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布在火車站的長椅上度過了一夜。深夜的火車站,是這個城市唯一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地方。這裡有裝滿貨物的麻袋,散發著奇怪味道的箱子,無家可歸的乞丐,滿地的煙頭,垃圾,不知從哪裡飄來的汗臭,散落在椅子上的昨天的報紙,看上去永遠都那麼髒的各色旅行袋,票販子,小偷,殺人犯,兩三個巡警,僵硬冷漠的大廳廣播,心情總是很糟的售票員,流著鼻涕的小孩,隨地大小便的小孩,哭得稀里嘩啦的小孩——現在林布就和它們睡在一起。候車大廳永遠不會安靜下來,燈光永遠不會熄滅,永遠都有人在她的周圍走來走去,林布因此產生了一些安全感。但這些安全感並不足以讓她睡個好覺。她只是不再顫抖,不再發瘋了似的奔跑,不再將身體蜷縮成一團。她知道自己逃不過去。也知道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付斯和趙菲菲一定已經死了,警察或許正在文殊院裡勘察現場,那個服務員一定會把自己的身份證號碼交給警察,不久後,他們就會來找她,問她一切是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要怎麼對他們說?說這些都是被女鬼害的?說他們必須一個一個地死掉,來償還前不久無意犯下的錯誤?說所有的人都已經死了,屍體都在學校的寢室裡腐爛變臭,還有一個已經身首異處?說最後一個只剩下她了,求他們別讓她單獨呆著,否則她會死在警察局裡?不,他們不會相信她的。他們會把她當成神經病,妄想狂,然後送進精神病院。最後,她會死在那裡,作為一個普通的瘋子。
這就是我的命運嗎?她越想越感到絕望和孤獨。就像一個正在遭受苦難的隱形人,走在人群中,卻沒有人看見、聽見,她只是一個人在受苦,然後無聲無息地死掉。
心臟附近一股酸痛緩慢地升上來。但是不能哭。她知道自己一旦哭出來,就再也停不住了。她翻了個身,試圖用身體的動作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那的確是有用的。幾個翻身之後,她終於陷入了混沌的彷彿隨時都會醒來的睡眠。
這一夜沒有發生什麼事。除了恍惚中不斷聽到嘈雜的腳步聲和廣播的聲音。有孩子在哭叫,讓她心煩。有幾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會躺在硬的長椅上,頭下枕著一疊報紙。她總覺得自己是睡在寢室的床上,只是床板很不舒服。快天亮的時候她忘記了這些,徹底,連任何聲音也吵不醒她了。
同樣的這個晚上,在校園裡,一條隱蔽的小路上,一前一後走著兩個人。他們始終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對於後面那個男生來說,這樣的距離,是為了保證他不被前面的女生發現。他在跟蹤她,並且已經跟蹤很久了。今天晚上,他似乎有種預感,好像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將要發生。因為剛才躲在暗處觀察她時,他看見了她臉上那種得意的,又似乎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料想得沒錯。幾個小時後,那件事情真的發生了。他沿著原路返回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既說明一切,又讓人難以猜透。他緊緊地抓著一個背包,看起來,那裡面的東西對他十分重要。他必須找到他們,但他們現在又在哪裡呢?
那時,天正在慢慢亮起來。
當天完全亮起來的時候,林布再次被一個小孩的哭聲吵醒。這次她再也睡不著了,因為候車大廳裡已經擠滿了趕早班車的人。有人正奇怪地看著她。她迅速從椅子上坐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匆匆離開了這裡。
當她站在出站口處,看著人潮湧動的站前廣場,她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願望。
我要回家。她不知不覺蠕動著嘴唇,說了出來。這個時候,她哪裡也不想去。如果我真的要死,她想,就讓我死在家裡吧。然後,她伸手去摸身上的錢,但這時卻發現,原本裝著錢包的口袋,現在什麼都沒有。空了。怎麼會!她慌忙去摸另一邊的口袋,但那裡只有一串鑰匙。而身上,除了這兩個口袋,再也沒有其他的地方可以放錢包。她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然後坐在站前的台階上,傷心地哭了起來。
這段時間裡,她想了很多種辦法。比如逃票,借錢,甚至想到了也做一回小偷。但最終,當她擦乾眼淚,站起來,向公交車站走去。她要去的地方,正是她永遠也不想去的——203寢室。就在寢室左邊桌子的第三個抽屜裡,有一張銀行卡,卡上還有一些錢,足夠她買到回家的火車票。做出這樣的決定是艱難的,但她已經走投無路。只要能回家,做什麼都行。於是,她懷著這樣的心情,第一次向陌生人借了一塊錢,坐上了開往學校的21路車。
開門,打開抽屜,拿卡。只要幾秒鐘就好了。只是幾秒鐘而已。她握著手裡的鑰匙,反覆對自己說。
但一個小時以後,林布站在寢室樓下,拿著鑰匙的手卻仍然止不住的顫抖。她離開這裡已經三天了。她幾乎可以想像這三天中,床下的那兩具屍體正在如何腐爛著……余海雲和David死了多久?5天?7天?
當她一步一步向樓上走去的時候,腦子裡出現的就是那樣的畫面。她仍然堅持走到203門口的原因,是她繼而又想到,她不會看見那樣的兩具屍體,因為它們都在床板下面。於是她開始深呼吸。拿出鑰匙。把鑰匙插進鎖孔。向右扭動。猶豫了兩秒鐘。然後突然大力推開門,準備在最短的時間內衝進去,再跑出來。
但她卻在門口站住了。寢室裡沒有她想像的那個場景。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掛在燈管上的一個東西。它正在空中蕩來蕩去。
那是一個人頭。婁天亮的人頭。
其他的,林布還沒有機會看到,她只是尖叫了一聲,然後眼前突然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冰冷的水泥地面和一陣一陣的惡臭也沒能讓她甦醒過來。但恍惚中,她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聲音很熟。會是誰呢?可她覺得很累,甚至沒有睜開眼睛的力氣。那人叫了幾聲,又開始用手推她。這一次,她終於醒了。
可是,眼前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無論怎麼努力,也看不清他的臉。那個聲音說,快點,我們快跑。說完,她感到自己被人從地上拉起來,然後就往門外跑去。奇怪的是,她好像失明了一般,什麼也看不見。但她卻能感到,他們正在走廊上,然後又到了樓梯,現在,他們已經站在寢室樓下的道路上了。
為什麼要跑?她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
他們追來了。前面拉著自己的人說。
這時,她才猛然想起,剛才自己暈倒了,以及,暈倒的原因。是啊,要趕快跑。她幾乎就能感到,後面正有兇惡的東西追來。她加快了腳步,但怎麼跑也沒有前面的人快。可也沒覺得累,好像這樣一直跑下去都行。腳下的路彎彎曲曲,一開始,她還能知道,是在學校裡,到了後來,她根本弄不清楚到底身在何處了。只感覺她在不停地拐彎,上坡,下坡。
現在到哪兒了?
到魯巷了。
她很驚訝。魯巷,離學校已經很遠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問,現在呢?
到北郊了。
從魯巷,到北郊,他們似乎一直在往北走。難道要一直跑下去?身後的感覺仍然在緊追不捨。她不能停歇,她的手正被緊緊地拉著。又過了一會兒,她再問,現在又是哪兒?
但拉著她的人卻突然停下來。好了,現在他們追不上了。
她鬆了一口氣。太好了,終於擺脫了。謝謝。對了,你是誰呢?
你怎麼會不知道我是誰?
聲音有點熟。但是,我現在什麼也看不見。
看不見,你可以摸啊。
林布最先摸到的,是那雙冰涼的手。她有點奇怪,一個跑了這麼長時間的人,手為什麼會如此冰涼?這人的手心裡,好像還剛有些黏黏糊糊的泥土狀的東西。然後,她順著手往上,摸到了手臂。手臂同樣冰涼,摸上去好像很結實,看上去好像經常運動的樣子。從手和手臂的高度,林布估計他身高應該在一米八左右。她的手繼續沿著手臂向上,同時,她又問一遍,我們現在在哪兒呢?
當那個聲音說出「北郊陵園」的時候,林布的手剛好摸到了脖子。在一種既奇怪又熟悉的觸感之後,她駭然發現,脖子的上面,是空的。沒有頭。
林布猛地從地上坐起來,胸膛快速起伏著,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是在做夢。然而,當她抬起頭來,看見寢室上空懸掛著的人頭時,又好像仍然在那個惡夢裡面。她不可抑制地尖叫著,用手扶著地面向後退著。當她終於退到204寢室門口,背後被牆抵住,無路可退的時候,她終於完整地看清了寢室裡的場景。
到處是血。暗紅色的血散發出刺鼻的讓人幾乎瀕臨崩潰的腐臭味道。她最先看到的是余海雲。脖子和臉的皮膚上到處是暗綠色的斑點。再然後她看見了David,這個死在夢中的毫無傷痕的人,他的身上,臉上,手上,到處是被刀捅過的洞.少量的暗紅色液體從裡面流出來後,迅速在這些肌肉外翻的洞旁凝固起來.
期間,她曾經用眼角幾次掃過燈管上掛著的人頭。當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看清它的時候,險些又暈過去。
於是林布認為躺在最遠處的屍體一定是沒有頭的婁天亮。但她錯了。那個屍體上,分明有頭,而且,從身形上看,是一個女生。她膽戰心驚地猜測著,是趙菲菲嗎?不對,趙菲菲是披肩的長髮,而地上這個女生卻是短髮。如果不是趙菲菲,那會是誰?屍體的臉正側向窗戶,從林布的這個角度,完全看不清楚。
她想過去看看。而且這個願望越來越強烈。即使那必然會踩著滿地惡臭的血跡,經過余海雲和David的屍體,經過在空中蕩來蕩去的人頭,她也想去看看。然後,她就真的靠著牆站起來,確定自己不會再跌到之後,慢慢地,急促地呼吸著,向那具不知名的女屍靠近。
她踮著腳,從那些慘不忍睹的屍體上邁過,一步一步,越是靠近,那種熟悉的感覺越是強烈。直到最後,她在那具女屍的旁邊停下,然後,看清了那張臉。頓時,林布的腦中嗡的一聲爆炸開來,全身彷彿被電流穿過般戰慄不止。
劉簡!怎麼會是她?
此時,林布忘記了地上的屍體,忘記了掛著的人頭,滿地的鮮血,她的眼睛直至地盯著地上的劉簡,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劉簡,她不是掉下冰川了嗎,那個裂縫又深又長,絕對不可能生還。她現在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她的左胸正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臉上、身上,都是一片刺目的紅色。一把尖刀正丟在旁邊的地上。除此以外,和其他屍體不同的是,她的身上再沒有多餘的傷痕。
但更加觸目驚心的,是屍體旁的一行血字。
把周傑倫的CD帶去雪山,放給我聽。否則我不會放過你。你也逃不掉詛咒!
血字的旁邊,是一張CD……正是那天簽售會,她和Mafalda都帶去的——周傑倫的《七里香》。
林布彷彿感到,Mafalda此刻就在她的身後,冷冷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如果……如果把CD帶去雪山,完成Mafalda的心願,是不是……就可以放過她了?她顫抖著,將地上沾滿了鮮血的CD撿起來,然後迅速作了一個決定。
她要去雪山。因為,她要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