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塔 正文 第九節
    耕二並不討厭做飯。他一邊給倒在床上看電視的橋本做青菜炒肉片一邊問,

    「喂,吃著怎麼樣?」

    「好吃、好吃!」

    正看電視的橋本隨口應道,他扭過頭來望著耕二說,

    「你可真像當媽的。」

    耕二把盤子和筷子擺在桌子上,然後收拾了一下準備出門。

    「你還要呆一會兒吧?」

    耕二問橋本,橋本說還要呆一會兒。耕二就把房間鑰匙留給橋本,然後關上窗戶,並打開了電燈。他最討厭晚上開燈時的感覺了。

    「那我走了。」

    耕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外面住房特有的一種濕氣撲鼻而來。過去,每次從厚子家回來的時候,耕二都能聞到這種氣味。

    耕二深知必須自己提出分手。他也確實是這麼做的,耕二至今依然認為這個決定是為厚子著想的。

    可不知又為什麼,耕二每當此時總是體味到一絲寂寞,並不自覺地感到有些後悔。

    前幾天派對大家散了之後,耕二又跟透在一起喝了酒。透看上去有點無精打采,雖然他本來話就不多,但耕二覺得他那天的話更少。

    耕二覺得高中時代的朋友——包括關係一般的朋友——與上大學以後結交的朋友明顯不同。現在的朋友相互之間有些隱私是很正常的,但高中時代的朋友相互之間太熟悉了,無論願不願意,雙方都是每天生活在一起,好像沒有能夠隱瞞的東西。

    耕二覺得那時候還都是孩子。也許是這個緣故,大家之間有一種說不清的親近感。

    「人挺好的。」

    由利後來這樣評價透。

    「感覺他高中的時候好像是在合唱部。」

    由利猜錯了。透什麼活動小組也沒有參加。放學以後,除非耕二叫他,否則總是一放學就徑直回家了。雖然後來好像跟詩史一起出去的機會多了一些,但無論是去看展覽會還是去聽音樂會,又或是去酒吧,透都總是穿著校服。

    耕二記得當時透特別喜歡吃零食,午飯的時候總是只吃兩個學校食堂做的麵包和色拉,還有,他放假時總愛看小說,當時自己還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喜歡聽空中鐵匠樂隊(Aerosmith)的歌。耕二還記得,透和她媽媽兩個人生活的那棟公寓房總是被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

    耕二覺得透總有些讓人擔心,雖然外表看已經是個大人了,可骨子裡仍然像個孩子。

    喝了三杯白葡萄酒以後,透感到有些微醉。

    詩史在旁邊輕輕地哼著歌,這家店裡播放的歌曲看來都是頗能勾起詩史回憶的老歌。詩史說八點還有約會。

    「下面放首ASTEARSGOBY吧。」

    詩史對吧檯後面負責放樂曲的人說,她好像興致很高。

    「你要是能早點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好了。」

    詩史輕輕搖著手裡的酒杯,杯中的葡萄酒蕩起一陣陣漣漪。

    「這首歌當年對我有特別的意義,真希望當時你能在我身旁陪我一起聽!」

    透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詩史接著說,

    「時不時地、我常時不時地這麼想。」

    詩史微笑著,她上身穿白襯衣,下身穿灰色短褲。透忽然覺得,坐在高腳凳上的詩史是那麼楚楚可憐.他衝動地把一隻手放在詩史的背上。然而,事實上,他把手放在詩史背上時的動作卻顯得那麼的小心翼翼,根本不像一時衝動之下的動作。

    隔著襯衣,透能感到詩史的體溫。他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自己也許會死的。

    「你再那樣放一會兒。」

    詩史說,

    「就把手放到那兒。」

    透照辦了。

    出了酒吧走不多遠,透給詩史叫了輛的士。兩個人一起走的時候,詩史一直牽著透的手。透心裡在想,詩史跟淺野一起散步的時候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但只是想想而已,他沒能這樣問詩史,

    「是要見淺野吧?」

    透這樣問道。詩史一點頭,

    「當初覺得結婚好,可能是覺得可以有人一起陪著吃飯了。」

    透苦笑。他本應頓足捶胸嚎啕大哭的,可他只是苦笑了一下。

    「你下決心了?」

    透覺得自己喝醉了。真想立刻回家倒在床上睡一覺。

    「沒有。」

    詩史微微一笑。這時,計程車的門打開了。

    「只是把真實情況告訴了他。」

    詩史沒有吻透,而是把臉在透的臉頰上碰了一下以示告別。

    透到家的時候,媽媽竟然已經在家了,真是稀罕事兒。

    透正在廚房裡喝水,媽媽走過來招呼道,

    「回來了!」

    接下來的對話也跟往常沒什麼不一樣。

    「吃飯了沒?」

    「吃過了。」

    「正好,家裡連個菜葉子都沒有。」

    「這有什麼稀罕的。」

    「可冰箱裡平時總該有吃的吧?」

    「沒有嗎?哦,很長時間沒去買東西了。」

    媽媽還穿著外出時的衣服,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洗水池那邊,推開窗戶,點燃了一支煙。

    雖然媽媽沒有問到哪兒去了,可透卻覺得媽媽已經知道自己是去和詩史約會了似的。

    「我想先去洗個澡。」

    「去吧。」

    透感覺媽媽看自己的眼神很讓人不舒服。

    「還歪著呢。」

    耕二手裡拿著一個空杯子說,

    「你擺球的時候總是往右偏。」

    女的穿著迷你短裙,留著一頭蓬鬆的短髮,有些地方還染成了綠色。她已經一個人在那兒打了兩個小時球了。

    「我哪兒不對,給我指點一下好嗎?」

    耕二走過的時候被她叫住,就只好給她指點指點了。檯球場裡這個時候人還不很多。

    「這樣行嗎?」

    「再往這邊點兒。」

    耕二說著幫她把球擺好。

    「好了。直著打。不要看前面那個球,瞄準目標球的中心打!」

    一聲清脆的擊球聲。檯球按照計算好的路線,轉了兩個彎兒之後乖乖滾進了右邊的中倉。

    女的扭過頭來看著耕二希望得到讚揚。她雖不算漂亮,但還算可以,眼睛和嘴巴都大大的,臉上表情也很豐富。她的眼皮上塗著淺藍色眼影,顴骨處還貼著小小的星形閃光貼片。耕二覺得她不這樣化妝就好了,顯得人太輕浮。

    「打得好!」

    聽到耕二的誇獎,女的高興地笑了。

    「怎麼不讓你的同伴教你呀?」

    耕二問道,

    「你不總是跟那個高手一起來打球的嗎?」

    女的聽了幸福地笑了,這笑和剛才的笑是全然不一樣的。

    「他夠帥吧?」

    女的說著又把球擺回原來的形狀,重新開始練習。

    「謝謝你的指導!」

    她對著耕二的背影大聲表示謝意。

    進入六月以來,連續幾天都是晴空萬里,氣溫也很高,像夏天一樣。耕二喜歡夏天。

    電話鈴響的時候,耕二和由利正在床上。

    「耕二嗎?」

    對方是喜美子。

    「在家裡吧?」

    耕二說在。由利過來一下子把身體貼在他微微出汗的背上。

    「我想見你。」

    「現在?」

    喜美子說是。

    「現在不行。」

    他們已經說好明天見的。

    「是麼,那就算了。」

    喜美子的聲音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生氣。

    「出什麼事兒了嗎?」

    平時耕二總是經常給喜美子打電話的,也許是最近不怎麼打了的緣故吧。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

    耕二沒有說話。由利在的時候只有這樣。況且他很清楚喜美子只要一上勁兒,說什麼也無濟於事。

    「我怎麼老忘了你是個冷血動物呀!」

    喜美子歎氣道,

    「算了,反正明天就見面了。」

    接下來的話聽起來更刺人,

    「對不起,沒說好就給你打了電話。」

    耕二把聽筒夾在耳邊,順手點著了一支煙。喜美子沒再說什麼就掛斷了電話。

    「是誰呀?」

    耕二仰面躺著,吐出一口煙,然後回答,

    「老闆。」

    明天又要費力逗她高興了。耕二心裡琢磨著。

    女人為什麼都這麼任性呀!別人也需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空間!這樣一個連孩子都懂得道理難道她們就不懂嗎!雖然心裡惱火,但坐在路邊的咖啡廳裡的時候,耕二卻是一臉誠懇道歉的樣子。那家咖啡廳就在喜美子學法語的輔導班附近。

    「我當時真想立刻就去你那兒的。」

    喜美子喝著冰茶,沒好氣地說。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行嗎?是我不好。」

    耕二連聲賠罪,咖啡廳裡空調溫度調得很低,讓人覺得有些冷。

    「你高興一點兒好不好?」

    喜美子什麼話也不說,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

    「我好想見你的!」

    「有時會忽然特別想見一個人,這沒錯吧?我也知道今天就能見面了,可我當時就是想立刻見到你呀!」

    她頓了一下,接著說,

    「想見的時候卻見不到的男人是最壞的男人!」

    耕二忽然仰天歎道,

    「你說話前好好想想再說嘛!想見的時候卻見不著的明明是你嘛!拖家帶口的不是我,是喜美子你呀!」

    喜美子氣極了,

    「你竟敢這麼說!」

    接著又擺出一幅往常的架勢,將她那帶著戒指的兩隻手攤開在桌子上,

    「人不是什麼時候都能控制自己情緒的!說到底就是你對我沒有興趣了,所以才說出這樣的話來!」

    真是不可思議,看到喜美子這樣氣極敗壞的樣子,耕二真的是進退兩難。明明心裡覺得是可以分手的時候了,可兩隻手卻心不由衷地想抱喜美子。

    「說夠了吧!」

    耕二拿了付款單站起身來。喜美子雖然還有些氣恨難消,但還是乖乖地跟在耕二後面走了出來。事實明擺著,無論再怎麼鬥氣,最終還是歸結於一個意思——想和人家在一起,想跟人家睡覺。

    剛走出咖啡廳,耕二就抱住喜美子瘋狂地吻起來。喜美子也雙手摩挲著耕二的頭髮,呼應著微啟朱唇。真可謂一拍即合,兩個人的慾望已不可遏制,血液也沸騰起來,周圍的空氣開始燃燒。耕二急不可待地向喜美子的胸部摸去,喜美子好不容易才擋住了他。兩個人小跑著下了台階,頭頂上的焦陽正似火般照耀著大地。兩個人鑽進車子,發動引擎,奔著「大和飯店」急馳而去。五分鐘不到,兩個人便到達了目的地。

    透和由利第二次見面是在耕二的哥哥結婚的當天晚上。兩個人沒有被邀請參加他們的婚禮,可不知為什麼,又都被邀請參加晚上的聚會。聚會在大樓頂部的旋轉餐廳舉行,參加的客人很多,熱鬧非凡。因為新人同是醫生,所以參加者多是醫院方面和醫大時代的朋友。

    耕二穿著雙排扣西服,透覺得這身打扮頗有豪門公子的意味。雖然耕二跟哥哥的關係並不是很好,但跟哥哥的朋友們卻似乎很合得來。這也是耕二的與眾不同之處。

    由利和透一個穿著連衣裙,一個穿著西服。他們在這裡都沒有熟人,所以一直站在角落裡,覺的很無聊。

    從旋轉餐廳的大玻璃窗可以將東京的夜景一收眼底——遠處閃爍著的霓虹燈,還有夜幕中皇居的輪廓。此外,玻璃窗還映照出整個餐廳裡的情形。兩個人的耳邊不時地傳來主持人的聲音,他也太不會使用麥克風了。

    「好漂亮呀!」

    一旁的由利望著窗外讚歎道。

    「透,你一直在東京?」

    「嗯,你呢?」

    透反問道。

    由利淺淺一笑,

    「靜岡。上次聚會的時候我都說過了,你好像沒怎麼跟大家說話吧。」

    確實是個爽朗的女孩子,透心裡想。看來自己那天確實沒怎麼注意她。

    「耕二高中時候是什麼樣子啊?」

    由利問道,彷彿是在詢問一個遙遠的故事。

    「跟現在一樣。固執、性急。」

    說完,透又補充道,

    「要是喝了酒就更暴躁了。」

    由利聽了笑著說,

    「真羨慕你,能見到那時候的耕二。」

    透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真羨慕你。」

    由利又感慨道。

    耕二——這個「淘氣的弟弟」大口喝著對了水的威士忌,忽然替家裡的父母操起心來。哥哥過去一直都住在父母那兒的。現在家裡忽然只剩下兩位老人,他們能適應不?

    哥哥跟往常一樣,只是站在那裡。早紀卻忙前忙後地照應客人,與其說是今晚的新娘,倒不如說是同學聚會的主角。

    看著哥哥那些大多是醫生的朋友們,耕二不由得在心裡想,他們不過才剛剛三十來歲,怎麼就一個個變得像老頭子一樣了。從今天晚上自己的觀察可以得出推論:醫生這個職業的肥胖率和禿頂率應該是相當高的。

    對耕二來說,變成老頭子簡直是一種罪惡。

    他忽然想起哥哥訂婚那天晚上,早紀的父親在大門口低頭鞠躬的情形——「這孩子不懂事,還請多多包涵。」

    當時自己為什麼會感覺到一種悲哀呢?

    喜美子和厚子會不會也都是這樣出嫁的呢?

    上水果拼盤的時候,耕二開始尋找由利的影子。但找由利的同時,腦子裡卻浮現出喜美子的身體來。

    喜美子。

    喜美子是魔鬼。耕二一邊回憶在咖啡廳之後的那幾個小時一邊想。那樣做愛實在是對身體有害的。雖然飯店的房間裡有空調,可兩個人竟然都忘記要打開。他們已經等不急互相給對方脫衣服,而是各脫各的,甚至連鬥嘴的功夫都沒有。他們喘息著,雖然大汗淋漓,卻毫不在意,只是貪婪著對方的身體。

    「說到底是你對我沒有興趣了」

    「我好想見你的!有時會忽然特別想見一個人,這沒錯吧?」

    耕二看著在窗戶邊正和透說話的由利,一邊把手伸向水果盤,一邊痛苦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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