意義。
小榕伸過手來按在他的胸口,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個問題:「墨是用來幹嘛的?」
「用來寫字。」羅中夏有些莫名其妙。
「是的,用來寫字,可怎麼寫呢?」
「用毛筆啊……呃?」
羅中夏一下子也明白過來,小榕的指頭輕輕敲了下他的胸腔,「筆墨成字,紙硯載文。想要解開墨團,自然就得用筆啊。這延川石液的墨海,我猜並非實體,乃是沈括殘留的元神所化,所以只能用筆靈來破開。倘若沒有筆靈,就算強行闖入裡洞,只怕一落下來便會被活活悶死呢。」
羅中夏「嗯」了一聲,試著運起胸中青蓮,青蓮筆聽到召喚,振奮而出。說來也怪,青蓮一出胸口,四周的石液墨海立刻朝它湧來,縈繞在筆端久久不散。
「爺爺說高陽裡洞非持筆靈者不得入內,原來就是靠這個辦法來篩選。」小榕喃喃道,羅中夏心中疑雲更盛。小榕說她自己進不得高陽裡洞,可她明明自己有詠絮筆,為何一直要靠著青蓮筆來驅趕墨海呢?
這時小榕又握了握羅中夏的手道:「這片墨海既然是延川石液,那便用沈括的本詩便能解得更快。我念一句,你學一句。」羅中夏點點頭。小榕湊到他耳邊,啟唇輕讀,一串銀鈴般的美妙聲音直入耳中:「二郎山下雪紛紛,旋卓穹廬學塞人。化盡素衣冬未老,石煙多似洛陽塵。」
這是沈括所寫的詠墨詩。當日他巡閱鄜、延二州,發現當地有黑水流出,燃燒後產生的煙灰搜集起來,可以制墨,且墨質遠高於松墨,遂召集人手大舉製造,並命名為「延川石液」。他對此發明十分得意,自言「此物必大行於世,自予始為之」,並賦詩一首,留於筆談之中,就是這一首〈延州詩〉。
此詩就造詣立意而論,不算上乘,只是應景之作,但用於高陽裡洞的石液墨海之中,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隨著羅中夏口中念出〈延州詩〉,青蓮筆在半空開始以舞蹈般的優雅姿態往復書寫,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握住,在墨海中肆意揮毫。羅中夏的靈魂中寄有懷素禪心,因此太白的青蓮筆飛舞起來,隱然有懷素狂草筆勢。
隨著〈延州詩〉一句句吟出,青蓮筆青光綻放,四下墨海彷彿被筆毫的毫尖吸引,化作陣陣墨濤,被青蓮筆牽引著來迴旋轉。整片墨海流轉的速度明顯加快,羅中夏和小榕能感覺到墨汁在耳邊呼呼流過。
待得青蓮筆蘸飽了石液墨汁,在空中帶著十幾條墨色綢帶縱橫飛旋。當最後一個「塵」字從羅中夏口中念出之時,整片墨海已然被青蓮筆吸得精光,寫成半空中二十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這二十八個大字吸盡了墨海最後一滴石液墨汁,羅中夏和小榕頓覺週身一鬆,緩緩落下,這才感覺到雙足踏到了堅實的地面。一直到這時候,小榕才放開羅中夏的手,讓後者多少有些悵然。
此時周圍已不再是一團墨色,晦暗幽明。兩人直起身子,仰脖觀望,借助著這些毫末微光環顧身邊環境,赫然發覺自己竟置身於一尊極其巨大的丹鼎之內,而那些光芒,正是這大鼎泛射出來的。
這尊丹鼎闊口圓腹,鼎耳的紋飾擰厲而有古風,鼎壁聳峙四周,如崇山峻嶺,少說也有幾十米之高。鼎爐的質地非石非銅,似是無數細碎金玉鑲嵌而成,使得表皮泛起斑斕光彩,頗為炫目。
羅中夏與小榕此時所在的位置是大鼎底部,儼然如深壑谷底。他們抬頭遙望鼎口,看到那二十八個墨字本來在鼎口盤旋,此時沒了青蓮筆的支持,字墨慢慢融解,重新匯成一片烏黑的墨海,將整尊丹鼎重新蓋住——原來這鼎爐是用延川石液來作蓋子的。
退路被墨海遮斷,羅中夏並不十分擔心,反正只要有青蓮筆在,隨時可以出去。他借助著丹鼎本身的光芒觀察四周,發現這鼎底的面積十分開闊,少說也有半個足球場那麼大。底部從四個邊緣逐漸朝中間抬上,最終在鼎底的正中間凸起一個盤龍紐的鼎臍。
而在鼎臍之上,居然還有一位老人,看姿勢是端坐在盤龍紐上,一動不動。羅中夏與小榕對視一眼,小榕按住胸口,蹙眉道:「應該是爺爺……」抬腿要向前走去,羅中夏一把拉住她,低聲道:「小心,這裡虛實未知,謹慎些好。」
說完他運起青蓮筆,輕聲念了一句「龍參若護禪」,立刻有數株幻化出來的參天大樹拔地而起,把他們兩個團團護住。這也是羅中夏事先準備好的李白詩句之一,可以幻化出類似《魔戒》裡的樹人一樣的東西,雖然沒什麼實質性的戰力,但多少能當試探陷阱的炮灰來用。
在龍樹護衛之下,兩人一步一趨,小心地朝中央走去。走得近了,便看得更為清楚,坐在鼎臍上的那白髮老者,果然就是韋勢然。他此時盤腿而坐,雙手擱在雙腿之上,掌心向上,雙目緊閉,鼻翼兩側各有三道深可見溝的皺紋,比羅中夏上次見到他還要老上數分。衣服多有破損,像是被火焰撩過一樣。
奇特的是,他兩鬢白髮時而飄起,時而落下,似乎身下有什麼巨大的生物在仰鼻呼吸,一翕一張,有節奏地向上噴出氣流。
「爺爺?」小榕叫了一聲,語氣裡充滿了焦慮。
韋勢然緩緩睜開眼睛,當他看到是小榕的時候,不禁一怔:「你怎麼能來到這裡?莫非是熔羽那孩子帶著你……」話音未落,小榕身後的一個人影映入他的眼簾。
「羅中夏?原來是你帶她進來的。」老人咀嚼著這三個字,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眼神卻放出不一樣的光芒。
「是我。」
羅中夏不知該對他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只得板起臉來,乾巴巴地回答了一句。青蓮筆懸浮在半空,隨時監視這老頭看是否有什麼詭計。
小榕又向前走了一步:「爺爺,是我央求他帶我來的。您有危險,我能感覺得到,小榕是來救您……」說到這裡,她的表情陡然一變,胸部劇烈起伏,整個人幾乎要暈倒在地。
羅中夏大吃一驚,趕緊一把攙住她,看到小榕軟綿綿地倒在懷裡,雙眼噙淚,面露出痛苦之色,心中大為憐惜,不禁抬頭朝韋勢然吼道:「你做了什麼?」
韋勢然歎了口氣,擺了擺手道:「我被困在這鼎臍之上,動彈不得,稍動就有性命之虞。你們不要再靠近了,你看這裡。」韋勢然指了指自己身下。羅中夏這時才看到,在老人的身體下是一方青磚大小的硯台,恰好鑲嵌在鼎臍之中——他就端坐在硯台之上。以硯台鼎臍為中心,鼎底伸展出數條微凸的線脊,這些線脊圍著鼎臍畫出來一個模糊的太極圖。
剛才小榕就是邁入了太極圖的範圍之內,才會忽生異變。羅中夏抱著小榕後退了幾步,她的表情這才稍微舒緩了些,只是呼吸仍舊不甚暢通,白皙的臉龐愈發顯出一種病態的透明,整個人陷入昏迷之中。
「羅小友,咱們真是有緣分。長椿舊貨店、雲門寺、高陽洞,每次管城七侯臨世,你我總能相逢。」韋勢然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疲憊,幾分感慨。
「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小榕她怎麼了?」羅中夏沒好氣地問道。
韋勢然丟給他一顆藥丸,給小榕服下,又指示他把小榕抱得離太極圈遠些。小榕身上的異狀,這才有所緩解,雖然仍未甦醒,呼吸卻均勻多了。
「筆塚主人的用心,真是奪天地之機,不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揣摩的。」韋勢然居然這時候還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膝蓋,晃頭感慨。羅中夏剛要發作,韋勢然緩緩舉起一隻手讓他安靜,轉了一種口氣道:「這些事也不必瞞小友你,你該知道,這南明山的高陽洞裡寄寓著管城七侯中的一枝。諸葛家那些笨蛋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石樑與雲閣崖,卻沒人想到這淺淺的高陽洞內居然另藏玄機。我前幾日親自到了南明山,參透了進入裡洞的關鍵在於沈括的題壁,便想隻身闖入一探究竟。」
「哎喲喲,您居然親自上陣,身先士卒,實在難得。」羅中夏諷刺地插了一句。當日他們拼盡全力破開了王羲之的天台白雲筆,卻被一直尾隨而至的韋勢然坐收了漁翁之利,此後他一直耿耿於懷。
韋勢然道:「在雲門寺你也見到了,為了鎖住天台白雲筆,筆塚主人花了多少心思來構築困筆之局,又是智永的退筆塚、又是辯才怨靈,甚至連青蓮筆都計算在內,環環相扣,緻密至極。我原以為那已經是極致,可沒想到筆塚主人在這高陽洞內設下的困局,竟還在雲門寺之上!」聽他的口氣,是真的十分敬佩。
「什麼極致?不就是沈括的石液墨海嗎?有什麼稀奇?」羅中夏不屑道。
「石液墨海不過只是個蓋子而已,真正的玄機,你已經身處其中了。」韋勢然突然一指四周:「你可知這鼎是什麼鼎?這硯又是什麼硯?」
「嗯?」羅中夏一下子被問住了,這爺爺與孫女一脈相傳,都喜歡讓人猜謎語。
「彼得或者諸葛一輝沒告訴你南明山中最著名的兩塊摩崖石刻是什麼嗎?」
羅中夏立刻答道:「葛洪的『靈崇』與米芾的『南明山』,今天我已經都看到過了。」
韋勢然點頭道:「不錯。而這大鼎,就是葛洪的煉丹鼎;這硯,卻是米芾從宋徽宗那裡討來的紫泥方硯。」
相傳米芾是個硯癡,一日覲見宋徽宗時,為其寫完字以後,竟朝宋徽宗身後袖手一指,說陛下您能否把桌上這方硯台賞賜給我。宋徽宗知道他是個硯癡,又愛惜他的書法才能,遂賞賜給了他。這一方紫泥方硯從此名聲大噪,在歷史上留下了名字。
想不到今日竟在這裡看到了實物,還被韋勢然坐到了屁股底下。
「其實,你不覺得在整個南明山的摩崖石刻裡,有一個人的地位一直很奇特嗎?」韋勢然忽然換了一個聽似完全無關的話題。
「是誰?」
「處郡劉涇。」
韋勢然這麼一說,羅中夏忽然有了些印象。諸葛一輝曾經提及他的名字,似乎是與米芾同一時代的人。南明山兩大鎮山之題壁——葛洪「靈崇」與米芾「南明山」——與這個處郡的劉涇關係密切。葛洪的字下,惟有劉涇的議論讚頌最為顯要;而米芾的題壁,乾脆就是劉涇親自請來的。
「難道說,這個劉涇其實也是筆塚主人的化身?」羅中夏猜測。這並不是什麼毫無根據的推理。在雲門寺的時候,他們就發覺筆塚主人曾經化身蕭翼,從辯才手裡騙來《蘭亭集序》。他在唐朝這麼幹過,沒有理由不在宋代也幹一次。
羅中夏想到這裡,呼吸有些急促:「這麼說的話,莫非葛洪與米芾的筆靈,就是藏在這裡的七侯之一?」
「非也非也,這鼎與硯只是鎮守筆靈的器物,卻還算不上筆靈。但小友你想,葛洪、米芾何等人物,其地位比起李白、王羲之亦不遑多讓,他們親手用過的器物,那也是上上之品。而筆塚主人竟不惜把這兩位高人的鼎、硯藏在這深山裡洞之內,設成一個精密繁複的筆陣,作為鎮護看守之用,可想而知,這藏在高陽洞裡的七侯之一該是何等尊貴!」
羅中夏道:「聽起來你已經全都瞭然於胸了嘛。」
韋勢然苦笑道:「你還沒看到嗎?我若瞭然於胸,何必困在筆陣裡枯坐等死?」
「什麼?」羅中夏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韋勢然的言談太過鎮定,他幾乎忘了這老頭如今是身處險境。
韋勢然拍了拍膝蓋,頹然道:「唉,年紀大了,腦子不中用。我闖過石液墨海來到鼎中,滿心以為大功告成。結果進入這葛洪鼎以後,卻過於輕敵,反被困在了這一個陣裡,如今根本動彈不得。」
「這是個什麼樣的筆陣?」
韋勢然道:「我知道小友你對我疑心頗重,為了證實我所言不虛,也只好拼上我這把老骨頭再試著破解一次了。」他揮手讓羅中夏抱著小榕再退遠幾步,然後右手食指與中指一併,用一層水霧把自己籠罩起來。做完這些以後,他略一欠身,從紫金泥硯上站了起來。
他的屁股甫一離開硯台,那鼎臍上的盤龍紐立刻發出嘶嘶之聲,高溫氣流狂湧。緊接著,立刻有一股金黃色的火焰從鼎臍噴射而出,嘩啦一下,瞬間燒遍了整個太極圈。從羅中夏的角度看過去,整個太極圈都在火焰中躍動起來,就像是點燃了一堆熊熊燃燒的巨大篝火。他感覺腳下的鼎壁溫度也在悄然升高,而且速度很快,只幾個轉念,就已經燙得有些站不住腳了。
這火焰明亮狂野,像是自己擁有了生命一樣,不時爆出來的火星如同野獸的雙眼在睥睨獵物。很快整個碩大的鼎腹都開始變成暗紅色,絕望的高溫化作無形的火龍,昂起赤紅頭顱圍繞著丹鼎,彷彿要再現葛洪當年煉丹的盛景。
就在羅中夏搜腸刮肚在想什麼可以降溫的詩句時,火焰突然消失了,就像它出現時一樣突兀。韋勢然有些狼狽地坐回到硯台上,他的衣服又多了幾個破洞,連鬍鬚都被燒去了一半。鼎內又恢復了清冷幽暗的境況。
「羅小友,你現在可相信我是在這困局之中了?」韋勢然問,羅中夏尷尬地點了點頭,心裡有些慚愧。韋勢然微微一笑,繼續道:「你看到鼎壁上那些細碎閃爍嗎?那在元素週期表裡可找不到,乃是葛仙翁當年煉丹時所用的丹火固化而成。丹火之勢極其猛烈,全靠這方米芾硯壓在鼎臍樞紐之上,方能鎮住。五行中硯台屬水,紫金泥硯本來就是硯中水澤最盛的一種,米芾通靈的這一方水相更為顯著。憑著這個,紫金泥硯才能勉強壓制葛洪丹火,不致噴發出來把這鼎爐重新點燃。」
「可為何你一離身,火就燒上來了?按道理,硯與鼎之間的水火,不應該是自動平衡的嗎?」
「這困局妙就妙在了這裡。這其中還有個故事,這方紫金泥硯是宋徽宗送給米芾的。徽宗這人也寫得一手好瘦金體,他送出之前,忍不住在硯台上題了『雲蒸霞蔚』四字,卻錯題在了硯池淌口,使得水墨研磨不暢,平白洩了這方硯台的水氣。因為是御筆所題,米芾也不敢磨去,便一直保留下來。」
韋勢然低頭指了指硯台,羅中夏站在太極圈外看了看,果然隱約可見四個漢字。
韋勢然繼續道:「我猜筆塚主人拿這硯台來封丹鼎佈局之時,一定是故意掩住這四字,使紫金泥硯剛好克制丹火。若是有人闖入南陽裡洞,他必須身懷筆靈。筆靈本是才情所化,那『雲蒸霞蔚』四字是徽宗親書,也有了靈氣,感到有才情臨近,便會從硯池淌口浮現出來。這一顯露,令硯台少洩水氣,原本脆弱的均衡狀態就會被立時打破。紫金泥硯便無法完全克制丹火,非得這闖入者坐在硯台之上,以血肉之軀補其闕漏,才能繼續維持水火平衡——倘若我剛才起身不再坐回去,丹火在一分鐘內就能燃遍整個鼎爐,我們根本一點逃跑的機會也沒有。」
「你知道得如此詳細,怎還會上當?」
「小友你說顛倒了。我是被陷入此局以後,每日枯坐,無其他事情可做,只好反覆推敲,希冀能有個破法。」韋勢然長長歎息一聲,抬首望著鼎蓋的無邊墨海,「如今我盡知其妙,卻還是破解不開。筆塚主人這困局實在精巧,若非是沈括墨海,若非是葛翁丹鼎,若非是米芾的硯,若非是徽宗的題字缺損,非這四者齊備,是斷然弄不出這等封印的。」
羅中夏也隨之仰望鼎口,他最初以為石液墨海只是為了排除掉那些沒有筆靈的人,卻沒想到還有如此之深的一層含義。無筆靈者不得其門而入;而有筆靈者雖能得入其門,卻會觸動硯台上的徽宗題字,令自己身陷囚囹。筆塚主人這一心思,當真是神鬼莫測。
這一老一少陷入了暫時的沉默,誰也沒有說話,鼎底又陷入了奇妙的安靜。韋勢然看了看仍舊躺在羅中夏懷裡的小榕,眼神流露出奇特的光芒,那是一種介於憐愛與愧疚之間的複雜神情。
「我本以為除我之外,不會再有人能闖入裡洞。想不到小榕這孩子,不光領悟出了高陽洞的玄機,居然還把你給找來了。」
羅中夏道:「我還以為是你故意把我誘過來替你當槍使的,就像在雲門寺時一樣。」
韋勢然哈哈大笑:「恕我直言,小友你的青蓮筆雖然威力無儔,在這裡卻是半分用處也沒有。」
羅中夏聽到這話,心中一陣輕鬆,雙肩驟然鬆弛下來。原來小榕真的是走投無路找我來幫忙,原來她並沒有騙我。他欣喜地垂下頭去,少女仍舊倒在他的臂彎裡,瘦弱的身子微微顫抖著,緊閉雙目,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兩滴淚珠,惹人無限憐愛。
這還是他們兩個第一次如此親密的接觸,羅中夏想把她抱得更緊些,卻陡然感覺到小榕體內的筆靈有些古怪。他注意到,自從小榕踏入那個太極圈,就變得虛弱不堪。
「這是怎麼回事?」羅中夏急忙問道。
韋勢然淡然道:「我不是說過了嗎?能來到這裡的人,都要經過筆陣本身的挑選,不是筆塚吏是不行的。太極圈是這丹鼎的樞竅所在,自然比整個丹鼎的結界限制更為嚴格。」
「可是……」羅中夏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他想到小榕在高陽洞裡一直不願亮出詠絮、事事都要青蓮筆打頭陣的古怪行為,抬起頭來想問問韋勢然。
可就在他開口之時,他們的頭頂傳來撲簌撲簌的聲響。羅中夏與韋勢然同時舉目,只見鼎口墨海翻滾,黑浪滔天。
「又有客人來了呢,今天這高陽裡洞好生熱鬧。」韋勢然唇邊露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