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醫院下班回家後,笑子一直在客廳看電視,而且看得相當投入,這很少見。我叫了她一聲,她說了句:「你回來了。」可眼睛還是沒有離開電視畫面,在這台分期付款買的二十五英吋的電視屏幕上,顯示出的是一望無際的茶色平原。
「在看什麼?」
「電視。」
笑子不假思索地說。她並沒有惡意,所以我只能認同她的回答。我換好衣服,擦乾淨皮鞋,漱完口,等再回到客廳時,電視已經演完了。
「我們吃什麼?」
我一邊問一邊在冰箱裡找有什麼可吃的。笑子聲音呆滯地回答說什麼都行,看來她的思緒還停留在電視節目中。昨天做牛肉餅時剩下了肉餡,我打算今晚做肉丸子,肉丸加雞蛋湯。
「剛才是什麼節目?」
這次我慎重地選擇了恰當的詞語。
「野生動物的紀錄片。」笑子解釋說,「裡面有許多動物,有患病後一直到死都會在同一個地方不停轉圈的羚羊,有踩到了自己鼻子摔倒的小象,還有斑馬交尾,以及鬣狗吃牛羚的場面。」
笑子的語調漸漸興奮了起來,似乎在說明的過程中又找回了剛才的感動。
「據說牛羚能夠嗅到五十公里以外的雨的味道,但力量比較弱。確切地說應該是敵人太多,如獅子、鬣狗、獵豹,每天有許多動物想吃掉牛羚。」
當我把肉餡捏成丸子的時候,笑子一直在講牛羚,特別是牛羚被殺害的情景,講得逼真而詳細。她不停地講鬣狗如何迅猛地咬斷獵物的脖子,有一種食肉鳥是多麼貪婪(連肋骨間的肉都要揪下來)。笑子還說:「連剛出生的小獅子都很凶殘,弄得可愛的小鼻子上沾滿了血,把臉埋在肉中,貪婪地吃著。」
我一會兒看看捏好擺放在那裡的肉丸,一會兒看看笑子的臉,沒有做聲。
吃晚飯(結果那天吃得特別簡單,是雞蛋湯和香菇炒肉)時,笑子還有些發呆,看來野生動物的畫面給她帶來了強烈的震撼。
為了把她的思緒拖回現實,我提出一個建議:「明天咱們去哪玩,比如去看看電影。」
「明天說好去瑞穗家。」笑子說。從那以後已過了一周,看來瑞穗終於發出了讓我們接受審訊的指令。
「我也去?」
笑子搖搖頭。「一會兒就回來了,好不容易一個星期天,你就在家慢慢地大掃除吧。」
大掃除,這是極具魅力的字眼,想到沉積在鞋櫃和浴室瓷磚接縫裡的沉土,我就精神大振。
飯後,笑子沏了三杯紅茶,我的、她的,還有青年樹的。
「睦月,你聽說過銀獅子的故事嗎?」笑子邊往紅茶裡倒朗姆酒邊問。
「這又是血肉橫飛的故事?」
笑子滿臉詫異地說:「不,不是,是傳說。」
「啊,是嗎,是傳說呀。」我鬆了一口氣,喝了一口摻了朗姆酒的紅茶,「說來聽聽,是個怎樣的傳說。」
據笑子講,每隔幾十年,在世界各地就會同時誕生許多白色的獅子。那種獅子身體的顏色非常淡,根本無法融入到同伴中,總是被欺負,所以它們逐漸從獅群中消失了。
「但是,」笑子說,「但是,據說它們是具有魔法的獅子,它們離開獅群後,在一些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共同體生活。它們還是食草動物,壽命很短,當然這一點尚未得到證實。它們原本生命力就差,再加上不太吃東西,所以很多獅子會由於酷暑或嚴寒很快死去。當獅子們立在岩石上時,隨風飄動的鬃毛與其說是白色,倒不如說像銀色,非常美麗。」
笑子說話時好像沒有夾帶任何感情。由於酷暑或嚴寒死去的獅子!?以前從未聽過這樣的故事,正當我不知該如何應答的時候,笑子凝視著我的臉說:「睦月,我有時會想,你們有些像銀獅子。」
我頓時有些狼狽,所謂的「你們」,也就是指我、阿甘、柿井、堅部等人吧,我這樣想著,卻無法找到合適的語言。笑子咕嘟咕嘟地一口氣喝光涼透了的摻朗姆酒的紅茶,把另一杯紅茶倒入花盆裡。
「阿甘的青年樹,好像最喜歡加入一匙白糖和半小匙朗姆酒的紅茶。」
第二早晨,笑子十點左右從家出去了,我馬上開始了掃除。以馬赫為BGM,把浴缸和鍋擦洗乾淨後,用撣子把整個房間撣了一遍,再用吸塵器吸塵,然後用抹布擦了一遍。當我越干越起勁,正要擦窗戶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老爸打來的。他說:「我在車站,能去你那坐一會兒嗎?馬上就回去,飯已經吃過了,你還沒吃?已經兩點半了。」
「你和媽媽一起?」
「沒有,我一個人,笑子在嗎?」
「出去了,你如果提前通知我,我們兩人就一起在家等你了。」
「用不著這樣興師動眾。」老爸說著,有點不知所措似的笑了。
剛掛斷電話,笑子就回來了。「給你帶的禮物,」她把一條放在塑料袋裡的金魚擺到我面前,「瑞穗家附近有個盆栽展銷會,在那有一個賣金魚的小攤。真可愛,讓我想起了以前。」
最近笑子的興趣點好像轉向了生物,她從連衣裙的口袋中掏出了裝魚餌的小盒子,放到桌子上。
「對了,我爸說過來坐坐。」我把金魚放到小盆裡。
「什麼時候?」笑子吃驚地問。
我看看表,「估計五六分鐘後。」
笑子滿臉嚴肅地思考了幾秒鐘,說出去一下,又走回門口。她穿上剛脫下的鞋,打開了剛剛關上的房門。
「你去哪?」
「去買些小糕點。」
「不用買。」我說。
但笑子搖搖頭:「瑞穗說我了,她說至少要準備些客人吃的小糕點。我以前從未考慮過這些,所以你父母來的時候總是只倒杯茶,或光拿出自己平時愛吃的黃瓜、西紅柿、乾酪鱈魚。」
黃瓜、西紅柿、乾酪鱈魚?「真的不用,沒必要想這麼多。」
「不光這個問題,今天瑞穗教訓了我一大堆,她讓我把她的話當成遺言牢記。瑞穗真是個好朋友。」
我糊塗了。「遺言?簡直像是瑞穗已經死了。」
「哪能呢?有那麼愛說教的死人?瑞穗說我缺乏作為妻子的自覺意識,她說我所需要的不僅是常識,更重要的是自覺意識。」
「……」
「糟了,你爸馬上就要來了。」笑子說著衝了出去。
笑子前腳剛走,爸爸後腳就來了。真是個繁忙的星期天。
「你沒碰到笑子?」
「沒有。」父親剪得短短的頭髮上,已經有七成的白髮了。
「那她可能去公共汽車站方向了。剛才她回來過一次,又馬上出去了。不過我告訴了她您要來,估計很快就會回來。」我開始泡咖啡。
「你好像在辯解什麼。」父親的話無緣無故地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笑子不在反而更好,我有話跟你談。」父親雙膝併攏,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的一側,「婚後生活感覺怎麼樣?」
這個人絕對不會單刀直入。
「還算順利。」
「哦。」父親拿起咖啡杯,雙手似乎把杯子完全包裹了起來,很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
「這裡像醫院。」
「醫院?」
「空曠而潔淨,不過也許這樣才算現代時尚。」
現代時尚?我無法判斷這個詞的意思,只能看著父親的臉,但他並沒有再往下說。
「阿甘好嗎?」
「挺好,有時會來家裡玩。」我回答道。
「來家裡?」
「嗯,倒不是為了見我,是專門來看笑子。」
在短暫的一瞬間,我們都非常尷尬。我真心希望笑子能趕快回來。父親隨後輕輕地笑了笑:「是嗎。」我能感覺出父親的笑聲中飄蕩著一絲悲愴,這讓我更盼望著笑子早點回來。和父親談話總是不得要領,一直就是這個樣子,最後肯定是父親輕輕地一笑,然後我就不知該怎麼辦了。
「笑子很喜歡阿甘,說和他很合脾氣,或許阿甘也這樣覺得。對了,那棵樹,是阿甘送的結婚賀禮,叫青年樹,上次讓您看了嗎?」我為了填滿空白,一個勁兒地喋喋不休,「爸爸,你知不知道銀獅子?是種顏色非常淡的獅子,呈銀色。因為和大多數獅子不同,所以遭到排斥。於是它們在遙遠的地方建立了只屬於自己的共同體來生活,這是笑子告訴我的。笑子說,我和阿甘就像那些銀獅子,那些獅子只吃草,身體虛弱,壽命非常短。壽命短的獅子,笑子的構思真是獨特。」
我笑了,同時覺得自己掉進了泥坑。這樣還不如被老媽逼迫著做這做那呢。
父親沒有笑。
「我無法理解你們。」他凝視著像傻瓜一樣說個不停的兒子,然後把咖啡端到嘴邊。「在我看來,笑子也是銀獅子。」父親說著,又輕輕地笑了。
這時電話發出了莊嚴的響聲,我像看到救星一樣衝向了話筒。
「是睦月嗎?」
好像聽到了分別上百年的戀人的聲音。
「現在你在哪兒?」
笑子毫不理會,說道:「羊羹和豆沙包,哪個好?」
笑子重複了一遍問題。
「哪個都行。」
我是真的這樣認為,但見笑子默不作聲,忙改口道:「羊羹好。」
「嗯。」笑子認可了。
我們掛斷了電話。幸虧這個電話,我得以調整了一下,這次我開始向父親提問題。「媽媽身體好嗎?」
父親眨了眨眼睛,回答道:「很好,那個人不是一直都很好嗎?」
確實是。
「今天我來這兒的事,不要告訴你媽媽。」父親微微低著頭,笑容曖昧地說。
「嗯。」
「看來笑子是個好妻子。」
「是的。」
父親盯著我的臉,一個字也沒有說,然後又把視線落到了咖啡杯上。
這是無言的指責。我在心中說了一遍「我知道」。
當情況又要惡化的時候,笑子像救世主一樣回家了。
「呀,我來打擾你們了。」父親說。
笑子點頭施禮:「好久不見了,媽媽身體好嗎?」
對話又回到了出發點,我走進廚房沏茶,身後傳來了父親辯解似的聲音。「哎呀,不用忙了,我只是順便來坐坐。睦月他媽正好出去了,我一個人待著沒事兒。」
在陽光已變傾斜的廚房中,小金魚在水池上的玻璃容器裡游來游去。金魚被隔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繫,悠閒地來回搖擺著紅色的身體,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待在水裡,顯得悠然自得。
我們喝了紅茶,吃了羊羹,閒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如熱傷風的類型、櫻桃的價格等。笑子回來後,房間裡的空氣好像一下變通暢了許多。甜甜的羊羹在舌頭上感覺有些涼,父親似乎有些害羞,看上去坐立不安。
瑞穗的遺言之謎直到晚上才解開,審訊以失敗告終了。
「我和瑞穗絕交了。」笑子說。
「絕交?」我對這個詞的強度感到震驚,膽怯地反問了一句:「這又是為什麼?」
笑子沒有作出任何解釋,只是強調結論,已經絕交了。「這是我和我的朋友之間的事,睦月,這跟你沒有關係。」
「這樣做太孩子氣了。」我喝著笑子調配的橙味碳酸酒說,「本來遊樂園的事我也有責任,你和瑞穗絕交沒有絲毫的必然性。」
笑子一言不發。
「絕交這個詞,不應該輕易使用。」
笑子瞪了我一眼,但一隻手拿著杯子,依然默不作聲。
「瑞穗總是擔心你———」
「那我該怎樣解釋?」笑子的聲音非常冷靜,「睦月,我應該怎樣解釋你約請羽根木的原因呢?對於這些,我已經厭煩了,能維持現狀我就滿足了,只要我們兩人能在一起就可以了。即使沒有瑞穗這個朋友,我也絲毫不寂寞,因為有阿甘,還有柿井和堅部。」笑子的眼神堅決而直率。
我突然想起了父親的那句話:「在我看來,笑子也是銀獅子。」
「我們不要再談瑞穗了。」笑子懇求似的說著,豪爽地喝乾了碳酸酒,「睦月,能把你那杯也給我嗎?」
「請吧。」沒等我說完。笑子就拿走了我的杯子,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小聲嘟噥著,「有柑香酒和汽水的味道,還有睦月的味道。」
我站起身,說:「我去放洗澡水。」
對於像笑子那樣純真無邪的人來說,這或許沒什麼,但笑子那毫無戒備的話語、完全信任的眼神和笑臉,經常使我陷入混亂。這些情感原本應該與我無緣。笑子為什麼能如此乾脆地下定決心?她已經一點點地放棄了以前珍惜的許多東西,漸漸遠離了父母以及瑞穗等一直深愛的人們,她自己是否已經意識到了?
「洗澡水?」笑子調皮地眨眨眼睛,「喂,咱們把浴缸裡放滿水,把金魚放進去怎麼樣?像金魚池。然後記錄下它從浴缸的一端游到另一端所需要的時間,就像記錄牽牛花的成長速度一樣,夏天結束前,不知它會有多大進步。」
「這想法真新奇。」
「應該挺好玩。」笑子興奮地嚷嚷著,不過她的興奮轉瞬間便消失了,這讓我感到心痛。
我把水溫調到冷水,擰開了水龍頭,伴隨著轟轟的聲響,水流了下來,我聽見笑子正在客廳裡唱歌:
身穿紅色小衣裳的可愛金魚。
如果你睜開眼睛,我會給你好吃的。
我覺得應該和瑞穗見面談談,有必要把事情講清楚。當然,如果這樣的話,還需要向笑子的父母解釋。再也不能這樣隱瞞下去了,已經到極限了。
「睦月……」笑子大聲喊著,「要不要嘗嘗魚食?又臭又乾又難吃,不過我有點明白金魚的感受了。」
「我就算了。」我用毛巾擦了擦腳。再過十五分鐘浴缸就滿了,對了,我想到可以做張圖表,畫一張折線圖表的坐標軸送給笑子吧,這樣可以一目瞭然地看出金魚的進步。在涼爽的水中,金魚肯定會優雅地游來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