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羅巴英雄記 第二部 第十六章 頓離古城遭遣排
    艾瑟爾一言既出,賽戈萊納登時楞在原地不動。當日在谷底,卡瓦納修士臨終前曾經囑咐他三件事情,其中第三件便是叮囑他若看到特莎修女,千萬避開,不可與之爭鬥,亦不可透露半點訊息。因為修士的叮囑,賽戈萊納出山以來,並不曾刻意打聽過這人來歷。

    此時賽戈萊納咋聽到她的名字,不由得呆住。艾瑟爾見他神情有異,好奇道:「怎麼你也認識特莎嬤嬤?」賽戈萊納連忙道:「不,不認識,她是個什麼樣的人?」艾瑟爾抵住下巴,歪著頭想了想道:「特莎嬤嬤與貝居因會的人都不同,她是位接引者,長年雲遊在外,很少回來。我也只見過數面。」賽戈萊納道:「何謂接引者?」艾瑟爾道:「貝居因會是女性教會,專收各地篤信上帝的女子。這接引者經常在歐羅巴各處巡遊,若見到有願意入會的女子,便會從中斡旋,考驗其誠心,引薦入會。」賽戈萊納又問:「這位特莎嬤嬤多大年紀?」艾瑟爾道:「六十開外吧,詳細情形我也不知。」

    賽戈萊納心想這位特莎嬤嬤倒與卡瓦納修士年紀相仿,不知兩人生過什麼過節,能讓卡瓦納修士如此忌憚。好在這人雲遊各處,自己暫時是碰不上的。正沉思著,艾瑟爾道:「我看到特莎嬤嬤年輕時的畫像,實在與這位卡婭小姐如出一轍。」賽格連啊隨口道:「許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兒也未可知。」艾瑟爾卻瞪大了眼睛,拚命擺手:「不,不可以這麼說啦。嬤嬤們身為接引者,都是宣誓終身守貞的,怎會有女兒呢?」

    賽戈萊納道:「那也許是特莎嬤嬤同族的血脈,也未可知。」兩人正說間,藍鬍子從屋裡走出來,身上簡單地披了件粗布披風,背後扛了一個髒兮兮的包袱,裡面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什麼東西。賽戈萊納道:「貝爾格萊德一應研究器具都有,閣下毋須再太多東西。」藍鬍子不屑道:「那些外行人懂得甚麼。我這是煉金秘法,旁人是不懂的。」賽戈萊納知道他這人性子孤僻高傲,於是也不再勉強。

    三人回到教堂,羅慕路斯帶起蘿絲瑪麗,一併出門。他們四人來時的馬匹,也被藍鬍子牽了回來,此時正好用上。這下山的一路上沒了天狼星陣礙事,順風順水。

    蘿絲瑪麗醒轉過來以後,只冷冷瞥了賽戈萊納一眼,再不說話,臉色愈發冷若冰霜,甚至連羅慕路斯都不大理睬。羅慕路斯對藍鬍子一向敵意甚濃,便借口看護蘿絲瑪麗離開藍鬍子遠遠,只偶爾與賽戈萊納與艾瑟爾說上幾句話。只剩賽、艾兩人陪著藍鬍子同行。

    艾瑟爾幾次想問藍鬍子那位卡婭的來歷,都被賽戈萊納以眼神止住。賽戈萊納心想這人身上不知多少秘密,萬一那卡婭真與特莎修女有甚麼淵源,只怕會橫生枝節。於是賽戈萊納與藍鬍子一路上只談論些醫道武學,針石藥方之類。藍鬍子這人雖然手段殘暴,於醫學上的造詣卻著實不淺,賽戈萊納聽了他的講解,於內功心得又多了一層理解。不過藍鬍子對賽戈萊納的一身內功頗有興趣,連連說若不剖開看看實在有些可惜,倒唬了賽戈萊納一身冷汗。

    這五人三前兩後,從老山沿舊路疾行,不過四日光景便返回了貝爾格萊德地界。甫一入境,便有兵丁飛馬回報。等到他們能看到遠處貝爾格萊德大城的身影時,老公爵的獨子亞諾什已率大隊人馬前來接應。

    亞諾什這幾日心急如焚,只盼著賽戈萊納早早尋回藍鬍子返回。他自從接到哨兵回報,大喜過望,便再也坐不住了,率領著本部騎兵直接出城去迎。

    兩邊隊伍接上了頭,亞諾什一眼看到藍鬍子,在馬上抱拳道:「前輩這次親來貝爾格萊德救治家父,晚輩感念無極。」藍鬍子從鼻子冷冷哼了一聲,算是答應。賽戈萊納在一旁問道:「公爵大人如今狀況如何?」亞諾什道:「兩位大人每日上午、下午兩次輸內力給家父,目前狀況尚算穩定。」賽戈萊納道:「事不宜遲,我們速速進城吧。」

    亞諾什早聽過藍鬍子乖僻之名,便不再說甚麼客套話,鞭子一甩,早有數名騎兵領頭,帶著大隊人馬朝城門而去。半路上,忽然羅慕路斯縱馬走到亞諾什身旁,低聲道:「小公子,借一步說話。」亞諾什有些疑惑,便放慢了馬步,不經意間與羅慕路斯已綴後了數個馬身。

    羅慕路斯壓低聲音道:「小公子,這位藍鬍子的殘酷手段,我是親眼見了的,就是地獄來的惡魔,也不過如此。這一次他居然肯在貝爾格萊德現身,小公子可不能放過他。否則教他逃回去,只怕又有多少生靈要毀在手裡。」說完他把自己遭遇描述了一遍,亞諾什聽罷之後沉默不語。羅慕路斯知道他心中為難,便道:「倘若他真能治好老公爵的絕症,我們亦不會為難閣下。到時候由我們宗教裁判所出手對付他便是。」

    亞諾什道:「這人既然如此邪惡,那你們是如何勸服他來為家父治病的?」羅慕路斯搖搖頭:「說來慚愧,我身陷天狼星陣之後就暈了過去,醒來時賽戈萊納已經勸服了藍鬍子,至於用的什麼手段便不知了。」亞諾什道:「我看賽戈萊納這人行事亦正亦邪,難以捉摸。一身武功也怪異的緊——不過既然有加布裡埃拉嬤嬤擔保,想來可以放心。」最後半句純是著意補充,一聽便知道不是發自真心。

    羅慕路斯道:「總之一切先以老爵爺的病情為要務,其他容後再議就是,你我多加提防便是。」兩人同時「嗯」了一聲,很有默契地沉默下來。本來在一旁伏在馬背的蘿絲瑪麗臉上卻浮現出絲絲冷笑,口中輕聲道:「小賊,你什麼心思,我可是知道的。」她覺得自己這位大師兄對人實在太過輕信,心想等回城見了師傅再單獨稟告不遲,於是閉口不言。

    一行人不多時便走到城門前。城頭衛兵呼喊了幾句,便開始開門。貝爾格萊德長年處於兵鋒之下,城門造得極為厚實,每次開門必得用絞盤。只聽隆隆幾聲,大門徐徐而開,卡皮斯特拉諾身披僧袍,站在大道當中,表情說不出的凝重嚴肅。

    藍鬍子看到卡皮斯特拉諾,策馬走過他身旁,大笑道:「原來你還活著?」卡皮斯特拉諾對藍鬍子一向極為忌憚,如今看到本尊,臉上固然因為神經被挑斷而沒了表情,肩膀卻微微顫動不已。藍鬍子仔細端詳了他片刻:「看來果然只消切斷這數根神經線,便可讓人表情全無。我當日的試驗,並無錯誤。」卡皮斯特拉諾是貝爾格萊德的智囊,闔城無不敬重,此時見他竟被藍鬍子如此侮辱,那些騎兵都紛紛面露憤怒。

    卡皮斯特拉諾朗聲道:「你我恩怨,今日不提。還請你以天下為念,全力施救老爵爺。就算你要了我的性命去,我也沒有半句怨言。」藍鬍子道:「要你的性命有甚麼用處,還不如半斤硫磺來得有價值。」卡皮斯特拉諾聽罷也不反駁,默默退到路旁,讓他們過去。亞諾什心中不忍,跳下馬來要攙扶老師,卡皮斯特拉諾舉手阻道:「少爺,還請盡快去給老公爵看病才是,我隨後便到。」

    亞諾什滿是歉意地應了一聲,連忙繼續帶路。一行人沒有片刻停留,水都未喝上一口,直接來到了內城城堡老公爵的臥室之前。

    臥房原本緊閉,聽到外面腳步聲傳來,大門吱呀一聲從裡面打開來,普羅文扎諾與加布裡埃拉兩位從臥室裡走出來。這兩位當世高手面色都有些紅潤,頭頂隱然有蒸汽升騰,顯然是剛剛為老公爵過完內力。

    普羅文扎諾一見藍鬍子,眉頭一皺,問羅慕路斯道:「這就是藍鬍子?」羅慕路斯連忙躬身道:「正是。」藍鬍子端詳了他們兩位一番,忽然沖賽戈萊納笑道:「你真是好手段,還有這種硬手等在這裡。」賽戈萊納道:「若非有兩位前輩施救,只怕老公爵撐不到我們趕回來呢。」藍鬍子道:「哼,像這樣用內力硬撐病人身體,根本不懂藥理之學,與蠻牛何異?」羅慕路斯聽到他批評自己老師,大怒而起,看到普羅文扎諾面沉如水,這才勉強按下怒氣。

    加布裡埃拉嬤嬤看到賽戈萊納與艾瑟爾安然無恙,心中一喜,便開口打圓場道:「我與普羅文扎諾大師只是勉力為之,閣下若有靈方,還請快快施救。」藍鬍子對亞諾什翻了翻眼皮道:「既然是請我來看病的,這些閒雜人等就趕快給我走開。我治病時不喜歡別人在旁邊聒噪。只教賽戈萊納在一旁帶著我的口袋便是。」

    他這一開口,可謂狂妄至極,絲毫面子也不給那兩位高手,在場的小輩無不色變。藍鬍子也不顧別人眼色,大剌剌踏進老公爵的臥室,揮手讓賽戈萊納進門,然後「砰」地把門重新關上。門外面面相覷,羅慕路斯忍不住道:「讓他們二人與公爵獨處,是否不大安全?」加布裡埃拉嬤嬤道:「有賽戈萊納在一旁看護,想來不會出什麼問題。」

    羅慕路斯還欲分辨,普羅文扎諾拍拍他肩膀,淡淡道:「你隨我來。」羅慕路斯看了蘿絲瑪麗一眼,暗暗歎了一口氣,隨著老師而去。加布裡埃拉嬤嬤亦把艾瑟爾喚來身邊,細細詢問。亞諾什與卡皮斯特拉諾則守在門口,一刻不敢少離。

    藍鬍子這一進去,就是足足一天時間,期間只讓賽戈萊納出來取了幾次飯食與一些藥方。他所用的藥材多是生僻怪異,好在貝爾格萊德多年積攢,一時間倒也能齊備。亞諾什與卡皮斯特拉諾心中不安,卻也沒別的法子,只得等待。倒是普羅文扎諾與加布裡埃拉嬤嬤再沒出現過,兩人各自呆在房中,只見門下弟子進進出出。

    一直折騰到次日中午時分,亞諾什已足足守候了將近一天,面色枯槁,神情委頓,正在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老公爵房間裡傳來一聲大吼,亞諾什大吃一驚,二話不說,拔劍一腳踹開房門,衝了進去。他看到自己父親在床上半支起身子來,渾身都是鮮血,驚得魂飛魄散。再定睛一看,藍鬍子手持一把尖刀,表情凝重,正挑開了老公爵後頸,亞諾什怒喝一聲,手中長劍直直刺向這殺父仇人。

    劍峰剛刺到半道,突然被一股力量扭轉。亞諾什一看,原來是賽戈萊納出手阻住了去勢,他大叫一聲:「休要攔我!」用盡全身力氣撲了過去。賽戈萊納施展出大津巴布韋擒拿手,幾下轉圜,便把這位幾乎發狂的少爺按在地上,厲聲道:「不要胡來,你不要你父親性命了麼?」

    亞諾什抬起頭來,看到藍鬍子已將尖刀插入老公爵脖子,不由悲憤難抑:「他把刀插進我父親脖子,如何能活了!」賽戈萊納道:「你這人忒衝動!」一掌拍在他後心,讓他暈死過去,然後拖出臥室去。

    這騷動已經驚動了許多人,卡皮斯特拉諾趕到門口,見賽戈萊納把暈倒的亞諾什拖出來,連忙上前問究竟什麼事。賽戈萊納告訴他們,原來藍鬍子以極精妙的手法剖開老公爵血肉,切開血管,將一身帶毒的淤血放得乾淨,這已經是極費功夫與精力,若不是藍鬍子對人體結構熟稔於胸,斷不能作的如此乾淨利落;等到淤血放完之後,藍鬍子又用特製的尖刀從脖頸一貫而入,將本已僵死石化的神經一一攪開,再用煉金秘方敷上,此所謂不破不立。

    只是這一攪令神經復甦,病人會覺得劇痛難忍,所以老公爵才會忽然大吼一聲。能聽到這一聲吼,說明他痛感已經恢復,便算是邁過了最難的一關。亞諾什闖進去的時候,正是最關鍵的時刻,藍鬍子下刀若有絲毫遲疑偏差,就是一條人命交待。

    聽了賽戈萊納講解,眾人恍然大悟,放心之餘,也都暗暗佩服藍鬍子的手段高明。亞諾什醒過來之後,一想到父親幾乎喪於己手,大是慚愧,悶坐在地上沉默不語。

    正說間,藍鬍子推門而出,拿衣角擦了擦手上的淋漓鮮血,道:「你們可去看了。」亞諾什和卡皮斯特拉諾一聽,顧不得許多,連忙衝進臥室。看到老公爵半靠在床頭,渾身條條傷口觸目驚心,可畢竟已恢復了神智,兀自喘息不已。亞諾什喜極而泣,跪在床頭握著父親的手,卡皮斯特拉諾連連在胸前劃著十字,吩咐周圍看呆了的女僕與侍從快去準備熱水與繃帶。

    藍鬍子道:「他這算是暫時闖過這一關了,多用野蜂蜜與柳樹皮搗成漿水外敷,讓人每日五次抓著他四肢屈伸五十次,讓血脈活絡。」叮囑完之後,他便轉過頭去,看也不看老公爵,彷彿這病人生死根本與己無關,對賽戈萊納低聲道:「去給我尋間屋子休息。」賽戈萊納知道他這一天一夜,心力耗費極鉅,無論動機為何,確實是盡了全力了,心中十分感激,立刻拉住路過的一位管家。

    這管家看到老公爵竟從鬼門關走了回來,心中激動,對藍鬍子的要求哪敢不從,連忙喚人收拾出一間上房,把藍鬍子引了過去。藍鬍子進了屋子,讓旁人離開,只叫賽戈萊納留下。賽戈萊納道:「老公爵病情究竟如何?」藍鬍子道:「我已盡了力,至於能夠痊癒,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賽戈萊納道:「前輩那煉金藥方,不是尚有未盡周全之處麼?對公爵的病是否有妨害?」藍鬍子道:「我那藥方,對驅除美杜莎之泣的毒性有奇效,這點並無疑問。只不過長期服用,性情難免大變。這老頭子年逾七十,能保住性命已經不錯,還怕這後遺症麼?」

    賽戈萊納長出一口氣,說前輩你先在此休息,正要出門,卻被藍鬍子拉住。賽戈萊納有些不解,藍鬍子咧開嘴笑道:「小子,你想好脫身之道了沒有?」賽戈萊納一楞:「閣下何出此言?」藍鬍子道:「你莫裝糊塗,這周圍的濃濃敵意我還是嗅得出來。凱瑟琳派你請我的時候,就不曾叮囑過?」賽戈萊納暗暗叫苦,心想卡瓦納教士曾諄諄教導,說莫要扯謊,一句謊言須得百句謊言去彌補,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他正想如何把話圓回去,忽然門外傳來敲門聲,三長兩短,顯得彬彬有禮。藍鬍子大聲道:「門不曾鎖,進來就是。」木門一開,普羅文扎諾與加布裡埃拉嬤嬤兩個人緩步而入,俱是面色凝重。

    藍鬍子看了他們一眼,索性躺在床上,長長打了一個呵欠道:「老公爵我已治好了,如今大爺我累得不行要睡覺,有甚麼話你們快說。」

    加布裡埃拉嬤嬤與普羅文扎諾對視一眼,後者開口道:「閣下妙手回春,醫術高明,這一次能治好貝爾格萊德公爵的性命,等若是救了整個東歐與教區,立功匪淺。我等特來致謝。」

    藍鬍子聽到這些客套,不耐煩道:「有話便說,有屁快放。」普羅文扎諾面色不變,繼續道:「閣下殫精竭慮,心力耗費甚鉅,我們也是知道的,這裡有兩瓶藥劑,於精力略有小補,算是我等的謝禮。」他說罷從懷裡取出兩瓶藥水,一瓶淡藍,一瓶淺黃。雖然口裡說是「略有小補」,但貝居因會與宗教裁判所聯手所送的禮物,又豈是尋常藥物可比?藍鬍子聽了,哈哈一笑,也不客氣,直接把那兩個瓶子拿過來,也不問是藥是毒,一仰脖全倒進口裡,然後咂了咂嘴品味一番,連聲讚道:「這教廷的聖光合和劑與貝居因會的玫瑰玉露,彼此裨補,扶弱補虛,嗯,算你們會搭配。」

    等到他喝完藥水,加布裡埃拉嬤嬤開口道:「只是有幾件事干係重大,不得不與閣下交涉一下。」藍鬍子道:「哼,先禮後兵,我早就知道。也罷,如今我燈盡油枯,也是隨你們處置。」賽戈萊納正要上前勸解,普羅文扎諾袖子一拂,一陣勁風撲面,生生把他推回到椅子上,道:「血盟的小賊,等下再與你算賬,卻瞞得嬤嬤好苦!」賽戈萊納情知這必是蘿絲瑪麗偷聽到自己哄騙藍鬍子的話,回來以後告訴她師傅的。他看加布裡埃拉嬤嬤的表情也很凝重,有些叫苦,心想該不會嬤嬤也相信了吧?

    普羅文扎諾白眉一凜,道:「閣下這十數年來,先後擄走貴族及平民女子二十四人,打死貴族六人、神職人員十二人、武林人士三十六人,其中還包括有托缽僧團的長老。請問是也不是?」藍鬍子道:「不錯,你倒記得清楚。」普羅文扎諾又道:「閣下挖墳掘墓,割凌屍首,又暗行邪法,不遵教義,不敬天主,是也不是?」藍鬍子道:「什麼邪法!若要讓醫術有進益,解剖人體是必然的法子,與教內那勞什子教義有什麼相干了。」

    普羅文扎諾也不與他辯駁,繼續道:「數年之前。我教廷約翰福音使者前往老山,一心勸善。誰想閣下竟不思悔改,悍然與塔羅血盟相勾結,荼毒了千餘生靈,布下天狼邪陣,是也不是?」藍鬍子道:「相必你那乖徒弟已經全盤都講給你聽了。你既然知道,何必假惺惺問。」普羅文扎諾見他全不否認,點點頭,踏前一步道:「閣下身背數門血案,又褻瀆神靈,早已經在宗教裁判所未列要犯。在下身為裁判所審判長,便不能放過你,這是職責所在,希望不要見怪。」

    藍鬍子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們這些所謂名門正派,個個滿口仁義道德,全不把信用當回事。打便打了,何必這麼多廢話。」他霍然起身,不顧身體疲憊,就要與這教廷高手爭鬥。

    這時一直未開口的加布裡埃拉嬤嬤忽然道:「閣下的夫人,名字可是叫卡婭?」藍鬍子一怔,便道:「正是。」加布裡埃拉嬤嬤道:「可否告知我全名為何?出身何地?」藍鬍子道:「她全名喚作卡婭艾維亞斯,家族乃是登薩河谷當地貴族,家紋章是藍帶與三隻飛燕。」加布裡埃拉嬤嬤有些失望,低頭想了想,又道:「她家親屬中,可有名叫特莎的?」藍鬍子道:「從未聽聞。我與她青梅竹馬,她家系如何我知之甚詳,從未聽說有叫特莎的人。這名字分明不是保加利亞姓氏。」

    加布裡埃拉嬤嬤喃喃道:「總還是要親眼看看才是……」說完後退半步,意思是自己沒什麼好問的了。藍鬍子淡淡道:「問完了,這就是要動手了麼?」普羅文扎諾道:「閣下救了老公爵一命。只要你在貝爾格萊德一日,我與嬤嬤便不會與你為難。但只要你踏出城市半步,我們便要來追究。」

    藍鬍子道:「呸,你們假仁假義,我卻不是縮在城堡裡苟且偷生之人,還怕了你們不成麼?既然如此,我現在就走。」賽戈萊納一聽,知道他是中了普羅文扎諾的激將法,正要開口勸說。普羅文扎諾突然瞪了賽戈萊納一眼:「你這小子,這次找來藍鬍子治病,算是一功。可你竟是血盟中人,若不是蘿絲瑪麗機警,幾乎被你瞞過去了!教皇下了嚴旨,凡見血盟之人,立殺無赦。本座念在你年紀尚幼,又救過我的兩位弟子,就格外開恩,許你和藍鬍子同樣待遇。」

    賽戈萊納看到加布裡埃拉嬤嬤悄悄對自己作了一個少安毋躁的手勢,只得忍氣吞聲,勉強笑道:「知道了。」

    普羅文扎諾「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加布裡埃拉嬤嬤沖賽戈萊納輕輕一彈,彈過一團紙團,也轉身離開。賽戈萊納等到他們身影消失,這才撿起紙團來,上面只寫著一行字道:「午夜小禮拜堂見。」

    藍鬍子對賽戈萊納冷冷道:「事到如今,你還不說實話麼?」賽戈萊納心中一凜,不知該說什麼好。藍鬍子也不聽他分辨,只是道:「我要去睡覺了,不要來打擾我。睡飽了好上路。」說完把賽格來安趕出房間去,關上門,一會兒功夫便鼾聲大起。

    賽戈萊納不敢打擾,只得先回自己房間。過不多時,亞諾什派人送來食物,說是聊作謝意,還專程把留在城堡裡養傷的奧古斯丁送過來。奧古斯丁皮糙肉厚,傷勢已經好了七成,見到主人他喜不自勝,不住親吻賽戈萊納的腳背。賽戈萊納坐在床上,想要運功調息一番,卻無論如何靜不下心來,胸中煩悶,以致氣息紊亂,身上十二星宮四液沸騰,如同脫韁野馬難以馴服。賽戈萊納只得運起雙蛇箴言,一絲一縷慢慢理順,其中辛苦自不必說。

    這一折騰,便已接近午夜時分。賽戈萊納聽到外面更夫報了時,便從床上跳下來,勉強打起精神,叫了奧古斯丁出門。

    兩人一路收聲斂氣,路上偶爾看到巡邏的士卒,憑兩人身手也是輕鬆騙過,很快便到了當日他們去盜寶的小禮拜堂。

    到了禮拜堂外,看到遠遠有個嬌小身影。賽戈萊納定睛一看,居然是艾瑟爾。艾瑟爾一身亞麻色布袍,頭戴著罩帽,再無半點修女的模樣,倒像是個即將遠遊的旅人。賽戈萊納愕然道:「艾瑟爾,你來這裡作什麼?」

    艾瑟爾聽到賽戈萊納的聲音,高興地撲過來要打招呼,走到一半忽然想到什麼,趕緊吐了吐舌頭,衝他作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隨自己來。

    賽戈萊納主僕二人隨著艾瑟爾左轉右轉,很快便離開了主堡,來到貝爾格萊德城一處偏門。城門處栓著三匹駿馬,艾瑟爾將兜帽掀下來,長長舒了一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賽戈萊納,結結巴巴道:「這,這是師傅讓我交給你的。」

    賽戈萊納接過信來一讀,上面寫道:「賽戈萊納如晤:吾是夜宴請西門使者,彼必無暇分身。汝既身負卡瓦納弟兄傳承重任,速離無遲,逕去梵蒂岡面覲教皇,方為解脫之道。切切。另,吾徒艾瑟爾,亦在梵蒂岡有要事,可與汝偕行,亦為助力。」

    賽戈萊納看完短信,心中又喜又驚。喜的是加布裡艾拉嬤嬤居然肯親自引走普羅文扎諾這個強敵;驚的是,嬤嬤居然把艾瑟爾派來與自己同行,貝居因會這次可是冒著跟宗教裁判所翻臉的風險,下了大血本。

    艾瑟爾看賽戈萊納讀完了信,撓了撓頭,開口說道:「嬤嬤讓我一直跟著你哩,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語氣裡滿是歡欣,她天真爛漫,沒半分心機,還道是出去遊玩。賽戈萊納微微一笑,摸摸少女頭髮道:「你跟著我就是了。」又問道:「嬤嬤跟你說了沒,去梵蒂岡有什麼要事?」艾瑟爾道:「嬤嬤只給了我一串念珠,說到了梵蒂岡,自有交接之人。」賽戈萊納心想一定是貝居因會與教廷之間的秘事,他是局外人,也便不再追問,然後忽然又皺起眉頭:「可是藍鬍子還在城堡內。雖然這人暴戾凶殘,但我既把他請來治病,又怎能一走了之,棄之不顧?」艾瑟爾有些畏縮道:「這人是壞人,我不喜歡。」

    賽戈萊納決然道:「他行事如何,自有天主裁決。我卻不可作了無信之人,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去把他叫來。」他吩咐奧古斯丁牽過馬匹來,轉身準備重返城堡。忽然身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來:「你這小子,果然留了後手,不愧是血盟中人。」

    賽戈萊納大驚,急忙回頭,發現藍鬍子正站在陰影中負手而立,面帶揶揄之色。艾瑟爾「哎呀」一聲,想躲到賽戈萊納身後。奧古斯丁沒見過藍鬍子,見他面色不善,沉沉發出吼聲。賽戈萊納略定心神,道:「我正要去找你,你便來了。」

    藍鬍子冷哼一聲:「哼,若非你還有些良心,我早一掌打殺了你們幾個。」賽戈萊納正色道:「我既然把閣下送進來,自然也會保護閣下出去。」藍鬍子嘿嘿乾笑幾聲,注意到奧古斯丁:「這莫非是阿非利加的黑人?」賽戈萊納道:「正是。」藍鬍子獵奇心起,仔細端詳了一番,咂嘴道:「不知這黑人品種,體質結構是否與我們一樣。不如你把他送與我,讓我研究一番。」賽戈萊納不願與他太過計較,也不回答,一拍馬匹:

    「事不宜遲,我們走吧,晚了可就走不脫了。」

    說完賽戈萊納把艾瑟爾抱上馬來,讓她摟住自己腰間,奧古斯丁與藍鬍子各上了一匹馬,朝著城門飛馳。貝爾格萊德長年處在奧斯曼人兵鋒之下,原本是入夜之後就四門緊鎖的。好在加布裡埃拉嬤嬤心思細密,早準備了貝居因會的信物,讓艾瑟爾帶在身上。守城的士卒一看是貝居因會的人,不敢怠慢,連忙開啟城門,放這幾人離開。

    一離貝爾格萊德城堡,幾人便如脫籠飛鳥,一路疾馳。路上藍鬍子挽住韁繩,忽然問道:「這個貝爾格萊德公爵,是如何得了美杜莎之泣?」賽戈萊納搖頭道:「不曾聽他們提及。」藍鬍子皺眉道:「我看了這老公爵的病情,與我夫人十分相似,細微處卻頗為不同,所以心中一直有些疑惑。」

    賽戈萊納思忖片刻道:「塔羅血盟曾勾結奧斯曼人前來要挾公爵。由此推斷,這美杜莎之泣,說不定就是血盟的手段。」藍鬍子忽然拉住馬匹,瞪著賽戈萊納道:「原來你果然不是血盟之人!」賽戈萊納坦然道:「如今向閣下坦白了也不妨。我與血盟,本無瓜葛,只是有些淵源罷了。倘若當時不那麼說,閣下如何肯放過我性命,又跟來貝爾格萊德?」

    藍鬍子聽罷,不怒反笑,笑完了方道:「好小子。我早就看穿你說的是謊話,你雖然武功怪異,又對血盟熟稔,卻沒有血盟中人那股子邪異之氣。」

    賽戈萊納卻不答話,垂頭思索片刻,方緩緩道:「我有一個猜測,不知當講不當講。」藍鬍子道:「你且說來。」賽戈萊納道:「你說當日有位福音使者打上老山,幸虧凱瑟琳布下天狼星陣,這才阻止了他,確實不錯?」藍鬍子道:「不錯。」

    賽戈萊納道:「那天狼星陣,需要千餘新鮮屍首。如果是倉促之間,如何能弄到這麼多。可見血盟事先有了準備。」藍鬍子盯著他道:「你想說什麼?」賽戈萊納吐出一口氣道:「我猜想,尊夫人卡婭的美杜莎之泣,說不定正是血盟干的。他們先下了毒給卡婭,而後算準時機市恩於你,賺取你的信任,讓你幫他們來制解藥。要知道,單有美杜莎之泣,只能傷人於無形;若是連解藥都有了,便可要挾那些如貝爾格萊德公爵這樣的大人物了。」

    藍鬍子聽罷賽戈萊納的一番話,一時陷入沉默。賽戈萊納又道:「以閣下性情,若非尊夫人身患重病,又怎會用心去研製解藥呢?血盟慣會利用人性弱點,為他們驅使……」話未說完,藍鬍子猛地一拍馬頭,大喝一聲:「別說了!」他坐下馬匹,登時被拍得腦漿迸裂,倒在路上。

    賽戈萊納、艾瑟爾與奧古斯丁都嚇了一跳。再看藍鬍子,怒目圓睜,面色猙獰,顯是憤怒之至。賽戈萊納唯恐他突然性情大變,暴起傷人,急忙把艾瑟爾護在身後,提起真氣凝神戒備。奧古斯丁啞啞幾聲,想要上前去制住他,都被賽戈萊納眼神攔住。

    過不多時,藍鬍子抬起頭,滿眼俱是殺意,一字一句道:「你們此去梵蒂岡,可會碰到血盟之人?」賽戈萊納道:「摩爾多瓦有一個叫諾瓦斯的人,正帶著法皇王冠去梵蒂岡。血盟與此冠淵源極深,想來定不會放過。」藍鬍子點點頭,把奧古斯丁的馬匹拽過來,一掌揮過去,馬背上的奧古斯丁覺得氣血翻湧,一下子摔落下來。

    藍鬍子搶過馬匹來,冷冷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回老山了,就跟著你們去走一趟梵蒂岡,捉幾個血盟中人來問問看。倘若他們真是如此打算,我便讓這班狗頭後悔生在這世間。」這幾句話語氣陰森冰冷,令在場之人為之一寒。

    賽戈萊納見他心志已定,心想這人雖然性情怪異,但武功高強,一路上絕對是一大強援。他便讓奧古斯丁跟在馬後,又低頭安撫了艾瑟爾幾句,對藍鬍子道:「既然如此,我們事不宜遲,快快上路吧。」

    藍鬍子也不理他,一抖韁繩,朝著大路疾馳而去。賽戈萊納等三人一馬,堪堪追在後面。

    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數里之外的山丘之上,有三騎頓駐山頂,遠遠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不動。

    一陣山風吹過,羅慕路斯長長歎息道:「師傅既然昨天公開說他們一出城就要受到制裁,為何又不讓我們動手,只教在後面跟蹤呢?」切麗急道:「師兄你莫非聽錯了師傅的意思?現在他們走的不遠,我們追上去,先綁回去再說!蘿絲瑪麗,你說對吧?」

    蘿絲瑪麗對師姐的話充耳不聞,只是怔怔望著前方。她的氣色已經恢復,只是俏麗的面孔依然冰冷。在這裡能看得到,賽戈萊納和那個叫艾瑟爾的女孩同乘一騎,她還緊緊抱著他的腰……不知為何,蘿絲瑪麗一想到那小賊的種種作為,就湧起無限的怨恨、氣惱,甚至於一絲絲她所不熟悉的……憂傷,不禁喃喃道:「我,我才不是你的那個什麼呢……」只是不知他是否能聽見。

    羅慕路斯不知自己小師妹這些心思,他對切麗道:「師傅只讓我們尾隨,可沒說要動手。再說他們當中有藍鬍子在,我們三人,未必是他們敵手。」

    羅絲瑪麗忽然伸出白膩修長的指頭,指著一個方向,淡淡道:「梵蒂岡。」切麗奇道:「你說什麼?」蘿絲瑪麗道:「我說,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梵蒂岡。」

    這小師妹平素有通靈之能,直覺十分靈驗。她一出口,羅慕路斯和切麗都信了幾分。切麗大喜過望:「梵蒂岡教廷,那是咱們的本家。他們如果去那裡,是最好不過!不知有多少教廷高手等著呢,管教他們有死無生!」

    羅慕路斯卻是滿腹疑惑:「放這幾個人去梵蒂岡,教廷縱然能應付得來,也要亂上一陣,於教廷清名不利。師傅他不教我們於半路攔截,到底是存了什麼打算呢……」他腦子裡亂成一團,又不敢去懷疑普羅文扎諾,索性不再去想,他撥轉馬頭,對兩位師妹道:「我們走罷。」

    於是三人各自在胸口劃一個十字,然後驅動坐騎,朝著前面數人的方向疾馳而去……

    (第二部完)

    神秘法國使者留存了殘頁。

    諾瓦斯攜王冠投靠梵蒂岡。

    教皇早已是行屍走肉。血盟企圖通過餵藥養屍來維持統治。約翰福音正是主謀。其實約翰福音早死,替他的是猶大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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