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失敗。儘管答案是肯定的,他們卻尤自在心中問著,我們失敗了嗎?他們不願意承認失敗,或者說是不願意承認,自己腳下踩著的正是死亡的陰影。
海報已經消失了,如同它的出現一樣無聲無息。婁天亮將它帶來,它又將婁天亮帶走。這是一個怎樣的循環,非完成它不可嗎?他們知道這種消失意味著什麼。就像余海雲一樣,海報在事後便消失在空氣裡,直到下一次……它一直像路標一樣將他們引入危險。
「我們失敗了。」最終,趙菲菲無力地承認了這點。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十足的把握,而現在,更是無從得知究竟問題出在哪裡。但這個問題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他們既不可能使婁天亮死而復生,也無法再重新進行一次。就像婁天亮那時說過的,人數已經不全了。對趙菲菲來說,這時就算再找兩個,她也沒有勇氣再進行第二次。她開始後悔,不該冒這個險,進行什麼儀式。
她無助地哭起來。過去,她是他們的希望,現在,她自己也不知道希望在哪裡。付斯沒有去安慰他,因為他也同樣心煩意亂。只有林布反而平靜下來,在驅鬼儀式中她心裡所想的事現在看來終於變成了事實。看著面前慌亂的兩人,她的心裡竟然產生了些憐憫,彷彿她已經是一個死去的幽魂,現在只不過是看著他們步自己的後塵而已。她不感到恐慌,也不感到煩亂,她甚至對地上那具婁天亮的屍體無動於衷。她不擔心自己的未來,這是此時她和他們最根本的不同。
看著兩人哭夠了,也沉默夠了,她說:「我們現在要把屍體處理掉。」
那平淡的語氣讓趙菲菲不禁抬起頭來看她。於是她看見了林布臉上那異乎尋常的冷靜。她呆了一呆,神情恍惚地說:「怎麼處理?」
林布知道這是個難題,那畢竟是一百多斤的重量,要從六層樓高的天台上抬下去,還是很有難度的。而且,血跡一定會弄得樓梯上到處都是,清理起來也很不方便。她在天台上轉了一圈,邊走邊看,最後,在一側的欄杆處停下,她站在那兒,回頭看他們。
「扔下去。」她說。
付斯和趙菲菲幾乎就要懷疑自己的耳朵,他們張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你……說什麼?」付斯感到呼吸都有些不順暢。
「扔到樓下去。下面剛好是那片樹林。之後我們可以就地埋起來。」
「但是……怎麼能這樣……」
林布沉默了一會,然後看著婁天亮的屍體說:「我問你們,他已經死了吧?」
付斯和趙菲菲看了一眼之後,就別過臉去,不敢再看。
「流了這麼多的血,呼吸也沒有了,身體早就變得冰涼。你們應該知道割斷頸動脈,會在多長時間內死亡。現在,他只是一具屍體。」林布將視線挪到兩人的臉上,「除非你們能想到更好的辦法。」
趙菲菲本來想說,我們可以抬下去,但她很快和林布一樣想到,要實現它的確很難。她用詢問的眼神看了看付斯,發現他也正皺著眉毛,同樣沒有任何主意。於是,兩人最終只有點頭同意。
「好,現在我們把他抬到欄杆邊上吧。」林布說。
這是他們第一次幹這種事——把一個人,儘管是一個死人,從六層樓高的地方扔下去。當趙菲菲和付斯抓住婁天亮的胳膊和腿時,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做這個。他們的心臟跳得很快,胸膛不住地起伏著。他們覺得自己好像在謀殺一個剛剛喝醉了酒的人。儘管婁天亮的死與他們沒有關係,但他們仍然產生了一種不可抑制的罪惡感。
短短幾米的路程因此變得十分漫長。當他們三個終於把屍體抬到目的地,並把頭和肩膀伸出欄杆外懸在空中的時候,那一刻終於要來臨了。
「我們……真的要那麼做?」趙菲菲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嗯。」林布沒有看她,只是點點頭,「開始吧。」
付斯沉默地抬起屍體的下半身,一點一點往欄杆外面送著。最後一刻,趙菲菲的手並不在屍體上面。她無法忍受,退到了後面,雙手捂著臉,又哭起來。
在她的哭聲中,他們聽見樓下傳來轟的一聲巨響,同時還有樹枝斷裂的聲音。以前,付斯曾經不小心把裝滿書的袋子從家裡的窗台上碰掉,現在他覺得,這聲音和那時居然也沒有什麼不同。這時他才真切地感到,婁天亮是真的死了。
考慮到最近陰雨連綿的天氣,他們並沒有認真清理天台上的血跡。也許明天傍晚又會下一場雨,將這裡沖得乾乾淨淨。接下來,該掩埋屍體了。
樹林並不是很大,但樹木卻遮住了夜晚僅有的一點光線。到處是形狀不明的黑影,好幾次,他們以為某個影子就是,走過去一看,卻是塊石頭。他們感到屍體就在附近,但一時竟找不到,這不得不讓人有些慌亂。付斯再次想起關於趕屍的傳說,頓時感到渾身發冷,手腳顫抖個不停。趙菲菲的手被他拉著,於是這種情緒也傳染了過來。他們跟在林布的背後,越走越慢。
林布也感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對兩人說:「用腳四處探一探吧。」說著,便伸出腳去,在落滿樹葉和雜草的地上邊走邊踩著。付斯和趙菲菲猶豫了一下,也照著樣子踩起來。
雜亂而躁動的聲響在樹林裡迴盪了一陣之後,突然聽見林布說:「找到了。」
一個黑影就在他們腳下,如此之近,讓人猝不及防。付斯和趙菲菲看著那團黑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是一個人。怪不得剛才一直找不到……
因為那看起來已經和剛才完全不一樣了。看了半天,趙菲菲顫抖著說了一句話。
「頭在哪裡?」
這團形狀模糊的黑影,已經看不出哪裡是頭,哪裡是腳了。不知道婁天亮的屍體從樓上掉下來的時候,究竟經歷了什麼事情。
「別看了,」林布說,「趕快挖坑吧。」
於是付斯連忙將各種殘忍血腥的聯想從頭腦裡驅逐出去,然後拎起剛才一樓收發室裡找來的鐵鍬——為此他們打碎了收發室的窗戶玻璃,選了一塊空地,開始一下一下地挖起來。因為鐵鍬只有一把,林布和趙菲菲幫不上忙,只有站在旁邊等待。
樹林裡空氣潮濕而陰冷,樹木散發出一股獨有的味道,聞起來讓人發悶。樹木在白天製造氧氣,晚上製造二氧化碳,這好像是初中植物課上的內容。林布能夠想像樹木的呼吸。空氣經過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葉片的纖維,那一個一個的小洞,吸進,呼出,永不停止。婁天亮的屍體很快就將變成這些樹木的肥料,化成它們生命的一部分,永不停止地吸進,呼出。這麼想著,她覺得自己的心愈加麻木起來。如果生命可以被這樣理解為一個怎樣都無所謂的循環,也就沒有什麼恐懼可言了。反正,不是這樣,便是那樣。
而付斯卻恰恰與林布的心情相反,他越是感到婁天亮的今天可能就是自己的明天,就越不想讓它實現。兩個搬運余海雲屍體的人都死掉了,接下來的一個就是他自己。如果每個人都要死,他感到自己也許會比其他人先走一步。想到這裡,他突然一陣傷心。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但我卻要死了。他在為婁天亮挖掘墳墓,卻好像自己也要長眠在這裡……
半人高的坑需要挖很長時間。
最後,付斯喘著氣從坑裡爬上來,擦著臉上的汗說:「好了。」
這個坑看起來還是太小,但放下一個人應該是足夠了。尤其是,一個死人。完成了這些工作,他們開始動手去抬地上的那個黑影。一時卻沒有人敢伸出手去。誰知道這具屍體變成了何等噁心的形狀?猶豫了很久,他們終於還是採用了那個老辦法——用腳。他們小心翼翼地用腳撥弄著地上的屍體。
付斯說:「這是腳。」
但林布按照相反的方向伸手去摸時,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她撲了個空……頭,不見了。
這怎麼可能?她急忙用手繼續摸著,然後,摸到了肩膀……順著肩膀再往上摸……
她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向後退了兩步。付斯和趙菲菲嚇得往後退去,他們看著地上的屍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頭……」林布的聲音顫抖個不停,「頭……沒有頭……」
付斯和趙菲菲大驚,頓時感到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是不是……摸錯地方了?」付斯戰戰兢兢地問。
林布拚命搖了一下頭,但想起他們根本看不到她的動作,於是又開口說:「不是……我摸到肩膀了……肩膀上面……的確沒有……」
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讓人膽戰心驚的過程。當她順著肩膀往上摸去時,她摸到了黏黏糊糊的血,再然後……只是一瞬間的時間,她就明白了那是什麼。
那是婁天亮被扯斷的脖子,上面沒有頭。
她想吐,但又吐不出來。
至於付斯和趙菲菲,儘管沒有親眼看到,但他們也可以想像,那是一副怎樣的場景。他們被這樣的場景嚇到了。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們可以忍受的極限,而他們卻又不得不待在這裡。
怎麼辦?他們都在想,怎麼辦?
「我們……找一找?」付斯猶豫著開口,但他說完之後,發現自己也沒有這個勇氣。
「算了,」他又改口道,「還是……先把這個放進去吧……」
他說的是地上的屍體,沒有頭的那部分。儘管林布知道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但她已經不敢再碰一下那個恐怖的東西。付斯見狀,知道這件事只有自己來做。於是他抓住屍體的雙腳,盡量不去想沒有頭的事,用力向坑裡拖動。最後,只聽一聲悶響,屍體終於掉了下去。付斯向坑裡看了一眼,這時便看見了那沒有頭部的上半身,頓時感到毛骨悚然。他連忙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那……埋不埋?」他看著她們說。
林布和趙菲菲也沒有主意。找不到頭,那是埋還是不埋呢?如果頭還在樹林裡的其他地方怎麼辦?
「還是……找一找吧。」林布說。
但這樣找肯定不是辦法,三人商量了一陣,最後決定一起到收發室去找找看有沒有手電筒。後來,他們翻進了收發室,也的確找到了手電筒,但是……手電筒裡面,卻沒有電池。這真是一個諷刺。現在這個時間,到哪裡去買電池?
最終,他們只有帶著沒有電池的電筒,回到樹林裡。問題再次擺在了眼前。是埋,還是不埋?
他們一籌莫展地在地上坐了很久。土裡不斷上升的濕氣更讓人心情煩亂。
「這樣吧,」最後,付斯說,「五點多天就亮了,可以看得更清楚些,而且那個時間估計也不會有人經過。我們等到那時候,仔細找找,如果找不到……我們就先把這個埋了。」
他們不敢想像,如果找不到,那會是什麼原因……
付斯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反正,我們都這樣了。」
這最後一句話打消了林布和趙菲菲心裡的所有顧忌。的確,都已經這樣了,即使再發生些什麼,又能如何呢?
他們在黑暗中靠著樹幹,看著身邊模糊不清的各種黑影,感覺像在夢裡,連疲憊感也是那麼的不真實。他們守著這具屍體,並因此而不能回到溫暖安全的地方去。但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即使是屍體也變得習以為常。過去,林布很不能理解那些在太平間裡工作的人,他們是怎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做著搬運屍體的事?現在她終於有了相同的體會。人的適應能力真的不可估量,因此世界上才得以有各種各樣的人,做著各種各樣的事。太平間工作的人是這樣,在亞馬遜捕捉鱷魚的人也是這樣。剛才自己摸到過屍體上被硬生生扯斷、露出各種殘破組織的脖子,但外科醫生何嘗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林布這樣胡思亂想著的時候,付斯和趙菲菲也同樣如此。他們已經沒有力氣繼續交談,只有默不作聲地等待著天亮後那微弱的光線。
然後,才知道怎麼辦。
兩個多小時的時間在艱難的等待中流逝著。當他們終於看清楚對方的輪廓時,樹林裡的黑影正在逐漸地變成深藍色。可以分清草地和石頭了,可以看見樹皮粗糙的表面了,可以看見……自己的身上、手上沾滿了血跡。現在是時候了。他們用手支撐著身體,從地上站起來。沒有交談,也沒有任何疑問,他們清楚自己要做的事,並且正在做著。
他們先是在屍體原先掉落的地方尋找。地面十分雜亂,散落著一些樹枝,地上的草明顯被重物壓扁,血跡使部分土地變成異樣的深色,但他們第一眼看到的,還是蒙在婁天亮眼睛上的布條。它從頭上掉下來了,頭卻不見了蹤影。接著,他們以這裡為起點,繼續向四周搜索。林子裡的各個角落已經被早晨的光線照得清清楚楚,但他們仍然一無所獲。
可是,頭為什麼會無緣無故消失?他們極其有限的推理能力沒有給他們帶來幫助。不過他們也想到,既然他們沒有找到,那別人就一樣不會找到。這讓他們稍稍地放下心來。
他們於是回到了原地。付斯說:「還是先埋起來吧。」
只是,當他拿起鐵鍬,正準備把土重新放回坑裡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抬頭看了看天空。
就這樣,他看見了,樹枝上掛著的一個黑影。接著,他又仔細看了兩眼,並且看清了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