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賽戈萊納與奧古斯丁離了摩爾多瓦,主僕二人一路奔著西方而去。他七年之前隨杜蘭德子爵來時,是沿喀爾巴阡山脈而行,這一次卻是從多瑙河折返,景致頗為不同。
從摩爾多瓦至羅馬有水旱兩路。旱路先循多瑙河到貝爾格萊德,而後緣薩瓦河折去盧布爾雅那、威尼斯,沿半島商路南下直去羅馬;除此以外,尚有一條水路,自貝爾格萊德轉向西南方向的拉古薩港,乘船經亞德裡亞海繞到意大利半島西側,登陸奇維塔韋基亞港,便離羅馬不遠了。
賽戈萊納思忖再三,決意經拉古薩港走水路。在絕谷之時,卡瓦納修士曾教他熟讀《奧德賽》、《阿爾戈號與伊阿宋》等史詩名作,他對揚帆大海早懷嚮往之心,如此機會豈能錯過。
於是他們主僕二人日出則行,月升則歇,一路風塵僕僕望貝爾格萊德而去。臨行之前,約瑟夫大主教給他們備下了頗多盤纏,這一路上衣食無憂,無需風餐露宿,沒吃甚麼苦頭,走的頗為勝意。偶爾半路碰到些山賊路匪,無須賽戈萊納出手,奧古斯丁便將他們輕輕打發了。
多瑙河一線是歐羅巴商路的樞紐要衢,東連奧斯曼土耳其及中亞諸國,西接漢薩同盟、北有中歐各公國,南至意大利,沿岸往來客商極多,絡繹不絕。賽戈萊納且走且向他們探聽,方知西歐局勢已於七年之前大不相同。
六年之前,伊莎貝拉王后與英格蘭一代雄主亨利五世簽下特魯瓦之盟,英格蘭盡有諾曼底、布列塔尼亞等法蘭西北部諸州郡,與瓦盧瓦皇室劃盧瓦爾江而治。不料兩年之後亨利五世和查理六世皆離奇暴斃。英王繼任者亨利六世本是查理六世外孫,遂依盟約所訂加冕法國國王。亨利六世年幼,這數年以來,攝政王貝德福公爵苦心經營法北領地,內攘民變,外逼法軍,巴黎、奧爾良等重鎮已經是風雨飄搖;勃艮第公爵亦在東南作祟,據有法蘭西王室歷代登基之地蘭斯,自成一方勢力。而面對如此情勢,法蘭西王太子道菲與阿馬尼亞克公爵等只能龜縮在布爾日動彈不得,至今未行授冕之禮。
那些客商俱都感慨,說這麼下去只怕最多三年,法蘭西便會有傾覆之危。賽戈萊納聽了這些消息,更為憂慮,心知只有拿出聖路易王冠,瓦盧瓦皇室尚才能有一線生機,腳下走的更快。他其實於法國皇室並無半點感情,只是倘若法蘭西滅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更談不上給義父恢復騎士名譽了。
這一日他們二人已到了塞爾維亞境內,行至一處叫普拉霍沃的小城。此城位於多瑙河南岸,有一處河港,距貝爾格萊德只有七十多法裡。河道平闊水深,客貨商船來往頻繁,只消在這裡登船溯流而上,兩日便可抵達貝爾格萊德。
賽戈萊納在河港打聽了一圈,得知明天一早方才有客船,只得暫且在此停留一夜。好在河港附近商棧甚多,飯莊、理髮店、藥房、商舖、作坊一應俱全,反比普拉霍沃城內更加繁華。當夜他們便尋了一處名喚「彼德」的商棧住下。
這彼德商棧乃是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所設,是多瑙河上的一站,專為家族商人落腳存貨而設。這種大商棧內前有客房,後有倉庫與畜欄,外面築著高牆深壘,有幾十名護院來往巡邏,儼然一個塢堡。是以除去自家商人,過路的貴族騎士乃至有錢的朝聖者情願多付行腳,也要於此打尖住店,圖個安全。
賽戈萊納於金錢並無認識,一進門便賞了帶路的僕役兩枚銅板。商棧老闆見賽戈萊納出手闊綽,又隨身帶著個黑人奴僕,以為是甚麼富家子弟出來頑耍遊歷,不敢怠慢,趕緊掃出一間敞淨上房。那些僕役見這位公子是個有錢的主兒,也忙不迭地溜鬚拍馬,毛巾、熱水、糕餅、熏香流水價地往房間裡送。
賽戈萊納在房間躺了一回,無甚睡意,便爬起來坐在床榻上,讓內氣行遍十二宮轉了數圈,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喧鬧。他年少好動,當下氣也不練了,推窗去看。原來商棧院裡來了一群流浪藝人,他們住不起房間,就在畜欄旁邊點起一堆篝火,敲起鈴鼓,腳踏提琴,唱的無非是意大利牧歌,巴伐利亞小調甚麼的,賽戈萊納大喜,他可不曾見過這等有趣的節目,連忙離了房間下樓去看,奧古斯丁在後面緊緊跟著。
商棧裡住的其他客人聽到熱鬧,也紛紛去院內圍觀,不一時便聚了百餘名觀眾。那班藝人見有了看客,奏的更加起勁,那歌手手舞足蹈,歌喉時而婉轉悠揚,時而滑稽,惹得人群陣陣叫好,就連護院的也忍不住探頭來看。
這時忽然有數名錦衣大漢從人群裡衝出來,對著那班樂師揮鞭就打。樂師們猝不及防,被打的東奔西跑,哭爹喊娘。觀眾初時還以為是即興節目,俱都哈哈大笑,待得皮鞭抽出血時,他們才知道並非演習,整個商棧後院霎時靜了下來。歌手見同伴被打,尖聲喊道:「你們……你們為何打人!?」
錦衣大漢喝道:「你們這些下賤的東西,怎敢在這裡聒噪!」觀眾裡有不平的喊道:「人家自唱自跳,干卿甚事?」大漢豹眼一瞪,握著皮鞭去找那發話之人,見沒人敢應聲,回手又是「啪」地一鞭抽到歌手腳面,迫他哎呀一聲往後跳了跳,面色煞白。大漢見聲勢已被壓服,便催促旁人道:「都回去,都回去,散了散了!」又對歌手道:「你們馬上給我壓滅篝火,滾出商棧去,否則休怪老子不客氣!」
歌手兀自強道:「你們也不過是在此住店的客人而已,怎能如此霸道?」錦服大漢一拉前襟,露出內襯紋著滾金十字架的紋飾,冷笑道:「我們乃是為教皇大人押解聖帑金的,如今聖帑貨貲就存在貨棧。你們人多手雜,又胡亂生火,萬一出了甚麼亂子,誰擔當的起?」眾人聽了,個個面露驚異,紛紛轉身散去。
原來教皇是歐羅巴教會之共主,各地進貢納稅源源不斷,種種名色物類極其繁複。於是教廷便委託各地有名的大銀行就地折成金銀,再把金銀解來羅馬聖庫。這一種聖帑運隊以上帝之名在歐羅巴各國行走,押解的俱是教廷與銀行延請的高手,極為跋扈,沿途路稅全免不說,官員貴族還得好生接待。少有人惹得起,唯恐開罪天主。
塞爾維亞雖已淪為奧斯曼土耳其的附庸,蘇丹倒也不曾強迫改宗,於是塞爾維亞便成了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世界之間的一塊小小共存之地,境內伊斯蘭教、希臘正教、羅馬公教各行其是,相安無事。這一隊聖帑運隊,想來是從東南米朱爾山的基督教區出發的。
大漢見歌手還不服氣,咧嘴道:「你既然喜歡跳舞,便來跳罷!」手裡一抖,一條皮鞭如蛇似電,抽得歌手腳面地上塵土揚起,歌手雙腳來回閃避,狼狽狀惹得大漢與同伴哈哈大笑。賽戈萊納見流浪藝人被欺,心中恚怒。他在絕谷時,修士只教過鋤強扶弱的聖訓,不曾教過莫管他人瓦上霜的道理。他也不知這聖帑運隊到底是甚麼來頭,袍角一拂,已經邁出人群,擋在歌手面前。
那皮鞭來勢兇猛,眼看要抽到賽戈萊納面門,他伸手凝神一抓,輕輕握住鞭梢,內功少運,竟把那生牛皮淬成的鞭子震成了三截。錦袍大漢看到一個金髮小子搶到自己跟前,也不知施了甚麼妖法,竟把皮鞭弄斷了,不禁愕然。賽戈萊納扶起歌手,看他衣服綻裂,臉上還有條條紅痕,一時戾氣橫生。
錦袍大漢哪裡知道他心中所想,還道是個不知死的楞青頭,大喝道:「誰人敢來阻擋咱們聖帑護衛的營生?不怕教廷怪罪麼?」賽戈萊納雙掌一拍,怒道:「聖訓有言,世人當以謙折為美,不可恃力強暴,你們怎還有臉面提天主之名!」他話未說完,右手奧卡姆真理拳咚地轟出,拳勢極直極堅,毫不滯澀,大漢悶哼一聲,竟被打出數十步之外,重重跌在地上。倘若約瑟夫大主教在側,定會稱讚這一拳能得七、八成的神韻。
其他聖帑護衛見同伴被這一少年打飛,無不駭然,紛紛抽出刀劍釘錘。眾人見賽戈萊納路見不平,本來想要叫好,一見這伙子聖帑護衛動了兵刃,個個凶神惡煞,連忙各自回屋,關門閉戶。那一群流浪藝人擠作一團,瑟瑟發抖。
賽戈萊納怎會把他們放在眼裡,眼神一遞,奧古斯丁立刻撲將過去。護衛多是歐羅巴人,哪裡見過津巴布韋大擒拿手,一下子被這黑人沖得七零八落,聽得咯巴咯巴數聲脆響,已有幾個人躺倒在地,四肢關節不是脫臼便是扭曲。
奧古斯丁自跟了賽戈萊納以來,處處讓在主人身後,很少有機會似這般盡情拚鬥,手裡擒拿不禁打得酣暢淋漓,周圍呻吟不斷。他拆關節拆得興起,忽然見到一個粗大手腕伸到自己眼前,還閃著異樣光芒,二話不說伸手去扭,不料那手腕翻了一翻,他五個手指觸處一陣冰涼,滑開來去。奧古斯丁這一招鎖腕一向百發百中,這次居然落空,手裡少頓。這一遲疑,他霎時覺得眼前拳影亂飛,雙肩小腹腰間俱都中了數拳,黑人不及拆解,登時翻倒在地,渾身又麻又酥。
賽戈萊納看到奧古斯丁被打倒在地,有些吃驚。他定睛一看,那制住奧古斯丁的人是個中年男子,眼窩深陷,鼻子高聳,身穿一條克萊沃條呢的無袖坎肩,額前束著一條銀質玉帶,雙臂極為粗壯,有如小兒大腿,其上纏著數道金絲繩,一看就是位內外兼修的高手。
這人制住了奧古斯丁,轉過頭來打量賽戈萊納。那一雙藍湛湛的眼睛,讓賽戈萊納油然想起喀爾巴阡山中的野狼。那些錦服大漢見了這人,都互相攙扶著過來參見。這人皺皺眉頭,舉手幾下扭捏,已把那些脫臼的接了回去,手法之準之快,連奧古斯丁都露出佩服之色。這時賽戈萊納方才見到,他雙腕上各戴著一隻鋼製的銀白拳套,鋼面紋著一隻八腿駿馬,狀若飛天。
他料理完手下,走過來對賽戈萊納略行一禮,沉聲道:「在下是奧斯陸雷神門的比約齊,不知朋友怎麼稱呼?」賽戈萊納惱恨他手下胡作非為,只以左手按右肩,算是回過了禮。比約齊見他聽了自己名字依然神色自若,頗有些詫異。
三百年前,冰島出了一位詩家名叫斯諾裡·斯圖魯松,立志搜集散佚的北歐神話。他一面尋訪一面整理,卻發現神話之中暗藏著北歐古人許多武學見解。待得搜輯停當,斯圖魯松便寫下《埃達》一書,總北歐神話大要,而他也因浸淫典籍日久,一躍成為一代武學宗師。相傳北歐有雷神名喚索爾,腕戴鐵套,腰纏金帶,手中一把雷霆鐵錘來去自如,極具威力。諸神黃昏之時,他力斃世界之蛇,大笑九步而亡,為第一悍勇的神祇。斯圖魯松一生最佩服索爾,感念其含笑九步的威名,苦心孤詣悟出一套拳法,名叫雷神九錘,遂開創了北歐雷神一派。
雷神九錘走的是強硬一路,手作錘形,迅猛剛烈,再輔以鋼製拳套,可說是有摧牆斷楫之能。比約齊自幼拜在挪威雷神門下學藝,如今已經幾十年,已深得雷神九錘的精髓,罕有敵手能走完他九錘,曝得大名,於是歐羅巴江湖中人送了他個綽號,叫做「人中索爾」,與西班牙的「馬中喀戎」熙德齊名。
比約齊料得這少年也是武林人士,聽了自己名字總該有幾分敬畏,哪知賽戈萊納恍若未聞,不免半是失落半是惱怒。他為人沉穩,情知押解聖帑事大,不欲橫生枝節,便強壓下火氣說道:「這位朋友,不知在下的部屬如何得罪您了?」賽戈萊納道:「原是沒仇的,只是他們欺侮百姓,我不過是路見不平罷了。」比約齊看了眼被賽戈萊納轟中的那漢子,不悅道:「縱然我手下有萬般不是,也不至下如此重手。」賽戈萊納道:「你怎不問他適才鞭打歌手,可是手下容情了?」
比約齊覺得這少年有些古怪,不知虛實,當即從懷裡掏出一把散碎銅子丟在地上道:「你們拿去買些傷藥,快走罷!莫在這裡停留。」歌手看看賽戈萊納,揣揣不敢去撿。賽戈萊納道:「他們只是想在這院內借宿一夜,為何要趕他們走?」比約齊大是不滿,以他的身份,肯這般息事寧人已是難得,這少年偏還得寸進尺。他上前一步,說道:「聖帑運事,干係重大,不可讓閒雜人等靠近。我等也是職責所在,不敢有甚麼疏漏。」
賽戈萊納笑道:「照你這般說,這些藝人和一干客人個個竟都是賊了?」比約齊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賽戈萊納道:「閣下長的也是人心,難道就不怕私自捲了金銀逃走麼?」他只是想什麼說什麼,別人聽在耳裡卻是句句譏諷。比約齊大怒,他押運聖帑許多年,別人一見滾金十字旗,無不惶恐避讓,何曾被人這般奚落過。他心想今日若不教訓一下這小子,傳出去還教別人以為他「人中索爾」怕了無名之輩。
比約齊右手五指攥緊,中指突屈,作出一個錘狀,蓄勢待發。這是雷神九錘的起手式,他見那少年剛才的拳勁剛猛硬直,以為他練的是加泰羅尼亞長拳或者蘇黎世碎柱手,有心以硬對硬,挫他銳氣。比約齊走到賽戈萊納面前,大聲道:「年輕人莫要言辭囂張,要平白吃苦頭的。」賽戈萊納見他突然舉拳,二話不說,奧卡姆真理拳應聲搗出。比約齊心思縝密,專等這年輕人先發一拳,自己再行反擊。倘若爭鬥起來有了死傷,他日見官便可推說是對方先動的手。
二拳一對,雷霆萬鈞,兩個人的手臂俱是一酥。比約齊的雷神錘稍硬一籌,震得賽戈萊納右拳皮開肉綻;而賽戈萊納的箴言內力滔滔撲來,也令比約齊體內頓覺火焚,幾乎站立不住,兩人心中均暗暗納罕。比約齊勉強按下翻湧氣血,雙手均作錘勢,要發第二錘。賽戈萊納夷然不懼,拉開架勢,內勁流轉一圈鏖集於拳指處,依然是一個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架勢。
兩人毫不退讓,正待再度對拳,忽然旁邊一人跳入圈中,笑嘻嘻道:「今夜清風明月,正合與二三好友飲酒作樂,兩位何必這麼煞風景呢。」比約齊和賽戈萊納齊齊扭頭望去,看到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站在那裡,一臉油滑笑容。此人細眉長眼,歪帶一頂扁圓絨帽,穿件雙排扣的光面短袍,那短袍左邊粉紅,右邊墨綠,一條束腿長褲甚至也分作灰、藍兩色,看起來花花綠綠,猶如一枚調色板,頗為滑稽。
比約齊問道:「你是何人?」那男子倚著宮廷規矩鞠了一躬,拽了拽黑亮鬚根,用意大利語說道:「在下是上帝忠實的僕從、獻身藝術的卑微畫匠、來自佛蘭德斯的揚·凡·埃克。」比約齊道:「原來是個畫師,你跳出來作甚麼?」
這自稱埃克的畫師突然拉住賽戈萊納的左手,語氣親熱有如幾十年的老友,倒令賽戈萊納一時不知所措:「哎,我說捨勒朋友,這一位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中索爾』,你縱然不認得他的臉,也該知道那一雙精鋼拳套。我們這些作小輩的只能高山仰止,怎麼好與前輩動手呢?折損了我們的性命事小,若是弄污了比約齊大人的令名,那才是叫畢生大憾吶!」
千穿萬穿,馬匹不穿。比約齊雖覺這畫師油嘴滑舌,但這一番恭維聽在耳裡十分受用,臉色登時也緩和下來。賽戈萊納還要說些甚麼,埃克一捏他手掌,又對比約齊道:「適才一切只是誤會,我這捨勒小友有些魯莽,我這老哥哥就代他陪不是,還請您恕罪則個。」比約齊見有了台階,也便欣然道:「出門行走江湖,豈能一味好勇狠鬥。你還得多多管教才是。」埃克連聲稱是,比約齊把奧古斯丁放還回來,叫手下人帶著傷者離去。
這一番鬧騰,那些護院的唯恐聖帑衛隊的人追究,忙不迭地把流浪藝人趕出商棧院外。那流浪歌手拾起地上的銅子,沖賽戈萊納鞠躬道謝,和自己的十幾個伴當匆匆離去。待他們都走了,賽戈萊納方對畫師道:「我不認得你。」埃克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道:「希臘大詩人維吉爾曾言,相逢何必曾相識。我不過是見你要跟比約齊動手,有心勸解一下罷了。那個比約齊是有名的狠角色,二十年來一直是聖帑衛隊的首席衛士,覬覦聖帑金銀的盜賊也不知被他打死了多少。你何必與他平白結下樑子?」他少頓片刻,又道:「虧我剛才說了幾句好話,暫且勸解住了。這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一時三刻便會來對付你。你若想求個平安,不如拿些錢出來,我代你送去賄賂他,或許能息事寧人。」
賽戈萊納脖子一梗:「管他是誰,事情作的錯了,我如何惹不得。」埃克搖搖頭道:「年少氣盛,年少氣盛。」他眼珠一轉,又道:「這位小哥衣著不凡,一定出身書香門第。不若花上幾枚金幣,聘我為你畫上一幅肖像。或許看罷了高雅藝術,心有感懷,悟到恩怨不過百年,藝術恆久流傳的道理,火氣便都消了。」賽戈萊納有些好奇道:「這畫像,究竟是怎生畫的?」埃克沒料到他會有如此問題,先是一怔,旋即笑道:「放心好了,吃飯的傢伙在下向來是隨身攜帶。」說完他一拍背囊,裡面露出幾隻粗毛畫筆與研磨顏料的散碎礦石。賽戈萊納問:「畫完一幅卻要多長時間?」埃克一聽有門,大拍胸脯道:「別的拙劣畫師怕是要五天功夫,在下眼明手快,且有獨門的手段,只要預交些訂金,三日便能完成。」
賽戈萊納一聽要花上三日,有些遺憾道:「那便可惜了,我明日一早便要離開。」說罷叫了奧古斯丁,轉身回轉房間。埃克想把他喚住,可惜少年走的太快。他在背後喊了幾聲「兩天,只要兩天!」也不見賽戈萊納動心,他叫得口乾舌燥,只好悻悻縮起脖子,把背囊重新紮好,只拿出支氈毛筆叼在嘴裡,轉身離去。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清晨,賽戈萊納早早起身。有夥計過來問安請食,他不吝金錢,早餐便有了黑麥麵包、煎醃肉片、蜂蜜醬和幾枚無花果,怕是國王的早餐亦不過如此。賽戈萊納與奧古斯丁大快朵頤一番,然後收拾行囊去了普拉霍沃河港。
兩人到了河港,港內帆桅林立,停滿了大小船隻,水手相呼,商旅鏖集,還有些身著紫袍的稅務官穿梭不停,端的是熱鬧非凡。他們到了昨日的碼頭,有個船務官吏迎過來,問他們有何事。賽戈萊納說要搭乘客船前往貝爾格萊德,那官吏漠然道:「去貝爾格萊德的船票已然售罄。」賽戈萊納大吃一驚,忙問是何緣由。官吏埋頭翻著賬簿,只是不答。賽戈萊納這一路上已學到錢可通神,便從懷裡抓出一枚杜卡特金幣,從桌底遞了過去。那官吏拿手一摸沉甸甸、圓扁扁的,登時眉開眼笑,他左右看看無人,湊過身子來小聲道:「這位少爺您有所不知,奧斯曼人近日在匈牙利用兵,好多斯拉夫富人貴族唯恐性命不保,都通過這一條路逃去貝爾格萊德要塞。是以蘇丹嚴令查驗,客船不得輕易開出。若沒個關係路數,咳,只怕在普拉霍沃不知滯留多久哩。」
官吏說罷,晃著頭走開。賽戈萊納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便在碼頭上信步閒逛,看到多有民眾挈婦將雛,大包小包扛著聚在關口,其中不乏錦衣繡袍之輩,只是無分貧富,一古腦全被幾名士兵把長戟橫過來擋在外面,上不得船。賽戈萊納方知官吏所言不虛。
他正自忖是否施展輕功潛入碼頭,隨便找條船混上去,一抬頭,無意之中看到一個身著灰袍的托缽修士正斜斜依在一處水塔的木墩旁,身前一個陶碗。他心中不由一動,舉步走了過去。那托缽修士聽得腳步聲響,見一個錦服少年走過來,略抬了抬眼皮,朗聲說道:「這位少爺,願天主賜福於您。」左足腳尖點地,鞋跟「啪」地敲了一下地面。這叫做賜福禮,修士乃是侍奉上帝之人,於世俗之人不拜不跪,饒是面對王公貴爵,也用這種方式乞食致禮,不失身份。
賽戈萊納微微一笑,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右手平翻,拇指微屈,從容回道:「我們感謝主,因為你賜給我們這些蒙福的話。」那托缽修士眼神一凜,這套禱詞和手勢本是托缽僧團弟兄所用,這少年如何得知?他再定睛一看這少年手中的木杖,發覺這栗木杖比自己用的大上一圈,在手握處有五個銀幣大小的節疤豎直排下,不覺大驚。
須知樹木上有節疤並不稀奇,但若一木之上五枚節疤環環相扣,卻極難得。整個歐羅巴唯有托缽僧團有五根五環木杖,分屬五位司鐸長老,乃是他們的貼身信物,見杖如見人。這杖痕渾然天成,是斷斷偽造不了的。
他仔細看了又看,那五枚節疤歷歷在目,絕難有偽,不禁顫聲問道:「少爺您這根木杖是哪裡來的?」賽戈萊納把栗木杖平托在手裡,低聲用拉丁文肅然道:「清貧得救,非主不就。」原來他見這修士衣著污損破爛,知道他乃是聖方濟派的人。
托缽僧團分作污衣、淨衣兩派。聖方濟會講究清貧得救,以儉樸為誓約,身穿污衣破袍,棄絕聲色誘惑,苦修致志;而聖多明我派雖也贊同清貧得救,但又主張外物不害心志,是以廣有房產、土地,衣袍光鮮。光觀衣著,便能分辨出兩派信眾的區格所在。
托缽僧團並無本門武功,旗下的修士要麼是帶藝投身,要麼是專心傳道,因此全憑禱詞和手勢分辨同派中人。此時賽戈萊納說出聖方濟會的切口,那修士立刻明白他的身份,慌忙道:「未知長老親臨,恕罪恕罪。」抬起眼盯著賽戈萊納的華美衣服,眼神疑惑。
賽戈萊納也不過多解釋,只是道:「我有要事在身,權且如此罷了——如今倒有件麻煩,不知你是否能幫我?」那修士雖覺他年紀太輕,但托缽僧團規矩森嚴,見杖如親臨,連忙道:「長老儘管吩咐。」賽戈萊納道:「我有急事要趕去貝爾格萊德,如今普拉霍沃封了河港,你可有辦法把我弄上船去?」那修士沉思一下,道:「此事小人作不得主,長老不如您隨我來,去見了僧團在此地的其他弟兄,再作計較。」賽戈萊納點頭道:「也好」。
那修士當即收起陶碗,掖了掖長袍,作個手勢讓賽戈萊納隨他去。奧古斯丁跟在賽戈萊納身後,那修士看了他一眼,賽戈萊納道:「這是我的朋友,很可靠,不妨事。」修士多看了兩眼,也沒說甚麼,轉身朝一條貨棧之間的小巷道走去。三人走入巷子,賽戈萊納忽然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修士恭敬道:「小的叫克格曼。」賽戈萊納又問:「這裡還有多少人在?」克格曼道:「本地的聖方濟會弟兄有二十多人,負責普拉霍沃周邊十幾個村落的福音傳播。如今奧斯曼蘇丹逼迫一日緊似一日,這福音可是越來越難傳啦。」
克格曼帶著兩人在小巷子裡轉了幾轉,來到一處低矮木屋前。這木屋建在一片低窪地裡,四下都是泥水垃圾,木料糟朽,整棟房子看上去死氣沉沉。克格曼走到屋前,鐺鐺鐺敲了三記陶碗,一會兒功夫從屋子裡走出一個人來,這人身子瘦高,穿著與克格曼一般無二,都是破爛長袍。他見了克格曼,高聲道:「你今日怎地這麼早便返回來了?」克格曼讓出身後的賽戈萊納與奧古斯丁,也高聲道:「本派的司鐸長老到這裡來啦!還不快叫邁耶弟兄出來?」
那人聽到司鐸長老的名字,面色一變,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兩個人,連忙跑回屋子去。屋子裡傳出一陣許多腳踩脆木的嘎巴嘎巴聲,然後湧出了十幾個人,個個剃著一個聖彼得式的中禿苦修頭,穿著灰袍,手持木杖。
其中一個滿面皴皺的老者走在最前頭,急切道:「長老在哪裡?」克格曼道:「就是這一位。」老者眼睛瞪圓,呆了半天突然大怒,拿起木杖在克格曼頭上重重敲了一記:「混賬東西,你家司鐸長老才是黑人!」克格曼猝然吃了這一記,大是疼痛,呲牙咧嘴按住腦袋,且躲且嚷道:「誰說是那黑人,是黑人旁邊那一位!」老者停了停手,見賽戈萊納年方弱冠,又繼續砸道:「你今日是被鬼王別西卜上了身麼!淨說些胡話!」他的木杖忽然砸不下去,抬頭一看,見那金髮少年用二指壓住杖身。老者拽了拽,只覺得這木杖重逾百斤,竟然不能移動分毫。
老者慌忙鬆開杖子,站開十幾步遠,大叫還我杖來。賽戈萊納笑道:「不妨試試我這一根。」手臂一振,五環栗木杖朝著老者飛去。去勢極猛。老者躲閃不及,啊呀一聲摔倒在地,眼見要被刺穿,那木杖彷彿有靈一般,在半路稍稍偏出半分,噗地一聲插入他身後木屋牆內。
這一手功夫震懾全場。栗木杖是鈍頭,這一插卻如熱刀切黃油般暢快,木板四周甚至不曾開裂,無論手勁還是內力都令人詫舌。賽戈萊納有心先露上一手,免得囉嗦。全場靜了半晌,老者方才問道:「尊價是誰?」語氣尊敬了不少。賽戈萊納下頜略抬:「你看看那木杖便知。」
老者戰戰兢兢走到木杖前,用力去拔,卻拔不動。周圍兩三名修士過來一起幫忙,才把它拔出來。老者見木杖上有五個節疤,這才過來相見,劃了個十字道:「在下是普拉霍沃的托缽僧長老邁耶,剛才多有得罪。」克格曼揉著腦袋氣哼哼道:「我早說是他,您卻來打我!」邁耶並不理他,把木杖恭恭敬敬交還給賽戈萊納,忍不住又問道:「並非是在下疑心,僧團的五位司鐸長老我雖不認識,但個個都是派中耆宿,何曾有閣下這麼個年輕弟兄?」賽戈萊納道:「其中曲折,一時難以盡言。我乃是卡瓦納長老的弟子,他命我持杖,代他行事。」
眾人「哦」了一聲,這才釋然。邁耶又瞪了克格曼一眼,心說人家分明是持杖辦事,哪裡是甚麼長老親臨。他們見賽戈萊納武功卓絕,便又多信了幾分。托缽僧團在此地勢力不彰,除了邁耶和幾名修士粗通拳腳,其餘大多不懂武藝,他們都覺得司鐸長老的親授弟子,那武藝豈還能差的了?邁耶揮了揮手,修士們立刻分列兩旁,齊齊閉目誦頌,誦的乃是方濟會創始人聖徒方濟親手所撰的《太陽弟兄之歌》,賽戈萊納於此歌極熟,也一齊默誦:「偉哉吾主,化生萬方,太陽如兄,惠賜日光。洵為美也,燦爛輝煌。嘗雲吾主,至高無上。」
這一篇經文念完,邁耶方才相信賽戈萊納是會中之人,於是揮手讓眾人退開,問道:「卡瓦納長老這幾年一直了無音訊,不知是否康健如昔?」
賽戈萊納面色一黯,記起老師囑托,也不回答,反問道:「老師離開日久,如今托缽僧團卻是如何?」邁耶歎了口氣道:「自從卡瓦納修士失蹤以後,剩下的四大長老分屬方濟、多明我兩派,彼此爭執不休。團長埃利亞本是我聖方濟一派,卻被聖多明我以錢財所誘,終日躲在波蒂庫拉的城堡裡飲酒作樂,還大搞整肅,把許多聖方濟會內部矢志苦修之道的屬靈派弟兄都打為異端,哪裡還有半分苦修士的樣子。我這裡雖是窮鄉僻壤,卻比僧團總部清淨多了!」賽戈萊納這時方知老師潛藏於托缽僧會中的苦處。邁耶道:「如今聽聞僧團行將在波蒂庫拉召開大會,議定團中職守廢擢,莫非您就是為此事而去?」賽戈萊納心想自己橫豎也得去一趟波蒂庫拉,便答道:「正是如此。」邁耶大喜:「卡瓦納修士一向看顧我們這些方濟會的老弟兄,他如果肯親臨大會,必能遏止多明我會那些人的野心。」賽戈萊納「嗯」了一聲,又道:「如今我急於去貝爾格萊德,只是碼頭封禁,不准人隨意登船,不知你們可有法子?」
邁耶垂頭沉思一陣,克格曼在一旁提醒道:「普拉霍沃的城防長官,是個天主的忠貞信徒,他的獨子還是長老你受的洗哩。」邁耶「啪」一拍掌大聲道:「不錯!我如何把他給忘了!」他當即進屋,換了身洗得發白的素色長袍,胸前多掛了一串十字架,對賽戈萊納道:「您權且在這裡少等片刻,我去去就來。」說完匆匆離去。
賽戈萊納只好在屋前尋了塊乾淨些的石頭坐下,那些修士見了奧古斯丁,都頗好奇,圍過來看。奧古斯丁張開嘴,眾人見他舌頭去了半截,都倒吸一口涼氣。賽戈萊納道:「當日聖約翰身受斷舌之苦,依然傳教不輟。你們可不要有歧視。」克格曼陪笑道:「怎會呢,只是這位弟兄膚色黝黑,我等一時覺得好奇罷了。」
這時有修士拿出些乞來的碎食,賽戈萊納早上吃的甚飽,又不好拂他們的好意,就叫奧古斯丁去吃。奧古斯丁吃的高興,忽然按著伊斯蘭的禮節打了個道謝的手勢,著實嚇了周圍修士一跳。賽戈萊納忽然想到,奧古斯丁本是帕夏將軍的奴隸,耳濡目染都是奧斯曼土耳其風俗,以後踏入意大利,這些習慣須得細細糾正才是,免得橫生是非。
賽戈萊納與眾人說說笑笑,約摸一個半小時以後,邁耶長老趕了回來,面帶喜色。克格曼問他辦的如何,邁耶長老從懷裡掏出一卷文書,得意道:「我只說僧團有貴賓急欲出港,我的薄面他還是要賣上幾分的。」他把那文書交給賽戈萊納道:「您用這通關文書便可入港。只是如今客船已停運,這裡有一封城防長官的親筆信件,你把它交給管船務的官吏,他自會給你安排。」
賽戈萊納謝過邁耶,轉身要走。邁耶長老挽起袖子道:「您先去辦事。我們稍後也會上路,啟程趕去波蒂庫拉。」克格曼訝道:「長老咱們不是不去麼?」邁耶對他腦袋又是一下猛敲,喝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卡瓦納長老和他的弟子也要去參加,咱們方濟派聲威勢必大振!正好壓服多明我派那些傢伙。咱們雖然算不得甚麼數,也可以去為卡瓦納長老壯壯聲勢!」他說罷回頭揮動拳頭,周圍修士盡皆呼喊,大為興奮。克格曼雖然腦袋生疼,也是一邊咧嘴一邊大叫。賽戈萊納見他們如此振奮熱情,大生溫暖之感。自卡瓦納修士離世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邁耶又道:「您此去貝爾格萊德,倘若有甚麼不便之處,可去找一個叫做喬凡尼·達·卡皮斯特拉諾的人,他是我聖方濟會在貝爾格萊德的大長老、匈雅提公爵身邊的紅人。」賽戈萊納把名字默記在心中。
告別方濟會的托缽僧們,賽戈萊納回轉碼頭。這一次他施施然亮出通關文書,衛兵見有城防大印在上面,不敢怠慢,連忙搬開柵欄放他進去。賽戈萊納徑直走到船務衙門,把親筆書信遞給管理船務的小吏,小吏讀了書信,作難道:「如今出港的船隻卻少,條條滿額,委實不好安排。」賽戈萊納得了克格曼的指點,從桌子底下遞過兩枚錢幣去。小吏若無其事地收下,又翻開船冊道:「待我看來……嗯,有條貨船尚還有兩個空餘艙位,只是條件差些,你願意坐麼?」賽戈萊納道:「不妨事。」小吏便伏案寫了份書狀,交與賽戈萊納,又叮囑道:「這貨船本是人家包下的,看在長官面子上才拼你一拼,在船上不可生事,否則到時候誰也保你不得。」
賽戈萊納和奧古斯丁帶著書狀,在碼頭上見泊著一條方帆大船,兩頭高高翹起,中腹飽滿,吃水極深,顯然已經滿載了貨物。他們到船邊把書狀交給看船的水手,水手引著他們踏上甲板。賽戈萊納第一次坐船,禁不住四處張望,見有十幾個水手攀在桅桿上掛帆,大覺有趣,便問道:「這船上人能裝多少?」那水手笑道:「若滿載貨物,能裝下百五十人;若是改作運兵之用,三、四百人亦放的下哩。如今船上象少爺你一樣拼船的人不少,都是急著趕路尋不著船隻的。你看,那邊不就是一個?」
賽戈萊納循水手手指望過去,看到一人憑舷而靠,正手持一桿毛刷憑空飛舞,嘴裡唸唸有詞兒,再一看,竟是昨夜的那個畫師埃克。埃克側過頭來,看到賽戈萊納,也是一驚,隨即走過來,大咧咧拍著他肩膀道:「小哥兒想不到你也上了這條船,咱們果然有天主眷顧。」奧古斯丁見主人面色不虞,邁步上去一把捏住這畫師的手掌,朝後扳去。埃克沒料到這黑人忽然出手,疼得「哎呀」一聲。賽戈萊納見他的雙手白皙細嫩,連忙示意奧古斯丁放開,歉然道:「我這僕人有些唐突,莫要見怪。」埃克抽回手來,看已經被捏得通紅,大為抱怨道:「我這手乃是吃飯的營生,若給這黑蠻子弄傷了,可怎麼得了!」賽戈萊納只好寬慰道:「若真是傷著了,我給先生買藥調養就是。」埃克瞪眼道:「我生計事小,藝術事大。須知他那粗手粗腳的一扳,多少未出世的名作差點就此毀了,豈不可惜!」
兩人正在寒暄,忽聽到橐橐橐一陣皮靴踏在甲板上的聲音,一起回頭,卻見到比約齊身披鎖甲,率著聖帑衛隊登上貨船。比約齊一見賽戈萊納,眉頭一皺,他身後眾人卻畏縮起來,只因看到那拆人關節不償命的黑人就立在賽戈萊納身旁。比約齊叫來一旁陪同的船長質問道:「這船我不是已經包下了麼,怎會有旁的閒人在上面?」船長陪笑道:「聖使有所不知,我們這些小船,都是歸受河港公會節制的。他們教我們拼些散客,不敢不從啊。」比約齊不悅道:「我已付足了船資,你還貪心不足。這一趟走的貨都是教廷用的,出了半點差池,你能擔當的起麼?」
船長還未答話,埃克先走過來,大鞠一躬,笑瞇瞇道:「江湖上傳言『人中索爾』是慷慨豪俠,不光武藝高明,還有樂善好施的錚錚俠骨。今日一見,果然不虛。我們三個若非有您老仗義相助,只怕如今還走不了呢。」
這一通高帽亂飛,比約齊神色方才少霽。他瞥了一眼賽戈萊納與奧古斯丁,伸出指頭道:「你去告訴你那兩個朋友,在船上不要亂走,那後面可都是聖帑貨物,貿然靠近都是絞首的罪過。」埃克連連點頭哈腰道:「說的是,說的是,我自會去叮囑他們。」他轉身離去,忽又回來道:「從普拉霍沃到貝爾格萊德有兩天水路,大俠您英姿勃發,氣宇軒昂,不如給您畫一幅肖像,也好讓更多擁躉也能一睹您的丰姿。」比約齊聽了,竟有幾分心動,又怕別人笑他貪名,於是淡淡道:「眼下正要拔錨,雜事太多,此事再說不遲。」說完一揮手,一群人隨著他直奔中腹貨艙而去。
埃克略費唇舌,就免去了被趕下船去的麻煩,他得意洋洋走回去,卻發現賽戈萊納與奧古斯丁已經回了自己的艙房。埃克怔了怔,搔搔頭皮喃喃道:「這少年當真古怪。」也閃身離去。
過了半個小時光景,碼頭一聲號炮響起,騰起一陣白霧。船長喝令拔起錨頭,繫緊方帆,十六對划槳一齊划動,大船緩緩出了航道,抖抖身軀,溯多瑙河而上。
這一路上遠山相接,碧水蕩漾,兩岸綠茵茵的景致次第而過,賽戈萊納初次坐船,覺得比之陸地上騎馬別有一番風味,趴在舷窗上看也看不夠。只是船身顛簸,忽高忽低,賽戈萊納初似還不以為然,時間一長,腦袋不免有些暈乎乎的,有些噁心。奧古斯丁見主人有些難受,就用大拇指去掐他的虎口,掐了一陣才好了一些。賽戈萊納盤腿靠在艙板上,心想白羊宮主首腦,這一番顛簸定是讓白羊宮內四液微微失衡,以致頭部暈浪,便閉上眼睛,運起《箴言》內力來。希波克拉底於《箴言》中具言,四液平衡並非純粹靜態,而是動中有動,《箴言》之精髓就在於有一套動中持衡的法門。賽戈萊納心中憶起卡瓦納修士的種種解說,依言運轉,只轉了數個黃道周天,就覺暈勁全無,腦內一片澄明,心想這箴言的安神功效果然精妙。
賽戈萊納雙目未睜,忽然聽到隔壁似乎有人竊竊私語。說話之人已壓低了聲音,怎奈艙板是木質,加上賽戈萊納方運完功法,內心澄淨,耳目也隨之變得敏銳,遂聽了個通徹。
一人說道:「這一次公爵的壽宴,禮物可都安排妥當啦?」另外一人道:「一切都按照您吩咐。」他聲音躊躇一下,又道:「我聽說公爵家與貝居因修會淵源頗深,如今聖女出山在即,我們哪能開罪的起?」一人斥道:「貝居因會的老嬤嬤你怕,難道那女魔頭你便不怕麼?何況此事天主不知撒旦不覺,你不說我不說,能有誰知道?」另一人道:「公爵府上能人也不少,只怕看出破綻來。」一人道:「那便是女魔頭自己的藥方不靈,須怪不得咱們了,你真是瞎操心。」另外一人便默不作聲。
賽戈萊納聽了一回,不得要領,並不在意,專心調息。他們本是拼船的客人,船上不備飲食,奧古斯丁從包裹裡拿出些乾麵包、魚乾與漿果,兩人就著清水胡亂吃了些。這時有人砰砰敲門,奧古斯丁打開門去看,原來是埃克。他懷抱著一個大包裹,一見兩人吃飯,歡喜道:「我還怕你們沒準備吃食,正要給你們送些來,竟這麼巧!」賽戈萊納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不妨坐下來一起吃。」
埃克就等著這一句,立刻席地而坐,毫不客氣地抓起一條魚乾放入嘴中。奧古斯丁瞥了他一眼,指指他帶來的大包裹,張嘴啊啊催促道。埃克把魚乾幾口吞下去,這才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捲曲黑髮,解開包裹。這包裹裡的物件琳琅滿目,不是威尼斯的面具,便是倫巴底的刮刀,還有許多蓖麻籽、礦石粉末和一團黃青顏色的樹脂硬塊,只是沒甚麼能吃的。埃克大為尷尬,在這些小玩意裡撥弄來撥弄去,最後大叫一聲,也不知從哪個角落拎出來一串葡萄,連忙給其他兩個人遞過去。賽戈萊納見他窮酸到了這地步,啼笑皆非,只好摘下幾粒葡萄放入口中,算是不拂他的好意。
一時三人都吃飽,大感適意。埃克拍拍肚子道:「今日吃的好飽,就算你還了昨晚的人情了罷。」賽戈萊納心想天底下竟還有如此自作主張之人,不覺可恨,倒覺得有趣了。埃克道:「我看你這年輕人還算聰明慇勤,不妨偷偷告訴你個秘方,歐羅巴的畫手們便沒幾個能勝過你的了。」賽戈萊納道:「不就是畫畫兒而已,能有甚麼秘方?」埃克陡然瞪大眼睛,怒氣沖沖道:「年輕人你莫要小看了這門學問,沒聽過尼德蘭有句俗話叫做『武藝十年,畫藝一世』,習武之人,須要十年才能有所成就,而學繪畫卻是一輩子的功夫哩!」
賽戈萊納聳聳肩膀,埃克還道他不信,從剛才包裹裡挑揀出那一團樹脂,捏下一條放在掌心道:「這乃是我和我家兄長的獨家秘技,從不傳人的。這乃是阿拉伯樹脂,遇火則化,按著我的配方摻些橄欖油抹在畫布之上,可教畫像看上去光彩照人,大有層次。且顏料摻了油以後,任它風侵日曬,只是經久不褪,可得永年。誰能想到那樹脂除了填船縫以外,竟有這一番妙用呢?」他俯身又掏出一管細毛刷道:「這是用蘇格蘭綿羊的腿根細毛聚成的,最講懸腕技法……」賽戈萊納聽他喋喋不休,全是丹青之術,儼然一個畫癡,也不去阻止,懶洋洋地聽著。
正說的唾沫橫飛,埃克望望窗外,見有赤紅色的霞光微醺,一拍頭道:「哎呀,我幾乎忘了,已經是落日時分!前代大賢有云:朝升夕照,最是人間勝景,不可有一日錯過。我得去寫生!」說完他把包裹胡亂紮起來,口裡嘮叨著「今日我帶錯了行李,明日拿些好的白麵包跟乳酪與你們」,匆匆離去。
賽戈萊納見這人實在有趣,並不去計較。眼看日頭沈沈西落,河面上一片漆黑寂靜,只有淡霧升騰,水手們也大多睡去,只有幾個在桅桿、舵位上互相叫著口令。賽戈萊納在房間裡呆得悶了,便走出艙房散心,他在甲板上沒見到埃克,想來是畫完夕陽就鑽回自己房間了。賽戈萊納也不去找,負手信步走到船頭,仰望星空浩瀚,心中湧起無限感慨。在絕谷七年,賽戈萊納耳濡目染皆是卡瓦納修士的教誨,虔誠天真,滿心以為世人皆如老師一般。自出絕谷以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他屢逢變故,迭遭強敵,和初時的懵懂相比,於這人情世故已經歷煉了幾分。兩下對照,賽戈萊納對上帝倒多了幾分疑惑,他屢屢自省自己信心不堅,這疑惑卻始終揮之不去,一路上想念卡瓦納修士的時候倒比禱告更多些。
正想間,在桅桿瞭望塔上的水手突然大呼道:「走水了!」賽戈萊納急忙回頭,卻看到大船中部冒起黑煙,隱有火光閃動。船上走水是大事,船體全系木質,倘若不能及時撲滅,就有船毀人亡的危險。那些熟睡的水手被這聲呼喊驚醒,紛紛忙不迭地爬起來,提桶的提桶,舉耙的舉耙,還有的抬起抽水機便往舷邊跑,一時間人影閃動。
聖帑衛隊的人也匆忙趕到甲板,中艙裡全是聖帑貨物,倘若火勢波及過去,那可真是非同小可。水手們先將易燃的帆布與木箱物什一件件耙開,再站成一排連珠價地傳水桶過來潑澆,舷邊自有人不斷抽水上來,有條不紊,一看便知訓練有素。比約齊站在人群前頭,他見起火的地方不過是個存放糧食的塔屋,水手們又救的及時,便放下心來。
比約齊是個仔細人,他唯恐又有甚麼暗火未滅,便走下甲板來到中艙,想再查驗一番。他甫下到船腹,看到艙門開了一條小縫,心中登時有些不安,連忙叫來幾名部屬跟隨。他們進了貨倉,見諸多貨箱堆積成山,紋絲未動。比約齊細細看了一圈,卻看到一個小木箱翻倒在地,其中空空如也,只留有一片白布。他大吃一驚,疾步向前,就著微光拿起白布,只見其上似有甚麼圖形。有部屬舉來火把,比約齊方看到有拿炭筆畫了一個人的速寫頭像,寥寥數筆,與埃克的憊懶表情頗有幾分相似,旁邊還用意大利文寫著一排字:「寶貲有值,藝術無價,君以有值之寶換無價之珍,可謂佳話,真僕之知音也。特贈塗鴉,為君補壁。埃克拜上。」
比約齊一見埃克的署名,面色「唰」地變白,這箱中的寶物干係重大,想不到竟被人趁著火勢混亂盜走了,真是驚得一時失魂落魄。好在他行走江湖日久,經驗老道,舉起右手示意部屬少安毋躁,沉聲道:「那寶物經不得水,賊人定還不曾下船,一定還在船上,馬上去給我細細搜來!」那幾個部屬情致事態嚴重,也不多問,匆匆跑上甲板去。
比約齊勉強按下驚慌,忽然想到適才著火之時,似乎那金髮少年站在船首,不知再搞些甚麼營生,不由得眼神一凜,殺機橫生。他從懷中摸出精鋼拳套戴在手上,氣勢洶洶離開中艙,朝船首而去,兩條腿走起路來砰砰作響,幾乎要跺穿甲板。
賽戈萊納那時候還兀自觀望。比約齊到了近前,黑著臉道:「你的同夥把東西藏去哪裡了?!」語氣中再無半分客氣,字字暗伏殺意。賽戈萊納怔道:「甚麼同伴?甚麼東西?」比約齊冷笑道:「你在這裡點了火頭,好教那沒口齒的畫師趁亂偷走寶物,還不承認!」賽戈萊納道:「我與他素昧平生,一共只交談過兩次。他自來套近乎,與我何干?」比約齊大怒:「事到如今,還想狡辯?我道你們為何特意來拼這條船,原來早有預謀!」
賽戈萊納也是心中火起,他生平最不喜歡被冤枉,戾氣大盛,雙拳不由攥緊。比約齊跳開一步叫道:「好賊子,果然露出破綻了罷!」他雖知這少年手底不弱,但自信並非自己對手,並不放在眼裡。
比約齊雙拳晃動,一上來就施展出雷神九錘,決意要施出重手擒他。賽戈萊納見敵人來的凶狠,他少年氣盛,欲以強克強,遂真氣一提,要使出奧卡姆真理拳與之對轟。不料他猛一提氣,頓覺體內不知為何內勁紊亂,亂不走勢,無法化成一氣。眼見變招不及,賽戈萊納連忙施展出鬼魅身法,身子在半空迴旋一圈,堪堪避過比約齊的第一錘。
比約齊一錘未中,叫一聲「好!」雙臂一振,第二錘隨即發出。賽戈萊納只覺面上風壓倍增,心下一陣悚然。船首狹窄不好閃避,他只得用出馬太福音的圓柔之力,奮力一招「掃羅回頭」,幾下借力使力,勉強撥開了雙拳,只是左腿脛骨被拳風掃到,隱隱作痛。
豈料那雙拳被帶開之後,招式並未使老,如同索爾的大錘一般,劃過一個半圓迴翔而歸。比約會齊喝道:「接第三錘!」
賽戈萊納並不知道,雷神九錘於內學獨有創見,拳勁一經施展,內力便層層推進,如雷動九天,一錘重似一錘,到最後等若有九錘之力匯於一拳,其威力可想而知。他見這第三錘來勢不妙,自己的內勁卻依然窒澀難通,就存了逃走之心。
他飛快地瞥了一眼艦首的人魚首像,縱身一躍,要借那裡落腳跳船。哪知雙魚與山羊二宮內力不繼,雙腿竟使不出力氣來。賽戈萊納身子一沉,便再也跳不上去了。這時比約齊第四錘已經砸到,賽戈萊納躲避不及,下意識舉掌去擋,卻只卸掉了那拳勁三成力道。戴著精鋼拳套的硬拳重重砸在身上,他眼前一黑,登時暈了過去……
※※※
『注一:北歐民眾素來崇信索爾,致意行禮多以手作錘狀,意表福壽安康,如羅馬教士劃十字一般,斯圖魯松確有其人,寫下《後埃達》一書,是保有北歐神話的最原始史料。
注二:《太陽兄弟之歌》系聖方濟本人親自所寫,歷來為聖方濟會的聖歌。此譯本據自朱績崧所譯。
注三:聖方濟會崇尚清儉樸素,聖多明我會主張不避貧富。兩下主張相悖,終中世紀數百年爭執不休。兩派之間的污衣淨衣之辯,亦是確有其事,非是作者襲金氏之舊路憑空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