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紅色……不,是一個紅色的影子……在窗外,暗無燈光的夜晚,影子顯露出一種凶險的紅。暗紅。暗得彷彿有什麼在其中隱隱流動的紅。婁天亮猛地回過頭去!然而窗外卻是漆黑一片,什麼也沒有。他的雙腿一陣發軟,跌坐在男生身後的椅子上,但視線卻一刻不離開男生的電腦屏幕。
電腦再一次被重啟。
婁天亮又看到了它。這一次,他看得更為真切,不僅看見了紅裙子,還看見了……那一頭熟悉的栗色卷髮……看不清臉……也許,根本就沒有臉……
當電腦第三次重啟的時候,它不見了。
是不是因為網吧老闆剛才說了那樣的話,於是產生了幻覺?婁天亮在心裡安慰著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問問那個男生。
「同學。」他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男生回過頭來。居然……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一樣。他看著婁天亮,眼睛卻不住地瞟向他身後的窗戶。
「有……事嗎?」他的聲音顫抖得比婁天亮還要厲害。
「我想問一下……剛才……你在電腦屏幕上……有沒有看見……什麼人?」
男生臉上的肌肉明顯抽搐了一下,他突然伸出手,將婁天亮拉近,然後低聲在他耳邊斷斷續續地說:「你也看見了……我剛才一直重啟機器,就是為了讓你看見……從你進來開始,她一直就在外面……看著你……」
婁天亮的頭皮一陣發麻。他不敢相信,他真的碰見了那種事。男生和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仍然不時地去看窗戶,好像那裡隨時都會伸出一隻手,抓住他的脖子。冷汗如同潮水般從他的後背、額頭湧出,沒多久,身上的T恤就被汗水浸透,和皮膚粘在一起。
網吧老闆仍然若無其事地坐在電腦前忙著聊天,彷彿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婁天亮突然覺得,這個怪異的網吧老闆似乎也有問題。
他頓時感到這個網吧不能再待,於是立刻站起來,到櫃檯結賬。找錢的時候,網吧老闆冷笑著對婁天亮說:「這麼晚了回去,當心走夜路啊。」
婁天亮忍不住對他大吼一聲:「關你什麼事!」就快步走出門去。
但實際上,婁天亮真的害怕一個人走夜路。他剛走出網吧,背後一股冷風吹來,便讓他頓時心生悔意。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那個網吧了。他走了幾步,便一頭鑽進網吧前面不遠的一個錄像廳。錄像廳裡的人比網吧裡的人要多,但是燈光要比網吧更加昏暗。婁天亮挑了一個人多的地方,坐下來。
錄像廳裡放的其實是DVD,空調正開著,而且禁止抽煙。不斷地有人從一個廳換到另一個廳,每進來一次,門口的服務員手裡的手電筒便會亮一下。對於這樣的環境,婁天亮稍稍有點安心。也許是錄像廳的沙發過於舒服,儘管剛才在網吧看見的紅色影子仍然不時出現在腦子裡,婁天亮還是產生了朦朧的睡意。他的眼皮漸漸開始變得沉重起來。就在他似睡非睡的時候,臉上突然有點癢。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他臉上拂來拂去。他用手揮了幾次,但每次都撲了個空。
那是什麼……婁天亮在一片混沌之中模糊的想。讓人厭惡的感覺。蜘蛛網?頭髮?他感到再也無法忍受的時候睜開了眼睛,卻什麼也沒看見。這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基本上半躺在了座位上。他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又想繼續睡,這時他聽見啪的一聲,鑰匙從口袋裡掉在地上了。然而腳下卻漆黑一片。他先是用腳四處探了探,沒聽見任何聲音。他想,大概是掉到座位下面去了。
於是,他彎下腰。第一眼卻並沒看見鑰匙,他看見的是……兩隻腳。女人的腳。紅色的裙邊垂在小腿上,兩隻腳並得嚴嚴實實,整齊到詭異的程度。
錄像廳裡的燈光是那麼昏暗,然而這兩隻腳不知為何卻顯得如此鮮艷。鮮艷的紅色,藍色的指甲油……
是在網吧看見的那個……頓時,像有什麼猛然間擊中了心臟般,他感到一陣耳鳴,巨大的恐懼感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彷彿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就在出事的前一天,Mafalda還問過他,天亮,我的指甲油好看嗎?
……
「我的指甲油好看嗎?」一個聲音陰冷地在背後響起。
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滾落下來。就在我背後,他想。就在我背後。
那時,正專注於幕布上播放的影片的人們,被一聲驚恐、絕望的號叫嚇了一跳。當他們紛紛扭頭尋找聲音的來源時,只看見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穿過一排又一排的座位,逃命般飛奔而去。
他在巷子裡沒命地跑著,不知跑了多遠。當他在路邊停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時,發現天已經濛濛亮了。再然後,他發現鑰匙丟在了錄像廳裡。那種時候,誰還能記得鑰匙的事?
天亮了,他想,我可以回寢室了。在這之前,他需要吃個早飯,更需要休息。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往學校裡走去。
昨晚的事彷彿噩夢。婁天亮的心裡此時五味翻雜。恐懼、驚慌、無助,還有……深深的悔恨。過去Mafalda種種的好突然間浮上心頭。這是Mafalda死後,他第一次想起她。她的笑容,她溫柔的聲音,傷心時將淚水忍在眼眶裡的倔強表情……我這是在懷念她嗎?他茫然地在校園小路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不知道該找什麼樣的理由,為他現在產生的這許多陌生的感覺開脫。他清楚自己從未愛過Mafalda。和她在一起,只因為她有一個有錢的老爸,而她碰巧又對自己很癡迷。他從來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不過是一物換一物,很公平。Mafadal死後,每當自己稍微感到愧疚的時候,他就會對自己說,那不是我的錯,兇手是格爾。久而久之,他真的不感到愧疚了。
但是現在,他努力為自己搭建起來的堡壘正在一點一點地坍塌。他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想乞求Mafalda的原諒。
昨晚的事又浮現在他的眼前……如果……如果向Mafalda道歉,我有沒有可能……活下來?
他就這樣坐在椅子上,精神恍惚地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路人的竊竊私語,晃眼的陽光讓他睡得很不安穩,像是隨時要醒來,又沒力氣醒來。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雜亂的夢。紅裙子,詭異的腳,Mafalda的臉,在夢裡不斷交替出現。儘管隱約感到炙熱的陽光照射在身上,但婁天亮卻一直感到了冷。徹骨的冷。彷彿睡在啟孜峰的冰川之下。
模模糊糊的,他感到有人在身邊坐下。「幫幫我。」一個聲音說。
幫你什麼?
「幫我回去。」
你家在哪裡?我怎麼幫你?
「你都知道的。」
我怎麼知道?
「這件事,只有我們幾個知道。」
什麼事?還有誰?
「他們已經來了兩個了,但是你不來,我還是回不去。」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很快就會明白了。」
什麼很快?
「天黑以後。」
婁天亮隱隱約約開始覺得有點不對。他努力想睜開眼睛。
這時,那人突然發出詭異而尖銳的笑聲:「就是今天。你再也逃不掉了。」
婁天亮猛地打了一個寒戰,醒了過來。陰冷的感覺仍然在全身揮之不去。天色正在暗淡下去。已經是黃昏了,暑期校園裡本來冷清的道路,現在顯得更加荒僻陰沉。看著眼前的景象,婁天亮的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也許,我再也看不到太陽了。這個念頭剛一產生,他便驚慌地將它從心裡趕了出去,裝作從來沒這麼想過。然而夢裡的那個聲音卻緊緊地跟在腦後。
就是今天。你再也逃不掉了。
是夢。只是夢而已。婁天亮拚命在心裡安慰著自己。他連著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並且感到了餓。快點回寢室,吃個飯,睡一覺就好了。
於是他站起來,加快腳步朝學校裡在暑假唯一開著的食堂走去。
在他吃飯的這半個小時裡,天空正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暗下來。婁天亮走出食堂的大門,便看見了天上厚重的像是隨時要壓下來的烏雲。悶熱的空氣沒有一絲流動的跡象。要下雨了。
從食堂到寢室的這一路上,他一直在找公廁。走了沒多遠,便發現一個。暑期校園裡的公廁普遍無人看守,這間公廁也是這樣。實際上,就是平時,校園裡的公廁也很少有人使用。它修建起來,只是給那些在操場上打球的學生使用的。這裡離操場很近,離婁天亮的寢室也很近。
但今天,這個公廁有些奇怪。他走進去,用手去推第一個門,發現它居然被鎖上了。接著,他又去推第二個,門也是鎖著的。就這樣,他發現,所有的門都鎖著,除了最後一個。
婁天亮頓時有點不安。但看了看開著門的那間,覺得這裡也沒有什麼異樣,便走進去,順手關上了門。
兩分鐘後,就在他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他聽見了腳步聲。有人進來了。
起初,他並沒有在意。但是緊接著,他聽見了敲門聲。咚咚。那人在敲第一扇門。安靜了兩秒之後,腳步聲又響起。然後停下。咚咚。在敲第二扇門了。
婁天亮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腳步聲和敲門聲越來越近。第三扇門,第四扇門,第五扇門……一直到敲響了倒數第二道門之後,聲音停下來。婁天亮知道,他馬上就要敲自己的門了。
……
但奇怪的是,一直過了很久,都沒有聲音響起。會不會是那個人以為廁所裡所有的門都鎖上了,所以離開了呢?可是不對,如果離開了,腳步聲應該再次響起,但現在卻靜悄悄的。靜到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也就是說,那個人現在,就站在門外。
想到這兒,婁天亮的眼睛不自覺地瞟向下面的門縫。可他什麼也沒看見。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敲門聲始終沒有響起。也沒有任何其他的動靜。
整個講述過程中,婁天亮的雙手一直緊緊地扭在一起,全身不斷戰慄著,他不時停下來,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才能繼續講下去。但是現在,當婁天亮講到這裡的時候,情況卻再也不受控制了。他急促地呼吸著,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全身不住地顫抖著,活像一個坐在電椅上等待受死的人。當格爾把水遞給他時,他幾乎連杯子也無法拿穩。
那時,又發生了什麼?
後來,婁天亮推開了門。他驚訝地發現,外面居然一個人也沒有。然而,當他剛剛鬆了口氣,到水池洗手的時候,從水池上方的鏡子裡,他看到自己剛剛打開的門正在背後緩緩地關上。從越變越小的門縫裡,他看見,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就站在裡面。栗色的頭髮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一隻眼睛,惡狠狠地從鏡子裡盯著他。
怪不得推門的時候沒看見,原來剛才她就在身後!
婁天亮再也忍受不了,跳起來,撞開門,尖叫著向外逃去。他感到背後陰冷的感覺一直在緊緊地跟著他,追趕著他。他一邊跑,一邊胡亂地不知喊著什麼,雙手不停地拍打著身後,生怕自己的衣服被抓住。生怕Mafalda再也不放過他。
他沿著小路一直跑到寢室樓下,經過大門,大口地喘著氣,跑上二樓,當他跑到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口時,卻站住了。
因為他看到,一個紅色的裙邊正在三樓的拐角處若隱若現,彷彿正在等待著他。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頓時困難起來。隨後,他驚恐地回憶起了那個夢。
就是今天,你再也逃不了了。
婁天亮一邊盯著它,一邊用手扶著牆,一步一步向後退著……走著走著,他扶著牆的手突然撲了一個空,差點摔倒在地上。這是一間開著門的寢室。只是味道為什麼那麼奇怪……
但他只能選擇快速地躲進去,用力關上門,接著,在地上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當婁天亮講完,轟隆隆的雷聲也響了起來。終於,外面下雨了。
好久都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的臉上都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至今為止,婁天亮是唯一一個見過「那個」的人。但他們此刻心裡感受到的恐懼,一點也不亞於婁天亮的恐懼。
真的是她……付斯想到在撲克牌上看到的字:我回來了。Mafalda……真的回來了。
這時,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我們下午去過203……」付斯看看大家,又看看婁天亮,接著低下頭去,「我是最後一個出來的……我鎖了門……」
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最後一個出來的,他鎖上了門。但婁天亮慌張地跑上樓時,203寢室的門卻開著。如果門不是被林布身上的鑰匙打開的話……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門不是偶然間打開的。門是一個陷阱。
如果真是這樣……如果格爾他們晚一點打開203寢室的門……那裡,又會發生些什麼?
沒有人敢繼續再想下去。他們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聽著雨聲,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會是怎樣。他們第一次體會到在面對死亡時的無助、恐慌和絕望,以及些許毫無信心的希望。
良久,趙菲菲深吸了一口氣,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至少我們現在具備了一切條件,驅鬼儀式可以開始了,我們還有機會。」
「那現在就開始吧!」婁天亮用祈求般的眼神看著她說。
趙菲菲看了看表:「現在不行,時間還沒到。必須要午夜陰氣最重的時候進行。不過我們正好可以趁這段時間做一些準備工作。」她低頭思索了一陣,「嚴格按照儀式的話,我們需要桃木、硃砂、紙、筆、香爐灰,還有香。」
「但是我們到哪兒去弄什麼桃木、硃砂和香爐灰?」付斯焦急地打斷了她。
「我們寢室後面不是有一片小樹林嗎?那裡有桃樹。硃砂可以在中藥店買到。香爐灰我們可以自己做,只要有香就可以。這些東西,應該都能在學校旁邊的小店裡找到。」
「你是說,我們現在就要出去買?」
「本來,我是打算白天和你們一起去買的,但是你們睡了一天……而且,也沒想到事情發展得這麼快……只能現在去。或者……等到明天。」
但沒有人願意等到明天。
「就現在去吧。反正才8點。」格爾說,「要準備的東西不多,我們大家一起行動,千萬別走散。時間應該來得及。」
現在是晚上8點12分。還有三個多小時的時間——如果,真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