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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案子同你們沒任何關係麼,又沒你們的事,你們怕啥的?」連公安局長也鼓勵起來。
「怕啥的?咋不怕!這是四兄弟讓槍打成那樣了,剛才才敢跟你們瞎侃了一氣。人家要是好著,就剛才說的那些,要是傳出去一句兩句的,還能有你的好果子吃?!打死也不敢說的。」胖子顯出很認真很嚴肅的樣子,「咱不是瞅著人家出事了才這麼咒人家,咱就實話實說。四兄弟那是啥樣的人家!上上下下的人家都通氣著哩!鬧不好還不自討苦吃。再說,四兄弟在村這也多年了,這一村的人,你曉得哪個是向東的,哪個是向西的。你們聽也就聽了,聽了也就完了,又不是本村的。若要換個地方,像這種事,誰沒事找事亂嚼舌頭哩!敢是……」
「我們光顧說了,也沒問問,你們……都是些做啥的?」瘦子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麼,有些懵懂地問了這麼一聲。
「呀!真是的,你們都是些啥人呀?」胖子也愣怔起來。
「你看看這窯裡都是些啥人?」所長也跟著把話題一轉。
「……啥人?」胖子再次警覺起來。
「你呀!」村長突然瞪了胖子一眼。
「讓我給你倆介紹,那個是縣委書記,那個是縣長,這個是公安局長,還有那是鄉長,你倆也沒見過?」所長一個一個地指給他倆看。
「這是咱們派出所所長你倆也沒見過?」老王指了指老所長說。
「……!……呀!……呀!……」兩人頓然失色,面如死灰。吃驚得一屁股能跌下去,「怪不得……怪不得哩,那麼一溜汽車!哎呀,還以為是來說木料哩!……還以為你們都是來弄木料哩……怪不得怪不得,咋就有些面熟哩!還以為是因為四兄弟出事了,到這兒避一避哩!呀!……公安局的咋就沒見穿制服哩!怪不得怪不得哩……」
兩個人急急慌慌,一個提著筐子,一個提著桶,一邊往後退,一邊語無倫次地亂嚷著,身子一抖一抖的,縮到窯門口,轉身就像逃似的跑了出去。
老王瞅著那兩人的樣子,簡直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猛然見老所長凶凶地瞪了他一眼,才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麼,頓時收了自己臉上的笑意。但心裡還是覺得好笑。他不明白這倆傢伙是真不清楚,還是假不清楚。幸虧來得匆忙,他和老所長都沒穿警服。他不清楚公安局長這次來為啥也沒穿警服。然而正是因為沒穿警服,才讓這兩個傢伙講出這麼多東西來。把案子的前前後後全都講得那麼明白,那麼完整。所有的疑難問題好像全都給解答了。真是出人意料的收穫!
他再次感到了老所長的精心安排和良苦用心。怎麼說呢,簡直有點兒……老奸巨猾。他暗中不由得又笑了一笑。
兩人一跑出去,窯洞裡頓時又清靜下來。公安局長在這時掏出個本子來,在上邊噌噌噌地寫了起來。正寫著,鄉長好像忍不住也說了起來,滿臉都是一種壓抑不住的憤懣:
「這種人的話還能聽?!都胡說了些啥!像剛才說的那些,有多玄乎,有多嚇人!那不成了鬥爭會了!好像一村人都成了兇手!全都是暴徒,沒一個好東西!這還是不是在咱們中國!好像就沒個組織,沒個法律了,簡直是胡說八道嘛!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剛才張書記王縣長都講了,這是一樁事關大局的重大案件,所有的都應該引起高度的重視,要嚴肅對待。不是我故意要找你村長的茬,翻來覆去地批評你。你剛才也聽到了,這兩個人都胡說些了啥!這麼大的案子,敢是在說說評書哩,花裡胡哨,吹吹拍拍,有的說上,沒的捏上。咱們都好好聽聽,這兩人的話裡頭有幾分是真的!頭上挨了那麼大一棍,腿上挨了那麼沉一石頭,腸子出了一大堆,還有啥肝兒,肚兒的,結果是塞進去就跑了!還是自個塞進去的!多嚇人!簡直比孫悟空還厲害了!打架我們估計肯定是打了,但是啥就是啥,要實事求是麼!說話怎麼會這樣不嚴肅!我說村長你好好聽著,好好尋思尋思,剛才你還一肚子牢騷!如果真要是那兩人胡說的那樣,你發發牢騷就完了?你以為你一撂挑子不幹了就完了?沒有那麼簡單!真要那樣子,將來追究下來,我看頭一個跑不了的就是你!這麼大的案子,死傷這麼多人,還是在大白天,而且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說你這村長負的什麼責任!你這村長是怎麼當的!你剛才還嫌我這麼說你,這了那了的說了那麼一大堆!」鄉長好像說到了氣頭上,越說越動感情,越說情緒越不可抑制:
「我告訴你,我剛才那樣說了你,現在還要說你,以後還要這樣說你!你好好想想,這些責任你能推卸得了嗎?想得真是太簡單了,說你早就不想幹了,你不想幹就不會再找你了!我說我也不想幹了,張書記王縣長也都說不幹了,這事情就能了結了?你是個村長,怎麼這樣沒個頭腦!到明天上邊就來人,調查到剛才那兩個人頭上,就那麼胡說上一氣?讓我看,這案子最大的罪魁禍首誰也不是,就只能是你!你有什麼可冤枉的!又有什麼委屈的!」鄉長說到這兒,口氣明顯又緩下來一些,有些語重心長地:
「問題出來了,案件發生了,作為一個村長,眼前最要緊的是要考慮該怎樣去做,而不是去鬧情緒,發牢騷。你也不看看,連咱們張書記王縣長這麼早都趕來了,這麼遠的路,費了這麼大辛苦,為了啥!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咱們鄉咱們村的事!可咱想想,剛才書記縣長的這麼多領導,你都說了些啥!書記縣長到這兒來敢是聽你發牢騷來了;我告給你,只為這一點,我今天要批評你,日後還要批評你!只要我一想起這事,就還得批評你!這是個教訓!這件事不算完,以後我再給你好好談談。眼前這會兒,我看你該做的千條萬條,頭一條就是別叫那些沒頭腦沒文化的傢伙瞎說八道!老百姓麼,沒事幹幹啥哩,就是不負責任地胡編亂侃扯大天嘛,圍上幾個人就沒完沒了沒邊沒沿地瞎說嘛,關鍵是要咱們去引導,去教育!你想想,當著你的面還敢這麼胡說八道哩,你要不在,那會說成啥樣子!我說這就是頭一個要緊的事!今天晚上就開個群眾大會!這會兒也正是該你出頭露臉的時候,這時候不抓,你啥時候抓!要抓住這個機會,把這些歪風邪氣好好整一整!尤其是對那些不負責任的亂說亂道要好好整一整!要有組織觀念,還有領導沒有領導了,還有政府沒有政府了?!你要是今晚開會不好把握,那我也可以參加。關鍵是你!你要振作起來,要抓住這個機會!」
47
村長越聽臉上越沉重,越聽顯得越卑恭,剛才那一身的幹練利落勁兒好像一下子全沒了,連挺直了的腰桿又漸漸地彎了下來。聽到後來,竟兩眼潮紅,禁不住地哽咽起來。再到後來,竟號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
「既然你鄉長說到這兒了,我有啥要說的。我說是發牢騷哩,見了你們不發牢騷又朝誰發哩。我們這些在下邊的,受的那些委屈有誰曉得哩。敢是有啥意見哩,不就是說說情況麼。我啥時候還不都只聽你的。到這會兒了,出了這麼大的事,還不是照樣得靠你們哩。只要有你們這些人撐腰做主,我們這些人還有啥不敢幹的,還有啥怕的麼……」
「我看你直到現在還是沒有把問題搞清楚!」張書記見村長這麼沒完沒了地哭,猛然打斷他便正色道:「你們鄉長,包括我和縣長,還有這些局長和其他的領導,從頭到尾一直到現在,並沒有一個人嫌你發牢騷!對你的工作提出意見,批評你,說你,無非就是要督促你把工作做好!但一直到現在,我看你腦子裡還是沒有真正對這個問題重視起來。鄉長剛才批評你了,我現在還要批評你!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可以說,你沒有做了一件值得做的事情;你應該清楚,這絕不是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這關係到地方和中央,局部和全局,國家與個人等等一系列的大問題!我可以告訴你們,林業廳和林業廳公安處聽到消息後,很快就會趕來。假如不能妥善地處理和解決一些問題,很可能立刻就會引起一系列的衝突和矛盾。這不僅僅是責任問題,還有社會問題,政治問題,法律問題!尤其是還有知法違法的大問題!剛才你們鄉長有些話就說得很有道理,事情發展到現在,誰也別想推卸責任!想推也推不了!就是鄉長說的,現在不是鬧情緒發牢騷的時候,關鍵是你自己!確實應該振作起來,要力爭在最短的時間裡把事情辦好!古人說了麼,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現在就應該行動起來,該補救的地方就馬上補救起來。開個群眾大會我看也是必要的!借這個案件,給群眾認真講一些法律知識,要真正樹立起法治觀念!要下狠心掃一掃那些法盲和糊塗觀念!尤其是對那些不負責任的亂傳亂說,一定要嚴加制止!許多不負責任不考慮後果的話就這樣隨隨便便地說出去傳出去,那會造成多壞的影響!尤其是對國家和政策的形象會造成多大的損害!一定要認真嚴肅地講一講!對那些經過勸阻,仍然屢教不改,一犯再犯並造成壞影響的人,不管是誰,都要嚴加教育,嚴加批評,嚴加追究!必要時,可以追究其刑事責任!」書記說到這兒,突然看了看表,然後顯得有些著急地:
「好啦好啦,我說得也夠多的了。現在時間也確實不早了,你們不是還要找一些人談情況麼?那就趕快抓緊時間!確實太晚了,從案發到現在,眼看就十二個小時了,我看我們簡直什麼工作也沒幹!好啦好啦,抓緊點,抓緊點。」
見書記這麼說,村長也不再說啥,在臉上抹了兩把,趕緊就跑了出去。
見村長跑了出去,書記依然十分焦急的樣子,一邊看了看表,一邊對公安局長和老所長說道:
「這樣吧,瞅這個時間,就由你們派出所的同志談一談,我看就抓緊點,簡單點,說清楚就可以,你們看這樣行不行?」說完了,書記又止不住地看了看表。
公安局長瞅了一眼老所長,老所長便朝老王擺擺手:
「老王你講吧。」
「還是你講麼。」老王看看老所長說。
「你講。」老所長硬邦邦地給了一句,就不再看老王。老王才不再推辭,便從兜裡掏出一個藍皮子筆記本來。
二十日凌晨一點四十分
「聽見了沒有,給我快點走開!」
「……我是狗子呀!」
「我早就聽出來了,你以為我不曉得是你!你趕早給我走開!想喝水到別處去!」門後的聲音明顯地凶狠起來。
「你聽我說,我就只喝水。……」
「滾!」門後的人突然像隻猛獸發出了一陣低沉的咆哮,「你以為我會讓你喝水呀!你把我看成啥了!我要讓你這種人喝了水,我還算個人嗎?我還咋在這村裡呆!滾!再不滾我可就要喊人啦!聽見了沒有,滾!」
他覺得一陣陣強烈的眩暈,幾乎支撐不住。他命令自己立即爬開,絕不再在這裡停留一分鐘!
憤怒還是恐懼,他說不清楚,他覺得迅速離開這兒更多的是承受不了這種屈辱!這種比渴、甚至比死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屈辱。
他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後悔。他本就不該再這樣做的,為何非要再來這麼一次!前兩次的教訓還沒讓你醒悟麼,莫非是渴昏了頭了!你必須直面現實,只要四兄弟還在,這村裡就絕不會有一個人會讓你喝水!
但這卻是一個復轉軍人的家啊!簡直令人無法相信,一個年齡同他不相上下的復轉軍人!卻像一條狗一樣地對待他!甚至連狗也不如!
48
這是一個很英俊的小伙子。談吐也很瀟灑。幾年的部隊生活,使他顯得很有見識,跟一般村民有著明顯的不同之處。他對小伙子很有好感,他覺得整個村子裡就好像唯有小伙子能和他談得來,和他有共同語言。畢竟都曾是軍人,自然就親切了許多。自從來到這裡,幾個月了,他總想跟小伙子在一塊兒好好聊聊,但卻因為種種原因始終沒機會坐在一起。
他覺得小伙子年輕,幹練,有文化,有見識,也有能力,一準是一塊好材料。假如小伙子能當了孔家峁的村長,何愁這個村不會來個大改觀!這個地處偏遠、交通不便的小山村,實在太需要一個有才能的領頭人了。他很清楚這幾年的軍營生活,如今的部隊應該說是一座人才基地。小伙子在這樣的一個山村裡任村長,肯定是綽綽有餘!他早就想把這個想法給小伙子談一談。他也真心地希望小伙子能有這樣的打算,而且應該盡全力去爭取。他知道自己的影響力太小太有限了,但他可以給小伙子以鼓勵,給小伙子以信心。他將會盡他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幫助小伙子。只要小伙子能夠參加村長的競選,他完全可以讓小伙子對全村人應諾,只要村裡願意開發山嶺,發展林業,把這些荒山荒溝都承包下去,他一定會替小伙子上下活動,盡力能給村裡爭取到一些貸款和資助,力爭能低價甚至免費供給村裡一些優質樹種和樹苗。這個他絕不含糊,他將會盡全力去遊說,努力去打通各種關節和渠道。他將會以一個榮復軍人的名義,以一個殘廢軍人的名義!何況在林業系統,比起這些村民來,他畢竟要近得多,熟得多。甚至在不久以前,對這種想法他還仍然懷有一種強烈的慾念!他想著想著,常常就激動起來,假如真能到了這一天,而且這裡的林業和其他副業真能迅速發展起來,家家都真正走上了富裕之路,也許那時候,村裡人對他的咒罵就會變成讚揚和感激,對四兄弟的恭畏就會變成厭惡和憤恨!
他連做夢時都這麼想過!他曾把這滿腔的熱心和希望都寄托在了小伙子身上。儘管他同小伙子沒有深聊過,但他從平時兩人相遇時那親密的眼神中,從那三言兩語相互關切的問候中,從那會心的微笑中,他似乎已經感到了他們之間的心心相印和志趣一致。
他曾在心底裡積聚了多少話和多少想法要同小伙子說一說,他一直盼著會有這麼一個機會……
然而今夜……
他再一次感到了冰心徹骨的寒意。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小伙子會對他這樣凶狠,這樣憎惡,而且這種凶狠和憎惡似乎完全來自心底深處。他甚至懷疑起來,在下午的殘暴毆打中,小伙子是否也是那一群人中的一個……
他不禁後悔起來,也許,他早該找機會同小伙子好好談談。他知道,對今晚的他來說,這個機會已經永遠不可能再有了……
緊接著又有一個念頭襲來,如若你同小伙子早就有過機會,早就在一起談過,那麼,他會聽你的麼?他會在今晚給你開門讓你喝水麼?
……未必!從今晚小伙子的態度來看,也許你真是把這個社會看得太簡單了,把這個社會的人看得太簡單了……
看來剛才的分析是對的,你必須直面現實。在孔家峁,只要四兄弟還在,任何美好的計劃和設想都只能是白日做夢……
四兄弟,四隻虎!孔家峁的災星!
壓抑在心頭的怒火猛然間又熊熊燃起。他又奮然拚力地爬了起來。過去的就讓它都過去吧!他沒有更多的時間來考慮了。是非對錯也只能存在在還得活下去的人們心裡,讓他們評判去吧。
他看了看表,再一次計算著剩餘的路程。他緩了緩,他爬動的速度又加快了一些。不能再遲了,再遲,也許會再次失去這個永遠也無法挽回的機會……
爬了一陣子,渾身突然一陣機械的大抖顫,他不得不立即停下來喘一口氣。一股難以抑制的強烈慾望再次陣陣襲來,嗓子如火在燎。
水……
已經到村子中間了,狗叫聲此起彼伏。他絕望地瞅著四處黑黝黝的門戶。除了狗叫,看不到一絲動靜,也不見一個人影。這是住戶密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院落幾乎一處挨著一處,然而面臨著他的好像依舊是一片乾涸。
……水!
他再一次絕望地向四處瞅去。突然,他的心劇烈地抖動起來。
一個低矮破舊的窯洞,一股濃烈的膻氣撲面而來。
羊圈!離路旁也就十多米遠!
他幾乎連想也沒想,就不由自主地向羊圈爬了過去。
羊圈鎖著?他愣了一愣。但緊接著,他便從粗大的山木柵欄裡,看到了一條石槽。石槽裡一閃一閃的,積存著寸把深的一槽底水!
他激動得簡直要死。他使勁爬近一步,讓手從柵欄裡探過去,正好夠著!他把手併攏成勺狀,掏了一把連看也不看便飲了下去。緊接著又是一把,又是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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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飲了十幾把,直喝得氣喘眼黑,渾身無力。他知道不能再喝了,大量失血和重傷後過多飲用生水,那將是致命的……
他喘了一陣子,禁不住又飲了幾把。
朦朧的月色中,他看到了有十幾隻羊都靜靜地臥著,一邊輕輕地咀嚼著一邊安詳慈和地瞅著他。
他感到了一陣說不出的難過和悲涼。
他突然低下頭去,好像一下子就睡著了。
兩顆晶瑩的淚珠從他那青腫的眼角很費勁地慢慢滾落下來。
……
二十日十三時五十分
「狗子……兇犯的作案時間,經調查已初步證實是在昨晚,也就是在今日凌晨三點四十分左右。」老王清了清嗓子,便像照本宣科念材料似的講了起來。其實他本子上的東西記得很簡單。他向來都是這樣,拿本子看本子只是個樣子,大段的書面講話稿似的陳述,都只是臨場的應變和發揮。習慣了,就顯得很自然,就會給人一種準備得極為充分的感覺。這在那種崇尚材料、不講內容的匯報場合中,往往極為奏效。今天也一樣,他努力地使自己的發揮能盡快正常起來,盡量慢一些,清楚一些:
「現已查明,兇犯為護林員李狗子。復轉軍人。甲級一等殘廢。現年三十二歲,國家正式職工。被害人為本村運輸專業戶四兄弟孔金龍,孔銀龍,孔鈺龍,孔水龍。四人均為農民。年齡分別為三十四、三十、二十七、二十三歲。兇犯所持凶器,為五六式老式步槍。該槍歸護林站所有。屬自衛性武器。
「據初步調查,案發時,被害人金龍、銀龍、鈺龍、水龍,還有另外兩名司機,一名雇工正在家中打麻將。兇犯是從正門進入被害人家中,行兇地點是在院中距離家門二十米處。被害人中有兩名即老二銀龍、老四水龍當場死亡,老三鈺龍死在醫院,老大金龍重傷現尚在醫院搶救。四人所受傷害均系子彈射中而造成的。傷害情況附有醫院的傷情報告單。
「兇犯共攜帶子彈十發,現存六發。與射出子彈相符。在現場查驗時,我們發現,兇犯行兇時,業已身負重傷。這裡附有醫院的傷情報告單。據初步瞭解,兇犯身上的傷痕,主要是由以四兄弟為首的部分村民所致。具體情況將做進一步調查。
「案情分析:從現場和死者傷者的情況來看,這似乎應是一起屬報復性的兇殺案件。案發原因,主要是兇犯在村小賣部買東西時發生糾紛而引起的。據瞭解,兇犯買飲料時,一方要買,一方不給。由此引起口角,繼而謾罵,最後導致鬥毆。在打鬥中,兇犯狗子被拳、腳、石塊、木棍、重器、尖刀擊傷多處,當場昏迷數次。有幾處傷口為深度刺傷和致命傷,並伴有大量失血。兇犯被打成重傷後,因無人看護,致使其獨自走出現場,爬回護林口,取出步槍和子彈,又連夜爬下山來,進入被害人院中,將被害人一一擊倒。從下午鬥毆到晚上發案,前後總共將近十三個小時。在此期間,並無人過問阻攔其事,也無人向有關部門報案,更無人對兇犯進行看護,任其惡性發展,終於導致了這場可以說是人為的駭人聽聞的兇殺大案。
「據我們分析,從村中到護林點,約有五華里的路程。兇犯從現場回到山上,用了三個小時左右。返回村裡時,則用了將近九個小時。這說明兇犯由於傷情惡化和失血過多,身體狀況越來越虛弱,越來越難以支持。在這種長距離的爬動中,從兇犯肘部,腕部,膝部等部位衣服和皮肉磨損的情況來看,兇犯的體力消耗殆盡,幾近死亡,已基本喪失了徒手攻擊能力,而且兇犯的目的好像也只有一個,就是要槍殺四兄弟。對別人則不會加以傷害。這個從現場情況看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在這種情況下,別的任何一個人出面,都可以阻止住這場兇殺案的發生。即使是沒人阻攔,只要能及時報告,都可以完全阻止這場兇殺案的發生。奇怪的是,並沒有任何人這樣去做。我們從兇犯爬過的路線發現,兇犯在爬往村內行兇時,曾經敲過三戶人家的院門。從現場的情況分析,兇犯很可能是因為口渴,想要點水喝。據這三戶人家說,他們都沒有聽到兇犯敲門聲。但這種說法很值得懷疑,在半夜裡敲門,尤其是其中有一戶還養著狗,戶主不可能沒有聽到敲門聲。唯有兩種情況是可能的。一是開了門,二是聽到了沒開門。有一點是可信的,這三戶好像確實都沒有讓兇犯喝水。因為兇犯最後在羊圈喝到了水。這就是說,這三戶人家都聽到了敲門聲,而且都沒有讓兇犯喝水,原因只有一個,他們都發現到敲門要水喝的人正是兇犯狗子!既然聽到了,而且發現了敲門要水喝的是狗子,就很有可能發現兇犯背著槍。但令人不解的是,居然也沒有一家人有過制止,勸阻,或者報案的行動。還有,能發現兇犯背著槍往四兄弟家爬的人恐怕並不止這三戶。村裡養狗的家戶很多,狗叫聲一定會很響,而且有月亮,昨晚又正是星期六,電視結束得很晚,中央台是零點七分結束。地方台是零點三十分結束。全村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全部睡死。從這些情況看,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從兇犯的被打到兇犯的行兇,幾乎等於是在全村人的眼皮子底下,眼睜睜地看著發生了這起兇殺案。
「這一切情況也僅僅屬於表面上的情況,據我們初步調查,這件兇殺案還有著更為深層的原因。首先,兇犯在這村子裡好像受到了普遍的憎惡和憤恨,非常孤立。尤其是同四兄弟的矛盾很深。四兄弟承包了村裡的水井後,似乎就停止了對兇犯的供水。從護林口上的情況看,兇犯喝不到水至少也快一個多月了。有好多時候,兇犯連一滴水也用不到。喝水以飲料為主。兇犯的衣服和鍋碗瓢盆甚至抹布都好久好久沒用水洗過。兇犯的妻子和兒子原本也是在山上住著的,但可能是因為無水而被迫下山去了。而且已經斷了電,兇犯買了大量的蠟燭,好像連菜也買不到。家裡除了一些麵粉外,看不到任何近日吃過菜的跡象。而且麵粉也不多了,兇手已經到了水盡糧絕,孤立無援的地步。這種情況,我們不知道兇犯是否給上級反映過。如果反映過,不知道為什麼沒能得到解決,如果知道了而沒解決,那麼這場兇殺案的背景和原因就更為複雜。
「兇犯狗子是一名復轉軍人,二等功臣,甲級殘廢,他是一名國家公職人員。從兇犯的閱歷和資歷來看,他不會是因為一時衝動控制不住恣意行兇殺人。從所有的現場情況來看,兇犯的行兇作案似乎是在一種長久的思考後進行的。這種行為用那種一般的報復心理很難理解。據我們分析,兇犯之所以同村民,尤其是同四兄弟形成這麼大的矛盾和仇恨,最為主要的原因只可能是一個,那就是兇犯是個護林員。兇犯的職責是看守……」
「好了好了,讓我來講兩句好不好?」張書記輕輕地,但是很果決地打斷了老王的話,用一種很耐心的,不無親切而又不無嚴肅的語氣說道,「我們在辦案過程中,能不能少一些分析和估計,多一些事實和證據?我覺得我們是在辦案子,不要總是憑空去猜想。我並不是想說你們什麼,對於你們公安司法部門的工作,我一再地講過,你們一定要堅持獨立辦案,獨立思考,不要受人為的影響和干擾。還有一點,不要先入為主,尤其不要戴著有色眼鏡看問題。對任何案件任何問題,哪怕是一些很小的細節問題,都一定要以事實為依據。比如像你講的這些,前半部分,我看就比較令人信服,擺出事實,依據事實,沒有其他的人為的憑空議論。至於分析和結論,讓別人去做。別人聽了後自己就會做出分析和結論。而且心服口服,無話可說。事實勝於雄辯嘛!但對你後邊講的那些,有些我都不敢苟同。比如像你說的,什麼兇犯體力消耗殆盡,幾乎死亡,在這種情況下,並沒有人出面阻止。這種說法就有些自相矛盾麼,兇犯就是兇犯,他是要殺人的!而且還拿著槍!四兄弟不也都是身強力壯的小伙子?為什麼就阻止不了他!不僅阻止不了,而且一個個被槍殺,這又怎麼解釋!還有,你比如像兇犯喝水的問題,同群眾對立的問題,尤其是對回來作案的心理分析,我更不能贊同。如果按照你分析的那樣去看,好像這個案件並不是刑事案件,而是一個社會案件,政治案件!兇犯好像沒有犯罪,而是群眾在犯罪,社會在犯罪!或者是群眾和社會逼迫著他去犯罪!這豈不是本末倒置上下顛倒了?兇犯殺人行兇難道會是一種深思熟慮的正義行動!是不是有些太荒謬了?是的,他確實是個復轉軍人,殘廢軍人,立過功,受過獎,這都不假,但這些就可以為他的罪行開脫麼?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這是古人都知道的道理。何況功是功,過是過,在法律上功過不能相抵。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鐵的事實,就是這個人槍殺了四個手無寸鐵的村民!不管這個人以前怎樣,他現在也一樣是個兩手沾滿鮮血的兇犯!是個不可饒恕的兇犯!而對兇犯的任何開脫,都只能是對法律的褻瀆!對這一點,我們都必須牢牢記住。尤其是這個案件的涉及面很廣,要涉及到林業系統,民政系統。要涉及到兩個公安部門,要涉及到好幾級政府,還要涉及到這麼多群眾。所以你們一定要慎重再慎重,細心再細心,不該說的絕不說,不該議論的絕不議論,尤其是人為的觀點和分析,更要堅決地杜絕!就是必須要有的,也必須謹慎再謹慎,最好也聽聽上上下下的意見和看法。不管是哪一點,都應該經過認真的研究、瞭解和磋商,才能最後確定下來。當然這些具體的辦案程序,你們比我更清楚。究竟該怎麼辦,怎麼定案,你們研究,我們絕不干涉。你們所長也在,局長也在,我看馬上就可以研究一下,商量一個具體方案。我這裡有一個想法,你們可以參考參考,是不是馬上成立一個專案領導小組,小組成員當然以你們公安部門為主,同時把縣、鄉以及有關部門的一些同志也加進去。比如像林業系統,政府部門,基層組織,在這裡頭找一些正派可靠的同志,加進專案領導小組。這樣一來,是不是更好些,更妥善些,更全面些?好了好了,這都由你們研究,由你們決定。趙局長你也可以談談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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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說兩句吧。」見書記說完了,王副縣長搶先一步說道,「我非常贊同張書記的意見。本來我不想再說什麼了,剛才聽了派出所這位同志的案情匯報,就覺得還應該再說兩句。有許多剛才張書記都談過了,我這裡就只談一點,就是對由於打架鬥毆導致罪犯受傷,最後導致罪犯行兇的犯罪動機的看法。一句話,就是罪犯為什麼要殺人:依我看,這不是很複雜的問題,根本就是一種報復麼!打群架在這一帶是常有的事,愚昧,落後,沒有法律意識,這兩年又缺乏教育,所以才導致了這種打群架的現象屢屢發生。而且你是一個外地人,又是同人家一個老頭兒打架,你想想,群眾一激怒,這還不亂起來!打架是四兄弟挑的頭,我還是剛才那句話,打了就打了,雖然他們是受害者,但在這一點是錯誤的,也同樣是犯法的!怎麼可以由著群眾,把一個國家人員打成那樣!這就勢必給案情的惡性發展鋪平了道路。作為兇犯來說,他是一個復轉軍人,殘廢軍人,還立過很多戰功,你想想他如何能忍受得了這種毆打?這種赤裸裸的人身攻擊?打又打不過,告又來不及告,這必然讓他的思想走向極端,產生一個罪惡的念頭,他肯定要報復,而恰好他就有槍!他又是復轉軍人,用槍進行報復,這對他來說很容易也最為可行。就是老百姓說的那樣,一口氣堵著,什麼事情幹不出來!鑽了牛角尖了嘛!雖然是個大案,但作案動機並不複雜,就是報復嘛!我之所以要講這些,也就是想提醒提醒大家,不要把案子弄得那麼複雜,人為地找來那麼多不必要的麻煩。正像張書記講的那樣,要以事實為依據,你說不純粹是報復,那你找出證據嘛!得要有證據,不是只聽聽瞎說就完了,何況這關係到組織的形象,政府的形象!就像剛才那位派出所的同志講的,說什麼兇殺案的背景和原因可能非常複雜,這種說法是不是欠妥?難道是政府同這起兇殺案有著直接的關係不成?當然,你們有你們自己的道理,我並不是有什麼意見,更不是想批評你們,我也沒這個權利。好了,我就說到這兒。對與不對,你們斟酌。至於像張書記提到的專案領導小組,我完全同意,我覺得這很好。完全可以採納。我的話完了,孫局長你說說吧。」
「我看就這樣吧。」公安局長想了好半天,終於這麼說道,「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領導都講過了,那就這樣辦好了。馬上成立一個專案領導小組,具體由哪些人參加,我看一會兒同領導商量後再說。至於別的,我看也沒啥了。」說到這兒,局長瞅瞅所長,又瞅瞅老王,問道,「你們還有說的麼?沒了咱就抓緊聽別的吧。」
老王見局長瞅他,趕忙就瞅老所長。老所長誰也不瞅,頭也不抬,只顧站在那兒使勁抽煙。一聲也沒吭,一動也不動。
老王見老所長不瞅他,於是就沒再說什麼,不過他也清楚,他那只說了一半的案情匯報,到此就算結束了。
二十日凌晨兩點三十五分
他像嚇了一跳似的醒了。
就好像只合了一下眼睛,一看表,竟過去了近一個小時!
他驀地又是一驚。怎麼會昏睡了這麼久!他慌忙試著動了動,除了右腳腕和左胳膊好像已經沒了知覺外,其餘的部位好像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壞。他知道時間越長,傷口的惡化程度就會越厲害,以至會危及生命。
必須趕快行動。
仍然很渴。他又掬了兩把水,但馬上意識到確實不能再喝了。他迅速掉轉身子爬了過去。一爬動,才發現每一個動作都更加困難更加費力。還沒爬到路面上,就有好幾次讓他感到再也爬不下去了。
剛才有些麻木的疼痛,突然又陣陣襲來,整個身子就像裹在一團鐵蒺藜裡,怎麼動也立刻會讓你疼得渾身打顫。也許是剛喝了一些水,渾身上下充滿了極度的困乏和疲累。他甚至想就這樣一頭栽下去,永遠永遠地睡過去,睡過去……
……那將會怎樣?到天亮時,人們發現後,如果他還活著,也許會有人把自己送到醫院去。假如他還有希望,醫院自然會盡力把他治好,但他知道自己的傷勢,不斷往出咯血,說明內臟嚴重受傷。小便裡也全是血,說明腎也有了問題。腸子出來又塞進去,肯定會大面積感染。這麼多傷口在十幾個小時裡得不到消毒和治療,將會有大量組織壞死。左臂骨折,肋骨看來也很有問題,右腳腕估計是粉碎性骨折。最好的也是最終的結果,他唯一的右腳很可能也保不住。他甚至得在醫院裡呆上一年,甚至更長。等到康復後,等待著他的將是雙拐和輪椅!他將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殘廢!也將會永久地留在城裡。……而這個小山林,這個給了他恥辱的孔家峁,他則不可能再來了。而這孔家峁的情況又會怎樣呢?很可能會一往如舊。四兄弟依舊是四兄弟,在欺凌了他,污辱了他,當眾打跑了他,而且真的又打折他一條胳膊一條腿,幾乎致他於死地後,四兄弟的威望將會更高!地位將會更牢固!對這一帶的控制將會更加變本加厲,為所欲為!將會更加飛揚跋扈,作威作福!再也不會有什麼人敢同他們抗衡!因為他們是這場鬥爭的最為徹底的勝利者!即使重新調來一個新的正派的護林員,他們也將會以他的下場為例,迫使護林員就範。在經過了這場對他的殘忍的傷害毒打後,他們甚至不可能受到任何懲處。「告給你,吃虧的肯定是你!總有一天讓你後悔也來不及!」他們就面對面地對他這樣說過。就像集會上那兩個人說的:「只要不出人命。打了可不就白打了,這種事,誰管?」也確是如此,你挨了這麼一頓打,傷成這樣,那又能怎樣?假如你真要去告,你告誰?派出所來調查,他們會把你說得壞得不能再壞。還會有好多人來作證。那麼,最嚴肅處理,很可能也就是拘留,罰款,掏藥費。而這些,對他來說,並不在乎。這也只是想像,像這種情況很可能沒人管理。一個壞傢伙挨了一村人的打,竟還來告狀!被恥笑的最終仍可能是你自己!如果真是這樣,與其這樣忍辱含垢地活著,還不如死了更乾淨!你就根本沒臉再活在世上!
……假如死了呢?很可能這一覺睡下去就會再也醒不過來。傷勢如此重,流血如此多.他不可能再活下去。即使能活也活不了多久,他越來越清楚地感到來自身體各方面的危險徵兆。他極可能很快就會死去。假如就這樣默默地死在這裡,人們在天亮後發現時,又將會怎麼?……報案……驗屍,公安局立案調查,忙乎上幾天,四兄弟也許會在最後被確定為主要肇事者,但只要四兄弟活著,村子裡就不可能會有一個人替你說話。更不可能會有一個人挺身而出,主持公道,講出全部真情。絕不可能!你活著尚且如此,死了還能怎樣!他們倒是很可能講出許許多多對你不利的假話來,甚至會把諸多的謠言和誣陷一股腦兒都堆在你身上。而且極可能會有許多人為此作證,你將會被指責為一個大壞蛋,大惡棍,大流氓,大無賴,甚至於成為一個詐騙犯,敲詐勒索者,貪污分子,腐化墮落的敗類……而四兄弟反倒會被說成是無辜者,受害者,正義的捍衛者。至於那些過激行為,很可能會說成是自我防衛,頂多也就是防衛不當,防衛過當,過失殺人,這也就到頂了!可能四兄弟中的一個,會被判刑。無期徒刑?恐怕不會。頂多也就是十年,十五年。但這對他們來說,似乎並無多大的關係。按照他們的說法,只要有錢,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就是死刑也能變成死緩,死緩能變成無期,無期能變成有期,有期則可以減刑。十年、十五年的徒刑,三年五年就能出來,甚至會更短!保外就醫,監外執行,這很可能!正如他們所說的,如今當官兒的,兩條好煙就能堵住他的嘴!幾張百元鈔就會連公章也給了你!「共產黨的官兒便宜得很!」這就是他們成天掛在嘴上的口頭禪!這麼一來,你打也是白打,死也是白死!除了給人們飯後茶餘增加一些談資外,再不會有任何影響和價值。
至於妻子和他的親友,他們更有辦法對付。他們有的是錢,錢可以成全一切,也可以埋葬一切!
「吃虧的只能是你!」
「總有一天讓你後悔也來不及!」
「死了也是白死……」
不!絕不!他絕不能就這樣白白死去!假如真是這樣默默地死在這裡,那才是真正的莫大的恥辱和悲哀,永遠也無法洗刷的恥辱和悲哀!
在這個問題上,他沒有任何別的選擇!
只有讓他們也去死!只有這樣,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恥辱,也只有這樣,才能洗清他們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