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就是吳世蘭出殯的日子。我下午有一場演講,早上我正在準備下午講課的資料時,妻子突然走進書房,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我的胳膊就往外拽。
「你快出來看看,棺材被抬下去了。」
「什麼棺材?」
「我是說鋼琴家的棺材,現在從上面抬下去了。」
我不耐煩地隨著妻子來到客廳的窗口往外看。實際上我很不想看到那樣的場景,那會令我陷入漆黑冰冷的痛苦深淵。
在我們家陽台外邊,有輛吊車徐徐啟動,吊車架上放著一口棺材。棺材周邊裝飾著許多菊花。看著陽台外裝著棺材的吊車,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奇怪感覺。
正好這時響起了柴可夫斯基的《悲愴》。那曲子與吊車架上的棺材的緩慢降落相配合,不,應該說是棺材配合著柴可夫斯基的音樂緩慢地降落才對。
我不想關掉妻子放的音樂。看著吳世蘭緩慢降落的棺材,我的心情變得錯綜複雜。我瞄了一眼身邊的妻子,她正淚眼矇矓。
看著她的樣子,我有種異樣的感覺。對一個相處不多的鄰居的死亡,反應不應該如此激烈呀!
樓下停著殯儀車,周圍站了好多人,看起來都是看熱鬧的,好像沒幾個是吳世蘭的親屬。除了她的丈夫和幾個外國朋友以外,有幾個看似她家人的親屬正以一種不痛不癢的神情站在那裡。
看到棺材終於落地,妻子又不由分說地跑了出去。我愣愣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整理了一下思緒,我重新回到書房,想繼續整理講課資料。但心猿意馬,妻子放的音樂突然讓我煩躁不安。我神經質地走過去,關掉了音樂,重新回到書房坐在書桌前。
但還是靜不下心來做事。我是一名哲學教授,可是這幾天我正考慮放棄這職業,因為越來越受不了整天枯燥無味的教學。
可現在放棄這工作的話,生活問題就會接踵而來。除了教書我什麼都不會。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對哲學教授這個工作如此厭煩。
我從抽屜裡拿出辭職信看了又看。那是三四個月之前寫好的,可至今還在我的抽屜裡面放著。內容無非是因為個人原因無法繼續教課,故此提出辭職,希望能成全的意思。
妻子要是看見這辭職信的話,一定又會火冒三丈的。妻子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我感覺她一直以自己的老公是大學教授為榮。可我從來沒覺得自己的職業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下午講課的時間是三點。講完課,身心極端疲憊的我坐在辦公室裡,一個三年級的女學生來找我。她叫劉小喜,是個才貌俱佳的女學生。
「老師,要不要來杯咖啡?」
「嗯,好的,麻煩你了。」
辦公室裡有煮咖啡的工具。小喜經常來我的辦公室為我煮咖啡,而我也非常歡迎她的到來,品嚐她親手煮的咖啡是件很開心的事情。小喜很善於煮咖啡,她的手藝也正合我的口味。小喜知道我平常愛喝咖啡。
我還喜歡用煙斗抽煙,小喜知道後,時常給我帶來一些高級煙絲,我想那不是她從爸爸那裡偷來的,就是省下自己的零花錢特意買來的。
「老師,放假後您打算做什麼?」
小喜一邊把一杯咖啡放到桌上,一邊問我。
「不知道,還沒計劃好。」
再過幾天就要放暑假了。
「我打算去旅遊。」
小喜用期盼的聲音說。我很羨慕她,可以自由出遊是件多麼快樂的事啊!
「去旅遊很好啊!那,打算去哪裡呢?」
「我打算去一個島嶼。」
「自己去嗎?」
「不啊,和男朋友一塊兒去。」
小喜說完,便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我。我笑著點點頭。
「你男朋友是做什麼工作的?」
「還不知道呢,得臨時找一個男友。」小喜狡黠地笑了笑。
「那會非常忙吧!」
我用小勺攪拌了一下咖啡後送到嘴邊。咖啡的香味撲鼻而來。
「老師,咱們今天去看電影吧!」
「電影?今天有什麼好電影嗎?」
我已經好久沒看電影了。
「是啊!今天上演一部很精彩的電影。」
「什麼電影啊?」
「《西線無戰事》。」
「啊!是雷馬克的作品吧?」
「您讀過這部作品嗎?」
「嗯,曾經讀過,包括《凱旋門》……」
我們心情愉快地出發了,決定去電影院。我帶著小喜,開著自己那輛破舊的車,往市裡方向開去。路上,我跟小喜講了我們公寓裡發生的殺人事件。
「天啊!一定很嚇人吧?」
「怕什麼!」
「會不會是小偷作的案呢?」
「那我倒不清楚。」
「人怎麼能無緣無故殺人呢?」
「就是啊!」
「恐怕那裡的公寓價格要降價了吧!」
聽到小喜的話我大聲笑了起來。小喜也跟著我開懷大笑。
「你聽說過吳世蘭的名字嗎?是個女鋼琴家。」
「是她死了嗎?」
「對。」
「我倒沒聽說過,怎麼了?」
「沒什麼,隨便問問而已。」
「要不要我幫你打聽打聽?」
「怎麼打聽啊?」
「我跟學鋼琴的朋友們問問就知道了。」
我沒再說什麼。對那個女人,我有什麼好打聽的呢?如果是妻子的話,或許會為了滿足好奇心而到處打聽……
我把車停在停車場後,帶著小喜走進電影院。突然從亮處走進黑漆漆的影院裡,眼前什麼都看不見,感覺難以挪步。
我牽著小喜的手,很快就找到位子坐了下來。我們都沒有鬆開對方的手。電影即將開始了。小喜的手柔軟而溫暖。
電影講述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一個英國士兵和他戀人之間的悲傷愛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在戰爭歲月裡結了婚,男主人公很快就應徵去前線,在看到妻子懷孕的喜訊後卻突然中彈而亡。電影即將結束時,我看到小喜的眼中溢滿了淚水。
走出電影院時,已經天黑了。我們找了一家安靜的餐廳。小喜還沒坐穩就開始說起對這部電影的觀後感。
「最後那場面實在是太感人了。」
由於的年齡的緣故,小喜被電影感動得流淚是很正常的事。影片中男主人公被槍打中的瞬間,手中的信也隨之飄落,掉在小溪裡,隨水流走了。男主人公吃力地伸出手,想抓住那封信,但是信還是離他越來越遠。他那痛苦的表情,從手套的破洞裡伸出的手指想抓到信而痛苦掙扎的模樣,還有那絕望、焦急的表情,在我腦海裡形成一幅大特寫,久久不能消退。
「老師,你不覺得感人嗎?」小喜看著我認真地問。
「怎麼會,我也覺得很感人。」
「可是你沒有哭。」
「男人怎麼能隨便哭啊。其實該哭的時候就應該哭,但我總是做不到。」
「如果發生戰爭的話,我也會遭遇那樣的命運嗎?」小喜用懼怕的眼神看著我問。
「你沒有經歷過戰爭,其實比那個更悲慘更殘酷的事情多的是!」
「光想著都覺得害怕。」小喜縮著肩,用恐懼的眼神看向窗外。可是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回頭,直勾勾地看著我,下定決心似的說:「老師,暑假和我一起去旅遊吧!」
我因這突發的提議慌張得亂了思緒。小喜看我支吾半天,臉上浮現出失望的表情。
「如果不想去的話不必勉強,不想去就算了。」
「不是,不是不想去……」我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但卻無法明確地表達自己。
「是因為師母嗎?你計劃和師母去旅遊嗎?」
小喜唐突的問題讓我十分驚慌。
「不是,那倒不是。」
「那你是去還是不去?」小喜像是馬上要聽到確切答案似的再次問我。
「到時候,時間允許的話,就一起去吧!」我無可奈何地回答。
「切!那算什麼回答嘛?」小喜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去就去,不去就不去,給我明確回答啊!我才好有計劃地安排一下呀!」
「也對,可是這怎麼辦才好啊!」
看我猶豫不決,小喜歪彎著頭,兩手托住下巴看著我。她又說:「真的很想和老師一起去旅遊!」
那樣子看起來真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孩。我感覺自己就要被那眼神所吸引。終於,我被她的美麗征服。
「好吧!我們一起去。」
聽到我的回答,小喜拍著手,臉上綻開無比開心的笑容。
「天啊!你沒騙我吧?真的去嗎?」
「不騙你,我真去。」
剛答應完我就開始後悔了。跟自己的學生去旅遊,萬一發生什麼不光彩的事該怎麼辦啊?我倒是無所謂,但是小喜就不一樣了。我是已婚男人,可小喜還是個大姑娘。
「就我們兩個去嗎?」我傻傻地明知故問。
「是啊!你以為會是一幫人去嗎?」
「哦!原來如此,我之前不太清楚。」
「我不想跟其他人去,我只想跟老師兩個人去。」小喜這露骨的話令我感到慌張。
「可是萬一發生什麼事怎麼辦啊?」
她再次直勾勾地看著我:「老師在擔心這個啊?」
「是啊!我還是比較擔心,我這個人膽小。」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完,小喜咯咯大笑起來,「老師是膽小鬼啊,膽小鬼。」
「那沒辦法。」
因為心情好,我喝了不少酒。小喜也一口接一口,我只好不停地給她斟酒。
走出餐廳,我們都已經微醉了。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本來想就此分手,小喜卻堅持要送我回家。
在靠近我公寓的海邊,我停下車,回頭看著小喜:「我到了,你在這裡下車回家吧!」
沒想到小喜再一次拒絕:「不,我不想就這樣回家。」
小喜從車裡跳下來,向沙灘那邊跑去。
看著她的背影淹沒在漆黑的海邊,我當然不能就這樣撇下她獨自回家,只好下車追了過去。
海邊還有很多人在散步,都是一些約會的年輕男女。
皎潔月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水很沉靜,波濤聲很輕。
小喜面對大海靜靜站著。
我走過去,看著遲遲不肯回家的小喜的背影,有些無奈:「這麼晚了,家裡不會擔心嗎?」
她的酒勁好像上來了。月光下,她的臉看起來那麼迷人。就在那一剎那,我發覺她是一個十分有魅力的女人。我移開視線,點了一支煙,看著夜色中的海面。
一艘燈火輝煌的大游輪正徐徐駛來。
抽完煙的時候,天色已經昏黑。月亮悄悄躲進雲層,烏雲從北邊蔓延過來,不一會兒便覆蓋了整個海面,周圍變得更加昏暗。
我抬起胳膊,輕輕攬住小喜的肩膀。小喜的身體溫順地貼向我胸口,她的髮梢貼近我的鼻子,清香的味道撲鼻而來。
她身上散發出一個男人無法抵擋的氣息,那是不同於海水的鹹味,這是少女的獨特迷人的體香。我輕輕聞著她身上的味道,為了抵抗一個男人本能的慾望,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時奇異的味道突然消失了。我的手不知何時已經在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整只大手都覆蓋在她的烏絲上。她也陶醉般地緊閉雙眸,靠在我胸口。
黑暗給了我放縱的勇氣,我把她緊緊擁進懷裡。她在我胸口像泥鰍般掙扎著,她越是掙扎我抱得越緊。
她掙扎的力量被我的激情與擁抱慢慢融化。我用雙手托起她的腦袋,看著這張迷人的臉。黑暗中這張臉多麼俊俏迷人,像黑暗中綻開的百合。
我不知不覺地撫摸著她的臉蛋,像愛撫一件精美的瓷器,仔細撫摸著每個部位。我撫摸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臉和耳朵,接著把手探進她烏黑的長髮,撫摸她又白又細的脖子。我在她的喘息聲裡彷彿聽到了波濤聲。
她用期待的眼神看向我。我感覺到波濤聲越來越洶湧。我不停地撫摸她的臉蛋和脖子,探進她發間的手不停游移著。
月亮彷彿完全被烏雲吞沒,久久沒有露面。她在黑暗中被我愛撫著。黑暗給了我勇氣和力量。我緊緊抱住她的腰,嘴唇湊近她的臉頰。有一縷甜蜜的味道在我們的嘴唇邊縈繞。
我開車送小喜回到家,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妻子一直沒睡,還在等我。她用充血的眼睛看著我,突然跑過來,像警犬一樣在我身上亂聞一氣。
「這是什麼味道?」
「哪有什麼味道?」
「天啊!這是化妝品的味道。」
妻子抓住我的衣角,仍然在我身上使勁地聞來聞去。
「天!這分明就是化妝品的味道。你剛才跟什麼人約會呢?老實交代。」妻子擺出一副今天不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誓不罷休的架勢,雙眼死死瞪著我。
「能見誰呢!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的鼻子是不是有問題啊?」
我裝作漠視她的質問,故作自然地坐到沙發上,要求她給我倒一杯水。妻子給我倒了水,坐到我身邊,繼續用鼻子在我身上搜索著。
「我的鼻子有問題?胡說八道,這不就是化妝品的味道嗎?不信你自己聞聞。」
我按妻子的要求脫下衣服聞了聞。果然是化妝品的味道,小喜獨有的味道撲鼻而來。
「有化妝品的味道嗎?哪有……我怎麼聞不到呢?」我抵死不承認。以現在的處境,也只能這麼做。
「老公,你打算一直這樣騙我嗎?你到底要欺騙我多久?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吧。」
「我到底做錯什麼了?每天一回家就這樣煩我。我還真想找個小姐風流一晚,也不至於這麼冤屈。」
「哼,偽君子,別再說謊了。」
妻子撕扭著我的胳膊。我裝作疼痛的樣子,想起身,卻被妻子摁住了,只好重新坐回沙發。
「你先坐著,聽我說。」
「我累了,想洗洗睡覺了。」
「你先坐著,我有好笑的話要對你說。」
妻子說的好笑的話,可能就是指鋼琴家被謀殺的事情。
「你知道剛才誰來過嗎?」
「誰來過?」我驚訝地看向妻子。
「刑警來過咱們家了。」
「刑警?刑警來這幹什麼?」我有些驚訝。
「是來調查殺人事件的。這個公寓的每家每戶都被刑警調查過了。」
「是嗎?」
「可是來咱們家後,聽說你不在家,就只問了一些簡單的事,便回去了,說是下次再來。」
雖然知道這沒什麼,但是刑警來做調查的事實還是讓我不安。
「都問什麼了?」
「就問了家族關係,你的職業,昨天幹什麼了之類的問題,然後就走了。」
妻子說著從桌子底下抽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我接過名片,名片上的人是H警察局的刑警江武宇。
我把名片扔到一邊,過一會兒,又拿起來反覆看了幾遍。妻子突然一手搶過名片,斥責我說:「你怎麼沒完沒了?」
「那刑警長得什麼樣?」
「是個身材乾瘦、神情嚴峻的刑警。進來後都沒有笑過,表情很嚴肅。」
江武宇,好像在哪聽說過這名字。但是到底在哪裡,在什麼時候呢?記憶裡實在搜索不出來。
「今天沒聽到鋼琴聲,感覺怪怪的,好像馬上就要傳來鋼琴聲似的。傍晚的時候我一直開著門等待鋼琴聲響起,等了很長時間,可是遲遲沒有傳來,突然感覺很難過,差點就哭了。」
「這會兒安靜了,不是更好嗎?」
我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但卻給妻子帶來很大的衝擊。
「你說什麼?現在安靜了反而更好?那你一直是厭煩那鋼琴聲的嘍?」
「沒有,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你不是說安靜一些比較好嗎?」
「其實確實有點兒吵鬧。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反正我覺得那鋼琴聲打擾了別人的休息。」
「什麼?天啊!你這個人真是怪異。你竟然覺得鋼琴聲煩囂吵鬧?那鋼琴是一般人彈的嗎?」
「是。我又不懂那鋼琴彈出來的聲音是好還是差,反正打擾我休息是明擺著的事實啊!」
我說的是真心話。前一陣那鋼琴家的琴聲確實吵得我無法入眠,那鋼琴聲對我來說就像一種噪音,而不是音樂。為了避開那鋼琴聲,我曾在這麼炎熱的夏季躲在房間裡,關緊了窗戶,拉下窗簾。但那鋼琴聲就像故意找茬一樣,不停撞擊著我的耳膜。那鋼琴聲就像是吸血蟲,以緩慢的速度爬進耳朵裡,蹂躪著我的耐心。
「你真是一個沒有情調的人,竟然覺得鋼琴聲煩囂,真讓人受不了!」
妻子像是胃口全無一樣,一臉正色地看著我搖頭。
我沒說什麼,只是傻傻地看著她。
「他們抓到犯人了嗎?」
「抓什麼抓,犯人有那麼容易抓到的嗎?」
「你也接受調查了嗎?」
「是啊!也問了我一些問題。他知道鋼琴家是美林的鋼琴老師,所以認為我們的關係比較不錯吧。主要問我們是用什麼方式讓鋼琴家成為美林的老師之類的問題。所以我就說,我們的關係不算特別密切,只是為了拜託她教美林鋼琴而接觸過幾次。他還問學鋼琴的學費是多少啊,最後和她見面是什麼時候啊,怎麼看待鋼琴家的為人啊,這個公寓的人怎麼評價鋼琴家之類的問題。對了!還問你是做什麼的,我說你是H大學的哲學教授。他問你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他你叫安東九。他聽了以後歪了一下腦袋,問我,你是不是畢業於首爾K大,我就說是了。我問他怎麼知道的,可他只是笑笑,沒有回答我。」
「是嗎?」
聽完妻子的話,我模糊地想起了江武宇這個名字,但不能確定這名字的主人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