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鬆開了,他就又抓,就又抓住了呀!」
「鬆開了你咋不跑開?」老王不禁又問道。
「……鬆開了就又抓住了呀!我真的是沒說話!」
……
「你說狗子罵你,都罵你啥了?」老所長接著又問。
「……罵,罵我是一條狗,連狗也不如。」
「一進來就罵?」
「不是,不是。一進來就只罵別人,還沒罵我。」
「他罵誰了?」
「好像是……我記不得了。他就是在罵。」
「是罵一個人,還是罵好多人?」
「好像是……我記不得了,真的記不得了!」駝背不禁就惶恐起來。不住地向村長臉上瞅,村長好像也不好說什麼,隔一陣子就瞅瞅鄉長,鄉長啥也不瞅就只是聽,縣長書記也都只是聽。
「狗子常來買東西?」老所長一勁地問。
「以前不大來,這些天才來得勤了。」
「每次來都這樣?」
「……不,不,就這回是這樣……」
「每次來都買飲料?」
「有時候也買別的,後來就光買飲料。」
「每次都買很多?」
「多,可多啦,一回就是一箱子。」
「你問過沒有,他老是買那麼多飲料幹啥?他整天就光喝飲料不喝水?」
「他沒……我哪曉得呀!誰敢問呀,我不曉得,真的不曉得呀!我說的都是真的哇……」
駝背突然蹲下身去,放聲大哭。窯洞裡頓時嗡嗡作響。
窯洞裡的人不禁都愣住了。
……
十九日二十二時五十五分
他決定從路旁繞過來,到溝底水房旁去找口水喝。他知道水房旁有個地方能尋到一些水,至少也夠他一個人喝一頓的。
一離開路面,才知道山裡的這種小路多難走。凹凸不平且不說,只是那大大小小的石子就讓他受不了。爬一步,石子硌在身上的傷口上,疼得像刀割一樣。尤其是往下爬那些陡坡時,全身的重量一下子增在胸口,那道傷口就像重新撕開一般!
地勢漸漸平緩了些,爬到溝底,離水房就不遠了。
爬著爬著,他停了下來。灰暗的夜色裡,一道淺淺的橫溝擋住了他。
他有些發愣。以前來這兒時,印象中好像不曾記得有這道橫溝。也許有的,他不在意罷了。若在平時,儘管只一條腿,但像這種淺溝,他只須一躍就過去了。確實很淺。兩尺多高,三尺來寬。然而眼前他卻感到若想爬過去,簡直難如登天!
問題是爬不下去。假如跌下去或滾下去,身上的傷口讓這麼一摔,十有八九都會被重新震開。尤其是胸口,很可能會再來一次大出血。而且即便是滾下去,但你依舊會爬不上去。這會兒根本就站不起來。只憑手的力量,而且只是一隻手,不可能讓你能從二尺多高甚至更低些的溝楞上越上去。
離能喝到水的地點只有幾丈遠了。
他使勁嚥了一口唾沫。
像是被剜掉一大塊似的月亮,漸漸從山頭露出臉來,四野頓時一片灰白。
他默默地瞅著這條灰濛濛的橫溝。
過去?還是不過去?不過去就意味著喝不到水,就意味著白爬了一趟。這實在太虧了。爬過去如果跌在溝底爬不出來怎麼辦?很有可能,一摔一震再一出血,很可能就再也爬不出來了。爬不出來就只能靜靜地死在這裡了。
此時對死早已毫無懼怕,他越來越清楚地感到,他隨時都可能死去。如果要死也絕不能死在這裡。
假如死在這裡……那將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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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死在這裡,第二天第三天或許會被人發現,或許會被一隻狼,豹子什麼的叼走。如果被狼或豹子叼走,那才真是沒有任何價值。打也白打了,死也白死!他們將會高興得發狂。「老天有眼。」「不得好死。」「總算盼到了這一天」……他們肯定會用這些類似的話來慶賀他的死。他們當眾把他毒打一番。傷成這樣,結果他卻這樣死去而又被叼走啃吃一淨,這不僅會掩蓋掉他們的罪行和殘暴,甚至還會加強他們的邪惡和權勢!
若被人發現了又會怎樣?會去報案?也許會。但他們肯定會編造出許許多多的謊話和假象。他們有的是錢,也有著盤根錯節的勢力,很可能會把這些謊話和假象全都變成事實。他們做得出來,也能促成這種結局,這一點誰也不會懷疑。
妻子會怎樣?會去上告?會去找領導,找公安局?也許會,但即使會,也將會被他們擋住。他們會在妻子身上藉以種種形式拿出數目可觀的財物來。甚至會給妻子轉了戶口,找了工作。一條是上告但很可能是毫無結果;一條是緘口卻會得到很大實惠。他們會把這兩條路擺在妻子的面前由她挑選。妻子很可能會挑選了後者。他總覺得妻子就很實惠。她大概會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她甚至會覺得這比他活著時更好!「反正人死也死了,人家有錢有勢的,你告得倒人家?就算告倒了你又能咋的。要是他活著你也不就是圖個這!」他們很可能會這樣勸她。「老子圖你啥了,缺胳膊少腿的!」妻子平日裡就這麼明明白白地罵他,妻子圖的並不是他這個人。這是公開的事實。
很可能會這樣,很可能。平時聽慣了並不以為然,然而此時此刻竟讓他如此揪心悲哀。對他來說,尤其是眼前,似乎再沒有比這更令人痛苦的了。
孩子呢?孩子太小,啥也不懂,啥也會忘掉。剛過三歲,這個年齡還不會意識到失去父親的痛苦。長大了,也許連他的模樣也記不得一些了。母親很疼他,他會活得很好,他會健健康康地長大成人,可也自然就隨了母親的性格和見識。但這些,他已經無法顧及到了,或許會碰到一個比他更好的爸爸……
還有母親。母親三十守寡,再未嫁人,拉扯著五個孩子硬硬朗朗地一直活到現在。他對母親充滿了敬意。母親勤勞節儉,含辛茹苦,可以說是把自己前半生都給了他們。五個孩子裡頭,數他最小。母親在人前頭總是誇他最有出息。他果有出息。十九歲就當了兵,第二年就當了班長。那一次探親回家,他看見母親容光煥發,腰板挺直,頭也高昂起來,心裡感到少有的驚奇和欣慰。他覺得母親活脫脫像換了個人。也許是因為他這個爭臉的兒子,才讓母親的精神這樣好,身體這樣健康。
在部隊裡,他就常常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在他入伍時同母親臨別時的情景。火車站上,一長溜送行的人幾乎都在流淚。有的在抽泣,有的哽咽不止,有的甚至哭出聲來。真是淚灑十里長廊!
唯有母親不哭!淚花兒也不見。母親自始到終是一臉的慈祥一臉的笑。看著母親的樣子,他很為自己感到驕傲和自豪。這才是母親!一聲長鳴,列車徐徐開動,頓時哭聲一片。無數張淚臉當中,唯有母親依然在笑。他覺得母親的臉就像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母親不只是勤勞本分,溫和善良,母親竟還是如此的剛毅堅強!他覺得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這動人的一幕。
六年的軍營生活,對他來說真是一所大學校。在這所大學校裡,他學到了無數知識和新思想。他還迷上了團部那個五彩繽紛的閱覽室,上百種刊物由他瀏覽。他也迷上了那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圖書館。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各種各樣的書籍給了他不斷的享受和陶冶。他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漸漸成熟起來。到後來,每當再回憶起母親時,就慢慢地感到母親的性格中似乎欠缺了些什麼。但缺些什麼,他又感到很朦朧。於是他就常常譴責自己,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去想。
戰場上,他被炸掉了一條腿。在醫院裡給母親寫信時,他簡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無法下筆,他想像著母親的悲痛和心酸。他真擔心母親會承受不了。信發出去後,寢食不安六神無主地盼了二十多天才盼來了家裡的來信。兩手打顫拆了好半天也拆不開。哥哥在信中說,媽媽要你安心養傷,你負傷了回家,媽媽沒什麼放不下心的。媽媽覺得這一樣很光榮。村裡鄉里縣裡也常有人來慰問。媽媽情緒很好,和過去一樣,你只管放心就是。看了這封平平淡淡的信,他心裡不禁湧上了一種失落感。他總有些不相信。一遍接一遍地讀著這封字寫得很大又很稀疏的只有一頁半的家信,似乎想努力地從當中找出一些母親或家人為他難受為他悲傷的氣息和痕跡,但最後他還是失望了。
不過他總覺得這一準是一封瞞了他的信。他不相信母親會毫無悲痛之感,他甚至還擔心著母親會有一天千里迢迢地找了來,突然出現在他的床頭,母子倆止不住抱頭痛哭。他不明白,這種擔心中甚至還夾帶著一種隱隱約約的企盼。他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半年後,他拄著雙拐回了家。當見到自己熟悉的家園時,他突然覺得那麼想哭!進家門時,他竟是那麼害怕見到母親,害怕見到母親傷心欲絕的樣子。
然而當見到母親時,他不禁一下子愣在了那裡。他又看到了母親那張旗幟一樣笑著的臉!
母親依舊容光煥發,身板筆挺,高高地昂著頭,依舊是那樣的慈愛,祥和,依舊是滿臉的微笑和歡快。
像是受到了重重的一擊,他好久好久地愣在那裡,果然像哥哥信中寫的那樣,母親情緒很好,並不悲痛,一點兒也顯示不出來。即使是在晚上看到他的半截腿時,也只是搖了搖頭,仍然不顯得悲痛。他再一次感到深深的失望。在母親和一家人歡快喜悅的飯桌上,唯有他感到了少有的悲痛。幾次落淚都被他忍了回去。哥哥說了,母親變多了,連說話也時髦了許多,像「虧了我一個,幸福千萬家」,「領導的關懷」,「國家的培養」,「自豪」,「驕傲」等等這些話,母親都會說。母親甚至還被請去做了兩場報告!母親還被小學生們譽為英雄的母親。
他突然間是那樣強烈地感到,假如哪一天他犧牲在戰場上,母親也許會像現在一樣,會感到更光榮,更驕傲,更自豪!也一定會像現在這樣神情自若,情緒安詳,滿面放光!
他常常責備自己,對母親的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些,太自私了些?於是他就想到,假如哪一天母親若滴下淚來,那他將會感念一生,一輩子銘心刻骨!那麼他心目中的母親就將會是一個最為完整的形象,也是最可敬最偉大的一位女性!可母親偏是沒有。母親可能就不會。從來也不會,唯其這種不會,才更讓他感傷。他甚至感到母親的微笑和安詳裡,似乎更多是一種麻木和漠然!假如這也叫堅強的話,那麼這種堅強就太讓人悲哀太讓人失望了。
18
他覺得同他相依為命了幾十年的母親突然間竟是這般陌生和疏遠!
而如今,他橫死異鄉,母親將會怎樣?假如他被判為罪犯,當作兇手,母親又會怎樣?母親會不會像感到驕傲和自豪一樣地感到恥辱和羞愧?感到鄙棄和厭惡……也許真會這樣!
他感到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寒意……
他默默地瞅著眼前這道橫溝。
喉嚨仍然像火一般燒灼,這種強烈的燒灼感漸漸擴展到整個胸脯,擴展到全身。
不!爬過去!一定要爬過去!他不信他會爬不過去,他不信他會喝不到水,他更不信會死在這裡!
一種感覺告給他,如果不盡快弄點水喝,很可能會完得更快!沒時間再猶豫了,不就是一道淺溝麼。
他奮力地向溝緣爬了一步,貼近了,然後一下一下側過身來。等身子和溝擺齊了,便伸下腳去,伸下腿去,然後讓身子慢慢滑下去,滑下去,手臂吃緊了,再一次吃緊,胸部腹部陡地一陣巨痛,他不禁輕輕哼了一聲。同時聽得一聲沉重的響,眼前一黑,就好像栽進了萬丈深淵……
……
二十日十一時五分
那駝背正哭了沒幾聲,村長慌忙跑過去就一把把他拉了過來:「你哭啥呀,有啥可哭的麼。給你說了,這不是辦案子,有啥就說啥麼。所長也只是問問情況,沒有別的意思麼。別哭啦別哭啦,快起來。」聽村長這麼一說,駝背立刻就住了哭聲,連淚也不抹,就只是呆呆地站著。
窯洞裡一下子靜了下來。
張書記瞅瞅駝背,瞅瞅村長,又瞅瞅所長,突然就問了一句:
「這個兇犯老是這麼一箱一箱地買飲料,這裡頭是不是有啥問題?」
窯洞裡陡然靜得出奇,好半天也沒一個人應聲。縣長靜靜地坐著,鄉長靜靜地坐著,林業局長靜靜地坐著。林業站長也靜靜地坐著。村長則靜靜地站著。全都悄悄的,死靜死靜。
老王見好久也沒人吱聲,便說道:
「會不會是喝不上水,我們也到護林口去過,從現場看,他確實好久喝不上水了……」
「喝不上水?怎麼會喝不上水!」書記很奇怪的樣子,便對著村長問,「你們村沒水喝了?吃水有困難?」
「……沒,沒有,吃水沒困難……」村長結巴起來。書記就又說道:
「吃水沒困難,怎麼就會喝不上水!」村長正想說什麼,沒想到書記就又接著說起來,「我們不要老是這樣想問題嘛,是不是從別處想想?買這麼多飲料會不會有別的用處?你比如像賭博?雇工?這是國家的護林卡子,很容易出漏洞的。喝不上水就不是個理由嘛!再說,喝不上水就整天喝飲料,一個月多少工資,就全花了錢買飲料?現在的飲料又那麼貴,你說說,你們賣的都是些啥飲料?」書記向駝背問道。
「……健力寶,大都是健力寶。」駝背慌忙回答。
「多少錢一筒?」
「兩塊六。」
「是不是!一筒兩塊六,一次就要一箱子,一箱子得多少錢!我沒搞過公安,破案的事我不懂。不過像這些明擺的問題,就應該好好查查,查個水落石出。」
老王瞪著眼,直直地不住向老所長瞅。老所長正想說什麼,公安局長就瞄了一眼老所長說道:「把張書記說的這些話都記下來,一會兒認真查一查。」
這一下,窯洞裡再沒人吭聲了。縣長、鄉長、局長的,都現出一臉的輕鬆來。老王眨巴了眨巴眼睛,也不再吭氣。
隨後村長就示意讓駝背走了出去。
第二個叫上來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黃臉婦女。看上去並不顯老,只是腳居然是纏過的。大概是沒纏到底,比一般的大腳小,比一般的小腳大。但一看就知道是纏過的。女人也是怎麼也不肯坐。聲音沙沙的,還算好懂。一進來還沒等別人問她啥,就像背書似的低著頭,埋著臉,沙沙沙沙地便說了起來。她說她是小賣部裡幫忙的。因為她家就跟小賣部緊挨著,「三步兩步就過來了」,所以四兄弟就雇了她。不過她只是個打雜的,並不常站櫃檯。駝背吃飯幹活或者有啥事時,就由她頂替一陣子。「反正也沒啥事,人家讓幫時就幫,人家讓幹啥就幹啥。四兄弟都是大方人,一個月總也給個五十六十的。」她說狗子和駝背當時打起來的時候,她並不在場。聽到駝背喊了起來,才跑了過去。「那喊叫聲就不是個人聲,嚇得人頭髮根子都奓了起來。」她跑過去時,兩個人已經撕在一起。她見狗子正用手掐著駝背的脖子。「沒見過那麼狠的,真的就往死裡地掐哩!」駝背的一張臉整個地變了形。「就沒個人樣」,「老遠看著就跟個紫茄子似的。眼瞅著人都不行了」。她見勢不好,也不敢上去勸,嚇得趕緊就去叫四兄弟。「店是人家四兄弟開的,店裡人挨打哩,咱也是店裡的人,還能不去趕緊把人家四兄弟叫來。」
黃臉女人說到這裡就不再說了。等了等,不見有人給她說啥,便在口袋裡摸起來。摸了一把就摸出一根煙來,再摸一把就摸出盒火柴來。也不看誰,嚓一下劃著了,滋溜一口,一下子就吸進去少半截,半天也不吐出煙來。
直把一窯的人都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