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欣是個溫柔漂亮而且偉大的女孩子。她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日子雖然很短,但卻給我留下了永遠也沒法消退的記憶。
「好好對如煙,她是個好女孩子。」
她是在我懷裡閉上眼睛的。我記得她臨去前的微笑,那是一種充滿幸福的微笑,同時也是一種滿足的微笑。
「今生有你,死又何憾!」這是她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或許是吧,作為她,一個孤兒,無牽無掛地來到這世上,然後在自己心愛的人懷裡離去,或許真的可以無憾了。遺憾的只是我而已,她含笑而去,卻永遠活在我的回憶裡,對我來說,這本身就是一種遺憾。
天妒紅顏,把她的一切美好都定格在22歲的那個夏天的傍晚。而在我的心裡,她永遠都是那個善解人意的乖徒弟。
天意如此,夫復奈何!
上天將如煙和李欣一起放到我的身邊,讓她們同時愛上我,又巧妙地讓我同時愛上她們。這到底是對我的獎勵還是醫懲罰?
李欣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我,包括生命,這到底是偉大還是自私?她能為我獻出生命,她的愛無疑是偉大的,但她竟又離我而去,把愛的烙印永遠刻在我的心底,這難道不是一種自私?
我又想起那天跟如煙一起,捧著骨灰去見老和尚時的情景。
那天也是雨天,在禪室裡,老和尚看著我手中的骨灰盒,似乎已經知道了我們三人之間發生畸形三角戀的故事,雙手合十歎道:「皆有因果啊!」
這老和尚說話,永遠都是那麼高深,那麼飄渺,我早已習慣了。通常他說話都跟沒說一樣,那天我好奇的只是在事情沒發生之前,他彷彿就已經知道這個結果。因為在李欣死前,我們三人最後一次去廟裡的時候,老和尚不但一反常態把我們送出山門,而且在離別前說了一句:「三界何須細認?眼中一葉飄零。」
當時我一直想不明白老和尚的這句話,直到李欣含笑逝去,我才覺得這話大有玄機,所以才會和如煙一起帶著李欣的骨灰來見他。
我對老和尚說:「今天不是來跟你聊天的,我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在事情發生之前就已經知道結果了?」
老和尚說:「我不是佛,只是和尚。」
「那為什麼你那天會對我說那句話?」
「佛祖掂花,迦葉微笑的時候,甚至連話也沒說。」老和尚品著茶,「你為什麼要問?」
「我不知道,所以我問。」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自己說出來的話,你說不知道?和尚也騙人麼?」
「你認為我說出來的話,自己就一定知道答案?」
「難道不是?」
老和尚看著我,微笑著:「你們一天到晚談情說愛,那麼你認為什麼是情?什麼是愛?你們談的又是什麼?」
自己說的話,確實是並不需要知道答案的,我忽然發現自己談情說愛,竟真的不知道談的是什麼,說的又是什麼。李欣給我的,是情,獻出生命的愛情。但她又跟我談過什麼?她只不過是默默地守在我和如煙身邊而已,對李欣來說,只是觀望,便已足夠,所謂的情,有時候甚至是不用談的,沒有語言交流的談情,或許才是真正的談情吧。
如煙跟我在一起,好像也沒怎麼談情,我們談的多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有時候我又覺得真正的情,好像只在柴米油鹽醬醋茶裡罷了。
那天,老和尚始終沒給我什麼答案。我也知道,老和尚不想說話的時候,我就算扒開他的嘴巴,他也是照樣不會說話的。
但臨走的時候,他居然又問我:「如何是禪?」
我搖頭,那時候根本沒心情跟他聊天,這個飄渺而不知答案的問題,回答跟沒回答的區別並不大。
他指了指李欣的骨灰盒,雙手合十道:「順其自然。」
人死不能復生,不順其自然,又能如何?人生於世,不過一塵埃而已,就如窗外的雨點,從天空落下的時候,還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還是雨滴,當它們落到地面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是雨了。每一顆雨點的生命,只不過是從天空落下來的瞬間。人生匆匆幾十年,這期間的天空中,或許也不過像雨點那樣從天空落到地面的瞬間而已。
我指著窗外的雨絲,對和尚說:「窗外有雨。」
老和尚露出一種慈祥的微笑,點頭道:「雨落到地面的時候,雖然不再是雨,但依然活著。」
我明白他的意思,真的明白。那顆名字叫李欣的雨滴,雖然已經不再是雨,但卻落在我的心上,滲進我的心底深處,跟我的血液、思想、靈魂、生命融合在一起,或許,她活得比原先更好!
2
不管回憶是痛苦還是甜蜜,人終究是要活在現實,要面對現實的。這五年,我把所有的愛都放在如煙身上,就如她愛我一樣。
我已經失去了李欣,不能再失去如煙。李欣已經成為過去,我不希望如煙也成為我的過去。
這幾天,我已經習慣了站在深夜的陽台上仰望如煙的窗戶,總要等她窗戶裡的光熄滅之後,我才能回房入睡。
我不太願意回憶,過去的畢竟已經過去,但我和如煙的將來還漫長得很,人總是活在現實的,如果太癡迷於過去,只會連現在擁有的也失去。
今天的夜空居然有月亮,深圳的房子都太高了,把天空擠得如此狹窄。能在高樓大廈的縫隙中看到月亮,竟讓我有點意外。有如此美景的夜晚,我在思念著如煙。
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把我從思憶中拉回到現實。轉過身去,馬上又是一陣頭皮發麻!我又見「鬼」了!
明明聽到腳步聲,我還是被嚇了一跳。
一隻穿著白睡衣的「鬼」站在我面前仰望著我,在我發出驚叫之前,她把右手的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
然後她又用食指和中指在嘴邊做了一個抽煙的動作,向我攤開手掌。
「我求你了!」看著她一張鬼臉,我哀求道,「別再嚇我好不好?幸好我沒有心臟病,不然的話遲早會被你活生生地嚇死!」
她的臉上塗著面膜,亂七八糟,白森森的,活脫脫一個剛從棺材裡跳出來的詐屍,說不出有多恐怖。
她指了指自己的臉,然後搖了搖手,用手勢告訴我,她塗著面膜,不能說話。
我當然知道女孩子在做面膜的時候是不能說話的,如煙也經常做面膜。每次如煙做面膜的時候,我都是遠遠的彈開,免得被她嚇著。
現在被這同屋的女孩子嚇得我頭髮都一根根豎起來,馬上就有點憤怒,感覺她是存心來嚇我的,我沒理她,繞過她就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她卻拖住了我,又伸出中指和食指在做著抽煙的手勢。活了這麼多年,我真的沒見過煙癮這麼大的女孩子,我冷笑著說:「你在做面膜,不能說話,還抽什麼煙啊!」
她也不說話,只是扯著我的衣服不放手。有這樣的鄰居算是我倒霉,我只好掏出煙盒,抖出兩根煙遞給她。
她沒有接我遞給她的那兩根煙,卻把我另一隻手裡的大半包煙奪了去。她出手飛快,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煙盒已經到了她手裡。
那可是我下半夜寫作時的最後精神食糧,我不甘心地想把煙搶回來。但她卻彷彿看出了我的意圖,我的手還沒有伸到她面前,她就把煙盒從睡袍的衣領上丟了進去。
她穿的是寬鬆的睡袍,腰間紮了一條布腰帶,煙盒被從她的衣領上放進去,馬上就順著她的胸口滑到睡衣裡面,停留在她的腰間,鼓起了一個小小的方型。
她在原地跳了兩下,然後挺起腰拍了拍肚子,下巴一仰,示威似的看著我,明擺著一副「有本事你來拿!」的樣子。
我先是被她那塗了面膜的鬼樣子嚇了一跳,然後又被她把大半盒煙搶劫了去,心裡真的是生氣加鬱悶。但是要我伸手到她的睡衣裡去把煙拿回來,我卻做不出來,只好作罷。
我氣沖沖的走回房間關上門,心想:以後只要這娘們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我就堅決不把煙拿出來!
這女孩有點可惡,我搬來一個多星期了,一共才見過她兩次,卻被她嚇了兩次,還被她搶劫了兩包煙,但我竟然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幾下輕輕的叩門聲傳進了我的耳朵。
「誰?」我警惕的問。
「我!」一聽就是那「強盜」的聲音。
「幹什麼?」我想起那天敲她房門時她說的話,便原封不動的回敬了過去,「半夜三更的,敲什麼敲!」
「少廢話!開門!」她說著竟「咚」的一腳踢在我的房門上。
3
我拉開房門,對那個野蠻的鄰居說:「沒有煙了?」
「我不是來問你要煙的。」她雙手抱在胸前,倚在門旁的牆壁上看著我,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眼神竟寫著一種野性的挑逗。
無可否認,這詐屍退去面膜之後,真的是個美女。我後退一步,警惕地問:「那你半夜三更敲我的門做什麼?還擺出這種誘惑的姿勢,吃春藥了?」
她看著我,用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圈,柔聲問:「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一個漂亮女孩子三更半夜穿著睡衣站在我的門前,舔著嘴唇用一雙挑逗的媚眼看著我,問我這麼敏感的問題,我馬上就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我疑惑地看著她說:「我是相信一見鍾情的。」
我和如煙的相愛就是一見鍾情。
漂亮鄰居往前走了一步,踏進我的房間,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馬上就開始襲擊我的呼吸。我忽然覺得天氣太熱了,熱得我在心跳加速的同時,鼻尖上還滲出了汗珠。
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好像《聊齋誌異》裡蒲松齡筆下的那些窮書生一樣,被半夜裡入侵的狐仙挑逗著。
眼前這女孩子,彷彿就是一隻狐仙,竟讓我忘記了她之前野蠻的強盜行徑。我不由自主的往後退去,不敢和她那熾熱的眼神對視。
「我已經有女朋友了,她就住在對面的25樓。」我把如煙搬了出來,我不能做對不起如煙的事!
她一臉春意的盯著我,笑容竟然多了一些詭秘。我從來沒有聽過她發出這麼溫柔的聲音:「我沒有男朋友,18歲之後我就沒有男朋友。」
她的話,讓我本來就已經加速的心跳猛然又加快了,我甚至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但她馬上接著說:「我不相信一見鍾情的。」
說完這句話,她的臉色馬上就恢復了正常,像變了個人似的,直挺挺的站在我面前。
這女孩子刁鑽古怪,真的不知道她在搞什麼名堂。
她剛才很明顯就是在勾引我,只要不是傻瓜都看得出來。我有一種被她戲弄的感覺。
「別裝神弄鬼的,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嚴肅,沉聲問。
「我是來工作的。」她看著我嚴肅的表情,忽然又露出了那種誘人的微笑。
「少廢話!」我決定不再上她的當了,不管她再擺出什麼姿勢,我都決定不再上當,「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真的是來工作的!你不相信?」
「這世界上只有一種工作,是需要女人穿著睡衣半夜來敲男人房門的。」我沒好氣的說,「別告訴我你就是那種女人。」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她看著我,得意的笑道,「可惜我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人。我就知道,男人腦袋裡從來都只是一些想入非非的念頭。」
「也差不多了。」我諷刺著說,「我搬來這裡有10天了,只見過你兩次。每天你都是早出晚歸半夜三更才回來,做的也不會是什麼正當職業。」
「誰說的?我的職業正當得很。」她說著把抱在胸前的雙手打開,我這才發現她手裡拿這幾張像是資料的紙。
「我是做保險推銷的。」她把手中的資料遞給我,「現在來向你推銷我們公司的保險業務。」
搞了半天,原來她是在向我推銷保險業務。我接過資料,連看也沒看就丟在桌子上:「別向我推銷這玩意,我沒興趣。」
「話可不能這麼說,人生無常,今日不知明日事,買了保險就有保障嘛。」她看著我,又露出那種期盼的眼神,「說不定你明天被車撞了,缺胳膊少腿的,誰給你醫藥費?」
這傢伙在詛咒我!
她拍了拍胸脯說:「辦理了我們公司的保險業務之後,你就可以安枕無憂了!別說你被撞殘廢了!就算你被撞死了,你的家人也一樣可以得到我們公司的高額賠償!」
「你!」我開始氣憤了!這傢伙的話聽得我渾身起雞皮,我指著房門說,「這是我的房間,麻煩你出去,我現在要睡覺了!」
「你不用這麼快答覆我的,你想通了再找我啊!」她說,「保險真的很有好處的!你就算不為自己,也為你的家人想一下啊!我讓你參加保險計劃,是為你好啊!」
她一邊往外走,一邊還嘮叨著保險的好處。這女孩子讓我有一種想撞牆的衝動,如果早知道會有這樣的鄰居,我絕對不會搬到這房子了。
「你認真看一下我們的服務條款,就會知道保險的好處了。」她已經走到門口,還回過頭來對我說,「想通了就找我哦!」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於是就叫住了她:「喂!」
她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我,面露喜色的問:「這麼快就想通了?」
「你們公司業務範圍真的很廣嗎?」我問。
她馬上點頭說:「是啊!很廣!幾乎什麼都可以投保!」
「我想為我的愛情投一份保險。」我看著她,認真地說。
她呆了一下,大概有兩秒鐘左右,罵了一句:「神經病!」走了。
4
下午,如煙來找我。
她沒有像上次那樣急著往家裡趕,而是抱著我說:「老公,我決定開個小服裝店,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不怎麼樣。」
「為什麼?」
「開服裝店很辛苦的,一天到晚守著店子,還要起早摸黑地去拿貨,你這麼嬌小的身子,我怕把你累壞了。」
「但我來深圳不再做跳舞,也總要有點事做的,整天呆在家裡,我會悶死的。」
「覺得悶就來我這裡好了,我住得這麼近,就是為了方便你來看我。」
我確實不贊成如煙開服裝店,不是說開服裝店賺不到錢,而是我不喜歡自己的女朋友拋頭露面去跟別人做生意,而且她長得那麼嬌小,我怕她被別人欺負。
如煙說:「我不開服裝店,就只能每天都呆在家裡,也不能經常來你這裡。開了服裝店之後,我反而可以經常跑來你這裡啊!」
如煙如果開了服裝店,每天關店之後可以先來我這裡逗留一段時間再回家去。我忽然覺得很有點可笑,之前如煙跟我已經同居了五年,現在卻為了要找個能在一起的機會而費盡心思。
我抱著她,一時間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你媽媽贊成你開服裝店嗎?」
「贊成,絕對贊成。」
「這麼肯定?」
「當然,早上就是她陪我去看店面的。我們已經看好了一家店面交了定金,過兩天就可以開始裝修。」如煙說。
「你已經看好了店面才跟我商量?」我心裡有點不舒服。
如煙笑著說:「你知道我對衣著打扮一向都很注重的,我相信憑我的眼光去進貨,一定可以把生意做好。」
「你連店面都租好了,還要跟我商量什麼?跟你媽媽商量去!」我覺得如煙來深圳之後開始有點變了,雖然還是一如往昔的動人可愛,但卻沒有原來那麼依賴我。以前有什麼事,她都會先跟我商量之後再做決定的,而現在,她只不過是做了決定之後來通知我一聲而已。開服裝店也不算是小事,她事先竟然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開始感覺到一種壓力,一種從她媽媽那裡傳過來的無形壓力,如煙來深圳才10來天,居然就被她媽媽調教得做事不用跟我商量了,讓她回家住上半年,豈不是嫁了別人我都還蒙在鼓裡?
我歎了口氣說:「既然你們已經決定了,我反對也是枉費的。」
如煙乖巧的把我放在床頭的香煙拿出一根,放在我唇上,幫我點燃了,才輕聲說:「我就是怕你反對,所以才到現在才告訴你。」
她是絕少主動幫我點煙的,一種強烈滿足感剎時間包圍了我。其實細想一下,她來深圳總要做事的,自己做生意總比跟別人打工好吧,至少不用看老闆的臉色行事。像如煙這樣的絕色女子,如果去打工,隨時還會有被劫色的危險。
我猛吸了一口香煙,問:「既然已經決定,我就只好支持你了,有什麼要幫忙的?」
如煙用手指在我胸口劃著十字,柔聲地說:「其實老公你本來就應該支持我的。」
「為什麼?」
「你自己說過的話,你忘記了?」
「我說過很多話啊!天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
「你以前就說過,無論我要什麼,你都會給我。」如煙說,「難道你已經忘記了?」
我確實是對如煙說過這樣的話,而且是很鄭重很認真地對她說的。男人在熱戀的時候,有什麼話說不出來?沒想到她把這話當了令箭。
我只好說:「我現在已經不反對你開服裝店了。」
如煙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開心的說:「這才是乖老公嘛!我要的,你都給我,我要開服裝店,你就該讓我開啊。乖老公,快給我的服裝店想個好名字,我還要找人做招牌呢。」
我強調說:「你的服裝店只許賣女裝!」
她笑著說:「當然,我只對女孩子的衣著有研究,男孩子的服裝我是一竅不通的。」
「我是怕你賣男裝被人吃『豆腐』。」我認真地說,「說實在話,我真的不喜歡你拋頭露面去做生意。」
「呵呵,我喜歡看你吃醋的樣子,很可愛的。」
我開始覺得深圳是個專門養奇怪女子的地方,可能是水土問題吧,如煙來深圳之後,我明顯的感覺到她的變化。連跟我說話的語氣,也似乎比原來多了一點別的味道,但我卻說不出那種感覺。
忽然想起住在隔壁的那個小妖精,我的心裡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往深處想,如煙跟我說話的語氣,竟開始有了商業的味道。
不是因為她將要從商,也不是因為我們討論的話題涉及商業,而是因為她跟我說話的方式。
竟多了一種彷彿是談判桌上才聞得到的味道。那味道雖然還很淡,卻已經足以讓我本來已經繃緊的神經又多了一重壓力。
今天她說要開服裝店,把我的承諾搬了出來。
明天她再把我的承諾搬出來的時候,又會是什麼?
5
如煙選中的店面環境位置不算太好,但店租還算便宜。在深圳,能找到月租才1800元的臨街店面,簡直就是個奇跡,難怪如煙這麼急就把店子租下來了。
店子不大,才15平方米,我幫她起了個名字,叫《寶貝女》。因為如煙本來就長得嬌小玲瓏,雖然已經23歲,但還是像個小寶貝似的活潑可愛。這樣的店名配她這個寶貝老闆是最合適不過了,何況她本身也就是我的寶貝。
如煙對這店名很滿意,高興地說:「這個店名讓人看起來很有親切感,每個女孩子都希望自己永遠是媽媽的寶貝。」
我笑道:「你是做年輕女孩子的衣服生意,不是做童裝。年輕女孩子不會再是媽媽的寶貝,只會是她男朋友的寶貝。」
「我是你的寶貝嗎?」
「當然,你一輩子都是我的寶貝。」我說。
「有時候我覺得做父母的都挺可憐的。」如煙忽然感歎著說,「辛辛苦苦養大一個女兒,到頭來卻成了別人的寶貝。」
她的話,似乎不無道理。我現在來深圳,從某個角度看來,其實就是來搶她媽媽的寶貝。女孩子終究是要嫁人的,她媽媽之所以希望她嫁在深圳,或許只是為了以後可以時常看一下自己的寶貝罷了。
如煙其實是一個依賴性很強的女孩子,小時候在家裡是千金寶貝,有父母寵著她,所以她凡事都依賴父母;跟我在一起之後,有我細心的照顧,依賴著我。
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她對我的依賴,從她的依賴中我得到了強烈的優越和滿足感。現在她回到父母身邊,她的那種依賴性又開始偏向於父母,這是最讓我感到恐慌的。
「你的父母雖然疼你,但卻陪不了你一輩子。」我說,「陪你一輩子的人是我。」
「是的,他們陪不了我一輩子,但我卻可以陪他們一輩子。」如煙說。
她的話說得沒錯,我忽然想起自己在老家的父母,以後等我賺夠錢買房子之後,一定要把他們也接來深圳一起住。
每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寶貝,而這寶貝成長之後,又給過父母什麼?
如煙的服裝店沒有請裝修工人,店子的裝修是我和她一家人共同完成的。儘管如煙的父母並不希望她嫁給我,但表面上跟我還是有說有笑的,而我則是抓住這個機會對他們大獻慇勤、討好有加。
她父親以前搞過裝修,所有裝修用的工具一應俱全,是裝修的主力。我和她弟弟則是幫工和跑腿,如煙和母親則負責把裝修用的東西買回來。
跟他們在一起有說有笑,幾天下來,我竟多了一種錯覺,感覺我已經是她家的一份子了。有時候如煙會故意當著父母的面牽著我的手和我說話,他們也當沒看見。
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如煙是故意的。她敢當著父母的面牽我的手,等於在明確地告訴父母,我就是她男朋友了。
而她的父母儘管不喜歡我,卻不敢直接給我冷眼,因為他們心裡也沒底,他們同樣害怕如煙任性起來會跟我一走了之。
裝修完工那天,如煙媽媽讚賞地對我說:「這幾天辛苦你了,如煙有你這樣的好朋友,真不錯。」
好朋友的定義跟男朋友的定義是兩回事,如煙媽媽表面上是在感謝我的幫忙,其實是想告訴我,他們只把我當成如煙的好朋友而已。
我有點窩火,如煙已經當著他們的面親熱的牽著我的手,他們居然還想裝糊塗。我到底什麼地方不好?不就是沒錢嘛!沒錢我可以賺的!
「伯母別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回敬說,「如煙在外面五年,也就我這『好』朋友了。開服裝店這樣的大事,我怎麼可以不來幫忙呢。」
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如煙她媽媽這麼不願意把女兒嫁給我,明知道我和她女兒一起工作了五年,現在又一起來深圳,那關係肯定是非比尋常,她怎麼還是不願意面對事實呢?
我跟如煙同居五年,可以說是老夫老妻了,現在卻要掉轉槍頭來過她媽媽這一關,這讓我感到很鬱悶。
這年頭一切都在變,變得讓人看不懂、猜不透了。我偷偷地對如煙說:「我真搞不懂你媽是怎麼想的。我這麼討好她,她卻還是不領情。如果是舊社會就好了。」
「舊社會怎麼了?」如煙不解的問。
「如果是舊社會,你爸媽知道你和我同居了五年,早拿槍逼著我跟你結婚了。」我說:「應該是他們害怕才對。」
「害怕什麼?」
「害怕我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啊!」
「一走了之又怎麼了?」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爸媽幹嘛要逼你?現在是你想拿著槍逼他們把我嫁給你吧!」
「糟糕,真是對牛彈琴。」
「你在罵我!」
「我沒有罵你啊!」
「你說對牛彈琴,就是在罵我!」
「我現在真的想找支槍。」
「幹什麼?」
「幹掉我自己。」
6
很多在深圳開服裝店的人都選擇在深圳的東門進貨,但如煙卻看不上東門的服裝。她選擇去東莞太平進貨。
太平是東莞市管轄的一個鎮,雖然只是一個鎮,卻比很多城市都要大得多、熱鬧得多。而且經濟發達,是珠江三角洲最大的服裝批發基地。
「東門的貨我已經看過了,不怎麼樣,所以我要去太平進貨,雖然路途遠一點,但值得。」如煙堅持要去太平,我只好尊重她的意見,畢竟服裝店是她開的。
太平離深圳有幾十公里,坐車要一個多小時。她是第一次去進貨,我不放心,便陪著她一起去了。
在太平的富民服裝批發交易市場,她一個一個批發點的看,看到合適衣服的就拿幾件,而我則負責幫她把買來的衣服裝在一個小車上拉著,像個跟班似的跟在她身後。
我對女孩子的服裝沒什麼研究,而她只相信自己的眼光,所以在整個進貨的過程我都沒給她任何意見。
店子是她開的,貨是她進的,她既然要做,就讓她自己發揮吧。
我們早上7點出發,在富民服裝市場逛足一整天,她是滿心興奮,精挑細選的進貨,而我則是痛苦不堪。
陪女人逛街本來就不是我喜歡做的事情,現在逛足一整天,辛苦不說,整個服裝批發市場都禁止抽煙,我拉著車跟在她身後,居然戒了一天的煙。
如煙在熱鬧擁擠的人流中穿插著跟人討價還價,她的身材嬌小,一融進人堆裡就看不見了,我拉著裝貨的小車,經常跟不上她的步伐,走丟了好幾次,都是她回頭找我的。
「你能不能跟緊一點?我們時間很緊的,今天我就要把開張用的貨全部拉回去。」
「我也想跟得緊啊!你沒拉車,可以左穿右插的走得飛快,我拉著車,根本趕不上你。這裡人太多了。」
看著熙熙攘攘的進貨人群,我開始明白中國提倡計劃生育的原因及其重要性了。人口多了,連逛街都遭罪。
在批發市場穿插了一天,如煙終於把開張要用的貨全部進好了。回來的路上,我想起那批發市場的人群,擔心的對她說:「我一個大男人拉著車子跟你來進貨,尚且吃力,如果就你一個人來,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今天是第一次拿貨,當然累了,整個店子的貨都在這裡。但以後就輕鬆了,我每星期來一次,都不會進太多的貨的,一邊賣一邊進。」如煙說,「這樣的話,店子裡的衣服就可以跟得上潮流。」
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她說的話我是半懂不懂,我擔心的只是她的身體而已,如果每星期都要來這裡擠一次人堆,我怕如煙的身體吃不消。
但看著她興高采烈滿懷信心的樣子,我又不忍心打擊她。她已經長大了,就讓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回到深圳的時候已經是晚上8點多,如煙的父母都在店子裡,貨一到,一家人就開始把服裝一件一件的拆封、分類、上架。我幫不上什麼忙,便先回家休息了。
今天實在是太累了,我洗了個澡,倒在床上,幾乎沒來得及把頭放在枕頭上,就已經暈暈睡去。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糊中感覺我的房間門好像有什麼動靜。
有賊?
確實是有人在動我的房間門,我聽到有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還有人拉了幾下門。我的神經馬上就繃緊了,現在的賊太猖狂了,半夜進屋盜竊還自帶鑰匙!
我忽然想到房東!這是一套三房一廳的房子,要到我房間來,必須經過客廳。能用鑰匙來開我房門的,除了房東還有誰?
房東是個美女!三更半夜來開我的房門做什麼?
有事找我難道不能光明正大的敲門嗎!幹嘛要用鑰匙?
我躡手躡腳的走到門後,輕輕抓住門上的把手,忽然把門拉開!
7
沒想到對方是把重心靠在門背上的,我忽然用力把門拉開,一個人就順著門背撞進我的懷裡。
我一下子防備不及,被撞得往後退了兩步,還沒來得及質問,對方就發出一聲大叫,緊接著「啪」的一聲脆響,我的臉上被人用力扇了一巴掌,半邊臉馬上就火辣辣的疼起來。
剛才為了嚇唬對方,我開門的之前並沒有亮燈,現在被人撞進來打了一巴掌,趕緊伸手去亮燈,燈是亮了,但我的腿上又吃了一腳,疼得我直冒汗。看清楚來人,卻是隔壁那賣保險的女孩子。
「來人啊!有賊啊!救命啊!」她一邊叫,一邊拳打腳踢向我身上打過來。
我都沒叫救命,她倒先叫起來了。
我奮力抓住她雙手,叫道:「是我!別亂叫!」
我確定她是喝了不少酒,臉紅得像關公似的,半閉著眼睛,她醉態可恭地看著我問:「是你!你是怎麼到我房間裡來的?你怎麼會有我房間的鑰匙?想幹什麼?想欺負我?想強姦我?」
她的雙手雖然被我抓住,但雙腳卻沒閒著,一邊像機關鎗一樣向我提問,一邊舞動雙腿向我踢來。
我閃開她的「少林腿法」,用力把她按到牆上,氣憤地說:「這是我的房間!」
「胡說!這是我的房間!」她掙扎著,大聲分辯說,「我有鑰匙!我用鑰匙開門進來的!」
「你這個強盜,這是我的房間!你用鑰匙開門沒錯,但這門不是你用鑰匙打開的,是我給你開的!」我簡直被她氣瘋了。
「你的房間?我分明是用鑰匙開的!」她依然是半閉著眼睛。
「是你用鑰匙來弄我的房門,我聽到動靜才跑來給你開門的!你睜大眼睛看清楚啊!我求你了!」為什麼我每次碰上她都這麼倒霉!肯定是我上輩子欠了這傢伙什麼東西,她今生是來討債的。
「你房間?我為什麼要跑到你房間來?」她張嘴就是一陣難聞的酒氣,幾乎把我熏昏。
我覺得跟喝多了酒的人講道理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天知道你為什麼要跑到我房間來!你這個強盜!」我看到她手上的鑰匙,便一把搶過來,拉著她往外走去。
「你搶我的鑰匙幹什麼?你要拉我去哪裡?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她一邊掙扎,一邊使勁踢我,卻敵不過我的力氣,被我拖出了房間。
我忍著疼,把她的房門打開亮了燈,將她丟在床上,說:「看清楚!這才是你的床!」說完,我把她的鑰匙放在桌上,回到自己的房間。
照看鏡子,我的左邊臉上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的掌印,線條清楚,顏色紅潤。再看看腿上剛才被她踢的地方,青了一大塊,腫了起來。她穿的是尖頭皮靴,幸好沒有踢在要害,不然的話真有可能要斷子絕孫。這傢伙出手可真重!
跟如煙去進貨本來就很累,睡得正香的時候卻被隔壁的冤家闖進來一輪拳打腳踢,把我的好夢打斷了,這女人是我的剋星,我只好自認倒霉。
隔壁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讓人聽得煩躁。我懶得去管別人的事,把床單蒙在頭上,打算再續前夢。
半夢半醒之間,又聽到敲門聲。
我知道肯定又是隔壁那冤家來討煙。我的煙也不多,不能再被這強盜搶劫了!於是便裝睡不去開門。
房門又被輕輕的敲了幾下,伴隨著敲門聲傳進我耳朵的,還有她隱約的哭聲。
一個女人用淚水來敲我的房門,我還能怎麼樣?
我一聲長歎,從床上爬起來,拿起床頭的煙,把門打開。
門外,她的酒意依然寫在臉上,卻被淚水洗滌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我真不敢相信,剛才對我大打出手的人就是眼前這梨花帶雨的可人兒。
女人的美麗,是不是因為她們的流淚?
流淚中的女人都是美麗的,這樣說似乎有點殘忍,但至少這一刻我有這種感覺。我歎了一口氣,把手中的煙遞給她。
她卻沒有接過我遞給她的煙,只是抬頭看著我,小聲說:「能不能借你的肩膀讓我靠一下?」
「你說什麼?」我以為我聽錯了。
「能不能借你的肩膀讓我靠一下?」她的聲音忽然之間就充滿了無奈,帶著一種讓人心底刺痛的黯然,「我真的好累。」
8
我忽然又想起了李欣。
五年前生日的那個夜晚,李欣把我帶到碧波湖邊的時候,也曾經用同樣的表情跟我說過同樣的話。
有時候我不太明白,人生一世到底是為了什麼?世間總有各種各樣能讓人累的事情,女人累的時候,可以隨便借個男人的肩膀來靠一下。男人呢?男人累的時候又找誰的肩膀?
我的肩膀,只屬於如煙。看著漂亮鄰居無奈的表情,我輕聲說:「對不起,我的肩膀,只屬於我女朋友的。」
她那帶淚的目光看著我,彷彿不相信我竟如此吝惜。
我不敢再和她的目光對視,低著頭安慰道:「你喝多了,擦乾淚水回房睡覺去吧,一覺醒來,你就會發現,明天的太陽是新的。」
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哭,但我相信她是個堅強的女孩子,哭過了就沒會沒事的。
有時候我覺得哭,並不是件壞事,心裡的鬱悶和痛苦都可以通過哭發洩出來,傷心的事也很容易被淚水沖洗乾淨。
痛苦的或許是哭不出來吧。
她沒有理會我的話,只是默默的從我的煙盒裡抖出一根香煙,慢慢的放在唇邊。我趕緊把火機拿出來幫她點燃。
她深吸了一口,藉著裊裊上升的煙霧問:「你覺得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麼?」
我並不習慣半夜三更站在門前跟女人討論人生,但卻不能這樣自私的把她關在門外,只好說:「這個問題,本來就很難說得清楚,這要看你在乎的是什麼了。」
「我不要聽這麼飄渺的回答。」她看著我,吐著煙霧,「能不能說得實際點?」
我自問已經說得很實際了,人本來就是這樣,你在乎的東西失去了,才會覺得痛苦,痛苦和在乎是成正比的。她既然對我的回答不滿意,我想了一下便說:「幼年喪父,中年喪偶,老年喪子,這算是人生最苦的三件事吧!」
她的眼淚,又流了出來:「知道麼?我出來工作兩年,都是在做保險推銷,受過不少人的冷眼?被不少男人調戲過?」
我搖頭,女孩子出來打工,本來就不容易,做推銷員,就更不容易。這女孩子頗有點姿色,就算在推銷過程中被人調戲一下,也不是什麼意外。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輕擦著眼淚說。
我直覺她是在罵我,我也是男人,我不是好東西,她借我肩膀幹什麼?
「在我心裡,這世界上只有一個好男人。」她說著,剛擦乾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這好男人該不是指我吧?我自問真的是個好男人,至少我從來沒有想過佔她什麼便宜。
「這世上除了我爸爸,再也沒有好男人了!」她哽咽著說:「我這兩年出來打工,做得這麼辛苦,只不過是想賺多點錢給他治病。」
「什麼病?」我問。她在傷心中,就算一竿子打死天下男人,我也懶得跟她計較了。
「肝腹水。我姐姐晚上打電話來說我爸去世了!我明天一早就要趕回老家去。」她一臉的傷心失望,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會覺得累,為什麼會哭得這麼傷心。一個女孩子為了賺錢給父親治病而在外打拼,到最後卻發現自己的辛苦並沒有延長父親的壽命,那種悲痛和失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為自己剛才的吝惜而後悔:「你想哭,就在我肩膀上哭個夠吧。」
我剛說完這句話,她就把臉埋進我的胸口,放聲哭了出來。
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讓她盡情的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她哭不出聲來,我才對她說:「之前你問我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麼,現在我告訴你吧。」
「你說。」
「人生四大苦,生、老、病、死。生是排在第一位的,而死排在最後一位。」我輕輕的把伏在我肩膀上的她推開,她壓得我的肩膀有點疼了。
「所以活著並不一定就是快樂,死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值得悲哀的。」
「這是什麼觀點?」她不解的問。
「你別管這是什麼觀點,你認真想一下,或許就可以明白了,人生在世,一切都要順其自然,無論你怎麼哭,你爸爸都不會活過來。」
「我知道!知道!」她說著又哭起來,「我只是想哭!」
無論誰在失去親人的時候,都是痛苦的,我發現自己是一頭豬,我根本不該在這時候跟她研究什麼生老病死的問題。
忽然又想起李欣,她走的時候,我竟沒有流半滴眼淚。
難道我就不痛苦嗎!
或許,我只是個無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