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是一個非常膽小的人。自從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可怕的東西之後,我的腦子裡就無時無刻不充斥著關於恐怖的幻想。所有的幻想中,也許關於恐怖的幻想是最不切實際,而又最能讓我們相信的。比如我曾幻想過成為隱身人,還有許多其他的,它們要麼真的具有可實現性,要麼就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但當我想到背後可能正站著一個鬼的時候,總有一個聲音肯定地、又小聲地說:說不定真的是這樣。
我的膽子太小了,以至於連恐怖片都很少看,恐怖小說也是。我看過的唯一一本恐怖小說,就是《聊齋》。而且現在覺得,《聊齋》其實不恐怖。但當我真正動手來寫一部恐怖小說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感到為難。因為我自己就生活在恐懼當中。這本書裡的很多細節,都是我曾經幻想過,或者有過親身經歷,或者將現實生活加以變形和延伸。我所要克服的,只是深更半夜獨自坐在電腦前敲打鍵盤時,偶爾襲上心頭的恐懼感。當然,進行創造性工作時的快樂或多或少抵消了它的一部分。我抽了很多的煙,不是為了寫作,而是為了壯膽。除此以外,檯燈一定會開到天亮。
究竟是什麼在最初使我決心寫一部恐怖小說呢?如果你看完了這本書,答案可能會讓你感到意外:正是書中那個叫姜為的人物。可以說,整本書都是圍繞著姜為建立起來的。他最初從我的腦中浮現出來,那時,我還沒有想到要寫一本恐怖小說。但在他出現的同時,我已經想到,這本小說將和夢有關。再然後,在他身邊又陸續出現了其他的人物和場景。這個過程中,我有一種感覺,就是這些還並未成形的人物及場景,隱隱約約有些灰暗的,神秘的色調。於是最後,我決定將它變成一部恐怖小說。而此時,姜為卻變成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隱藏在故事中,接著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我衷心地愛著姜為。不是因為他是最初促成這本小說的重要因素,而是因為,他是我在這本小說裡的秘密。我相信每個寫作者在作品中都會隱藏一些秘密,一些不那麼突出的,只等待有緣的讀者來發現和感知的秘密。姜為從始至終都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但發現這個秘密的人就會知道,他其實把握著貫穿整部小說的「夢」的關鍵。
而這個「關鍵」是什麼,我感覺我還沒有說完。實際上,關於這個故事,我覺得有太多的遺憾,有太多沒法在同一個故事中說出的東西。在我寫下這本小說的最後一個字時,就對自己說,我還要再寫下去。但這個故事,它已經結束了。我知道還有很多東西,將在另一個故事裡,或者是,另外許多個故事裡。
但讓我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在我動筆寫第一個字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有種預感:寫恐怖小說,不會真的發生些什麼吧?當時,我只把這個念頭當作無稽之談,很快便打消掉了。後來我知道,產生這樣的疑慮,並非是自己嚇自己,而是從寫下第一個字開始,我的眼睛已經變得不同,因而周圍的世界也變得不同。對於任何一個寫作者來說,這或許都是必要的。選其中一件來說吧。
有一天深夜,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進了小區大門之後,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走在我前面。我習慣性地打量了她好一陣,直到確定她真的是一個人為止。她似乎也知道我跟在她後面。到了單元門口,才發現她居然和我住在同一個單元。於是我就站在她背後兩米遠的地方,看她開門。她這時像是突然感覺到什麼,猛地回頭看我,然後尖叫了一聲,登登登地迅速跑上樓去。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鐵門已經在她背後關上了。很快,我渾身發涼,猜想她回頭看我的時候,一定看到了什麼。只好戰戰兢兢地拿出自己的鑰匙,打開鐵門。後來很多天我都在想,當時她究竟看到了什麼呢?
所以,也許挺荒誕的——一個膽小鬼居然開始寫起了恐怖小說!最不信的人就是我媽媽。但這其實又是最合理的:當你以恐懼的眼睛來看世界時,這個世界就是恐怖的。一個寫恐怖小說的人,倘若他看到的世界仍然是安全的,充滿陽光和希望的,那麼,在他筆下能寫出什麼,豈不讓人懷疑?一個膽小鬼,也許恰恰具備了寫恐怖小說的基礎素質。
但能不能寫好,就不一定了。希望我這個膽小鬼,能多多少少嚇住看到這本書的膽小鬼們——我會因此而感到幸福。
離
2005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