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掉一個人,就可以從洞中解脫出來,之前是我,現在是晶晶,那麼下一個又是誰呢?這個遊戲什麼時候能結束呢?我知道這樣想是不對的,也是不合邏輯的,但忍不住就是會那樣想:晶晶說不定正被困在防空洞裡。也說不定,此刻正通過海報看著空無一人的寢室……
我沿著東湖邊走了很久,其間穿過一條兩邊都是小吃店的街道,走過彎彎曲曲的小路,路過有藍色圍欄的建築工地,最後又回到東湖邊。我不斷地改變著步伐的節奏,偶爾假裝彎腰繫鞋帶,或停下來打手機。
那種感覺一直在身後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以同一步調存在著。有好幾次,我裝作很隨意的樣子東張西望,卻一直沒有發現它。可我明明在經過安靜的街道時,聽見了腳步聲,不止一次,而且每次的節奏都很相同。我在心裡猶豫著,要不要猛然回頭大喊一聲「我看見你了!」,但又覺得似乎毫無必要。再說我對它究竟要做什麼也感到好奇。是純粹的跟蹤?我想不明白,像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大學生,既沒有富有的父母或親戚,也不曾目睹殺人案,更沒有和誰結下冤仇,跟蹤我有什麼意義呢?
我低著頭,然而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身後。某個時刻,湖邊涼爽又略帶水腥味的風曾經讓我懷疑這是一種錯覺。我不知不覺離開人來人往的道路,走進滿是兩層民宅的幽暗地段。
它突然消失了。我在身後伸出的那只感覺的觸手,頓時撲了空,毫無準備地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而這時我也發現,不知不覺中,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裡的道路十分狹窄,兩旁的住宅相當陳舊,靜得出奇。從各家陽台的情況看來,幾乎一半以上都是廢棄的空房。牆上寫著白色的「拆」字,不時能看見樓房之間雜草叢生的空地。想必這一帶將很快被整片拆除,然後建成新的樓房。就是那些尚有人居住的房屋陽台上,很多花草也正在枯萎,大概主人也正忙著從這裡搬走,無暇照顧了。還看見兩三輛三輪車被扔在門口。幾隻流浪貓在陽台和樓道裡若隱若現。現在是黃昏,正是下班回家的時間,但這裡卻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我完全不知道這是哪裡,好像剛剛夢遊過來似的,東南西北也分辨不清。也許是湖邊村和學校之間的狹窄地帶,但又不能完全肯定。我開始轉身往回走,但遇到路口時卻想不起來,剛才是從左邊還是右邊過來的。我是一個方向感極差的人,遇到眼前這種情況,也只有隨便挑選一條走走看了。
就這樣,我不可思議地在這片其實面積不大的住宅區裡迷了路。很多次看上去險些就走出去了,但是走著走著,又回到了原路。我懷疑這片住宅區根本就是圓形的,因而如果沿著一條路走下去,就又會回來。如果是這樣,那麼出去的路只有在這個圓的某個岔路上。然而當我沿著某個岔路走下去的時候,發現眼前的道路更加陌生了。
「不會吧,你在學校附近迷了路?」張生在電話裡驚訝地說。
「是啊,不知道怎麼走過來的,現在又出不去了,你來找一下我吧。」
「好吧,描述一下你的位置?」
我斷斷續續、毫無信心地描述了一下周圍的情景,張生說很快就來,然後掛了電話。在他來之前,我還是待在原地不動比較好。於是我找了家空房門口的石凳,坐下來。走了半天的路,這樣一歇,居然很是舒適。因為巷子狹窄,在黃昏時,陽光已然被兩旁的建築擋住,整條道路都籠罩在房屋的陰影下,風也變得十分涼爽。被這樣的風吹著,不知怎麼突然產生也許應該養隻貓的奇怪想法。
巷子裡還是半個人也沒有。也許還有其他的路通往這些房屋,我所在的,很可能是一條平時根本不走人的路。所以我闖進來,出不去也是理所應當的。
突然,那種感覺又來了。就是剛才那種被人死死盯住,但又找不到視線來源的感覺。我握緊了口袋裡的筆,隨身攜帶的東西裡面,也只有這個可以拿來防身。和剛才一樣,它沒有靠近,只是在某處,一直觀察著我。這種被觀察的感覺讓我渾身不舒服。我拿出手機,撥了張生的號碼,故意很大聲地說:「你到哪兒了?怎麼還不過來?」
張生在電話裡好像有點生氣,「你說的路根本不對,我找了半天,這哪裡有什麼燒烤屋?」
「怎麼會沒有呢,好像是在……」
「行了行了,」他歎息著,「千萬別跟我說,我自己來找,你在原地待著別動啊。」
說完他掛了電話。那種感覺還在,看來打電話對它沒有絲毫的影響。他在哪裡呢?到底是什麼人?天越來越黑了,不知道張生能不能找到這裡。我明明記得,就在東湖邊入口的地方,我經過了一個燒烤屋,屋子裡當時只有老闆一個人,背對著我,正埋頭在做著什麼。
如果沿著東湖走,是一定會看到燒烤屋的……不過想起來也很奇怪,現在明明是晚飯時間了,這條巷子裡卻沒有一家人在做飯,連一絲飯香味都沒有。
這時,突然有什麼在我背後劃了一下。我猛地從石凳上跳起來,回頭去看。
沒有人。只有一間空屋。門是緊閉的,窗戶上拉著窗簾,看不見裡面的東西。
在木質的破舊的大門上,貼了一張紙。剛才我坐下的時候一直沒注意,現在終於看見,那是一張尋人啟事。
「劉甘,19歲,2004年6月25日於附近走失,走失時身穿白底藍花吊帶背心,深藍色牛仔褲,紫色涼鞋,身高一米六,長髮,精神正常。望知其下落者與其家人聯繫,定有重謝!電話……」
看著這段文字,以及旁邊臉部模糊的黑白一寸照,我的頭皮開始發麻。手腳也變得冰涼,幾乎是驚惶失措地朝著不知道哪條路快速地跑開了。建築物在奔跑時的視線裡不斷呈現著一種詭異的線條,靜謐的道路和四壁之間,只能聽見我自己的呼吸聲、腳步聲。腳板有些生疼。
這樣跑了一陣,發現奔跑根本是徒勞的。我仍然在這片廢舊的住宅區裡轉來轉去。經過很多個「拆」字、很多間空屋和無所事事的貓們。
我開始大聲叫張生的名字,希望他恰好能在不遠的地方聽見。不久後,電話響起來了。張生說:「你剛才是不是叫我了?」我說:「是啊,你快來。」掛了電話,我又大聲叫了幾次。
就這樣,張生終於七拐八拐地出現在不遠處。我跑過去,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可是,」回去的路上,張生聽我講完剛才的經歷以後,疑惑地說,「跟蹤你幹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也不應該往那個巷子裡跑啊,那麼偏僻的地方,多危險。」
「本來都快到家了,但是想到萬一被跟蹤到家裡,就不太好了,所以一直在繞路,不知不覺就走進去了。」
「你也是,那條巷子那麼容易就出來了,你居然繞了半天還困在裡面。」
我有點羞愧。的確,張生帶著我,只花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拐了兩個彎,輕輕鬆鬆就走出來了。看來我果然是沒什麼方向感的人。
在我們沒有留意到的時候,天空不知何時聚滿了烏雲。當一股帶土濕味的風刮過來時,我們才發現很快就要下雨了,於是趕緊往回跑。我們路過的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夏季的雨來得很快,稍微慢一點就會被淋得很狼狽。如果我現在還在迷路,不知道哪裡可以避雨,空房子裡面是不敢進去的。
在大粒的雨點打下來之前,我們已經站在了單元門口,都在心裡暗自慶幸,幸虧跑得快。
這時,張生突然說:「你衣服的背後是什麼?」
我用手摸了摸,「是什麼?」
「好像是蹭到什麼東西,弄髒了。」
回到家裡,我脫下衣服,看見背後有一道劃痕。像是用燒焦了的樹枝劃上去的,黑色的,一長條,從右肩下方一直劃到腰部,觸目驚心。
這天夜裡,我通宵未眠。背後始終有那一道劃痕的觸感,似乎整個晚上都有東西在背後不停地劃著。我翻了好幾個身,沒有一點作用。我很想睡覺,但如果睡著,肯定要做噩夢。為了讓心情鎮定下來,我喝完了晚飯時張生剩下的一瓶啤酒,戴上耳塞聽CD。我很想和誰說話,但是張生已經睡得很死了。我甚至一直盯著床頭的手機,希望有誰半夜不睡給我發個短信,但是沒有。
當模模糊糊的黑暗慢慢從腳底爬上來的時候,我終於睡了過去。做了一個渾渾噩噩的夢,也許不算噩夢。醒來時頭腦發脹,好半天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與此同時,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從心裡冒出來:
我逃不了,也不該逃。不管是哪裡,它也一定會追過來。
晶晶已經五天沒有露面了。她的手機一直都關著,上課也不見她的影子,床上的被子整齊地疊著,就是她週末出門時的那樣,甚至放在床頭的那支筆也是原樣擺著。但是除了我以外,大家似乎都不怎麼擔心。
「反正她以前也總是在外面過夜,好幾天不回來的。」林子和于思都這樣認為。
只有我好像有點神經脆弱。畢竟,我做了一個殺死晶晶的夢。這個夢一醒來,她就不見了,這不得不讓人有些放心不下。
晚飯時,林子在樓下傳達室裡收到了一個郵包,看上去厚厚的。回到寢室,我們迫不及待地拆開來看,一張被疊成幾折的紙製品露了出來。
「啊!」林子驚喜地叫出聲來,「居然是珍藏限量版的海報!」
聽見「海報」兩個字,我的心裡頓時一驚。然而眼前看見的,的確是我最害怕的——
張韶涵的珍藏限量版海報。深藍色背景,白色長裙的張韶涵。
怎麼會是這樣?我突然好像再次掉進了夢裡,一種不祥的預感慢慢聚攏過來,壓在頭頂。于思看著我,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她在背後拉了拉我的衣服,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對林子提起我的噩夢。
即使于思不提醒,我也不會說出來的。這張海報不吉利,因為我做了一個噩夢,噩夢告訴我海報是死亡的訊號,所以堅決不能貼——這樣的話誰也不會相信的。我只有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絕望地看著林子興沖沖地將海報貼在床邊的牆壁上。
和晶晶一樣,林子想要這張海報很久了。
那麼,是誰寄來的呢?我拿起桌子上的信封。沒有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郵包的右下角空空如也。郵包裡也沒有其他的信件或者任何有說明作用的東西。
「誰寄來的啊?」我問林子。
「不知道……」林子一邊貼著海報,一邊說,「也許是歌迷會的朋友,看下郵戳就知道是什麼地方的了嘛。」
我差點忘記這個了。郵戳……是本地的。
「本地的郵戳。」我說。
「啊,那就對了,以前歌迷會的組織人就說過,要幫我們弄幾張這樣的海報,就是前幾天。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不過我還沒給錢呢……下次聚會的時候帶去好了。」
她從床上跳下來,拍拍手,欣賞著剛得來的意外驚喜。
「真是太幸運了。」她說。
這句話,似乎晶晶在夢裡也曾經說過。
噩夢成真未免太匪夷所思。但不安的感覺始終在我心裡揮之不去,只要一閉上眼睛,黑暗潮濕的感覺就撲面而來,彷彿仍在洞裡。然而第二天,晶晶突然有了消息。是發給林子的短信,說是正在旅行,要過一陣才回來,讓林子幫她向老師請個假,就說家裡有急事,要回去兩個星期。
短信是在傍晚時發來的,因為張生晚上有事不在家裡,所以我拉著林子一起出去吃飯,正走在路上,手機突然響起來。等看完內容後再發過去,晶晶又關機了。
「我總覺得晶晶這次有點奇怪。」林子若有所思地說,「但願她別出什麼事情。」
我點點頭。然而腦中卻冒出晶晶也許到防空洞裡去了的想像,那是我夢中的一個遊戲,殺掉一個人,就可以從洞中解脫出來,之前是我,現在是晶晶,那麼下一個又是誰呢?這個遊戲什麼時候能結束呢?我知道這樣想是不對的,也是不合邏輯的,但忍不住就是會那樣想:晶晶說不定正被困在防空洞裡。也說不定,此刻正通過海報看著空無一人的寢室。
為什麼從那個夢裡醒來以後,我就一次也沒想過要去看看那個防空洞?雖然沒有去看的理由,但也沒有不去看的理由。於是另一個聲音在心裡響起來:我要去看看那個洞。也許是和張生一起。
晚上,我回到家裡,張生已經躺在床上看書了。我進門後換上拖鞋,倒了杯水,一口喝光以後,還是覺得很渴,於是又倒了第二杯。整個過程中,張生一直在看著我。當我終於停下來,坐在椅子上時,張生說:「你幹什麼去了,怎麼看起來那麼累?」
「沒幹什麼。」我說,「想睡覺了,你睡嗎?」
「好啊。」他放下書。
「我去洗澡。」
「哦,對了,你的那件衣服好像洗不乾淨了,後面的黑色劃痕怎麼也洗不掉,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我將臉放在水龍頭下,閉上眼睛。
「我知道。」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