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卷一百八十四·李白〈代寄情楚詞體〉
小榕看到他忽然把書合上了,奇道:「怎麼了?」羅中夏已經沒了讀書的心思,於是指指黑板前的時鐘道:「時間差不多了,該回去了。」
「哦,那好。」
兩人起身收拾好東西,出了教室朝著生活區走去。羅中夏心中矛盾,小榕生性淡泊,兩人一路無話。快到男生宿舍樓門口的時候,羅中夏才想起來小榕還沒處安置。他停下腳步問道:「那……呃……晚上你怎麼辦?」
「放心好了,我就在附近。」
「這個……那多不好,要不你先回舊貨店,明天早上再來吧。」
小榕不為所動:「我爺爺說了,你晚上被襲擊的可能性最大。」
「可你就這麼在外面站一晚上?」
「你別忘了,我從小就最耐得住寂寞啊。」小榕微微一笑。
羅中夏瞅瞅宿舍樓上寢室的窗戶,心想老七肯定已經把這事告訴所有人了,自己今天晚上回去是九死一生,肯定會被那群色狼盤問到半夜。
左思右想之下,羅中夏打定了主意。他轉過身來拉住小榕的手,「算了,我們去外面找個地方過夜。」
「什麼?!」
就算是從容如小榕也被嚇得雙目圓睜。羅中夏慌忙擺手解釋說:「啊啊,別誤會,我是說去外面找個能通宵的網吧。總不能我在宿舍裡蒙頭大睡,你在外面站著啊。」
「那裡……離大學遠嗎?」
「不遠,就在旁邊。那兒有吃有喝,總比在外面吹涼風的好。」
羅中夏連說帶比劃,唾沫橫飛,極力遊說小榕;小榕想了想,覺得他說的也不無道理,點頭應允了。於是兩個人折出生活區,去了戰神網吧。
這會兒差不多十一點左右,該回宿舍的學生都回去了,想通宵的還沒補完夜宵,所以屋子裡頗為安靜。只是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混雜著汗味與香煙的味道,讓小榕皺起眉頭摀住了鼻子,一臉的厭惡。
「沒事,沒事,一會兒通風就好了。」羅中夏生怕小榕反悔,他東張西望,正看到老闆拎著一箱紅牛空罐出來。羅中夏笑道:「喲,老闆,今天過來心理咨詢的人不少啊。」
「哎,我跟你說,現在的大學生,那是一代不如一代,心態脆弱得不得了。」老闆一面搖著頭一面走過來,他看到羅中夏身後的小榕,眉頭一挑,把他拉到一邊來悄聲問道:「嘿……這麼快就搞定了?」
「不,不是這回事。」羅中夏趕緊分辯,生怕小榕聽到發作。老闆又露出那種洞悉一切的曖昧笑容,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表妹來探望你,沒找到住的地方,所以你陪她來網吧打發時間,對吧?」
「對,對。」
「對個屁,我上大學那會兒都不用這種借口了。」
老闆在他頭上象徵性地揮打了一記,然後爽快地對小榕伸出右手:「你好,我叫顏政,顏是顏真卿的顏,政是政通人和的政。」
「韋小榕。」
小榕微笑著也伸出手來,兩個人握了握。羅中夏把顏政拽到旁邊低聲問道:「喂,你以前跟我可不是這麼介紹的。」
「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人家小榕姑娘一看就出身書香門第,氣質高雅。我跟你說顏真卿,你知道他是誰嗎?」
顏政一句話就把羅中夏給噎回去了。他動作麻利地給他們開好兩台相鄰的機器,還送了兩罐紅牛。羅中夏趕緊推回去一罐,說有一罐就夠了,換了一瓶冰紅茶回來。
到了電腦前,羅中夏拉開椅子,隨口問小榕:「你以前上過網嗎?」
「你是在笑我土嗎?」
小榕不悅,羅中夏尷尬地撓了撓頭,「不是啦,我總覺得像你們這些……呃……仙人,與現實世界應該是格格不入的。」
「我們只是身具筆靈的普通人罷了,哪裡是什麼仙人啊……」小榕忽然有些神色黯淡,「不過你說的不錯。我們韋家身背千年的宿命,每個人從一生下來就接受各種訓練,很少能接觸正常的普通人生活。」
羅中夏有些歉疚,剛要出言安慰,顏政又不失時機地冒了出來。
「小榕姑娘平時很少上網吧?」
小榕仰起頭,饒有興趣地回答:「你怎麼知道?」
顏政走到小榕身後,雙手扳住她的椅子後背,身子前傾。「我跟你說啊,一般天天來網吧的人,比如老羅吧,都是右手習慣性地放到電腦桌前,方便抓鼠標,左手擱在鍵盤上,隨時能進入狀態;你看你現在,雙手交叉疊在桌前,拇指微抬,手腕空懸,一看便知很少用電腦,用毛筆倒是多一些吧?」
「老闆你好厲害。」
「那當然了,算命的一直說我有當推理小說家的命格。」
「喂,上次你還說自己是心理醫師的命格呢!」羅中夏在旁邊坐不住了。
顏政衝他擺了擺指頭,復對小榕道:「如蒙不棄,就讓我來教你如何?」
「好啊。」小榕點點頭,露出清新爽快的笑容。羅中夏也把腦袋湊過來,警惕地對顏政道:「要不咱們倆帶她一起打CS吧。」
「CS打打殺殺的,不適合女孩子玩。」顏政剛說完,小榕轉向羅中夏道:「羅中夏同學,你還有更重要的功課對吧?」
後者像洩了氣的皮球,悻悻縮了回去,把《李太白全集》拿了出來。
顏政左看看右看看,笑道:「霍!你管得還挺嚴的嘛,我還是頭一回看見上網吧通宵來讀詩的呢。」他又衝羅中夏擠了擠眼睛,「以後你可有的是苦頭吃了。」
羅中夏聽了,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於是羅中夏老老實實地捧起書來,昏天黑地地看。而顏政則教小榕上網衝浪,去一些女孩子感興趣的時尚、心情網站閒逛。羅中夏不時偷偷斜眼旁觀,還好,顏政還算規矩,沒有手把手地教她握鼠標。
讀文字和打遊戲不同,羅中夏一過十二點就開始犯困,只好拚命喝紅牛撐著。那邊顏政已經完成了教學任務,小榕冰雪聰明一點就會。顏政沒事就說兩個笑話,談些掌故,逗得小榕咯咯一笑,氣氛融洽到讓一旁的年輕人酸水直冒。
所幸小榕很快就能自己獨立上網,顏政回到櫃檯去招呼其他客人。
長夜漫漫。有道是有心十年彈指過,無意彈指勝十年。羅中夏拿著詩卷只覺得度時如年,小榕卻是過得順風順水,轉瞬就幾個小時飛過。
就這麼一直到了凌晨五點。羅中夏經常通宵,知道這個時間點是個坎兒,大凡通宵的到這會兒都是最困的時候。他事先喝了紅牛提神,小榕不知此中奧秘,雖然勉力支撐,可臉上卻難掩倦意。
羅中夏見時機已到,湊過臉來關切地問道:「困了吧?」
「還好……呵……」
小榕嘴裡含糊答著,稍稍貓展了一下兩條胳膊,不期然引爆了連續數個呵欠。
「要不你休息一會兒吧,通宵不睡對皮膚不好。」
「哼,還不是你害的。」
「這會兒應該沒事,壞人也得睡覺呀。有什麼事發生,我再叫醒你就是。」
「可是……這裡沒有地方躺。」
羅中夏一看有門,連忙回答:「那邊兒有長條椅,躺著還挺舒服的。」
小榕聽了羅中夏的話,躊躇了一下,自己也著實有些睏倦了,經不住羅中夏勸說,就走了過去。她原本已經躺倒,忽又起身囑咐道:「有什麼可疑的事發生記得叫醒我,諸葛家的攻擊方式比我們想像中更廣泛。」
「一定一定。」
小榕放心不下,再三叮囑完才翻身睡去。顏政趴在櫃檯上,一邊磕著手裡一摞厚厚的身份證,一邊斜眼看著羅中夏:「我跟你說啊,雖然摻和你們的事不合適,你看人家對你多體貼,年輕人,得珍惜呀。」
「什麼?」
「少裝糊塗了,從一開始你就是成心把她騙來網吧,你好脫身而走的吧?」
「你,你誤會了,不是那麼回事……」羅中夏結結巴巴地說,「我離開幾小時,最快七八點就回來了,讓她在這兒等我。」
說完他不顧顏政懷疑的目光,匆匆離開了戰神網吧。顏政看他的背影消失,搖了搖頭,走到小榕身邊給蓋上一件大衣,回到櫃檯繼續忙活起來。
離開了戰神網吧,羅中夏立刻攔下一輛夜班的出租車,拉開車門騰地坐到後排。司機回頭疑惑地打量了羅中夏一番,問道:「去哪兒?」
「舊貨市場。」羅中夏半是緊張半是興奮地說道。
自從那天晚上長談之後,羅中夏就存了再去舊貨市場的心思。上星期那個算命先生算準自己有一場奇變,幾乎全中:取死之途是R、O二字,恰是「歐」和小榕的「榕」字開頭字母;而求生之道,正是那一枝pen。這不由得羅中夏不相信。眼下自己內外交困,這是唯一可能的救命稻草。他好不容易擺脫了韋小榕,得抓緊時間去找到那個老頭兒,尋找祈禳之法。
到了舊貨市場的時候,天還沒亮,一輪彎月掛在天空還精神得緊,絲毫不見月薄西山的頹勢。市場前的人不算特別多,賣豆腐腦、油條、餛飩和煎餅果子的小販們剛把攤子支起來,三三兩兩的生意人在攤前抄手閒談;旁邊老柏樹上的烏鴉尚未睡醒,只是偶爾拍拍翅膀,懶散地啞啞叫上兩聲。
按說今天不是週末,舊貨市場雖然還是照舊五點開門,但那個算命的老頭兒未必會來,就算來也未必會來那麼早。羅中夏打定了主意在這裡等到老頭來了再說,小榕估計得睡到八、九點鐘才能醒,時間尚算充裕。
羅中夏進了市場,在裡面兜了一圈,那個算命老頭兒果然沒來。他問了幾個小販,都說不認識。後來總算有一個中年婦女說認識這老頭,姓薛,住在南城,每天都來這兒坐著,不過一般都得七點多。
羅中夏看看表,才五點多一點,還有兩個多小時呢。沒奈何,他去市場門口買了一碗豆腐腦,就著兩根油條吃完,又回轉到舊貨市場裡滿處溜躂消食。
這會兒人來得還不齊,可看的舊貨也不多。羅中夏一路走馬觀花,隨心所欲,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一抬頭猛然驚覺,原來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那間偏院。
小院還是老樣子,只是梧桐樹立在黑暗中,倒比白天多了幾分幽深的氣息。其他幾家店門戶緊閉,顯然是還沒開門,唯有墨雨軒的門微微開了半扇。四下一片寂靜,月亮斜掛偏院簷角,頗有琉璃簷角襯月冷的清冷。
「我的倒霉,就始於此了。」
羅中夏暗自歎息,若非當日他過來偷聽,也就不會把這等麻煩事惹上身,現在只怕還無憂無慮地在宿舍裡睡覺呢。
傷心之地,不宜久留。他轉身要走,胸中的筆靈忽地又開始振蕩起來。
羅中夏大驚,若非有什麼重大感應,青蓮筆斷然不會如此躍動。他四下望去,院內悄然無聲。他朝前走了幾步,發覺筆靈躍動的頻率前後不同。
朝右三步,筆靈激動不已;退後三步,則復又轉緩。
難道這是個類似雷達的東西?
羅中夏雖然不知是怎麼回事,但好奇心蓋過了一切。他試探著又往右邁了幾步,筆靈大振,於是他就依著這個規律摸索著前進。
小院不大,羅中夏慢慢繞開正路,一步一步探查著。經過幾次試探,他總算搞清楚了正確的方向,逐漸走到墨雨軒房後的梧桐樹下。此時筆靈振動已經達到一個極限,他探頭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在梧桐樹下赫然蜷縮著一個人。
這人身穿白色運動服,雙手抱臂,腦袋被運動服的兜帽遮住看不清楚,雙腿彎曲縮成了一團,身體不時抽搐一下,這是唯一能表明他仍舊活著的表徵。
羅中夏趕忙拿出手機,準備撥打110。他又湊近了一些,想藉著手機的夜光再看仔細點,卻驚訝地發現,躺倒之人十分面熟。正是墨雨軒的老闆,幫著鄭和找筆的趙飛白。
「怎麼老闆暈倒在自己家店的後面了?」羅中夏自言自語。
只見兜帽裡的趙飛白眉頭緊皺,雙唇蒼白,整個面色就像竹漆一般慘青。羅中夏拚命按捺住驚恐,用手去觸他的鼻息,感覺到極微弱的呼吸,心中一寬。
至少他還活著。
雖然他幫鄭和奪了自己的筆,那也只是舊怨。眼下人命關天,這些小事羅中夏也就顧不上計較了。至於他為什麼暈倒此處、鄭和和無心散卓筆何在,這些都等把人救出去再說。
他拍了拍趙飛白的臉,喊了幾聲「喂」,趙飛白毫無反應,雙手仍舊緊緊籀著,似是冰冷至極。
「還是趕緊先弄到醫院去吧。」
羅中夏拿起手機,剛按了兩個數字,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站起身來想大聲呼喚,突然之間一股不祥之感衝入心脾,把他的聲音生生按下。
他悄悄關上手機,閃身躲到墨雨軒的另外一側,心臟與筆靈都狂跳不已。
腳步聲漸近,來人只有一個,只是天色未明,看不清相貌穿著。
這人先到了墨雨軒前,拿出鑰匙嘩啦嘩啦打開門鎖,推門進去。過不多時,又推門出來,繞到房後,剛好發現梧桐樹下的趙飛白。
羅中夏緊貼在拐角處的牆壁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這人用腳踢了踢昏迷不醒的趙飛白,見沒什麼反應,竟然笑道:「想不到你倒能跑,居然還有力氣爬到這裡。」
趙飛白自然是毫無反應。
「本來咱們一場相好,我不想傷你性命,誰叫你反抗來著。不就是個世交的侄子嘛,何至於此。」
羅中夏暗暗心驚,聽她的口氣似乎是談及鄭和。那邊傳來一陣衣服磨地的聲音,只見來人拽著趙飛白一條腿,生生拖回墨雨軒內。看她的手法舉重若輕,拖起這一百多斤的人來毫不費力。
「是該報警還是……」羅中夏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再看一下情況。他一步一步小心蹭到墨雨軒門前,門沒關牢,剛好給他留了一道小縫。
那人恰好背對著門縫,羅中夏這回看清楚了他穿著一身風衣,身材卻是不高。只見他把趙飛白隨便甩到一旁,打開日光燈,隨後從懷裡掏出一個竹製小筒,擱到紫檀桌上。這筒長約十幾公分,由暗青色的竹片用金絲籀成,上面似乎還漆著幾行字,不過距離太遠,實在看不清。
再往屋子深處看,羅中夏一驚。
一個人在一張簡易行軍床上盤膝而坐,雙目緊閉,正是鄭和。
但他的模樣是何等可怕!
鄭和的整張臉完全被青色所侵蝕,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也是青筋暴起,黑中透紫,整個人恍如鬼魅。他的臉形本是正方,現在卻越發瘦削起來,彷彿被不知名的力量拉得長且直,太陽穴深陷。
羅中夏猛然想到,此時的鄭和,與穎僮有幾分相似。
風衣人用手按在鄭和的人中和太陽穴各幾秒鐘,又摸向鄭和下腹,一股光亮閃出,隱約可見一管毛筆影影綽綽在丹田之內。她自言自語道:「奇怪了,就算是無心散卓筆,何以煉化得如此之慢呢?」
鄭和依然沉默,她拍了拍鄭和的頭,忽笑道:「不過沒所謂啦,我就再多等十幾分鐘,待到日出之時,你便可以開始作為我奴僕筆僮的新人生,這是你的福分哦。」
這番話聽得羅中夏毛骨悚然。先前他單知道筆僮乃是毛筆所化,韋勢然那個老狐狸卻沒提過煉筆僮還需要活人來作材料的。
他心中害怕,身體自然朝後縮去,心中天人交戰,不知是該去救鄭和的性命還是自顧逃生。鄭和雖然討厭,可畢竟是自己同學。羅中夏雖然渾,可讓他坐視別人瀕臨絕境而不理,卻也很難。
此時天空已然泛起魚肚白,只怕沒一會兒就要日出。一個人的生死,不,是兩個人,不,是三個人的生死就掌握在自己一念之間,羅中夏陡然背負起沉重的心理壓力,呼吸不覺開始粗重起來。
「是誰?!」屋內風衣人厲聲叫道。
羅中夏大驚,轉身就跑。
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