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和詩史沒什麼地方可去。
出了“拉芙尼”,兩個人又一起走了一會兒。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透和詩史打著一把傘,他能聞到詩史身上淡淡的香味。透不想又像往常那樣聽話地被詩史塞給自己一萬日元,然後推進出租車。今晚詩史好不容易又回到自己身邊,他不想讓她再回到她丈夫那兒去。
可是,透和詩史卻沒有什麼地方可去。詩史家吧,她丈夫快要回家了;自己家呢,媽媽也快回家了。雨中,人行道、車行道、十字路口、紅綠燈……所有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
“我們去哪兒?”
詩史問道。
出了“拉芙尼”以後,透說了聲“跟著我”,便帶詩史一直往前走。不過,透心裡並沒有什麼明確的去處。他只是不想讓她回去。
透沒去過情人旅館。雖然沒去過,但他知道那種旅館是什麼樣的地方。那種地方太低俗,透不想把詩史帶到那樣的地方去。他和詩史的關系跟那些人的關系不一樣。那些充斥整個社會的不正當的男女關系跟他和詩史的關系無論如何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跟著我。”
透又說了一遍,然後叫了一輛出租車。
詩史雖然有些不放心,但還是跟著透上了車。透打傘的時候把大半個傘都偏向了詩史那邊,所以自己的左半邊全都淋濕了。盡管這樣,詩史的衣服還是被雨打濕了,再也沒有剛從洗衣機裡拿出來似的那種感覺了。對自己把詩史從那麼一個安全的地方強拉出來,透既有一種罪惡感,同時又有一種野性十足的成就感。
“我爸爸的設計所就在附近,這個時候不會有什麼人的。”
透把目的地告訴司機以後對詩史解釋說。詩史沒有說話。車子裡有一種下雨時才有的氣息。
罪惡感和成就感在透的內心不斷地膨脹。像這樣把詩史帶出來,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以前,無論是去餐廳還是去酒吧,從來都是詩史帶自己去。透除了等待之外無事可做,不管是晚會還是演出,沒有一次例外。
透用兩只胳膊抱著詩史被雨打濕了的肩膀,把嘴唇貼在詩史淋濕了的頭發上,以使詩史放下心來。仿佛正在被不安和興奮折磨的不是自己,而是詩史似的。
車子前面的雨刷發出有節奏的聲音。透過被雨淋濕了的擋風玻璃,可以看到雨中略微泛著紅光的東京塔。
透讓詩史在車裡等一下,自己下車到爸爸家——離他的設計所走路只要十五分鍾遠的地方——去借鑰匙。這是他第一次到爸爸家去。
“我想借用一下你的設計所。”
透站在門口說道。爸爸已經換上了睡衣,看上去正要休息的樣子。聽了透的話,他吃驚地問,
“現在?”
“嗯。現在。”
門口放著女式涼鞋和兒童運動鞋,鞋櫃上還放著一個玩偶。
“干什麼用?是不是還有人一起啊?”
走廊的牆上掛著透小時候就有了的那塊匾額。
透沒准備好回答的話,只是默不作聲地站在那兒。
“是不是……”
爸爸說話了,
“避雨呀?”
他的聲音裡夾雜著一絲苦笑,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只是說了聲“這麼晚,真對不起。”
“看樣子你也是不得已呀。”
爸爸苦笑著說。
“要是在那兒住的話,告訴你媽媽一聲。”
透點了點頭,盡管他根本不可能告訴媽媽。
爸爸把一串鑰匙遞給了透。
詩史一直在車裡等著。
不知為什麼,透竟然覺得有些意外。其實詩史即使走了,他覺得自己也不會有什麼想不通。
“借到了?”
詩史問。
透把鑰匙在詩史眼前晃了晃。
“讓我看看。”
詩史把鑰匙拿在手裡看著,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設計所?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是去那兒嘍?真不敢相信,這也太可笑了吧?”
透也被她說話的樣子逗得跟著笑了起來。
“設計所?是什麼地方呀?我們為什麼要去那兒呢?”
詩史不停地追問著。聲音不大,那麼開心,卻又流露出幾分感傷……
灶台上只有一個電爐。透燒了一壺水,然後沖了兩杯速溶咖啡。
設計所不大,也挺亂的。兩個人一進屋便倒在皮沙發上,緊接著是一陣巫山雲雨。兩個人都迫不急待,好像到這裡來就是單純為了做愛一般。
屋裡的熒光燈太亮、太刺眼了。百葉窗即使拉上去也只能看到外面的一條小路。辦公桌和制圖台上散亂地放滿了紙張。還有一台復印機,在屋裡顯得格外礙眼。
詩史的乳房豐滿,經過精心護理的皮膚白嫩光滑,散發著淡淡的甜甜的清香。設計所房間的東西跟詩史的身體反差太大了,反而使透更加興奮起來。她掀起詩史白色的T恤,把臉放到詩史的酥胸之間輕輕地摩挲著,詩史的T恤只脫了一半。在這裡做愛和在詩史那間有著柔和燈光的臥室裡、在她那張豪華大床上做愛,有著完全不同的全新感覺。
“給你咖啡。”
透溫柔地把咖啡遞給詩史,詩史微笑著接過。她臉上的妝已經掉了不少,成了素面朝天。
“知道嗎?”
詩史說,
“吃完飯後如果立刻把口紅補上的話,還會完好如初。可像現在這樣就很難再補上了。”
在透聽來,詩史的話是那麼令人幸福。而且,透認為詩史根本不需要塗什麼口紅。
喝著熱熱的速溶咖啡,透有一種久違了的安心的感覺。
“喝完咖啡,我必須得回去了。”
詩史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手表的指針已經指向午夜兩點多了。
“再呆一會兒吧。”
透試著說道,
“呆到早上,然後我送你回去。”
詩史沒答應,她笑著搖了搖頭說,
“不行的。即便我不是什麼好妻子,也不能隨意在外過夜呀。”
“你給家裡打個電話嘛。”
透一反常態,堅持讓詩史留下。
“不行的。”
詩史又說了一遍,然後把咖啡杯放在地板上站起身來。
“我們一起生活吧。”
透脫口而出。然後是一陣沉默。終於,詩史像外國人一樣舉起兩只手來,
“你饒了我吧。”
透不說話,他不想讓詩史再回到淺野身邊。他們兩個就那樣互相凝視著站在那裡。
“對不起。”
透下意識地說道。
盡管他不願讓詩史回去,但還是心不由衷地讓步了。透說出的話總是違背自己真實的心願。
在開著空調的咖啡廳,坐在靠窗戶的座位上的由利一邊吃著980日元的午間套餐——法式奶汁烤蝦、色拉拼盤、面包和咖啡,一邊興高采烈地問,
“昨天的班聚會怎麼樣呀?”
剛一坐下就問這樣的問題,著實讓耕二吃了一驚。不過耕二又一想,自己也沒做錯什麼事啊,於是輕松地答道,
“也沒什麼的。”
事實上,班聚會組織得還算可以。
“這個好吃極了。”
由利用叉子叉了一塊奶汁烤蝦送到耕二面前。那東西在耕二看來黏乎乎的,根本不可能好吃。但為了免去給她解釋喝醉的緣由,耕二只好強撐著接在嘴裡,然後一口咽下。即使這樣,他也差點兒吐出來,趕緊拿過水來喝了一口。
“那你肯定見到橋本的女朋友囉?”
由利依然極有興致地繼續問著,
“沒、沒見著。”
橋本大學三年級終於交了女朋友。當時一聽到這個重大新聞,耕二覺得非常有意思,便不厭其煩地催橋本帶來介紹給大家,而現在他對此卻興致不高了。
“會是怎樣的人呢?”
耕二一邊嗯嗯啊啊地敷衍著由利,一邊向窗外看去。也就是一夜的功夫,今天就成了萬裡無雲的大晴天。由於氣溫過高,外面的空氣從玻璃窗看去像要升騰起來。
吉田的娃娃頭有些蓬亂,她睜開眼睛向耕二打招呼道,
“早上好。”
雖然穿著衣服,但兩個人睡的卻是同一張床。耕二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為什麼會這樣。
“你怎麼……”
他問吉田,
“你怎麼會在這兒?”
吉田呲牙一笑(也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她的笑法了),
“別緊張,我什麼也沒做。”
雖然沒有正面回答耕二的問題,但耕二聽了還是松了一口氣,並且也在臉上表現出來。於是,吉田又沖他呲牙笑了笑。
耕二給吉田沖了杯由利專用的紅茶遞了過去。
“三次會結束的時候已經沒有電車了,你說要坐出租車回家,我問你有沒有錢,你說有。可我沒帶錢,想讓你送我一下,你說要是到你那兒倒是可以,所以我就到你這兒來了。”
吉田喝著由利專用的紅茶,一口氣把話說完。耕二費了好大勁兒才聽明白。即便不是這樣,耕二也已經夠頭疼的了,現在已經快中午了,白天他跟由利是有約會的。
“另外幾個家伙呢?”
耕二問道。
吉田呲牙笑了笑說不知道。
紅茶已經喝完了,可吉田依然沒有要走的樣子。
“剛才是你媽媽?什麼事兒呀?”
看來她聽見電話了。耕二這時已經回過神來,他沒好氣地說,
“跟你沒關系吧?”
然後憤憤地點上了一支煙。
臨出門的時候,吉田對耕二說,
“謝謝你讓我在你這兒借宿一晚,咱們重歸於好吧。”
“耕二,你不舒服嗎?”
由利問道。奶汁烤蝦已經吃完了。
耕二心說糟了,趕緊解釋道,
“怎麼會呢,都見著你了嘛。”
耕二把煙在煙灰缸裡熄滅,
“昨天喝多了,畢竟我是干事嘛……”
“你是不是太累了呀?”
由利半是擔心半是疑慮地望著耕二。
“晚上要去打工吧?”
由利用紙巾擦了一下嘴,甜甜地問,
“咱們早點兒到你那兒快樂一下怎麼樣?”
耕二知道由利不是在撒嬌,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在撫慰自己。但他不想現在就回公寓去。雖然早上確實沒發生什麼事,可為什麼不想回去呢……
OliviaNewtonJohn的“Jolyne”是詩史喜歡聽的一首曲子。
下午。
鋪滿陽光的客廳裡,透正一個人出神地聽著CD。
結果詩史沒有回去。兩個人在沙發上相擁著一直到天亮。他們沒有做愛,就那麼相擁著躺在沙發上。透有些感傷,他知道詩史也跟自己一樣,只是他離不開詩史。
“你真狡猾。”
透說了聲“對不起”之後,詩史無奈呻吟似的說。
“你偏偏在這時候道什麼歉,讓我怎麼還回的去呀。”
她說著用戴著鑽戒的手指把頭發往上理了理。
“真是的,你也太粗魯點兒了吧?”
看詩史的樣子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了。她的頭發和衣服都被弄得亂蓬蓬皺巴巴的,一點兒也不像原來那講究得體的詩史了。
“對不起。”
透又道了一聲歉,他意識到要哭的原來是自己。
然後是親吻。他們瘋狂地親吻著,一起又倒在沙發上。透擔心自己是不是把詩史抱疼了。詩史的兩只手捧著透的臉頰,她的香唇對透完全地開放著。
“我好愛你!”
“愛得發瘋了!”
“真不敢相信!”
兩個人親吻的時候,詩史不停地感慨著說。
幾分鍾的瘋狂過後,兩個人誰都不想起來。
“壓你不壓?”
透問道。詩史搖搖頭,
“這個沙發真好。”
沙發並不值多少錢,雖然不大,但剛好睡下兩個人。
透閉上了眼睛,就在詩史懷裡……,
“我們永遠在一起。”
詩史輕輕地說,
“即使不能在一起生活,我們也永遠在一起……”
透沒有說話。
兩個人在沙發上似睡非睡地過了一晚上。窗外的天空開始發白的時候,兩個人又喝了杯速溶咖啡。設計所裡除了咖啡,再也沒有別的可以吃的東西了。雨已經停了。
“打電話不?”
透問詩史。
“不用了,直接回去算了。”
詩史笑了笑說。
透這次沒有再挽留詩史。
外面空氣清新,涼爽怡人,所有的東西上還都掛著水滴。透知道,今天肯定會是個好天。他按照爸爸告訴自己的,把鑰匙放在門外的收信箱裡。
透和詩史手拉著手走到能叫到車的路上。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籠罩著透,一份充實,又一份孤獨……
天亮時分,市中心的小路顯得十分靜寂。
“你先上吧。”
透攔住一輛出租車,對詩史說道。當時詩史的表情直到現在仍然印在透的腦海裡。在媽媽不在的客廳裡,透一邊聽著OliviaNewtonJohn的曲子一邊想。
充滿感傷卻又笑得那麼燦爛,在透心裡,只有詩史才能做到。
詩史在打開的車門前沖透笑了笑,凝視著透說,
“我可不是裝孤獨的十來歲的孩子,我不想再一個人孤獨了……”
詩史上了車,回過頭來對透說,
“謝謝你給我打電話。”
“我還會給你打電話的。”
然後,詩史把目的地告訴司機,便靠在座位上不再回頭了。
出租車很快便從透的視野裡消失了。
詩史還是原來的詩史。雖然她的衣服起了皺,化妝也掉了,但那依然是原來的詩史——溫柔美麗,文靜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