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們在戲樂園的大房裡聚集在一起修理樂器。每場表演結束後他們都會這樣聚集在一起聊聊天,這幾乎已經成了小丑們的習慣,但是那天晚上偶爾可聽見隱約的歎息聲,大家都不說話。揭開長鼓繩子的八福忍受不了這種難受的沉默,便小小心心地先開口說道:
“哎,跟大臣們玩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啊,這樣下去我們不會也被害吧?”
小丑們開始討論起來,六甲也跟著說道: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不是大臣,是跟大臣的老婆玩。”
這個時候,正來回撫摸紗帽的七德高喊起來。
“什麼?王都笑了還怕什麼啊!”
“雖然是那樣,但是難道你沒看見他對大臣們的所作所為嗎?”
一臉憂郁的六甲看著敲鼓棒擔心地接著說道。
“竟然那麼對待大臣,何況我們這些連宮廷裡的花草都不如的賤民呢,這種事情不用腦子也想得明白。”
苦惱中的八福眨著小小的眼睛說了起來:
“可是,王笑得好開心啊,綠水也一樣。”
四處散開的小丑們把視線都集中在他那裡。八福見狀感到有些緊張,說話便有些結巴起來。
“不,不是。被打的那個人,對,就是那個賣官爵的家伙,在事情沒發生之前看起來也是非常高興的。”
小丑們開始彷徨,是繼續待在這裡還是直接出去。
“喂喂,大體整理一下快回去睡覺!”
其中一個中年小丑把自己的鼓放在角落後起身向外走去,但是聽了八福最後一句話內心更加混亂起來的小丑們都不願意離開。
“可是,大哥。王把孔吉叫去做什麼?”
演出完畢以後孔吉被王叫去,八福有些擔心地問道。
“就是,我也不知道。”
說完,六甲無奈地深深歎了口氣。
六甲向長生所在的那個房間看過去,此刻,燈光把長生那落寞的身影靜靜地印在了屏風上。在那個房間裡,長生正獨自靠在門上,兩眼盯著地板出神。
長生迷茫的眼神裡,正在想像著一幅幅令他憤怒萬分的場景:天生美麗動人、嬌羞嫵媚、性感風騷的綠水也被燕山王扔在一邊不管,而他最愛的朋友——孔吉卻在王的身旁不斷地晃動著身影。
長生眼中閃過一絲絕望,一滴清冷的淚水中似乎包含了無盡的痛苦。
長生的痛苦是有道理的,孔吉在他的幫助下,離開了山區那些猥瑣地主的魔掌,而現在呢,即便進入都城的王宮,卻依然改變不了他被凌辱的命運。
……
王的寢宮非常豪華,豪華得讓人窒息。裡面的每一扇門上都畫著漂亮至極的彩色圖畫,畫的構思極其精美,氣勢亦是恢宏大方;就連天花板上,也到處都是做工細膩的琥珀、貝殼等。
在進入王的寢宮之前,楚善認真地檢查了孔吉服裝的每一個細節,他一邊檢查一邊慎重地叮囑說:
“不要看王的眼睛。”
身著新衣的孔吉只是低著頭,連額頭上面的黑頭發仿佛也失去了氣勢一般低垂下來。楚善又接著說道:
“你也不能提出任何疑問。回答皇帝之前必須說殿下萬恩,如果皇帝稱贊你,就說謝主隆恩。”
楚善最後把孔吉身上的腰帶,打成一個大大的蝴蝶模樣。
孔吉第一次單獨見王,心裡有些緊張,他小心翼翼地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向王的寢宮走去,每一步都輕手輕腳、戰戰兢兢。
孔吉所過之處,一層又層的雕畫彩門開了又合,他也不知到底穿過多少道門。每道門兩邊都坐著開關門的宮女為他開門,當他穿過之後又無聲的把門關閉。這一切,都似乎發生在一個無聲的世界裡,只有那門滑過滾軸時留下的清脆悅耳的“磁磁”聲。
所謂關山萬重、候門深深,孔吉總算經過了一重又一重的門禁,看見了燕山王就坐在不遠處的一個巨大的龍床上。孔吉非常清楚在這個時候,不能有任何的疏忽和大意,他很小心地在離燕山王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態度虔誠地伸出雙手匍匐著跪在了地上。此刻,本來像雕塑一樣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他,因為非常的緊張,呼吸開始加快起來。
燕山王凝視著受到驚嚇一直在發抖的孔吉,默然不語。
孔吉覺出燕山王似乎一直沒有動靜,於是便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望向燕山王。此時的他沒有身穿龍袍,反而穿著一件沒有任何條紋的綠色外衣,沒有說話,見孔吉抬起頭來看自己,便招手示意孔吉再走近些。
見燕山王伸手招自己,孔吉便依命走到房屋中間,孔吉又匍匐下跪,一動不動地等候著王的旨意。但這一次又和剛才一樣,孔吉老半天都沒有聽到燕山王的任何訊息,沒辦法,他只好再次抬頭望著燕山王,但是他依舊做著那個手勢。繼續向前爬行幾步的孔吉在紅色的書台前面停住了腳步。
見孔吉走近身邊,燕山王臉上頓時大放異光,兩眼出神地看著他。
“玩吧!”
“殿下萬,萬恩……什麼?”
聽到王的話孔吉不明白是何意思,驚嚇之中不知不覺抬起了頭。孩子一樣黑亮的眼睛裡,黑色的瞳孔在燭光的照射下顯得更為閃亮,仿佛黑夜裡貓的眼睛一樣圓圓的,閃爍著異樣的黑色光芒。
只見滿面笑容的燕山王從龍床上下來,隔著書台面對著孔吉。
“我說我們繼續玩。”
孔吉不知所措,腦海裡拼命的回想著剛才楚善叮囑自己的語句。
“殿下隆,隆恩……”
“李俊仕那家伙不是破壞了我們的興趣嗎?你和我繼續玩吧。”
燕山王的嘴唇在整齊的胡須中間就像斜掛在空中的彎月,這輪彎月一邊頻頻開合,一邊不時傳出陣陣笑聲。孔吉謹遵楚善的囑咐,沒有去看燕山王的眼睛,可是他又實在不知道該把目光放在什麼地方,於是他只能盯著地板。
孔吉猶豫了半天,他並不能很好地領會王的意思,但他知道,如果自己長期這樣低著頭跪在這裡,說不定王會發怒的。他的腦海裡轉了無數個想法,一個大膽的想法很快躍入他的腦海。
只見突然間,孔吉把手伸到衣袖裡開始來回翻找。燕山王看到他的舉動,不由得皺起眉頭注視著他。燕山王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有時候天真得像孩子一樣,有時候卻冷漠得像冬天的冷風一樣陰冷。
還未等燕山王作出喜怒的判斷,兩個可愛的木偶早已一前一後爬到了書台上。這兩個木偶很有意思,一個像長生一樣穿著麻紗衣服,是個男木偶;另一個則像孔吉一樣,面色白皙,是個女木偶。
從小在窮困環境中長大的孔吉,雖然生活艱辛,但是他的那雙手卻絲毫沒有體現出受苦的痕跡,就像他臉上的肌膚一樣,手上的肌膚亦是修長秀氣。孔吉小心翼翼地把兩個木偶拿上了書台。一段有意思的情景劇表演就這樣開始了。
跟在男木偶後面的女木偶突然摔倒在地上,男偶立刻跑回來把女偶扶起,它們肩並肩的坐在一起,來回揉搓著走累的雙腿。男偶抬起小手仔細擦拭女偶因跌倒而弄髒的臉。
兩個木偶讓燕山王感到非常好奇,他那雙眼中天然就怒放出的殺氣也在木偶面前慢慢消失了。
在孔吉的導演下,女偶把頭甜蜜地靠在男偶的肩膀上,男偶則伸出它那強壯的雙臂把她攬入懷中。
看到如此溫情的場面,燕山王的臉色亦是緩和了許多,笑容慢慢爬上他的臉龐。
布偶的游戲激起了燕山王強烈的玩心,他忽然搶過孔吉手裡的男偶,開始挑逗孔吉手裡的女偶。雙手使勁抱住它的男偶故作害羞的樣子退了一步,用雙臂擋著臉,女偶見狀也低著頭害羞地搖了搖身子。兩個木偶都用非常可愛的表情玩耍著。
用手指摸著女偶的燕山王忽然停住了。他那復雜的眼神從布偶身上移到了孔吉那害羞的臉上。他指揮著男木偶再次撫摸著女木偶,借機問道:
“哎!手指不像你那麼靈活啊。”
孔吉開玩笑說道:
“我的手就是靈活。”
一直害羞的孔吉現在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燕山王先是一愣,接著便又開懷大笑起來。
說不出話來的孔吉摸著木偶低了頭。把他當作女人貪戀他肉體的兩班,在南部大地每個村子裡到處都是。但是燕山王對他的感覺跟那些人不一樣。雖然是至高無上的王,但就像孤獨的孩子一樣可憐,孔吉心裡不禁泛起一股憐憫之情,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和責任去多陪伴他多照顧他。
燕山王緊緊盯著像花朵一樣美麗的孔吉,他那像夜空裡的星星一樣閃爍的眼睛久久凝視著他那秀美的臉龐。孔吉被王看的臉都紅起來,可是他很快又把注意力轉移到木偶的表演中去,他希望燕山王也能很快投入進去,以免尷尬。
情景劇還在演著,只聽得女偶急切地追問著男偶。
“瘋了?如果你是王,看那個會笑?”
男偶斷然地起身站了起來。
“反正不是活就是死。拼命的干吧,嗯?”
偏著頭苦思的女偶慢慢地挺直了腰,好像自己也下定了決心似的,緩緩地說道:
“好,我聽你的!”
激動的男偶聞言欣喜若狂,它快活地撓著女偶最怕癢的部位,又蹦又跳。
兩個木偶都高興地伸直了胳膊,只聽一聲“嘿呀!”兩個木偶又興奮地跳起舞來。燕山王當然不能想到,這個只用三個手指頭控制的木偶,居然能夠隨著表演者的心意做出五花八門的動作,而且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生動逼真,讓人難以相信。現在燕山王領略到了游戲其中的妙處,自然玩得不亦樂乎。
兩個木偶盡情的跳著舞,就像老練的小丑在表演的時候一樣。
明月當空,灑落大地。
夜幕更加濃重。
孔吉在燕山王面前玩著皮影戲。透過窗戶紙上那隱隱約約的光線,可以看見孔吉所要表演的內容。孔吉在窗戶後面的木桿上貼著花和蝴蝶模樣的紙,他想表演的是蝴蝶尋花的情景。表演的時候,就連孔吉自己也感到非常有趣,只見他睜著細長迷人的雙眼,純真地笑著。也許在純真的孔吉腦海裡,一定在想,只要能讓燕山王高興,那他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依靠著皮褥的燕山王,此刻已經不是在看蝴蝶和花的表演了,他的更多的關注,給了孔吉那張白皙的臉龐。在燕山王的臉上,掛滿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而放松的笑容。
好像已經玩累了,燕山王寢宮的燈光慢慢地暗了下來。忽然,房門無聲地打開了,孔吉從那裡面低垂著頭,帶著憂郁的心情走了出來。現在的他記不起當時所有的事情了,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楚善一直守候在燕山王的房門前。
孔吉用清純的眼睛看著楚善,眼神中滿是淒楚急切,仿佛想問一些事情。可是楚善面對著孔吉打量了許久,慢慢地搖了搖頭。
這就是孔吉和王在一起呆的第一個晚上,這一晚上,孔吉陪著有些孩子氣的王胡鬧了很久,各種各樣的游戲玩了一個又一個,誰也不在乎都玩了些什麼,只是覺得在一起玩得很開心。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開心,心滿意足地睡了。
一天到晚飄揚著各色樂器聲的戲樂園,一到晚上也恢復了平靜,吵吵鬧鬧的周圍變得靜悄悄。殺氣騰騰的第一次表演結束後,新招募的小丑們便帶著疲憊的身體退回了自己的房間,一通閒聊擔憂之後,毫無辦法的他們也只能進入夢鄉。
可是長生和六甲的伙伴卻沒有一點睡意,他們都非常擔心孔吉的安危。被王叫去的孔吉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真不知道會有什麼情況發生,大家心裡一直惴惴不安,他們在大廳裡點著了燈火,既擔心又焦急地坐在地板上,翹首以待。
突然,八福看見一個身影,是孔吉!他正拖著疲乏不堪的腿向他們走過來。八福立即高興地呼喊:
“啊!孔吉回來了!孔吉,孔吉!”
六甲及其伙伴們一聽,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光著腳急忙跑了出來,拉著孔吉坐在地板上。三個人帶著不同的表情認真地注視著他。六甲是一臉的擔心,就像沒有月亮的夜晚一樣,陰沉沉的;七德眨著又小又圓的眼睛,額頭上的皺紋明顯得又加深了幾分,那表情充滿了疑問。只有八福滿面笑容,睜大了眼睛,鼻子和嘴都一副開心地樣子。他搶先追問道:
“喂,喂,王為什麼叫你啊?”
“讓你去都做什麼了?”
六甲試圖用既擔心又陰沉地聲音壓制一下八福不符合場景的情緒。
“木偶游戲。”
孔吉微微地笑著答道。兩片帶著光澤的粉紅色嘴唇之前閃爍著白白的牙齒。八福不禁一陣驚訝,反問道:
“木偶游戲?”
孔吉稍微放松了方才表演木偶游戲和影子游戲時積壓的緊張情緒,僵硬的臉上再次露出了一絲笑容。他點了點頭,接著對在座的朋友們說道:
“嗯,王笑了。”
六甲問道:
“什麼?笑了?他只是笑了而已嗎?”
孔吉無意中看了眼長生,竟然發現他臉上隱藏著凶神惡煞的氣息,他的表情剎那間暗了起來,但再看著圍在他身邊的六甲及其他伙伴們,馬上又恢復了笑容。
“嗯,王還給我酒喝了。”
“還喝酒了?”
“然後,然後呢?喝酒之後呢?”
六甲及其伙伴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不由得打鬧著開起玩笑來,可是坐在另一邊的長生,表情依舊僵硬,嘴角上鐮刀模樣的疤痕看起來更為凶惡。
燕山王的脾氣變得更為乖戾,在與孔吉玩耍過後,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他的興趣來。他整天就像一個生氣的小孩子一樣板著臉。
燕山王寢宮後面的屏風上,畫著栩栩如生的十長生圖,看起來極為奢侈。而更為驚艷的是,屏風旁邊正有三名艷美無比的宮女正圍著王奶聲奶氣地撒嬌,但是燕山王卻絲毫提不起與她們尋歡作樂的心情,他依然悶悶不樂地坐在那裡,目空一切地呆望著正前方,眼神很迷茫。
這些宮女為了更好地讓燕山王享用,全都沒有穿外衣,身上只是圍著一層白色的布,白嫩的肌膚裸露在外面,就連那深深的乳溝也盡收眼底,只要王願意,他一伸手就可以將宮女身上那塊形同擺設的布扯下來。如果換作平時,這些宮女恐怕早就被王壓在身下嬌喘吁吁、淫聲浪語了。而現在,這些鶯聲浪語的宮女在王的眼中,卻仿佛是一堆堆破絮。
此刻的燕山王,除了煩再沒有別的感覺。
機靈的綠水一直在旁邊觀察著他,其實她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當然,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說破的。作為宮中最受寵的待妾,她知道這個時候需要自己親自出馬了,只見她扇子一揮,宮女們便紛紛低著頭退了下去。
燕山王看到了身邊的綠水,伸出一根手指來回彎曲著動了動,示意讓她過來。手指往上一動,慢慢站起來的綠水面帶微微的笑容,脫去了粉紅色上衣。從藍色裙子上面如牙齒般的肌膚露了出來。垂在脖子上的假發微微地抖動著,使周圍的氣氛頓時淫亂起來。燕山王又把手指頭往下一動,綠水心領神會地脫掉了裙子,只留白色的內裙在身上。背對房門的綠水,借著後面的青紫色梅花圖,白白的皮膚顯得更加閃亮。
綠水用巧妙的口氣哄著燕山王,聽起來既像母後也像愛人。
“好,好。吃奶了,我的寶寶,餓著你了吧?”
她敏捷靈巧地坐在皮褥子上,仿佛被風吹飄的花葉一樣,挽著燕山王的脖子,將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前。
“喝奶了。”
可是燕山王依然是那副表情,顯出不高興的樣子。面對著被城裡所有的富豪玩弄過的綠水,燕山王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一陣刻骨的厭煩和惡心。
“怎麼?不喜歡吃奶了?那酒呢?嗯?”
此時燕山王似乎已急火攻心,突然一把將如同哄孩子似的綠水推向了一邊,用手抓住她的下巴,緊緊地注視著她,爾後又左晃右晃觀察了一會兒。看起來與衰弱可憐的孔吉相比,綠水擁有著圓而亮的額頭和水嫩的臉蛋,可以說是絕代佳人。但是燕山王越看就越覺得煩,狠狠地甩開了那張臉。
“今天這孩子真奇怪……”
綠水皺起了眉頭,有些疑惑地望著他。
戲樂園狹小的房間裡面長生和孔吉肩並肩地躺著睡著了。睡在一張草席上分別蓋兩床被子的兩個小丑,至今仍像夫妻、像情人一樣相依為命。熟睡中的孔吉翻了個身,背對著長生,被子隨著身體的翻動跑到了她的胳膊下面。一直沒有睡著的長生不想驚動她的睡夢,小心翼翼地將她那又白又瘦的胳膊放回了被子裡,順勢將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後再次躺下去用胳膊當枕頭。雖然是黑暗的夜,但卻能清楚地看到他那雙憂郁的眼神和一臉擔心的氣色。孔吉悄悄地睜開了眼睛。
御座前恭敬地趴著長長的兩排臣子,中間閃出了一條寬敞的過道,燕山王大搖大擺地從這條路走向龍床。他用眼睛的余光掃視著跪拜自己的大臣,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就連他的背影也含著嘲笑的氣息。今天,燕山王的聲音沉浸在嚴厲懲罰貪官的快感之中,因為他平時看不起大臣們談論孔孟之道和法道,這一次在李俊仕身上終於找到了把柄。
“李俊仕的手指頭都看了嗎?不會是真的看了吧?”
如街上流氓一樣擺出那種架勢的燕山王忽然說了一句。
“解解悶,我們去狩獵怎麼樣?”
大臣們不約而同地集體彎下腰,又不約而同地大聲喊道:
“萬萬不可啊!”
原本興奮的燕山王剎那間變得陰沉起來。他憤怒地說道:
“為何不可?本王必須得去狩獵,那才是法道!”
成俊站出來,粗深的皺紋在額頭和眼底下的威嚴中顯現出來。他畢恭畢敬地說:
“為了殿下,自從禁止在都城外一百裡以內的狩獵之後……”
燕山王明白他要說什麼,所以不等他說完就立即打斷了領議政的話,依然堅持自己的想法說:
“所以我要去狩獵!”
疏散都城外一百裡之內的民家,禁止了狩獵。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說要狩獵,這怎麼可能呢。成俊終於說出了剛才還沒有說完的話。
“之後,依靠禽獸度命的老百姓議論紛紛,所以還希望王在這段時間還是不要狩獵為好……”
燕山王凶暴地晃著眼珠子,怒視著他,此刻恨不得要將他殺死,然而聲音卻故作平靜。
“我狩到獵物後分給他們一些,難道也不行嗎?”
成俊見王依舊堅持,無奈地搖了搖,並歎了口氣。站在一旁左議政李極均腦子裡也一直在琢磨,有什麼辦法既可以幫助成俊又可以滿足王的要求。後來他靈機一動,有了,趕忙走上前來低著頭、彎著腰說:
“如果殿下真的想要狩獵的話,那麼把後院的鹿放出來後……”
燕山王本以為他能說出一句讓自己稱心如意的話呢,臉色剛剛有些好轉,一聽此話,兩眼立馬瞪得又圓又大,馬上打斷,用沉悶地聲音說:
“什麼?你現在跟我開玩笑呢嗎?”
就在這時,李朝尚書成薛安憤怒而洪亮的聲音在御前周圍震震地響了起來。按說此時大臣們誰都不敢再發表什麼意見,更別說顯示出憤怒,以及聲音高亢了,而他為什麼?……原來他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殿下,對於每一個罪名,都有相應的處罰。賣官爵的李俊仕罪有應得,但是,平凡的小丑們竟然公然蔑視朝廷大臣,這樣的舉動嚴重破壞了國家的尊嚴,甚至嚴重到很可能導致國家的衰敗。”
站在門前的楚善不安地望著御前的周圍。成俊也悄悄地觀察著燕山王的臉色。只見燕山王一直注視著成薛安,然後勉強笑了起來。
“小丑們懂什麼?他們只是玩而已。”
“殿下!”
成薛安的聲音比之前又高了幾分,而且現在的姿勢已經不再是彎著腰了。
“如果殿下繼續和這樣的小丑們玩耍下去的話……”
“什麼?玩耍?”
正走上階梯的燕山王猛然一轉身。
“你這家伙……”
失去理智的燕山王就像積累了幾年的怒氣,要一下子爆發出來一樣,此時此刻他早已把君臣應當遵守的禮儀忘得一干二淨了。
“玩弄我的人就是你!現在你也打著法道的旗戲弄於我!”
說完,他停止了挪動的腳步,喘著粗氣,大聲地吼了起來,就像一頭凶猛發狂地獅子。
“來人啊!馬上把這家伙給我革職!”
面對失去理智的王,成俊不想因此而毀掉一位忠臣。他快步走上前,想以法道和道理來勸阻,以此保住成薛安的職位。
“殿下,李朝尚書成薛安多年為官,從侍奉先王到現在可謂是大臣中的###啊,雖然一時失言……”
但是他並不知道這句話不但不能夠替成薛安說情,反而成了火上澆油。
“先王?對先王像恭奉天一樣侍奉著,那對我呢?這樣也可以?”
成薛安覺得自己已經到了無路可退的地步,不論說什麼話都沒有再轉機的機會,於是,牙一咬,心一橫,終於說出了眾臣不敢說的話。
“殿下!先王作為千萬百姓的父母,是一位沒有絲毫缺陷的聖君!”
燕山王帶著殺氣騰騰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似乎想就這樣把他給立即處死。
“聖君?”
突然,他三步並作兩步的來到大臣們坐下的地方,不過走路姿勢依然還是搖搖晃晃的。燕山王把眼睛的苗頭對准了安靜地坐在角落寫著史草的史官。
“是不是聖君,不是由你們來寫的嗎?”
先王成宗因為重視文和藝,所以生前人們已經稱頌他為聖君,但是對於燕山王來說,他只是殺害母後的令自己痛恨的父王,和無情無義的男人而已。
成薛安不知道先王在他的心裡有著怎樣的感覺,便帶著哀求的口氣試圖把燕山王的心安定下來。
“殿下,史草只能留下真實的歷史。”
瞇著的眼睛變成了鐮刀模樣,燕山王說道:
“所以?不能把我寫成聖君?”
固執的成薛安再次開口:
“殿下,如果像現在一樣繼續沉浸在享樂之中,不能照顧民生,那還能成為聖君嗎?”
話剛出口,暴跳如雷地燕山王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領,眼睛裡隱藏的熊熊烈火瞬間迸發出來,像怒視著可恨的父王一樣怒視著成薛安。燕山王強行把他拽到御前牆邊狠狠地甩在地上。
“殿下,殿下!”
原地撐著不動的成薛安苦苦哀求,但是對於怒氣沖天的燕山王來說,別說是哀求,哪怕是再聽到一點他的聲音,就恨不得一刀殺了他。不管他說什麼,造成的結果只能是更壞更嚴重。
“不要再出現我的眼前!”
燕山王急促地呼吸著,大口大口喘著氣。不是因為用力過猛,而是被自身的怒氣憋得快要窒息了。他猛地一轉身,盯著似乎還想幫成薛安說情的承軍和李極均。
“聽著,馬上剝奪那家伙的官爵,然後立馬趕出宮去。還有,如果在距離宮中十裡以內的地方出現,則當場殺了他!”
曾為兩代王立下汗馬功勞的威風凜凜的李朝尚書成薛安,被別監們像畜生一樣胡亂的拉起來,拖了出去。他本想自己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的,但是連站起來的機會都沒有留,就被直接拖走了。大臣們望著這位赤膽忠心的老大臣被拖出去的情景,心情異常慘淡。
“忠言逆耳利於行”如果沒有這些竭智盡忠的臣子們,如果他們不能指出國家所處的危難、不懂得如何拯救國之於危、不能指出國王的做法是利是弊,那麼,天下何在?君王何在?真是悲哀!
燕山王那白玉般的龍眼慢慢地變紅起來。他用力擺動著兩臂,邁著大步出了御前的走廊,呼吸依然急促,臉上的肌肉不時地顫動著,眉頭緊皺,怒火中燒。楚善吃力地邁著小小步跟在王的後面。
燕山王知道楚善跟在自己身後,但並沒有回頭去看他,只顧著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邊走邊發洩隱藏在心中的不快。
“開口先王,閉口先王!先王?那我在他們眼裡到底是什麼?”
楚善默默地聽著,他想不出這個時候應該給出什麼樣的答復,或許此刻讓王發洩一下是有必要的。他彎著腰深深地低著頭,不說一句話。然而前面的燕山王好像根本就沒有等待誰能給出答案,依舊不看去他,似乎他不存在一樣,還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說著:
“把我的母後趕出了宮外,這樣的王竟然能被稱為聖君?”
說這話的同時,他的大腦裡呈現出了當時母後被趕出去的情景。整齊的牙齒擠壓在一起發出了“咯咯”地響聲,怨恨、悲憤、懷念不禁隨著感情流露出來。
先王自從見到閏氏之後才明白什麼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愛情給自己帶來了什麼滋味,那種滋味又是多麼的無與倫比,所以不可能因為心情不好就把自己的夫人趕出去,然後殺害那麼簡單。其實燕山王是一個非常孤獨的君王,深愛自己的母後死了,身邊又沒有真正忠於自己的女人,還有周圍的人對他的種種期待在無形當中形成了一種壓力,這所有的一切使他感覺更加孤苦。但是,他卻不能理解父王這樣的心情,也許是父王的影子像泰山一樣堅硬的緣故吧。
“趕出宮後殺死了。”
楚善聽到他怒氣的聲音裡摻雜著微微地哭泣。
“這就是他們偉大的聖君親手做出來的。”
來到走廊盡頭的燕山王看著兩條分叉的路不知道該走向哪裡。燃燒憤怒的他就像迷路的孩子東張西望著,快要哭出來了。猶豫了幾秒鍾似乎想到了什麼,馬上轉過身子急忙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那是去往戲樂園的方向。
怒氣難消的燕山王,帶著禁衛營軍士和內官轉過宮殿圍牆來到了戲樂園的院子。跟在他後面的楚善此時累得已是滿頭大汗,微張著嘴用袖子輕輕擦了擦。
“趕快統統跪下!”其中一個別監大聲喊道。
那些正在認真演練絕技的小丑們一看君王來了,嚇得趕緊就地趴了下來。而在紅色木板上面練手動木偶的孔吉也被燕山王的突如其來著實嚇了一跳,他立馬悄然躲到了舞台的後面。雖然王給他衣服又給他酒,但是他還是打心眼裡害怕至高無上的燕山王。
還沒等喘過氣來,燕山王徑直走到小丑們趴著的遮陽棚下面,一把奪過了六甲手裡拿著的鼓和敲鼓桿。六甲被王這突如其來的行為嚇得魂飛魄散,一動也不動地傻愣在那裡。
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沒有聽過民間曲子的燕山王在鼓上粗暴地胡亂敲打起來,他那變形扭曲的臉上發出了瘋狂的笑聲。因為天氣悶熱,揭開了上衣扣子露出胸肌的長生,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悄悄地抬起頭看著燕山王。
“快敲!”
燕山王的眼睛和鼻孔都睜得大大的,表面看上去他是在笑,但是那個笑容卻不是開心或興奮的,而是一種歇斯底裡的笑。
“快敲!”
燕山王再一次用沉悶而大聲的聲音說道。
聽到燕山王用這種語氣說話,原本就心有余悸的長生更加緊張了,他甚至都不敢正面對著他抬頭,只是戰戰戰兢兢地用手拿著一面小鑼,小心翼翼地試著跟上燕山王的節奏敲打。長生雖然對樂器和音律比較熟悉,但是至今還沒有摸過小鑼之類的上民的樂器。周圍燕山王帶來的兵將和戲樂園的那些小丑們沒有一個人敢在這個時候發出一丁點聲音,於是,在偌大的場地裡,只有燕山王那憤怒的鼓聲在不祥的氣氛中孤零零地回蕩著。
“快敲!”
在燕山王的命令下,長生被迫跟著慢慢地敲起了小鑼,畢竟他有著深厚的藝術功底,因而即便在如此壓抑的環境下,他也逐漸進入了鼓的節奏中。然而燕山王隨便敲打出來的鼓聲就像冰塊一樣使周圍變得冰冰冷冷,凍結了空氣也凍結了人心。躲在舞台後面的孔吉悄悄地探出了頭,從男木偶和女木偶之間探出了他那驚訝的眉毛和圓圓的眼珠子。
通通,通通,通通。
就連不自然的節奏也扔掉的燕山王只是瘋狂的敲著鼓。長生被這種環境所感染,咬著牙,閉著眼睛,用力敲起來的小鑼在緊張的氣氛中高高地響著。他背對著陽光,低著頭被影子擋住的臉顯得更黑。小丑們一個個偷偷地抬起頭看著燕山王,這樣的情景無疑使他們都深深地不安起來,但在這個時候,除了無奈地緊皺著眉頭,他們還能說什麼做什麼呢。
彭!
鼓突然被敲裂了,但是燕山王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他還在瘋了似的敲著。過了一會兒,也許是受不再清脆的鼓聲的影響到響,他稍稍舒緩了心中的憤慨,頹然地扔掉了手中的鼓和棒,搖搖晃晃地走在草席上面。
他忠實的僕人楚善從一開始就緊張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心也在嗓子那裡懸著不敢放下,見燕山王好不容易停了下來,他就想趁此機會走上前去說服他趕緊回到自己的寢宮。但燕山王並沒有給楚善開口的機會,而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地開口問道:
“孔吉,孔吉在哪裡?”
在喊出這個名字的時候,燕山王臉上漸漸地失去了剛才的狂氣,他那帶著孩子般純真的眼神骨碌碌地張望著周圍,但他什麼也沒看見,一絲失望的神情不由得浮上他的臉龐。
長生什麼話也沒說,默默地回頭看了看舞台。
孔吉撅起嘴慢慢地從舞台後面站了出來。長生知道,撅嘴是孔吉的習慣性動作,只有在他極度擔心某件事情的時候,他才會撅起嘴來。
整個院子被初夏的太陽光照得明亮,但是長生的臉色像被陽光遮住後的影子一樣暗了下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孔吉在這個時候為什麼還要站起來呢?
找到了孔吉,燕山王如獲珍寶,他高興得跳到舞台後面,興高采烈地拉著孔吉的手,又是叫又是跳的,剛才還極度壓抑的心情在此刻完全好轉起來。在這一刻,燕山王已不再認為自己是一個王,什麼“先王”,什麼“朝臣政事”,全都被他扔到爪哇國去了,在燕山王眼中,唯有孔吉,才是他現在可以抓到、打動他心坎的東西。
在燕山王的要求和命令之下,孔吉第二次來到了王的住處,還和上次一樣,面對奢華的王之寢宮,孔吉依然嚇得連頭都不敢抬,但多少有了上次的經驗,孔吉也不再太過於心存畏懼了。從戲樂宮回來,才一小會時間,燕山王已經摘掉了他頭上戴的翼善冠,他又一路拉著連背都不敢伸直的孔吉,一步步向前走著。通過了層層疊疊的漂亮房門,最後來到了他的龍床前。
“來,來,坐下吧。”
燕山王讓孔吉坐在自己的坐墊上,而孔吉卻向後退著,拼命地搖著頭,雖然並沒有見過什麼大世面,但孔吉知道,即便朝中的大臣,王也不會嘗臉賜坐給他,而他這樣一個低賤的戲子,就更不應該享有如此厚的隆恩了。
正因想到了這一點,面對燕山王的熱情,孔吉表現得非常冷靜,他連連擺手,戰戰兢兢地回答說:
“不行的。”
“不要緊,快點坐下!”
見孔吉執意推辭,燕山王只能選擇了“武力”行為,他像扔東西一樣把孔吉扔到自己坐墊上,然後不等燕山王有任何的反應,他快速來到壁櫥旁,仿佛一個孩子藏了稀奇的寶貝要展現給母後看似的,臉上的笑容是溫和的,卻又有著孩童般的得意和和喜悅。
他一邊翻著一邊對著孔吉說:“好,你等著。”
他拿來了開著燈的燈籠,像上次孔吉那樣打開燈籠的小門,使其變得平平的,完成了一個不錯的背景舞台。
“來,好好看。”
只見燕山王手裡拿著兩個木棒,木棒上面貼著兩個紙木偶。他竟然興奮地給孔吉表演自己的戲曲。
燕山王一入戲,孔吉才發現燕山王真實的內心裡並不像他表演的那般興高采烈,看得出來,燕山王是一個很容易動感情的人,這會,他那張原本還高興不已的臉上卻在不知不覺帶上了幾份悲楚與可憐。這時孔吉才真正注意到那兩個木偶的頭上都各自帶著翼善冠。燕山王開始有節奏地動著它們,原來長著胡子的大木偶是成宗,哭訴著伸著手的小木偶是王太子時候的燕山王。
“父王,我想母後。”
王太子木偶靠著成宗木偶哀求道。燕山王模仿著沒有母後的孩子的聲音。
“我不是說了嗎!以後想都別再想你的母後!”
成宗木偶的頭在燕山王的手動下顫動著,並配上了粗厚、陰沉的聲音。
“父王,求你了,就見一次面……”
成宗木偶全身都在顫動,顯然,成宗不願意聽到他的兒子再提他的母親,只聽他斥責道:
“沒用的東西!就你現在這個樣子將來怎麼能夠成為聖君?”
聽到父王用如此嚴厲的口吻對自己說話,王太子木偶嚇得一陣哆嗦,不敢再說話。
成宗木偶無情地轉過身,朝著舞始的邊緣一步一步地走去,最後,木偶的身影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漸漸地消失在舞台中。
“父王,父王!”
舞台上,只剩下王太子木偶哭泣著喊道:
“父王!”
舞台後面的燕山王顯然在表演的過程中,真切地想起了以前的點點滴滴,他的眼圈不由得紅了起來。看見燕山王的紅眼圈,一直處在恐慌和不安中的孔吉睜大了眼睛。
孔吉也被燕山王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特別是當他看到王太子為了見母後一面而苦苦哀求父親這一幕時,孔吉的淚水也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即便淚水打濕了他的臉,孔吉亦沒有注意。
燕山王的寵姬綠水看著小鏡子裡抹上胭脂而泛起玫瑰色潮紅的臉,不禁露出了嫵媚的笑容,就是這張迷人的臉使無數男人神魂顛倒。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發,左右端詳著,想到被自己哄得團團轉的王上,不禁有些洋洋得意。
綠水知道,燕山王平時最喜歡細細地看她、撫摸她,跟她盡情地玩耍,可是今天卻有些奇怪,直到現在,卻依然沒有得到燕山王回來的消息。
作為女人來說,綠水顯然是成功的,但作為王的妻妾,綠水顯然有些貪婪,她恨不得王天天地圈在她的身邊,即使某一天燕山王晚回來一小會,她也覺得心情極度郁悶。這不,燕山王久久不來,小鏡子裡那張美麗動人的臉蛋立即就變得凶惡陰險起來。
正當綠水心煩意亂的時候,從門外傳來了一陣慌裡慌張的奔跑聲音。近來已看才知道原來是矮小的身子、愁眉苦臉的洪內官。還沒等他說話,綠水便搶先開口了:
“王怎麼到現在還不來啊?他每天晚上到底都在做些什麼?”
這聲音充滿了憎恨、嫉妒和霸氣,與平時侍奉在王跟前時那種婉轉動人嬌滴滴地聲音完全不同,簡直判若兩人。
“叫了戲樂園的孔吉小丑,一起待著呢。”
洪內官像蟲子一樣扭著身子,有些膽怯地答道。
“叫那個小女人干什麼?”
洪內官小心地為她更改道:
“他不是女的,是個男的。”
本來就感到心煩的綠水現在更加覺得煩亂,只聽她“啪”地一聲粗暴地關上了小鏡子的門。
“長得像個丫頭似的,我都分不清楚。真是!”
“那個……就是……”
綠水那如十五時的月亮一樣又大又圓的眼睛瞬間變得細長了,並神經質地喊道:
“快點說!”
猶豫不決的洪內官沒有說話,只是回頭看著窗戶紙門,然後舉起兩只手,做著狐狸東張西望的影子模樣。綠水看著窗戶上的影子,歪著頭問道:
“影子游戲……”
洪內官快速地點了點頭,接著走到綠水身旁,湊在她耳邊悄悄地說著什麼。雖然他是又老又丑而且早已沒有陽根的內侍,但是一聞到綠水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還是會感到一陣暈眩,閉著眼睛深吸了一口香味。聰明的綠水察覺到了洪內官這個微笑的動作,凶狠地怒視著他,但是當聽了他的話之後不由得點了點頭,露出了隱秘的笑眼,忘記了洪內官對她不敬的小事。
失去舞台的戲樂園一片淒涼。雖然沒有收到終止表演的命令,他們卻已經意識到,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選擇就是不要出去表演,誰也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因為自己的行為和表演而惹是生非。
因此,原本轟轟烈烈地招進戲樂園的數十名小丑,在風光了幾天之後就全都對表演失去了興致,此刻,他們除了百無聊賴地躺在地板上,再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默默耗費著。寬大的場地裡,除了個別沒眼力勁的小丑依然在草席中間轉動著圓木板,沒有誰再覺得有必要繼續練功了。
六甲、七德、八福在大廳邊上無力地坐著,就像一堆濕透的衣服頹然地掛在空中,他們不光自己不願意再去做任何的動作,甚至看見那幾個沒眼力勁的小丑也覺得厭煩得不得了。六甲看著那小丑依然不顧氣氛地轉動圓木板,便心煩氣躁地嗔怒責怪著無辜的七德:
“你怎麼選他們了?一看他們我就心煩得透頂。”
七德冤枉的撅起嘴,沒有說話,他知道現在大家心情都不好。六甲見到那個樣子,轉過頭對著長生問道:
“大哥,宴會到底什麼時候開始啊?大家都無聊得很啊。”
長生並沒有回答,轉著圓盤的小丑聽了他們的談話之後,紛紛躊躇著來到他面前轉起了圓盤。一邊獻寶似的不停轉動著一邊問道:
“在宴會上讓我表演一下吧,這個很拿手的。”
六甲忽然使勁揮了一下手吼道:
“一邊呆著去,煩不煩啊?死家伙!”
那幾個倒霉的小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敢問也不敢還嘴,挨了一頓罵之後依然轉著圓盤離開了他們。六甲見他們走了,找了個別的話題。
“王不來嗎?”
他望著遠處的山無聊地嘀咕著,聽了這句話的七德,不知道是引起了好奇心還是怎麼了,好像來了興趣似的開口說起來。
“看他上次敲鼓的那樣子,簡直天生就是當小丑的料。”
只要有聊天的機會,什麼話都敢說出來的小丑們又開始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來。六甲沒有看他,眼睛還是望著遠處的山,開玩笑道:
“依我看啊,他不適合在地上表演,反而適合在空中走吊繩。”
假想著燕山王在空中走吊繩的情景,六甲臉上出現了看怪異表演時的笑容。他興致勃勃地看了看長生,但長生畢竟是帶頭大哥,對那些無聊的話題根本不感興趣。說實話,在這個時候,有思想的人誰還能笑得起來呢?
六甲見長生沒接他的話茬,亦覺得在這個時候不適合開這樣的玩笑,於是他轉過話題,接著說道:
“如果他再來,大哥好好地教他兩手。”
凝滯的表情,連眉毛都一動不動的長生只是默默地坐著,不說話。忽然,他站起身,徑直向外走去。在他後面坐著的七德眼色遲鈍地嘀咕道:
“還有,孔吉每天晚上都不在,到底都干什麼去啊?是不是跟王一起選擇下次要處置的大臣啊?”
正向外走著的長生聽到這句話,不由得背脊顫動了一下,他默然地停住了向外走的腳步,但他沒有回頭,只是順手拿起飯桌上的酒瓶,落寞地消失在黑暗當中。
小丑們望著院門,那裡,除了長生留下的一抹黑影,什麼都沒有了。
其實,長生並不是去喝悶酒的,此刻,他正和楚善隔著一卷彩色的畫譜端然而坐。
這一幅畫譜看起來就像中國的京劇,畫得非常精致優美,看得出來,這幅畫講述的是一個連續劇似的故事。第一張畫的內容是一個像王一樣有著長長胡子的男子,看上去霸氣十足地摟抱著一位美麗嬌艷的女子,看得出來,這兩人是非常恩愛和美的;而下一張,則是用極樂鳥羽毛來打扮自己的老太後,帶著不愜意的眼神怒視著那個女子。最後一張則是被那個男子曾抱在懷裡的美麗女子正淚流滿面地喝著碗中毒藥的情景。
楚善面無表情地看著書案問長生:
“能看得懂這幅畫嗎?”
長生用力地蓋了畫譜。
“這是什麼?”
在楚善的表情中一點都看不出,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是從中國皇室傳過來的故事,你好好看一下,利用上面所畫的內容編出一段劇情來。”
長生面無表情,冷冷地說:
“我拒絕。”
楚善一聽,感到非常意外,根本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復。瞬間,他的眼神冰涼了起來,盯著長生以低而威脅的口氣說道:
“這可由不得你願不願意,叫你做你就做。”
長生再也無法容忍他們這種霸道的做法,抬高了聲音問道:
“是王讓我們這麼做的嗎?”
楚善勃然大怒,用自己如同鍋蓋般厚厚的手使勁拍了一下書案。堅固的書案亦被拍得失去了平衡,劇烈地搖動了幾下。
“你這不知深淺的家伙!”
長生沒有感到害怕,也沒有沖他怒吼,竟然撲哧一聲笑了。面對數十年在宮殿中摸爬滾打的老內侍的勃然大怒,他竟然不但不畏懼,反而以一臉冷笑來應對。
“我們小丑來這個地方只是表演節目給你們看的,不是來當你們的玩具隨便玩弄的。”
說完,他好像又猛然想起什麼事情似的,急忙問道:
“如果按照這個書上寫的去做,那麼誰會笑?”
六甲和自己的伙伴們躲在遠處的柱子後面悄悄地偷聽著兩個人的談話。聽到這裡,他們的背脊上都不禁冒出一陣冷汗來,他們知道,現在他們已經面臨了一種無比冷峻的抉擇,比吃飽飯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先保住這條命活著出去。
“你們不是王的小丑嗎?”
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的楚善,就像帶了一層面具似的表現不出絲毫的感情。惟一變化的就是聲音漸漸地鎮定了下來。長生讀不懂他在想什麼,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他。後來又低下頭,問了心中感到疑惑又早已想問的事情。
“王為什麼總是叫孔吉?”
“殿下找誰或者做什麼事情,不是你應該打聽和管的!”
楚善慢慢地抬起了笨重地身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只留下長生一個人,他皺起眉頭苦思冥想著自身的處境和孔吉的未來。
穿著紅色上衣的孔吉給燕山王倒了杯酒,燕山王身上只穿了件白色內衣,往孔吉身邊靠了靠悄悄地說:
“我有狂症,沒有喝過母後奶的狂症。”
燕山王端起杯,一仰脖便把小酒杯上的酒喝了個精光。長舒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從眼睛裡慢慢地流了下來。
“我一次也沒見過母後,那這麼想她的理由會是什麼呢?”
孔吉看著他,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下來。沒過多久,可能真的困倦了,亦可能早已身心疲憊,燕山王睡著了。
一旁的孔吉呆呆地看著睡得死沉但臉上的淚水還未干的燕山王,竟不由得有一種沖動——想幫他擦拭淚水的沖動,可是又唯恐不小心把他弄醒。舉到半空中的手又縮了回去,但是想到剛才他表演木偶時的情景還有說過的話,又看著面前睡中帶淚的他,最終還是伸出了手。雖然孔吉像孩子一樣令人憐憫,但是在他看到傷心不已又帶著哭泣睡著的燕山王,一絲對王的擔憂卻又躍上心頭。
時間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消逝了,不知不覺到了十五。戲樂園的院子裡面的樹被月光照得異常明亮,就像一株株披了銀光的聖誕樹。在如此美麗的夜晚,長生正拿著酒瓶坐在吊繩上,他的胳膊夾著畫譜,正有一搭無一搭地喝著酒。正當長生陷入無盡的煩惱的時候,他視線的不遠處走來了憂郁的孔吉,孔吉無力地走進了戲樂園,似乎有著千百種哀怨和落寞。
長生一口氣喝完酒瓶中剩下的酒,把酒瓶重重地扔在地上。
“砰!”
酒瓶碎了。
長生從吊繩上一躍而下,毫不費力地落在地面上,手拿畫譜搖搖晃晃地走到孔吉面前。
“我們出去吧。”
可以看出,長生喝了很多酒。不過,雖然身體有些不支,可意識卻還很清醒。他把畫譜遞了上去。
“楚善老頭給的。”
一臉憂郁的孔吉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好像在問:
“這個是什麼。”
“哼,我們算什麼?是他們的玩具嗎?”
孔吉沒有回答,只是拿著畫譜一張一張地翻看著。長生看著他,用衣袖擦了下自己的臉,苦笑著說:
“本來我們應該早點離開這裡的。”
孔吉卷起畫譜,抬起頭望著他,說了一句讓長生感到十分意外的話:
“好,如果真的想離開那我們就走吧,但是,在走之前必須得先做完這個。”
長生頓時吃了一驚,他不能理解孔吉為什麼會這樣。
長生想到,以前在一起的時候,孔吉可是什麼事情都順著自己的啊,今天是怎麼了,孔吉居然斷然拒絕了他離開的提議。為什麼?長生在心裡不斷地問自己,難道孔吉變了嗎?
孔吉沒有去注意長生變化了的臉色,而是堅持著申明自己的觀點,他靜靜地對長生說:
“我想做這個,只有在這裡才能做這些。”
因為喝了酒的緣故,眼睛變得紅紅的,他疑惑地看著孔吉,薄薄的嘴唇動了起來。
“你聽我說。”
孔吉抬起像白白的白瓷一樣誘人的下巴,望了望懸掛在夜空中的月亮。對於他所信賴的朋友和大哥,他願意聽他說的每一句話。只聽得長生繼續苦口婆心地勸道:
“你不願意做的事情可千萬別做。”
孔吉一句話都不說,只是保持著沉默。
在毫無感覺之中,時間轉眼已到了十五,冰涼的月光灑在長生和孔吉這兩個感情深厚的小丑身上,年年月月,有多少個十五,又有多少可明月相伴,可今天的明月,卻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