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牆上鏡中的自己。我的臉在扭曲著。糾纏著的五官讓我無法辨認出那就是我。眼睛裡佈滿猩紅的血絲,眉頭緊緊地鎖在一起,蠟黃的臉上,汗珠隱約可見。除此以外,這個可憐的人,這個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的人,她站在鏡前看著自己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孤魂野鬼。
在家門口,我拿出鑰匙,打開房門。客廳和臥室的燈竟然亮著,整個房間裡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陌生和怪異,沙發墊子跌落在地上,煙灰缸裡塞滿了煙頭,一隻玻璃杯碎了一地,地板好像被擦洗過,似乎是為了掩飾什麼痕跡,但是又過於慌張,所以來不及把碎了的玻璃杯收拾乾淨。一定是張生,除了他不會有別人能夠進來,但他想掩飾的,是什麼呢?
「張生。張生。」我叫了兩聲,沒有人答應,他好像不在。廚房、衛生間和臥室裡也都沒有人。這麼晚,他去哪兒了呢?
突然,那熟悉的滴水聲再次響起。
滴——答——滴——答——
難道又是噩夢,又是幻覺?我顫抖著走進廚房,看到水龍頭是關著的,又走到衛生間,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原來問題出在這裡,盥洗池的水龍頭沒有關緊,水在一滴一滴地流,聲音就是從這裡發出的。我連忙上前擰緊了龍頭。然而這時,我看見盥洗池的下水口竟然有一些女人的頭髮,比我的頭髮長了許多,而滴答滴答的水聲此刻又在身後響起。
為了求證,也為了安心,我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向廚房。廚房的水龍頭關得很緊。但我還是衝上去擰了又擰,直到手腕生疼。然而滴答滴答的水聲並沒有消失,仍然頑固而有規律地繼續著,滴——答——滴——答——不緊不慢,耀武揚威一般。房間裡僅有的兩個水龍頭都看過了,那聲音又是從哪裡傳來的呢?
最後,我轉向了臥室。這次我無比確定,聲音的確從那裡傳來。
可臥室怎麼會有滴水的聲音?那裡除了一張大床、一個衣櫃、一個床頭櫃和一個小的寫字檯,沒有別的了。我挪動腳步,來到臥室門前。日光燈暗青色的光,將我的身影拉得細長而妖異,斜鋪在蒼白的牆壁上。滴答滴答的滴水聲還在繼續。
那時我看到了牆上鏡中的自己。我的臉在扭曲著,糾纏著的五官讓我無法辨認出那就是我。眼睛裡佈滿猩紅的血絲,眉頭緊緊地鎖在一起,蠟黃的臉上,汗珠隱約可見。除此以外,這個可憐的人,這個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的人,她站在鏡前看著自己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孤魂野鬼。
沒有任何時刻能比現在更讓我憐憫自己。
臥室的地板很滑,好像也被擦洗過,看不出來有什麼明顯的不同。但是滴答滴答的水聲格外清晰,應該就在這附近。這間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小房間裡到底隱藏著什麼……我打量著四周……
就在這時,我赫然發現,在衣櫃頂端的縫隙裡夾著幾根黑色的長髮,暗紅的血順著衣櫃的門邊一滴一滴地敲打在光滑的地板上。似乎有一道視線正從衣櫃的縫隙中盯著我。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馬上轉身跑掉。但我仍然長吸了一口氣,走到衣櫃前,緩緩伸出已經顫抖得無法控制的手。此時的衣櫃把手也顯得格外冰冷,似乎有一股詭異的寒氣正從皮膚浸透到身體裡去。我咬了咬牙,猛地拉開衣櫃……
「啊——」我無法遏止地發出一聲尖叫!
我從未看過如此恐怖的畫面,也許想也不曾想像過。
于思半跪在衣櫃裡,但雙膝卻並沒有緊靠在底部,彷彿被什麼東西吊著。儘管有些面目全非,但是從她的衣服、身材和尚且完好的半張臉就可以毫不費力地認出,她是于思。
她渾身都是鮮血,一把刀從她的左眼刺入,從後腦穿出,刀把上的血已經開始凝固,黑色的長髮完全散落著。一些頭髮被衣櫃的門邊夾著,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捲曲狀。血仍然從她的身體裡,從那些數也數不過來的刀孔裡汩汩湧出。難以想像殺死她的人對她有多大的仇恨。那些刀傷,有些血已經凝聚成血塊,但是新的血湧出又凝聚,像一條條暗紅河流錯綜迷離地在身體上蔓延。她左邊的臉已經完全血肉模糊了,面部表情因為痛苦而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扭曲,右邊的眼睛大睜著,似乎是在臨死之前知道了什麼足以讓她絕望的消息。最後,我看見,她的脖子上繞著一根繩子,在後面打上結,吊在衣櫃裡,這樣做應該是為了將屍體固定,使屍體不會突然倒下來,而無法關閉衣櫃的門。
這麼說,被擦洗過的客廳和臥室,盥洗池中女人的長髮,應該和于思有關。可能于思是在客廳被殺死的,然後被拖到臥室吊在衣櫃裡。之後兇手又將客廳和臥室擦洗乾淨,而後倉促離開。兇手會是誰呢?
難道……又是我??
我癱倒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甚至直直地看著于思的屍體時,連害怕的力氣也沒有了。
那時我只想到了馬爾。我需要他,需要他來幫我解釋這一切。又或者是,安慰也好。
想到這裡,我拿出手機,撥了馬爾的號碼。
「這麼晚了,出什麼事了嗎?」
剛一聽到他的聲音,我竟無法控制地號啕大哭起來,好像所有的委屈、恐懼、茫然和慌亂都在這一時刻爆發出來。
「你別哭,到底出什麼事了,你在哪兒?」
他的聲音充滿了關切,這讓我感覺到一絲溫暖,還有安全。我穩定了一下情緒,說我在家裡,但是于思死了,死在我家的衣櫃裡。
「啊,怎麼會這樣,你等著,我馬上過來,你等著我。」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馬爾離這裡還有很遠,不知道要多久才會到這裡。但是一想到他正在來的路上,我還是多多少少感到一些安慰。我盡力不去看于思的屍體。但越是這麼想,目光彷彿越不受控制般向那裡看去。
可能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魔鬼。這時我突然很想知道,于思在臨死之前究竟看到了什麼,是什麼讓她的眼神如此絕望。
看著看著,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具屍體哪裡有些不對。看于思的表情與手指的形狀,似乎在臨死前拚命掙扎過。一定是想逃跑。但如果她想逃跑,那麼她的刀口應該會在背上,可奇怪的是刀口明明都在身前。最致命的是胸部和腹部的刀傷,這兩刀足以讓她絕無生還的可能。但是顯然最後一刀是她頭部上最恐怖的一刀,是兇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刀刺向她的左眼,導致拔出都很困難,因為看上去刀子似乎被用力往外拔過的,但是沒有拔出來。如果拔出來,兇手下一步會做什麼?是刺向于思的右眼?是于思看到了什麼,所以他想刺瞎于思的眼睛嗎?于思究竟看到了什麼,讓兇手如此害怕?聽說人死的那一瞬間看到的情景會留在死者的眼睛裡。我按捺不住好奇,走近了懸掛在衣櫃裡的于思。我貼近于思的臉,想知道于思在臨死之前到底看到了什麼,但是事實上,我在于思眼睛裡看到的,除了絕望和憂傷,什麼也沒有。
那又是什麼讓她絕望……
她的眼神並不是向著正前方的,也就是說,她臨死的時候並沒有死盯著兇手,而是微微向下,似乎是在看地上遠處的某個地方。如果真的是在看某樣重要的東西,那會是什麼?我帶著好奇走出臥室,在客廳裡一點點地尋找,然而除了破碎的玻璃杯和幾根于思的頭髮,什麼也沒有發現。當我在屋裡四處尋找的時候,腦子裡突然閃了一下。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沒錯,是手,于思臨死時,是在看自己的手。難怪她的眼神是向斜下方的。我急忙又跑回臥室,發現于思的手被放在了身後。我在屋裡走來走去猶豫了很久,最終決定還是去檢查一下于思的右手。
彷彿就像是一直在等待我的來臨一樣——當我和于思身體接觸的那一剎那,那只先前死死握住的手,關節突然鬆開了。一個白色的紙團從她的手心裡落了下來,在地面上滾出好遠。那上面沾滿了暗紅色的已經凝固的鮮血。我走了過去,彎腰拾起紙團,然後小心翼翼地展開了它。
紙團上面,寫著一封密密麻麻、字跡潦草慌亂的信……
蘇曉:
我最親愛的朋友,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行嗎?我知道很長時間來,你很累,你快被自己折磨得發瘋了,我真的明白你,真的,因為我自己也被自己折磨得要瘋掉了。我是一個性格孤僻的人,我家裡條件不好,長得也不漂亮,從來也不引人注目,和你們三個漂亮的女孩子住在一間宿舍裡,我覺得很自卑。你知道我有多喜歡張韶涵嗎?你知道這張海報是我多麼喜歡的嗎?但是我沒有,它太難得到了,但是晶晶她得到了,她真的好幸運啊,她長得那麼漂亮,家裡條件也好,我很羨慕她。其實我從沒有奢望過能過上像她一樣的生活,但是我真的希望她和林子對我能像你對我一樣友善、尊重,那樣我就心滿意足了。但是晶晶和林子竟然說,我不配做張韶涵的歌迷,儘管我知道她們是開玩笑的,但是真的深深地傷了我的心。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子,也許就是死了,也沒有人會在意。所以我特別感謝你,因為只有你,願意把自己的心事說給我聽,願意關心我,和我做朋友。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這樣內疚和不安,我對不起你,是我傷害了你,我知道我再說什麼,也無法彌補我曾經犯下的罪行。到今天,我已經無法再克制我內心的愧疚和恐懼,其實我和你一樣,天天被噩夢糾纏折磨,真的是生不如死,我一定要把真相告訴你,這樣,也許他會責怪我,會不理我,但是我真的不能再欺騙自己,再欺騙你,你那麼善良,那麼脆弱,我不忍心再看你整天受到這樣的折磨。
我下面所說的全部都是真實的,我對天發誓,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
晶晶並不是你殺的,你千萬不要再自責了。晶晶是我失手殺死的,那天由於你住在外面,林子碰巧也沒有回來,只有我和晶晶在宿舍裡。我很想借她的張韶涵的CD聽,因為我想她都借給你和林子了,應該會借給我的,沒想到她說不行,她也要聽呢。我就沒好再多說。她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好像是故意也讓我聽見似的,但她聽的根本不是那張新的CD,而是韶涵的首張專輯《寓言》。我當時難過極了,她分明就是看不起我,我一想到自己什麼都比不上她,當時就哭了。我突然想到了後山的那個防空洞,關於那個防空洞你也知道,學校裡流傳了很多恐怖的故事和傳說,其實我也不敢去的,但是我想晶晶肯定也不敢去,所以我就挑釁地問她敢不敢去,但是沒想到她一口就答應了,她肯定是不願意輸給我吧。當時我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其實當時也不是很晚,還不到12點,我心想說不定到洞口她又不敢進去了呢,我們很快就能回來。於是我們倆從二樓的水房翻了出去,但是一路上我一點也看不出晶晶有害怕的樣子。我們走到山上,到了那個洞裡面。裡面很黑,也很長,走了一陣,我就害怕了。但是晶晶一點也不怕,一邊走還一邊說笑。那時我就有點生氣,因為我那麼害怕,她還總是開玩笑。我提議回寢室,她就嘲笑我,我心想豁出去了,我不能什麼都輸。路上有好幾次,她還故意嚇我,做一些惡作劇,其實我心裡特別恐懼,因為你也知道我父親的死其實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當我們快走到洞底的時候,發現那兒有一口井。晶晶她一個人跑過去看那口井,就在這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一聲尖叫,就向我衝了過來。當時裡面特別黑,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下意識地往前一推,晶晶就向後摔過去了,我連忙喊「晶晶,晶晶」,但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我就知道,是我失手把她推到井裡去了,我當時嚇壞了,連忙跑回了宿舍。沒想到第三天你回到了宿舍,竟然告訴我你做了一個噩夢,你在夢裡殺死了晶晶,而且夢裡的情景和那個防空洞出奇吻合,當時我嚇了一跳。然後很快想到,利用你的夢,讓你誤以為是你殺死了晶晶。我真是昏了頭了,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都是我的錯,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蘇曉,是我殺死了晶晶,我真的殺死了晶晶,她後來經常回來找我,她每天都變成鬼的樣子出現在我的夢裡折磨我,我好害怕,真的很害怕。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殺她的。我為了讓她別再來找我了,我給她收拾床鋪,給她洗乾淨毛巾,給她整理她的CD,但是她還是不原諒我。我真的快崩潰了,後來我想是不是因為她一個人在井底太孤獨了,我就偷偷又去了防空洞,把她最喜歡的張韶涵的海報扔了下去,讓海報陪著她。
所以蘇曉,你不要再自責了,晶晶的死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都是我幹的。
事情原本到這裡可以結束了,但是後來林子好像發現了什麼。她知道那天晚上你們倆不在,只有我和晶晶在宿舍。我偷偷打開晶晶的手機發短信假裝說晶晶是去旅遊了,想瞞天過海,但是林子她根本不相信,她似乎覺得晶晶的失蹤和我有關係,我特別害怕,直到那天林子約你去她舅舅家。我想她是故意支開我,想和你說什麼。我當時絕望極了,心想肯定完了。我想我到了應該坦白的時候了,更不應該再把晶晶的死推到你的身上,讓你再遭受精神的折磨。但是沒想到,林子也失蹤了,後來你告訴我你在恍惚中可能殺死了林子,這都是我害的,是我害得你精神恍惚,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遭受懲罰的人應該是我啊。這個時候我真的想把真相告訴你,但是我還做了另一件更對不起你的事情,我真的沒有勇氣把它說出來,因為你不會原諒我的。但是有些事情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
信到這裡戛然而止了,我看到這裡,癱倒在牆角。我完全可以想像于思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封信的,越往後越潦草,中間還有眼淚打濕的痕跡,可見她是一口氣寫下來的。她現在死了,應該解脫了,也許我應該為她高興。但是我呢?我什麼時候才能解脫?我可能真的殺死了林子,但是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于思所說的另一件對不起我的事情,應該就是她和張生的私情,而我殺死林子和晶晶是張生告訴我的,我現在也終於明白了他這樣做的原因,是為了他愛的女人。于思失手殺了晶晶,於是他幫助她把殺人的罪名推到了一個信任他但是他不愛的女人身上。多麼可笑啊,我在這出鬧劇裡扮演著如此荒唐的角色。
答案似乎已經揭曉。可當我再次回想諸多細節的時候,卻發現了隱藏在這封信背後的諸多謎團:
一、我是怎麼殺死林子的?林子難道就沒有反抗嗎?如果真的是我殺死了林子,我又是怎麼把她弄到那個防空洞裡去的?按身高體型來說,我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把她弄到防空洞裡啊。
二、張師傅的死到現在還是一個謎,一定是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否則張師傅怎麼會離奇死亡,並且我預感張師傅的死一定是和林子有關的,要不然時間怎麼會那麼巧呢?
三、張師傅死後,又是誰每天晚上關寢室的門,還有我躲在灌木叢中聽到奇怪的腳步聲和看到的腳印,又是怎麼回事呢?
四、于思手上的信為什麼只剩下小半張?她的話好像還沒有說完,那些她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又是什麼?另外的半張紙又在什麼地方呢?
五、更重要的是,于思為什麼會奇怪地死在我的家裡,並且張生也失蹤了,難道張生也遇害了,那兇手又是誰,于思寫完信應該是輕鬆了的,為什麼她的眼神中滿是絕望和傷心?
我原以為事情真的到此為止了,但是沒想到竟然仍然有這麼多的疑團沒有揭開,所有的當事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也許謎底永遠無法揭開了。更也許,我活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是殺人兇手。我殺死林子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于思失手殺死晶晶,她償命了,她也是無意的。那麼,我是不是也應該為林子償命?說不定張師傅的死也可能是和我有關的,我卻還一直在尋找什麼所謂真相!我有什麼好為自己辯解的?
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關好所有的窗戶,到廚房打開了煤氣,回到臥室,靜靜地躺到了床上。心情竟然從未有過的平靜與坦然。再回想過去的經歷,甚至感到荒唐可笑。殺人是可笑的,做噩夢是可笑的,因為從此以後,我將遠離它們。
昏睡感逐漸來臨的時候,我想,或許這才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