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卷一百八十一·李白〈下途歸石門舊居〉
羅中夏剛經歷完一場大戰,被這麼冷不丁一拍肩膀,嚇得悚然一驚,像觸了電的兔子一樣朝廁所門裡跳去。來人沒料到他反應這麼大,也被嚇退了三步,確信自己沒認錯人以後,才奇道:「你這是怎麼了?」
羅中夏聽到這聲音有幾分耳熟,他定定心神,回頭去看了一眼,方長出一口氣。來者是一位老人,高高瘦瘦,外加一副厚重的玳瑁腿老花鏡。
「鞠老先生?」
「呵呵,正是。」鞠式耕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大概是覺得這孩子太毛躁了,毫不穩重。羅中夏尷尬得不知說什麼好,只能沒話找話,「您老,也是來看鄭和?」
鞠式耕偏頭看了看病房的方向,銀眉緊皺,語氣中不勝痛惜,「是啊,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居然會發生這種事。」
「唉唉,誰也想不到啊,天妒英才。」羅中夏附和道。
鞠式耕瞥了他一眼,沉聲道:「那是喪葬悼語,不可亂用。」羅中夏趕緊閉上嘴,他原本想講得風雅點兒,反露了怯。鞠式耕忽然想到什麼,又問道:「聽說,還是你先發現他出事的?」
「啊,算是吧……」羅中夏把過程約略講了一遍——當然,略掉了一切關於筆塚的事情。鞠式耕聽完,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讚道:「我看你和鄭和一向不睦,危難之時卻能不念舊恨,很有君子之風吶。」
「人命關天嘛。」羅中夏聽到表揚,很是得意,不過他生怕老先生問得多了自己露出破綻,連忙轉了個話題,「您老怎麼這麼晚才過來?」
鞠式耕指指自己耳朵,「我年紀大了,好清靜,剛才雜人太多,就晚來了一陣。」
羅中夏聽了,心臟兀自在胸腔裡突突地跳,一陣後怕。幸虧鞠式耕現在才來,否則若被他看到剛才那一幕,可就更加麻煩了。
兩個人且聊且走,不知不覺就到了鄭和的病房門口。門外的護士見有人來了,站起身來說現在大夫在房間裡做例行看護,要稍候一下。兩個人只好站在門外等著,鞠式耕把枴杖靠在一旁,摘下眼鏡擦了擦,隨口問道:「太白的詩,你現在讀得如何了?」
羅中夏沒想到這老頭子還沒忘掉這茬兒,暗暗叫苦,含含糊糊答道:「讀了一些,讀了一些。」鞠式耕很嚴肅地伸出一個指頭,「上次其實我就想提醒你來著。我見你從絕命詩讀起,這卻不妥。你年紀尚輕,這等悲愴的東西有傷心境,難免讓自己墮入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窠臼;該多挑些神采激揚、清新可人的,能與少年脾味相投,借此漸入佳境,再尋別作,才是上佳讀法。」
羅中夏暗想如果只是一味唔唔,未免會被他鄙視,恰好剛才用〈靜夜思〉擊退了強敵,於是隨口道:「先生說的是。我以前在宿舍裡偶爾起夜,看到床前的月光,忽然想到那句『床前明月光』,倒真有思鄉的感覺。」
鞠式耕呵呵一笑,手指一彈,「此所謂望文而生義了。」
羅中夏一愣,自己難得想裝得風雅些,難道又露怯了?可這句詩小學就教過,平白樸實,還能有什麼特別的講究。鞠式耕把眼鏡戴了回去,輕捋長髯,侃侃而談:「唐代之前,是沒有咱們現在所說的床的,古人睡覺皆稱為榻。而這裡的『床』字,指的其實是井的圍欄。」
「靠……」羅中夏聽著新鮮,在這之前可從來沒人告訴過他這一點。
「其實如果想想後面兩句,便可豁然明瞭。試想如果一個人躺在床上,又如何能舉頭和低頭呢?唯有解成井欄,才能解釋得通。李太白的其他詩句,諸如『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前有昔時井,下有五丈床』等等,即是旁證。所以詩人其實是站在井邊感懷,不是床邊。」
羅中夏搔搔腦袋,剛才拿著這首詩戰得威風八面,以為已經通曉了意境,想不到卻是個猴吃麻花——整個兒蠻擰。
「讀詩須得看注,否則就會誤入歧途。倘若與原詩意旨相悖,還不如不讀。」
鞠式耕正諄諄教導到興頭,病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大夫和一個護士走出來,叮囑了幾句就匆匆離去。羅中夏如蒙大赦,趕緊跟鞠老先生說咱們快進去吧,鞠式耕無奈,只好拿起枴杖,推門而入。
這間病房約有三、四十平米大,周圍的牆壁都漆成了輕快的淡綠色,窗簾半開半閉,透入窗外溶溶月色。房間中只有病床和一些必要的醫療設備,顯得很寬敞。鄭和平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臉上罩著一個氧氣罩,旁邊心電監視屏幕的曲線有規律地跳動著,形象地說明病人的狀況很穩定。
鞠式耕站在床頭,雙手垂立,注視著昏迷不醒的鄭和,嗟歎不已。鄭和身上蓋著一層白白的薄被,羅中夏不好上前掀開,只好在心裡猜度他的身體已經被侵蝕成什麼樣子了。
雖然兩個人關係一直不好,但看到鄭和變成這番模樣,羅中夏也不禁有些同情。
大約過了兩分鐘,鞠式耕騰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床頭鐵框,語有悔意:「只怪我昨天要他代我驗筆,今天才變成這樣,可歎,可歎。」
「驗筆?」
「對,你可還記得那枝無心散卓?昨天鄭和說可以幫我去查一下來源,就帶走了,不想就這樣一去不回。」
羅中夏立刻明白了,接下來鄭和帶著無心散卓筆去墨雨軒找趙飛白,結果那個倒霉孩子卻撞見了秦宜,以致遭此橫禍。鞠式耕縱然是當世大儒,也肯定想不到,那枝筆近在咫尺,已經散去鄭和體內了。
這些事自然不能說出來,羅中夏小聲順著他話題道:「人總算撿了條性命回來,只可惜那管筆不見了。」
鞠式耕重重頓了一下枴杖,「咳!為這區區一管諸葛筆,竟累得一個年輕人如此!讓老夫我於心何安!」
羅中夏剛要出言安慰,卻突然愣住了,「您剛才說什麼?不是無心散卓筆嗎?」鞠式耕扶了扶眼鏡,「無心散卓,可不就是諸葛筆嗎?」
「……什麼?」羅中夏一瞬間被凍結。
「無心散卓筆指的乃是毛筆功用,最早是由宋代的制筆名匠宣州諸葛高所首創,所以在行內又被稱為諸葛筆。」鞠式耕簡短地解釋了一下,注意力仍舊放在鄭和身上,沒留意身旁的羅中夏面色已蒼白如紙,汗水涔涔。彷彿置身於新年午夜的寒山寺大鐘內,腦袋嗡嗡聲不絕於耳。
此時他腦子裡響起的,是韋勢然在小院裡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到了北宋年間,諸葛氏中出現了一位強者,名叫諸葛高,名動一時,從他身上引發了一場諸葛氏、韋氏之間的大亂,以至主人隱,筆塚閉……」
無心散卓是諸葛高的筆,是諸葛家的筆。
但諸葛家的筆,為何在韋勢然手中?為何他對此絕口不提?
為何小榕一定要讓我守在無心散卓旁邊?
一連串的問號在他心中蹦出來,飛快地在神經節之間來回奔走,逐漸連接成了一個浸滿了惡意的猜想。這個猜想太可怕了,以至於他甚至不願意去多想。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這個念頭越想越深入,越想越合理,而且揮之不去。
接下來在病房裡發生了什麼,他一點都沒注意到,只是拚命攥住病床的護欄,彷彿這樣可以把自己的震驚與混亂傳導走。
鞠式耕看罷鄭和,和羅中夏一同走出病房,兩個人一前一後一直走出小樓,一路無話。臨近樓前林蔭小路,走在後面的羅中夏猶豫片刻,舔舔嘴唇,終於開口叫了一聲:「鞠老先生……」
鞠式耕枴杖觸地,回過頭來,微微一笑:「你終於下決心說出來了?」羅中夏心裡突地一跳,停住了腳步,顫聲道:「難道,難道您早就知道了?」
「我看你剛才腳步浮亂,面有難色,就猜到你心中有事。」
羅中夏鬆了口氣,看來他並不知道筆塚之事,於是吞吞吐吐地說道:「其實是這樣,我有個好朋友,我發現他可能騙了我,但是又不能確定,現在很是猶豫,不知該不該跟他挑明。」
「先賢有言:君子可欺之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鞠式耕豎起一根指頭,「你自己問心無愧就好。」
羅中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多謝您老教誨。只是我自己也不知是否無愧。」
「年輕人,有些事情,是不能以是非來論的。」
鞠式耕頓了頓枴杖,在地板上發出橐橐悶響,彷彿在為自己的話加註腳。
送走鞠式耕後,羅中夏自己又偷偷折返回特護樓。顏政和小榕正在沙發上坐著,一見羅中夏回來,同時轉過頭去。顏政抬起手,不耐煩地嚷了一聲:「喂,你是去蹲坑了還是去蹲點兒啊,這麼長時間?」
羅中夏沒有回答,而是沉著臉徑直走到小榕跟前。小榕看出他面色不對,雙手不經意地交叉擱在小腹。
「小榕,我有話要問你。」
「嗯?」
顏政看看羅中夏,又看看小榕,笑道:「告白嗎?是否我需要迴避?」
「不用,這事和你也有關係。」羅中夏略偏一下頭,隨即重新直視著小榕。小榕胸前詠絮筆飄然凝結,彷彿是感到了來自羅中夏的壓力。
「無心散卓是諸葛家的筆,對不對?」
羅中夏一字一頓地問道。聽到他突然問及此事,小榕的冰冷表情出現一絲意外的迸裂,她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羅中夏把這看成是默認,繼續追問道:「為什麼你們韋家,會有諸葛家的筆?」
小榕還是沒有作聲,顏政覺得氣氛開始有些不對勁兒,不過他也對這個問題也有些好奇,於是搔了搔頭髮,沒有阻止羅中夏問下去。
羅中夏雙手抱臂,滔滔不絕地把自己剛才的想法一倒而出:「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韋勢然一定要讓我待在無心散卓旁邊。當然,你告訴我的理由是,無心散卓是保護我的重要一環。」
稍微停了一下,他又繼續說道:「我剛才想到一件有趣的巧合。自從我被靈……呃,青蓮筆上身以來,韋勢然總說我會被諸葛家追殺,但這幾天無論是在宿舍、顏政的網吧還是大學教室,都平安無事。反而針對我的兩次襲擊,一次是湖穎筆僮,當時鄭和懷揣著無心散卓在旁邊偷看;第二次是五色筆吏,鄭和與無心散卓恰好就在隔壁的病房。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巧合。」
他一口氣說完這一大段推理,見小榕還是沒有動靜,遂一字一頓吐出了縈繞於心的結論:「所以,你們讓我留在無心散卓筆的身旁,根本不是為了救我,而是為了故意吸引諸葛家的人來!讓他們把我幹掉,你們好取出筆靈!」
他的聲音在幽暗的走廊裡迴盪,地面上還殘留著些許劇鬥的痕跡,半小時前還並肩作戰的羅中夏、小榕和顏政此時構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三角。
羅中夏本來料想小榕會出言反駁,結果對方毫無反應,甚至連姿勢都沒有動搖一下,只是用那雙美麗而冷漠的眼睛注視著自己,冰藍色的詠絮筆冰冷依舊。他有些慌亂和膽怯,右手不由自主地拽了拽衣角,一瞬間對自己的推理失去了信心。
「我想……小榕也許你並不知情,我們都被你爺爺騙了。」羅中夏不那麼自信地補充了一句,他心存僥倖,試圖把她拉回到自己戰線來。
小榕用極輕微的動作聳了聳肩。
這種態度一下子激怒了羅中夏。從他一開始被青蓮遺筆附體開始,自己不僅被牽扯進亂七八糟的危險事情中來,還一直被「友軍」韋勢然愚弄——至少他是如此堅信的——從外人角度來看這些事好似很有趣,但他這個當事人可從來沒有情願變成李白的傳人並跟一些奇怪的傢伙戰鬥。
硬把我扯進這一切,還把我當傻瓜一樣耍,憑什麼啊?
羅中夏的混勁兒忽地一下子冒了出來,他攥緊雙拳,半是委屈半是惱怒地吼道:「那隨便你們好了!我可不想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
他低頭看了一眼小榕,後者仍舊沒有要做出任何解釋的意思。
事已至此,怒火中燒的羅中夏啪地一揚手,轉身欲走。這時顏政從旁邊站起來,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喂,不能這麼武斷吧?」顏政的手沉而有力,羅中夏掙扎了一下,居然動彈不得,「雖然我讀書少,可也知道這不好。如果韋勢然成心想你死,那幹嘛還派他孫女一起來冒這個險啊?」
他鬆開羅中夏的肩膀,靈活地活動一下自己的指頭。這些指頭上的紅光剛剛打跑了五色江淹筆,讓三個人都得以生還。
「他不想弄髒自己的手吧?或者根本就沒有什麼諸葛家,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編造的謊言!」
羅中夏一梗脖子,嚷嚷起來。顏政再次按住他的肩膀,這一次表情變得很嚴肅,就像個真正的心理咨詢師。
「你已經有了能力,再有些責任感就更完美了。」
羅中夏怒道:「我沒義務被他們當槍使!」說完他甩開顏政,轉過身去,偷偷回眸看了小榕一眼,怔了怔,終究還是鼓起勇氣大踏步地朝外面走去。顏政還想擋住他,羅中夏停下腳步,冷冷地說道:「你想要阻止我嗎?」隨著話音,青蓮蓬然而開。顏政十指的紅光早已用盡,現在是萬萬打不過他的。
顏政非但不怒,反而笑了,「你還說是被硬扯進來的,現在運起青蓮遺筆不還是甘之如飴?」羅中夏一愣,面露尷尬,低頭含糊囁嚅了一句,撞開顏政匆匆離去。
這一回顏政沒再阻攔,而是無奈地看了一眼端坐不動的小榕,攤開雙手:「你若一直不說話,我也沒轍了啊。」小榕一直到羅中夏的背影從走廊消失,才緩慢地抬起右手掌,輕輕捂了一下鼻子,眼神閃動。
原本凝結在她胸口的詠絮筆頹然消解,如冰雪融化,散流成片片靈絮……
羅中夏憑著一口怒氣衝出特護樓,氣哼哼直奔大門而去,決意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從此不再提起。此時已近十一點,醫院外還是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羅中夏快步走到馬路邊上,想盡快離開這塊是非之地,一摸口袋,忽然發覺一件很尷尬的事。
沒錢了。
今天他們是坐著顏政的車來的,身上沒放多少錢。現在公共汽車恐怕已經沒有了,醫院距離學校又遠,他身上的錢搭車肯定付不起。
更要命的是,他的肚子不合時宜地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從昨天開始一連串的事情接連發生,羅中夏其實就沒怎麼正經吃過東西。
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墜機直落伊拉克」。
羅中夏仰天長歎,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胸口,假如借助青蓮遺筆的力量,倒是可以一口氣跑回學校去,不過自己剛發誓不再和這個世界發生任何關係,十分鐘不到就食言而肥,這就有點太說不過去了……
「好吧!今天我豁出去了!」
羅中夏暗自裡下了個很混的決心,捲起袖子。他打算用盡身上的余財吃個飽,然後徒步回學校去。這個決定是他餘怒未消的產物,血氣方剛,直抒胸臆,反倒惹得秉承太白豪爽之風的青蓮遺筆在胸中搖曳共鳴,讓羅中夏啼笑皆非。
計議已定,即行上路。醫院附近的飯店羅中夏不敢去,就一直朝著學校方向走。沿途飯店大多已經關門。他走過去三個街區,才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永和大王。這裡附近高級寫字樓鱗次櫛比,店裡面三三兩兩的,都是一些加班剛結束或者夜班間歇的上班族。一個個眼睛通紅,不是叼著包子死盯手提電腦屏幕,就是手握半杯豆漿不停對著手機嘟囔。
羅中夏點了兩屜包子,一碗稀粥,端著盤子挑了個角落的位置,自顧埋頭猛吃。不一會兒工夫,他就已經幹掉了一屜半,徹底把悲痛化為飯量。
正當他夾起倒數第二個包子,準備送入口中時,一個人走到他對面說了聲「對不起,借光」,然後把手裡剛點的冰豆漿擱到了桌子上。羅中夏見狀,把托盤往自己身邊拽了拽,騰出片地方。那人道了謝,在對面坐了下來。羅中夏將包子丟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抬眼看去。
這是個穿著淺灰色辦公套裝的OL小姐,戴著一副金邊無框眼鏡,波浪般的烏黑鬈發自然地從雙肩垂下,漂亮中透著精幹,只是那張嫵媚的面孔有些眼熟。
羅中夏又仔細端詳了一下,手中筷子一顫。這時候,對方也發覺了羅中夏的視線。
「喲……這,這還真是巧啊。」秦宜不自然地笑了笑,警惕地撫了撫胸前那塊麒麟玉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