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了一桌子菜,又買了一打啤酒,一切就緒後我播響了正熙的電話:「正熙,你在哪裡?」
看著眼前的一桌子佳餚,我覺得自己其實真的很不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
「笨蛋,當然是在外面啊。」
「你什麼時候回來?」
「要和朋友去吃飯,你不要等我,自己找個地兒吃飯去吧。」
什麼啊,這什麼快就交到朋友,還要吃飯,一定是酒肉朋友,強壓下心頭的不滿:「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去啊。」
「為什麼,已經約好了。」
「我給你做了飯。」真期待他會感動得一塌糊塗,然後飛奔回我身邊。
「做飯,你也會做飯?那好啊,我不用擔心你了,你自己吃吧。」
讓我自己吃?他是白癡嗎?我有說過我是給他做的飯。心頭的火氣再也無法忍耐,我咬牙說:「好啊,你不要回來。你一定不要回來。聽到沒有,不要回來。」這三句話,我用三個八度來講,講完之後覺得喉嚨大痛,就一直咳著。
那邊沉默了三秒,之後我聽到他的聲音:「我這就回來。」
聽著那邊嘟嘟的斷線聲,心生感慨,我怎麼對著他就是一副母老虎的樣子呢,我也想像一個小女人一樣,溫溫柔柔的,可是好像一切都在和我作對。
等了十多分鐘,聽到門響聲,我立刻滿面笑容,武裝好自己的臉。他走進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這張臉,然後我就聽到他用誇張的聲音在說:「悠悠,饒了我吧,不要用你的臉折磨我。」
所有的努力全告失敗,我只好將母老虎做到底了。
「這個血紅血紅的是什麼?」
「是豬肉燉粉條啊,我們東北老家的頭號殺豬菜。很好吃。」
「不會吧,看起來很恐怖,像一個豬頭被你打得腦漿迸裂。」
他還真會想,說話也很不客氣:「是啊,你小心哪一天我打碎你的豬頭。你以為你們韓國的拌菜就好很多嗎,還不是像用血與蔬菜親密接觸。」
「那這個湯裡又是什ど?」
「酸菜和血腸。」
他嘴唇動了幾下,終於沒有講話,想來講出來也不是什麼好話,「你不吃是不是,不吃我全部倒掉。」我端起那盆豬血就要走,他連忙把我按回座位上:「倒掉多浪費,不知道現在要省錢嗎。而且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吃了。」
他開始吃。
我盯著他看,怎麼看怎麼覺得像是我在逼著他吃。太氣悶了,我抓過一罐啤酒,打開就喝,三口兩口喝完就覺得不好,氣血上湧,頭暈目眩,殘存的意識依稀記起自從上學的那次喝醉之後我也是再也沒有碰過這東西。然後,我醉倒在桌上,暈迷不醒。
醒來的時候,眼前還是白茫茫的一片,夜空的星星集體在我眼前閃爍。過了好久,眼前的景物才依稀可辨。
看到了正熙的臉。他用手肘支著頭在看我,一動不動。這個動作對我來說是那麼的熟悉。恍惚間,我有一種錯覺,我們已回到了五年前,那個滿天星斗的夜晚,他的眼眸,明亮得就像是閃爍的星。我醉了,一動也不能動,他難道也醉了?為什麼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
他的眼神,很奇怪,看得我的心會發酸。突然,他抬起手,游移地輕輕撫過我的頭髮,擦過我的臉頰,然後掐住了我的下巴:「喂,悠悠,你怎麼會這樣?」
「嗯?」
「怎麼會一直是這個樣子,一直是這種讓我不喜歡你就會自己的心很痛的樣子,不會老,也不會變,我覺得你很像個殺手,讓我一點退路都沒有。」
「那麼,你很想有退路嗎?」
他搖頭:「永遠這樣下去吧,不要變,不要老,我甘心情願被你殺掉。」
真是太感動了。我合上眼,因為不想他看到我的眼淚。正熙,你知道嗎,我也是一樣的,希望你不會變,不會老,永遠是現在的樣子。現在的心,現在的你。
那晚,我們一起上了頂樓。
那晚,好多顆星星。
暗藍色的天空像一片海洋,洋溢著清新而又微微帶一股暖意的氣息。
我們坐在樓頂的平台上,我的腳懸在空氣裡,眼前是一片暗藍色的世界,大到無邊。第一次,我沒有畏高,因為有一雙手臂把我圈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這裡很高是不是?」
「嗯。」
「在想什麼?」
「想從前。」
「正熙啊,你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不記得了,反正是一直在喜歡,從喜歡開始,就沒辦法停止。」
他現在真是夠肉麻,不知道世界上的其它情侶在兩人獨處的時候都說些什麼,也是一直在說喜歡嗎?
「你想想好不好,是你喜歡我在先的啊,我想知道那個時刻。」
「嗯,也許是從背你的那個夜晚開始的吧,不對,是從你趴在我的病床前哭得一塌糊塗開始吧,好像也不對。」
「什麼啊,這也不對,那也不是,你是不是該想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如果你非要一個時刻,就應該是在那晚吧,我躺在你的腿上,看著天空中的許願星,心中想著我希望一輩子和悠悠在一起,如果可以加上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
「那晚?我都沒有準備好。不算。」
「我是在那晚喜歡你啊。你看,無論哪個季節,春夏秋冬,無論在什麼地方,中國還是韓國,只要是有星星的夜晚,我總是第一眼就可以辨認出許願星的位置。你是隨手一指,對我就是一輩子了。」
我扭頭看他,只見月色中他的臉純淨清朗。是正熙嗎?為什麼我會覺得他像一個天使。給我愛和幸福的天使。
「你呢?」他用下頜輕輕地磨擦我的鬢髮。
「我啊。比你要晚,不過,只晚一點點,真的是只晚一點點。」
「就算晚上五年,十年也沒關係。快說。」
「我是在你為我唱歌的那一晚喜歡上你的。就在那一天,我覺得我的世界變大了,好像全都被你撐了起來,可是,自己卻丟了。而且,就在你走的那一刻,我的時間就停下了,不管我怎麼催,怎麼努力,它都不肯前進。」
聽了我的話,他沒有應聲,可是我卻聽到他的胸腔傳來了一聲低沉而又隱忍的抽泣聲。
「你等我一下。」一種強烈的回應他的衝動迫使我跳下了天台,「就一下啊。很快很快……」我從頂樓的天台飛奔到地下室,找到了東西後再飛奔回天台。
他立在月光下靜靜地看著我,看著我氣喘吁吁地把一本厚厚的書放到他的眼前。
「我送你的參考書?」
「是啊,想讓你看。」
他看了,然後感動得一塌糊塗,將我緊緊地擁在了懷裡。
這本參考書一共有一千三百二十五頁,每一頁都有一個中文和韓文的金正熙,寫的是我悠悠打死也說不出的對他的愛。
「正熙,你會一直這樣喜歡我嗎?」
「我會。」
「到許願星墜落的那一天都不會停止嗎?」
「不會。」
「到我老的時候也一樣嗎?」
「一樣。」
「當我像悲劇裡的那些人物一樣發生意外,失憶,毀容,撞車,得白血病,失明,殘廢,也不會變嗎?」
「不會。」
聽了他的回答後我哭了,因為我心裡也是這樣子想的。
後來,我才知道我不該那樣說的,我不想成為悲劇人物。有句名言,愛一個人,就是要讓他像豬一樣幸福地生活。
我盼望我和正熙可以成為兩頭豬。
夜深了,我一點睡意也沒有,從床上下來,我坐在正熙的旁邊,看著他的睡臉。輕柔的月光從窗外射入房間,映了一地的瑩白,這一刻,他的臉被月光記載,像一個嬰孩。好想聽他的心跳啊。
我把耳朵放到了他的心口上。
「咚咚咚,咚咚咚。」奇怪,為什麼我聽到他心跳的聲音是有節奏的,「咚咚咚…」
真好聽,睡覺的時候,他的心也在說話。真好,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一個很好的人,一個善良的人,一個獨一無二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他的心是為我而跳動。正熙,謝謝你。
依偎在他的身旁,我決定,要枕著他的心跳入睡。
第一次,我知道,最好的催眠曲,就是喜歡的人的心跳。
那一年的春天,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春天,就像每一個週而復始的一年之初一樣,花依然會開放,草依舊悄悄地萌生出許多的新綠。可是,對我來說,這是個不一樣的季節。
我和正熙享受著一段遲來了五年的戀情,那濃濃的幸福的感覺一直讓我像在做夢一樣。
我曾無意中和正熙討論過關於生死的問題。
「我一定比你死的晚,因為我是個壞人,老天向著壞人。」我對正熙說。
「怎麼會,明明是我會死得晚一些,因為老天要留著我對付你這個壞人。」正熙說。
聽了他的話,我突然失去了講話的能力。明明是一個無聊的閒磕牙的話題卻被我們聊出了天長地久的意味。我曾讀過一本書,那本書中說,兩個相愛的人總有一天會有一個人先老去,而留下的那一個是痛苦的,而且愛得越深,這種痛苦也會越深。
我和正熙,竟然在爭著做留下的那個痛苦的人。這就是愛嗎?一瞬間,我的心中竟然百味雜揉。而且在那一刻,我心中突然充滿了恐懼,因為我覺得現在的我太幸福了,幸福得不真實,幸福得好像是在透支生命。
某種意義上講,女人的一些預感總是很準確的。
記得那個早晨,空氣中瀰漫著枝條舒展的馨香,天空是藍藍的顏色,週遭的一切都美好得像是一首詩。
正熙在新公司裡接管了一個項目,初期要坐著火車周遊列國做市場分析。我把他送上了火車,然後用我的揮舞的手臂把他和火車一起送走。
哎,愛情這東西,真是會庸俗一個人。想我悠悠,一直是粗枝大葉的性格,沒想到今天居然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這樣小資的事來。望著火車遠去的方向,我把雙手袖在口袋裡,腳跟腳尖輪番著地,又在原地磨蹭了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地轉回身子,準備打道回府,不想一下子撞上了一個提著大包小包剛下火車的旅客。
「啊,真對不起。」我連忙道歉。
那人向我擺手:「沒關係。」隨後,他一個噴嚏打了過來。於是,我難免遭受到池魚之災。
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就像一顆石子落入了水面一般不起眼,平凡而自然。所以我根本沒有當成一回事。當那人向我道歉的時候,我還一邊掏著手帕擦臉一邊笑著對他說沒關係。我甚至連他的長相都沒有看清楚,就與他擦肩而過了。
生活中總是有許多的偶然,我們猜不到它帶來的後果是好還是壞。
我回到家裡,看了一會兒電視,到了晚上,我發覺我感冒了。
發燒,咳嗽。
因為我媽是當醫生的,所以我從來不把感冒當病,看著外面暗藍色的夜光想了又想,終於還是懶得去買藥,於是倒在床上,不露頭臉地把自己的身子一捂,打算捂出一身的汗來,讓感冒能不醫而治。
這一睡睡了個昏天黑地,直到一陣電話鈴聲把我給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接了電話,聽到阿圓不快的聲音響起:「悠悠,你都三天沒有上班了,怎麼也不請假。韓經理都讓我給你打了十幾通電話了。」
什麼,我睡了三天。我嚇了一跳,隨即感到身體非常的不適。頭部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雙耳嗡嗡地響,眼睛疼,臉部麻痺,無法用鼻子呼吸,只能大張著口。皮膚下面如同火在燒烤一般,身體反而出奇的冷。我立刻意識到,我這次一定是撞上很厲害的流感病毒了。
恐懼從我的心底襲來。我媽是內科大夫,我知道,感冒不是大病,可是如果患上了病毒性流感,也是可以死人的。
「阿圓,對不起,我得病了,請你幫我向韓經理請個假。」
「你怎麼不早說,知道了。」阿圓掛了電話。
我竭力控制著眩暈的感覺,播通了120的急救電話。
在醫院裡點了五六袋藥,我終於神志略顯清醒。為我看病的大夫表情非常嚴肅,不僅給我帶上了大口罩,自己的臉上也帶了很大的口罩,對我說:「你馬上辦理住院手續,入院治療。」
「大夫,我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怎麼這麼厲害。」
「A級病毒性流行感冒,傳染性很強,也很容易引發併發症。快通知你的家人辦理入院手續,而且,你的住處也需要用消毒水消毒。這個病不能耽誤。」
「好的。」我拿著他給我的病歷卡片,走出了醫生的辦公室。立在走廊裡,我強抑住一陣一陣迷糊和眩暈的感覺。頭腦中升起了一個恐怖的念頭,我,可能會死去。
不行,我得回趟家。家裡需要消毒,因為正熙會回到那裡。
我不要正熙被傳染。
為了這個念頭,我沒有理睬大夫要我立刻住院接受治療的要求,硬撐著回了家,把家裡面用福爾馬林仔細地消了毒。當一切都做完之後,我呆坐在椅子上,無聲地哭了起來,心裡想著,我不能讓正熙為我傷心,我必須無聲無息地離開。
我要獨自一個人聽候命運的安排,即使死去。
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正熙:「喂,悠悠,我好不容易擠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回來看看你,快到門口接駕。」
他已經回來了嗎?我連忙摘下口罩,衝向門口,然後看到了他的臉出現在門窗玻璃上,微笑的一張臉。抬手,我立刻把門反鎖了,快得心「砰」地一聲好像就要停止跳動。
「你在幹嘛,還不快開門?」
「那個,正熙啊,門鎖壞了,我打不開。」
「你真是個白癡,居然能把自己鎖在屋子裡,走開點,我把門踹開。」
「不要,你會把門弄壞,我已經打電話請了開鎖師傅了。」
他鬱悶地瞪著我,臉在玻璃上的鏡像清晰又迷離:「你這個笨蛋,我只有十分鐘的時間。」
十分鐘,很好,讓我多看看你。一瞬間,我想起很多事,想起大學的時候因為被甩到酒館喝酒,迷迷糊糊地看到正熙映在窗玻璃上的關心的臉,想起那個秀歌的夜晚,我無奈地被困在女寢的樓裡,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無法挽回。
我和他之間,當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的時候,曾經相遇,也曾別離。
今天,是一樣的啊,我要用眼光送他離去。
「正熙,你看我,看著我,把我當成許願星,這樣,十分鐘也不會短暫。」
他呵呵笑了:「你發什麼夢,還想當星星,我不會給你梯子讓你爬上天的。我走了。」說著他轉身要走。
「正熙,不是還有十分鐘嗎,你著什麼急?」
「是啊,可是總不能這樣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地發呆吧,又不是牛郎和織女。」
「你過來,讓我好好地看一下你的臉。」
他瞪著我:「我的臉還是那張迷倒眾生的臉,沒有變啊。」
「你過來。」
「我為什麼要像個笨蛋一樣把臉湊過去給你看,我的臉又不是那種擺在櫥櫃裡的展品。」
「金正熙!」我圓睜雙目,「你真的不讓我看你的臉嗎?」
他很吃我這一套,不再膩膩歪歪,探頭過來,誇張地把臉貼到了玻璃上。這還真是一張迷倒眾生的臉啊,我把我的手掌放到他的臉上,用手指搜索他臉部的輪廓,然後,無法扼制地流淚。一塊透明的玻璃,隔斷了我和他的呼吸,讓他變得很不真實。
我離開後,你一定要好好地生活。
用最快的速度忘記我,然後像豬一樣生活。
他看到了我的淚,眼光變得深沉:「你怎麼了?」
「正熙,想你,就是想你。」我淚水控制不住地流下,下一分鐘,他就要走開,也許這將是一場生離死別,讓我想他,全心地想他。
即使他就在我的面前,因為他即將離我而去。
「你走開,我把門踹開。」他深深地看著我。
我向他搖頭:「不要,時間到了,你該走了。許願星的十二分十二秒,你不要忘記,因為無論是中國還是韓國,或者其它的地方,那是我在的地方。」
他盯了我好一會,終於離開了。
望著他的背影,我又要對他說再見。對不起正熙,總會有很多人很多事夾在我們之間,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想讓我們這一段感情與眾不同,甚至,成為不朽。
那一刻我突然懂了,聽海枯石爛的故事當然很美,可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就只能是一種心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