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我夢見了海報,還在夢裡殺死了我的同學,也是好朋友。醒來以後,她就失蹤了。第二次,是我陪另一個同學一起去她舅舅家裡拿東西,當時她身上帶著那張海報,結果那天她也失蹤了。
和馬爾在工廠門口告別之後的那個晚上,我再次夢見了姜為。
他仍然穿著那件灰藍色的格子襯衣,深色牛仔褲,頭髮略有些蓬亂,看上去似乎比上次夢見他時要瘦一些。他坐在沙發上,一支煙斜斜地夾在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用哪只手指抽煙。
走進這個房間的感覺很不可思議。門口擺著的鞋架,紅色的有點髒的門墊,窗外斜射進來的溫暖的陽光(好像是黃昏的),桌子上裝了一半水的杯子,地板角落裡的灰塵,沙發上隨意擺著的幾本雜誌,甚至連隔壁電視機的聲響都隱約可聞。而我在夢裡很少見到這樣真實的房間。我夢見過只有一張床的鐵皮屋子,夢見過窗戶玻璃全部破碎的高中教室,夢見過小時候居住的舊屋,夢見過落滿炮彈的船,但我卻沒夢見過細節如此清晰,如此真實的房間。
夢都有夢的邏輯,但這個房間卻在邏輯之外。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走進去,坐在那張觸感真實的柔軟的沙發上。姜為衝我點了點頭,意思是,你來了。我也點了點頭。他將抽了一半的煙掐滅在煙缸裡,然後站起來,給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我的確是口渴了,像是走了很長的路一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連清涼的感覺都那麼真實。
「你好像很長時間沒來了。」姜為略帶沙啞的聲音緩慢地響起。
「是啊,最近有點忙。」
「我想你最近也是有點忙。怕打攪你。」
「所以你就沒來了?」
「不,不是我沒來,是你沒來。」
我默然。他說得對,此刻在夢裡,是我走進這個房間,走進姜為的家。
「那,在我沒來的時候,你會自由活動嗎?」
「這是什麼話?」
「我的意思是,」我有點語塞,「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
「在你沒夢見我的時候,我仍然存在著?」
我鬆了一口氣,「對,就是這個意思。」
「看來好像我已經很適應你的邏輯了。」
「的確是。」
「這麼說吧,你認為夢是什麼東西?」
「夢……是我們的大腦在睡著時製造的幻象。」
「從生理的角度的確可以這樣解釋。那麼,從夢本身呢?夢本來是個什麼東西?」
這讓我有點犯難,的確,夢本身,它是什麼樣的?可有其形狀和顏色,活動軌跡,規律,特徵?
「我不知道,感覺像是模糊一團。」
「我們對自己大腦製造出來的東西瞭解很少。」他似乎有些感歎,「所以說,我在你沒做夢時作為一個真實的人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作為一個真實的人的可能性?」
「是的。」
我沉默了一會。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儘管有些,嗯,不可思議。」
「順其自然吧。」
「我夢見你的時候除了那次在圖書館,其餘兩次你似乎都在家裡。」
「是啊,按需要來。」
我們相視一笑。他又把抽了一半的煙掐滅在煙灰缸裡。看著他的這個動作,我忍不住笑了笑。
「呵,」他也笑了,「又是那個問題?」
「沒關係。這倒讓人比較容易記住你。提起你時,只要說,那個總是抽一半煙就掐滅的姜為,這樣就行了。」
「想知道原因嗎?」
「不想。」
「為什麼?」
「知道原因,印象就不深刻了。」
「印象那麼深刻幹什麼呢?」
「因為我想記住你。」
「我是你夢裡的人啊。幹嗎記住,夢見不就完了?」
「但你有一天很可能不再出現在我夢裡。」說完,我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於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你希望我永遠在你夢裡不離開?」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對吧?」
「在我們沒有認清夢的真實面目時,的確不太可能。」
「那就是不可能了。我們怎麼可能認清夢的真實面目呢?何況,夢難道也有所謂的面目存在?」
「這要怎麼說呢,夢作為夢,的確是有其形體和規律的,但那與世界大相逕庭,所以也就難以捉摸。」
「你也會做夢嗎?」想到我夢見的人也會做夢,這種感覺真是非常奇特。
「過去經常做,最近兩年好像沒有做夢的精神了。」
「我倒是經常做夢。你都夢見過些什麼呢?」
「具體的也說不上來,反正都是些現實基礎上再有點變形的東西。」
「你原來並不知道你是我夢裡的人吧?現在知道了,什麼感覺?」
「最初覺得不敢相信,因為你在我面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時出現,有時不在而已。」
「我瞭解這種感覺。」
「但是我很快就接受了。大概也是因為我一向希望,自己的生活越離奇越好,作為一個被你夢見的人,也不錯。再後來就很坦然了,畢竟我的生活還是正常地進行著。」
「而且幸好我沒有把你夢得太怪異。」
「不對。我們做夢時都不是創造者。比如我們夢裡的人大都不是自己希望的樣子,經歷的事也不一定是自己想做的。所謂美夢也只佔很少的一部分。過去人們總認為夢是自己的大腦創造的,這很可能是一個誤區。所以,即使你把我夢得很怪異,或者夢到我生活得很不好,我也不會怪你,畢竟那不是你的意志。」
「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很可能我也是誰夢裡的形象。」
「不僅僅是你,很可能每一個人都是這樣。一個人夢見一個人,接著這個人又夢見另一個人。世界上的那麼多人都在互相夢見著,我們睡著的任務就是為了幫助這個世界上許多人完成他們的活動。喜馬拉雅山可能就是很多人的夢。」
「也有可能,夢才是操縱這個世界的唯一動力。」
「這個想法倒是很大膽的。」
「但是,我也曾經夢見過很多不存在的東西啊,比如獨角獸之類的,為什麼這個世界上卻不存在呢?」
「很可能是夢見了你的人,他沒有夢見獨角獸,所以在你醒來之後,你的世界裡會沒有獨角獸。」
「啊,我明白了。」
「每個人的人生不同,實際上是夢的不同。」
「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可能有恐龍,有水怪,也可能有神仙、鬼魂,只是他們不在我的世界裡,而是在別人的世界裡。說不定現在就有人正在經歷著這個。」
「可以這麼認為。」
「這樣的話,我真想到你的世界裡,也就是我的夢裡來生活。」
「這倒是一個難題。如何從一個夢裡搬到另一個夢裡來住……不知道有沒有人嘗試過。」
「如果我現在不醒來的話,應該就可以了吧?」
「但你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醒來。比如做美夢的時候,正高興,卻突然醒過來了。沒辦法,控制不了。」
「那倒是的。所以剛才我說,很可能有一天,我就不再夢見你了。」
「到時候說不定就夢見別人了。」
「誰知道呢。不過,知道你在我不做夢的時候仍然存在,不是完全消失了,還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或者別人的某個夢裡,這就行了。」
「是。好像也沒有誰夢見過一個人的一生的。說不定我們存在於同一世界呢。只是碰巧夢見了對方,但現實中卻從沒見過。」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可你現在明明醒著,看見我。而我正在夢裡。除非我在夢遊……要是夢遊,你現在就可以把我叫醒,我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你了……你為什麼歎氣?」
「你很年輕,有很多幻想。」
「一起幻想不好嗎?」
「也沒什麼不好。但對於真的把幻想當成希望,還是有些提不起信心來。畢竟我比你經歷過更多事情。」
「我也希望我快點老去。老了就不會心存不現實的希望,說不定那個時候,我們之間能達成更多的溝通。到現在我仍然覺得,對你一無所知。我希望你能對我多說說你。」
「那其實也不是很重要的。再說,對於我自己,我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的心裡突然一陣哀傷,好像有一股冰冷的空的氣體正在心臟附近膨脹著,同時又被心臟壓抑著,整個胸腔又疼又漲。
「也許我永遠也無法瞭解你了。」我說。
「但我是瞭解你的。」
「這倒有點奇怪。我夢見你,卻不能瞭解你,但你夢見我,卻能瞭解我。好像反過來了似的。」
「所以說,夢是不由人控制的嘛。」
「對了,想跟你說說我最近的事。」
「嗯,說吧。」
「不知道怎麼開頭。反正,跟張韶涵的海報有關。這張海報莫名其妙地被寄給我,後來寢室裡有兩個同學失蹤了,我懷疑她們已經出事了。但他們每次失蹤前,都和海報有關。第一次是我夢見了海報,還在夢裡殺死了我的同學,也是好朋友。醒來以後,她就失蹤了。第二次,是我陪那個同學一起去她舅舅家裡拿東西,當時她身上帶著那張海報,結果那天也失蹤了。宿舍樓下看門的張師傅在同一天死在門口。最近,我的男朋友告訴我,我有人格分裂的症狀,經常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做一些事情。我擔心,我就是那個殺人兇手。後來,另一個人,他叫馬爾,他告訴我說,人是可能在潛意識受到暗示的情況下,做一些超出自己想像的事情的。我很相信他的話。」
「既然這樣,你又擔心什麼呢?」
「不是擔心。只是純粹想聽聽你怎麼看。」
「雖然我並不是十分瞭解這件事的細節,但我能給你的建議就是——順其自然。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你想去做什麼,就去做,但要仔細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相信自己的判斷,不要受外力的影響。而且,你要想到,如果你真的是殺人兇手,那麼無論如何,你就是殺人兇手。如果你不是,那就更不需要擔心。」
「要怎麼才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問自己,我是怎麼想的?我該怎麼做?產生懷疑時,要多問一句,我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你都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嗎?」
「多半的時候都能。這也要靠訓練的。即使是胡思亂想的時候,也要專注。」
「怪不得你臉上的表情總是若有所思的。」
「是嗎,」他笑著說,「我倒沒有經常照鏡子看自己的表情。」
「其實在我的生活裡,有個人倒挺像你的。不是長得像,而是有一種相同的氣息。」
「那個馬爾?」
我點點頭,沉默了很久。一種有什麼即將來臨的預感讓我開始有些慌張。
「姜為,我真希望自己不要醒過來。你試試拉著我的手不鬆開,這樣行不行?」
他緩緩地搖搖頭,「沒有辦法。上次,你是從椅子上憑空消失的。」
「就是前幾天那次?」
「對。其實當你真正明白我到底是誰的時候,可能我就再也不會出現了,因為我在你的意識裡已經不再具有神秘感,你也就沒有再依靠我的必要了。」
「哦,那麼說,你是知道你自己到底是誰的,是嗎?」
「是的,其實現在對你的心理有影響的男人有兩個,一個是馬爾,另一個是張生,我事實上是他們兩個人相結合而產生的一個想像,比如我喜歡抽半支煙等等是和張生相似,而我的感覺又和馬爾相似,你在夢裡想找到一個安全的可靠的形象來安慰自己,保護自己,但是這種形象來自哪裡呢,就來自你現實中的印象,正巧給你這種印象的就是你的男朋友張生和曾救過你的馬爾。」
姜為的解釋似乎將夢境變得可以理解了。然而一個夢中的人在解釋他自己,無論如何都顯得十分奇怪。那時,酸脹疼痛的感覺又來了,難道我真的要就這樣永遠地失去他了嗎,他再也不會出現了嗎?
「對了,」姜為說,「我們好像還從來沒合過影呢。」
「好像是。你有相機嗎?」
「有,等一下。」
他走進臥室,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台數碼相機。
「這大概是第一次做夢的人和夢裡的人合影。」
「能照到我嗎?」
「應該能吧,既然地上有你的影子。」
「可我還穿著睡衣呢。」
「那有什麼關係。將來看見照片上的你穿著睡衣,我就可以很方便地跟人介紹說,這個人就是正在夢見我的人。」
我笑了。
「好吧。」
姜為把相機擺在沙發對面的電視上,然後調整為自拍模式。十秒之後,相機就會啟動,留下我和姜為的合影。
「可惜我不能帶走照片。」
姜為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摟住我的肩膀。他把臉湊到我的耳朵邊上,輕聲地說:「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彼此都在對方的心裡了。」
照相機上的紅色亮點突然停住,接著,卡嚓一聲,閃光燈發出刺眼的光芒。我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我剛想對姜為說,好像眼睛閉上了,再拍一遍吧,就從夢裡硬生生地回到了現實中的床上。
閃光燈在眼底留下的一片黑影似乎仍在眼前晃動。屋子裡空空蕩蕩,沒有門口的鞋架,沒有舒服鬆軟的沙發,沒有裝了半杯水的杯子,沒有塞滿半截煙蒂的煙缸。
沒有姜為。
什麼也沒有。
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次醒來,我都沒有夢見姜為。也許,就這樣,再也不會夢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