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二卷·李白〈天馬歌〉
「您是房斌先生吧?」
羅中夏愕然回頭,看到一個男子面帶驚喜望著自己。這個人穿一身黑色西裝,面色白淨,加上整個人高高瘦瘦,看上去好似是一枝白毫黑桿的毛筆。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他臉上那個成龍式的大鼻子,鼻翼很寬,和窄臉的比例不是很協調。
羅中夏花了十秒鐘,才想起來房斌這個名字是點睛筆的前任主人。可是房斌的駕照一直在自己的口袋裡擱著,兩個人長得根本不像,這個人怎麼會把自己誤認為是房斌呢?
羅中夏狐疑地打量了一番來人,「你……認錯人了吧?」
男子愣了一下,隨即說:「您不是打電話說今天到上海,讓我來接站嗎?家裡人一直都很期待看到您。」
「你肯定是認錯了。」羅中夏冷冷地回答,把視線轉開,盼著二柱子或者顏政趕緊回來。
男子不甘心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叫諸葛一輝,您真的不記得了?」
羅中夏聽到「諸葛」二字,心裡咯登一聲,心說沒那麼巧吧……居然會在上海碰到諸葛家的人。
諸葛一輝見羅中夏始終不承認,不由得有些焦急。他一把拉住羅中夏,低聲道:「這裡沒有外人,您放心吧。」
羅中夏見這個人死纏爛打,不禁苦笑道:「你怎麼一口咬定我就是房斌?」
諸葛一輝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略有些得意地說:「我這鼻子專能辨識筆靈特徵。您身上有點睛筆,隔出十幾米我就聞到了,點睛文武,誰人不知啊!」
羅中夏右手一顫,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正常。
諸葛一輝還兀自說道:「老實說,您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還挺驚訝呢,心想房老師您居然願意南下,真是難得。咱家裡人都特別興奮,尤其是我妹,在紅房子給您訂了一桌飯菜,特意準備了您最喜歡的奶酪烙鮭魚。」
面對這種尷尬且危險的局面,羅中夏只得緩緩推開諸葛一輝,重複剛才的話:「對不起,你肯定是認錯人了。」為了避免繼續騷擾,他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證,「我叫羅中夏。而且我也不去上海,我要去紹興。」
諸葛一輝的鼻翼突然開始急速抖動,他面色一變,不禁倒退一步。「您……你還有一枝筆靈?」
羅中夏感覺到青蓮筆似乎從休眠中甦醒過來了,可真不是時候。諸葛一輝一揮手,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無視禁行標誌,嗚嗚衝到兩個人身前,幾乎把羅中夏擱在地上的行李撞倒。旁邊帶著紅箍兒的廣場管理人員本來要過來攔阻,一看汽車前的牌子,就灰溜溜地走開了。從車裡下來兩個與諸葛一輝裝束一樣的男子,膀大腰圓,還戴著墨鏡,看起來像是黑社會的保鏢。兩個人站在羅中夏前面,連日光都遮蔽住了。
諸葛一輝指了指羅中夏:「抓他進車。」語氣冰冷且有殺意,與剛才的態度判若兩人。
兩名保鏢伸來大手,一邊一個捏住羅中夏肩膀。這一捏怕是有萬鈞之力,何況還是兩隻手,羅中夏只覺得身體一輕,竟被提了起來,還沒來得及反抗就被扔進車後排座。諸葛一輝和兩名保鏢也都上了車,司機一打方向盤,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朝著廣場出口開去。
當凱迪拉克即將接近廣場出口時,司機突然覺得右側微微一沉,他憑借經驗知道車子右邊的後輪癟了。諸葛一輝卻按住他肩膀,沉聲道:「繼續開。」司機一踩油門,車子毫不停留。但車子左側立刻微微一傾,這一回輪到了左前輪。
所幸車子初速比較慢,所以即使先後兩個輪子爆了胎,司機仍可以把握住方向。只是他習慣性地踩了一腳剎車,犯了一個大錯誤。
又是兩聲撲哧,右前輪和左後輪先後中招。整輛車搖擺了幾下,在距離馬路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不輕不重地撞上了一根燈柱。燈柱立刻癟進去一塊,車頭卻是毫髮無傷,果然好車。
諸葛一輝看到一個人影出現在車子前方,身形頎長,兩條白眉白如初雪。背後有一束淡淡的光芒,雖看不清形體,但可以肯定那是一枝筆靈。
車窗迸裂,鋼化玻璃嘩啦一聲化成無數鈍角碎片。這一次,諸葛一輝看清楚了,剛才飛過來的是一片光羽,這光羽擊穿了車子前擋風玻璃,從車廂中他的身體輕輕滲過去,然後又打碎了車後窗。
兩名保鏢十分盡職,還沒等他發話已經推門衝出車去。諸葛一輝沒有動,他鼻翼翕張,大腦在飛速運轉,所有的筆靈靈紋都記憶在他腦子裡,逐一與眼前的筆靈進行匹配。
「諸葛家的人嗎?」來人問道。
這句話有如給諸葛一輝的腦子裡打入一道光亮,他猛然警醒,從車裡衝出來急切嚷道:「不要答他的話!」為時已晚,兩名保鏢氣勢洶洶地齊聲喝道:「正是!」
話音剛落,那兩名保鏢已經頹然倒地,不省人事。在外人看來,只是短短一瞬,實際上那兩個人的精神已經被扯入熔羽的境界裡被哪吒光羽切割了幾百次。
「你呢?」熔羽把視線轉向諸葛一輝。
諸葛一輝閉口不答,他知道一旦自己開口說話,就有可能撞上滄浪筆設下的韻部,被抓入境界裡任人宰割。他也知道,嚴羽一生評詩,自己卻無甚詩才,所以現實中的光羽對人體沒有殺傷力。
熔羽嘴唇微翹,露出一絲說不上是讚許還是嘲諷的笑容。
此時廣場上已經有許多人注意到了這起奇特的車禍,甚至有人拿手機開始報警。諸葛一輝原本只是來接房斌赴宴,卻沒想到會遭遇到敵人,而且還是一個筆塚吏,光靠自己根本不是對手。
「可惡……如果他們在的話……」他忽然側身一動,一把抓住從車裡爬出來的羅中夏,胳膊用力一勒脖頸,用動作向熔羽表明自己的決心——可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誤。
這個被誤認為是房斌的少年,此時他體內湧動著的筆靈與任何已知的筆靈靈紋都不匹配。沒容諸葛一輝再進行比較,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少年體內噴出來,伴隨著一句低聲吟出的詩句把他的身體慢慢推至半空。那是李白的一句詩。
洪波洶湧山崢嶸。
「青蓮筆?」
諸葛一輝殘留的最後一絲意識想,隨即眼前一黑……
※※※
……優雅的輕音樂在空氣中瀰漫,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服務生端著葡萄酒與食盤穿梭來往。今天餐廳裡的客人並不是很多,在紅房子的一張長條桌前坐著四個人,一女三男,而桌上擺著五副刀叉,還有兩把椅子是空著的。
「一輝哥和房老師怎麼還不來啊?」小男孩不耐煩地抱怨,同時羨慕地看了一眼旁邊餐桌上一個客人正在切割的牛排。
他的頭立刻被旁邊的姐姐敲了一記:「第一次見房老師,可別給諸葛家丟人!」
小男孩嘟囔著把臉轉回來:「明明是你想見……」他姐姐面色一紅,伸手又要去敲,這一次小男孩卻避開了,嘴裡還嚷著:「害羞了,害羞了!」
「二十,別鬧了,這是在西餐廳。」老者敲了敲桌子,一臉慈愛。他穿著一身紫色唐裝,和歐式風格的裝潢風格有些格格不入。只有坐在桌角里的年輕人沒有說話,他沉默地把兩手交叉疊起來,心不在焉地撫摸著右手小指上的一枚暗黃色戒指。
「從火車站到這裡,算進堵車的時間,現在也該到了。」姐姐抬起雪白纖細的手腕看了看表,有些心神不寧。
老人拍拍她肩膀:「十九,稍安毋躁,古人有雲,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你看人家子龍。」
那年輕人抬起頭,勉強笑道:「我跟房老師又沒見過面,和十九妹妹是不能比的啊。」
十九啐了他一口,卻沒說什麼,拿起盛著冰水的杯子貼在自己白皙的臉頰上,希望能稍稍緩解一下臉上無由湧起的溫熱,但心中的翻騰卻是無從壓抑的。
正在這時候,餐廳外面的門砰地被人推開,然後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和服務生的叫嚷。四個人都朝那方向看去,看到諸葛一輝大踏步地走進來,不顧兩個男服務生的攔阻。他的西裝領子已經被扯爛,頭髮散亂,額頭上還流著鮮血。
十九急切地搶先問道:「一輝哥,房老師呢?你看到他了嗎?」
諸葛一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到底是見到還是沒見到啊!?」十九抓住他的雙手,有些微微發顫。
「我見到了點睛筆。」諸葛一輝低沉地回答。
十九鬆了一口氣,表情也鬆弛下來,「房老師人呢?」
「我見到了點睛筆,但沒見到房老師。」諸葛一輝慢慢吐出後面半句。
十九面色立刻變得慘白,整個人幾乎站立不住,就連唐裝老者都眉頭緊皺。他們都是筆塚後人,知道筆靈和寄主是相生的關係,不死不離。如今諸葛一輝說見到了點睛筆,卻沒見到房斌,其暗示不言而喻。就連那個叫「二十」的小孩子,都惶恐不安起來,只有角落裡的年輕人保持著原來的表情。
「那你是如何看到點睛筆的?」老人問,同時按住十九肩膀,讓她鎮靜。
諸葛一輝把在廣場的遭遇說了一遍,話音剛落,十九忽然尖著嗓子叫道:「一定是他們,一定是他們殺了房老師,搶了點睛筆!!」
這一聲在一瞬間甚至壓過了餐廳的音樂,服務生和客人們都驚訝地望過來。老人示意十九克制,「事情沒搞清楚之前,不可亂下結論。」
諸葛一輝習慣性地撫摸自己的鼻子,又補充了一句:「那個人身上,似乎還帶著青蓮筆,我的判斷應該不會錯。」
「青蓮?」老人一愣,「我確實也聽說過青蓮現世。不過老李那邊還沒什麼指示,他們來上海做什麼?」
「他們是去紹興,我是聽那個叫羅中夏的人說的。」諸葛一輝回答,恨恨地砸了一下牆,「可惜我是去接房先生的,沒什麼準備,否則豈能讓他逃掉!」
十九忽然一言不發地拿起手提袋,朝外面走去。老人連忙攔住她:「十九你去哪裡?」十九回過頭來,帶著一種極端憤怒後的可怕冷靜,和剛才的嬌羞婉約判若兩人。
「我去紹興,我要為房老師報仇!」
她的眼睛變成赤紅,那種已經超越了悲傷和憤怒的赤紅色。
老人沉默了一下,他知道這孩子的性子倔強得很,一旦下了什麼決心是絕不會更改的。於是他對十九說:「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讓一輝和歐子龍跟著你吧。一輝能認筆,子龍有凌雲筆,能照應到你。我回去跟老李說,既然青蓮筆到了這裡,就不能讓它溜掉。」
年輕人聽到召喚,從角落裡緩緩起身,眼神裡開始閃動出狼一般的神采。
※※※
「紹興古稱會稽,地屬越州,曾是我國春秋時期越國的都城,至今已有兩千四百多年的歷史,是我國的歷史文化名城。其中湖泊遍佈,河道縱橫,烏篷船穿梭其間,石橋橫跨其上,構成了特有的水鄉風光,是我國著名的江南水鄉。江南水鄉古道的那種『黛瓦粉牆,深巷曲異,枕河人家,柔櫓一聲,扁舟咿呀』的風情,讓許多久居都市鋼筋水泥叢林中的人們魂牽夢縈。」
這是印在旅遊地圖上的紹興介紹,寫得有聲有色,讀之讓人神往。可惜的是,讀者志不在遊山玩水,牛嚼牡丹,枉費了這介紹作者一番苦心。
羅中夏一行人到紹興柯橋的時候,天色已晚,兼有濛濛細雨,整個小鎮都被籠罩在一片若有若無的霧靄之中,倒是頗有一番意境。不過若是依顏政的喜好,大概只想得到「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唯有鷓鴣飛」吧……
對於剛才在廣場上遭遇的莫名襲擊,他們一路上沒討論出個結果。羅中夏和顏政基本上屬於外行人,二柱子訥於言辭,熔然目不能視,只有熔羽一個人看得清楚,他又不屑跟羅中夏他們說。
對於熔羽的出手相救,羅中夏勉為其難地向他道了謝,後者只是冷淡地表示這只是工作。當時事情發生得太快,只有熔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應,這的確是相當專業化的表現,就連顏政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我就說嘛,身為然然你的哥哥,多少會遺傳一些妹妹的優點。」
顏政對然然說,然然咯咯地拍手笑。顏政發現這個女孩子有一個奇怪的特點,就是在說話前喜歡微微把頭側過去,努力傾聽著什麼。雖然盲人多數都會有這樣的習慣,但然然似乎聽的不是說話,而是其他一些無法覺察到的東西。他曾經問起過,然然只是戲謔地反問:「我能聽到什麼?你的心跳嗎?」
熔羽一直走在隊伍的最後面,與他們保持著一段距離,沒聽到這句話,否則少不得又會警告然然離顏政遠點。顏政一邊慶幸,一邊覺得有些可惜,他回頭望去,看到熔羽用帽子擋住眼睛,不停地揉著高挺的鼻子。
「他怎麼了?」
然然神秘地貼近顏政耳朵,悄聲道:「可別告訴我哥是我說的啊,他有鼻炎,一颳風下雨開花落葉的時候,就會犯。」
「嘿嘿,看來優等生也不是那麼完美嘛。」
顏政不禁扭過脖子多看了一眼,恰好和抬起頭來的熔羽四目相對。熔羽一看顏政正盯著他,趕緊把手從鼻子上放下,有些狼狽。這讓顏政大為得意。
在路上他們查閱了旅遊手冊,發現永欣寺現在已經不叫永欣寺了。這座寺廟始建於晉代,本名雲門寺,在南梁的時候才改名叫永欣,後來在宋代又改叫淳化寺,宋末毀於戰火。一直到明代重修的時候,才又改回雲門寺的名字。
手冊上說雲門寺距離紹興城南秦望山麓只有十六公里的路程。此時天色已晚,於是大家都同意先在鎮子上落腳,第二天一大早再前往。
「只要明天找到退筆塚,你身上的青蓮筆就可以退掉啦。」
二柱子對羅中夏說,很是替他高興。羅中夏嘴上只嗯了一聲,心裡一陣歡喜,這一路上雖然沒什麼波折,可他心裡總是惴惴不安,尤其是遭到了諸葛家的襲擊以後,更是如驚弓之鳥,想盡早脫掉這個「累贅」的想法越發強烈。
「等我退了筆,它再怎麼樣,就與我無關了。」
走在後面的熔羽聽到這一句,不由停了一下,白眉下的雙眸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
他們在紹興找了一家青年旅館,在辦理入住的時候,熔羽懷裡響起手機鈴聲。他拿出手機看了看,瞥了一眼還在辦理入住的那四個人,自顧走了出去,確信周圍沒人才低聲說道:「喂……」
一直到所有的手續都辦完他們拿到各自的房門鑰匙,熔羽方才走回來,面色凝重。顏政晃了晃手裡的兩張門卡,笑嘻嘻道:「然然自己一間。不過我給你個機會,你可以在我、羅中夏和二柱子之間選一個人過夜。」
熔羽冷哼一聲,看也不看,逕直走到櫃檯拍出一張信用卡:「開一個單間,離剛才那幾個房間遠一些。」顏政聳了聳肩膀,只好自己解嘲:「也好,我能自己一屋了。」
羅中夏和二柱子住在一個屋子。今天一天差不多都在坐車,中間還夾雜了一次險些被綁架的插曲,他四肢已經疲憊不堪,洗過澡就直接爬上了床。另外一張床上的二柱子已經是鼾聲大作。
忽然,房間裡響起一聲「嘀」。
羅中夏抓起手機,發現有一條短信進來。是個不認識的號,只寫了六個字:「旅店後門,現在。」
「難道是小榕?」
羅中夏一陣驚喜,小榕既然提示他來紹興,那麼自然一直在暗處觀察著。於是他忙不迭地披上衣服,推門出去。羅中夏對小榕一直心存歉疚,現在既然有見面的機會,是一定不可以錯過的。他甚至在肚子裡想好了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他抓住路過的一個服務員,問清了路徑之後飛奔而去。
旅館的後門其實是一條員工通道,周圍兩邊都堆滿了雜物,頂上只懸掛著一盞昏黃的燈光,和前台的整潔乾淨相比,完全是兩重天地。
羅中夏走到後門,放慢了腳步,左右張望,心中不禁狂跳。
一個人從陰影裡走出來。
不是小榕,是個男人,兩條白眉即使在這種光線下還是很醒目。
「族裡下了命令,讓我帶你回去,死活不論。」
熔羽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