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見劉小軍,是十多天後的星期三。我在食堂吃完飯,夾著一本小說往教室走。就在路上,一個熟悉的人迎面而來。老遠我就在注意他,但一時想不起來這個人到底在哪裡見過。直到走近,發現他也正在看我,才猛然想起,他就是劉小軍。從臉上的表情看,他似乎也認出了我就是那個把他從箱子裡放出來的人。他露出了笑容。
「你好。」他說。
「你好。」我看了看他手裡拎著的塑料袋,「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我來工作的。」
「還在推銷洗髮水?」
「那個早就不幹了,現在改成沐浴露了,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
「哦。」怪不得會到學校裡來,以前還住在寢室的時候,也碰見過一兩次這樣的推銷員,以女生宿舍居多,主要是化妝品、護理用品一類。
「你就在這兒上學啊?」
「嗯。我正要去教室。」
「吃飯了嗎?」
「吃過了。」
「那,有空出來玩吧。」他笑笑。
「好啊。週末怎麼樣?我沒課。」
他愣了一下,隨即又露出微笑,說:「好,沒問題,你有我電話吧?」
「有,你名片還在我這兒。沒換手機?」
「沒換。那就週末見了。」
「好。」
說完,我們就各自接著走各自的路。一切都正合我意,我想。原本就想找他的,沒想到這麼巧,居然在學校碰見了。
週末,我和劉小軍在學校門口的佐治城見了面。他身穿灰色西服,扎一條有三道斜紋的藍色領帶。襯衣也是藍色的,比領帶略淺。見他穿得這麼正式,我有點驚訝。前兩次見到他,一次是不合時宜的皮衣,一次是穿夾克。見我奇怪地看他,他解釋道,是因為今天才在公司開過會,所以才穿成這樣。說著,他脫下西服外套,只剩一件襯衣,又說,這樣好多了吧。我點點頭,說好多了。
我們叫了茶和咖啡,稍晚一點又喝起酒來。起先不過是閒聊,等到兩個人都不再生疏的時候,我找了一個機會,切入了正題。當時我們正在聊他推銷過的各種產品,還有一些好玩的事,感覺聊得差不多,中間停頓了一小會兒的時候,我說:「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挺好奇的,之前想問,又怕你不告訴我。」
「什麼事啊?」
「就是,你怎麼會到箱子裡去的。」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他無奈地笑笑,「當時約我週末見面,也是為了這個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確實有這個原因。不過目的性也沒那麼強。比如,你不告訴我也沒什麼。」
「幹嗎那麼想知道?」
我想了想,「好奇吧。」
「這個理由不夠充分。」
「還有……開那個公司的人,是我男朋友。」他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又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既然這樣,說說也沒什麼。」
「謝謝。」我說。
「其實……我在箱子裡待了有兩個月。」
「兩個月?」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兩個月一直睡在那箱子裡?」
「嗯。那天我回到家裡才知道的,已經是五月份了。我還以為是三月初,回家打開電視,一看時間嚇了我一跳。」
我想起那時他穿著皮衣。
「怪不得當時你穿著皮衣。」我說。
「是啊,衣服也是證明。我也想過有那樣的可能,就是,這兩個月我並不是一直待在箱子裡,而是做了些什麼,但我自己不知道,只是記憶保留在三月初而已。不過這種想法也太不現實了,再說也沒什麼證據,所以後來也就沒想了,就覺得,我大概是在箱子裡整整待了兩個月,不知道靠什麼才得以生存下來。」
「那……你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
「就是當時我跟你說的,我在推銷洗髮水。」
「在曇華林?」
然而,他竟搖了搖頭。
「不是。我在江漢路的一戶人家推銷洗髮水。」
「那你怎麼會出現在曇華林呢?」
「這我也想不通。但要說到曇華林31號,我是去過的。」
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跳開始加快起來。
「你去過曇華林?」
「那是大學剛畢業的時候,也就是前年的事。我在一家公司當推銷員,培訓的時候按照公司的安排,去了曇華林。去之前就聽說那地方很不吉利,死過幾戶人家,而且都是出的意外,有的是被電死的,有的上了吊,還有的被火車軋死,屍體都找不到……」
我沉默了一陣。
「我小姨原來也住在曇華林,她就是被火車軋死的。」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不會吧,有這麼巧的事?」
「嗯。」我微微地點了點頭,「你接著說吧。」
「反正,從公司同事那裡聽了不少關於曇華林的事。不過我當時沒怎麼在意,害怕就更談不上了。我總覺得,什麼鬼啊神啊都是人編出來的。所以那天在曇華林,我也根本沒注意時間,在一戶人家耽誤了太久,出來時已經天黑了。但是經理佈置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一共要跑二十戶人家,當時只跑了十九戶,還剩下最後一家。本來也可以馬虎過關的,隨便編點資料就行了,不過那會兒剛參加工作,做什麼事都要認真,所以儘管天黑了,我還是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那就是……曇華林31號。」
劉小軍拿著煙的手有點微微顫抖,他端起酒來喝了一口,又接著講下去。
「選擇曇華林31號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出來的時候,看了一眼街邊的幾戶人家,發現只有這家沒有聲音,只是亮著燈,燈光也很微弱。按照先前的經驗,我想這戶人家裡大概只有一個人,往往這種情況推銷起來會比較容易。加上這家人的窗口又晾著一件女式外套,屋裡住的肯定是個女人,所以我就去敲了門。但我敲了很久也聽不見動靜,本來都準備放棄了,剛轉身走了兩步,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女人站在門裡,看不清長得什麼樣子,只聽見她問我,你找誰?我連忙說我是公司做促銷的,可以免費試試我們的洗髮水。當然,後面還有一大套推銷的說辭。她在門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進來吧。
「到了屋裡,我才發現,原來是個挺漂亮的女人,還有一頭長髮,就是看起來病懨懨的,臉色蒼白,走起路來也有點僵硬。一進屋我就誇她漂亮,說她頭髮長得好。但是她卻說,她已經很久沒有洗頭髮了。我連忙就說,那我幫你洗吧,正好可以試試我們公司的洗髮水。她說好,你洗吧。我就打來開水,又讓她坐在椅子上,洗的時候自然又不停地誇她頭髮好。不過話說回來,她的頭髮又軟又亮,根本不像很長時間沒洗頭髮的人。但我當時沒想太多,只顧著推銷產品。洗完以後,我又幫她吹乾,梳好,正要拿鏡子給她的時候,她卻拒絕了,她說不用照鏡子了,你的洗髮水我買一瓶吧。我很高興,準備拿產品出來的時候,她卻要求我幫她做一件事情。」
「那是什麼?」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她想讓我帶她去青山區。我很奇怪,問她為什麼。她說有急事要去那邊,但是現在天又晚了,她一個人不敢出門,所以想讓我陪她去一下,坐出租車的錢由她出。我想了一下,青山區那個地方很偏僻,送她到那裡的時候就已經太晚了,再說她畢竟還是個陌生人,又是這麼奇怪的要求,所以我就沒有答應,說我還要回公司報告,時間上已經快來不及了。她歎了口氣,說,你是拒絕我的第五個人。」
「那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當時也不好意思多問,匆匆忙忙地就離開了。洗髮水也沒賣給她。」
「後來呢?」
「後來也沒發生什麼。事情就是這樣的。我在那家公司干了三個多月,就辭職到另一家公司工作了。直到三月初。不過,我一直在想,如果說三月初那會兒,和我去曇華林的這件事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那只有一個,就是……」
「洗髮水。」
「是。三月初的時候,我到那戶人家推銷的,也是洗髮水。」
「那戶人家,是什麼樣子的?」
「我反覆地想了想,沒什麼特別。當時給我開門的是一個家庭主婦,在江漢路。她長得什麼樣子我現在都記不太清楚了。哦,對了,倒是也有點不太一樣的,就是,當時她給我開門的時候,我看見她的頭髮是盤在腦後的。我說讓她試試我們公司的洗髮水,她就把頭發放下來。那頭髮很驚人,居然有……大概一米五那麼長,總之是從頭頂一直拖到腳跟。」
「這麼長的頭髮?」
「是啊,我也很驚訝,而且當時心裡還暗暗叫苦,這麼長的頭髮,要洗到什麼時候啊?不過也只好洗了。頭髮很乾枯,又很多,幾乎把臉盆都塞滿了。我當時看著就覺得有點不舒服。洗起來也很費力氣。但我還是洗得很仔細,就在我很專心地一縷一縷洗著頭髮的時候,就……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暈過去了,反正醒來時就已經在箱子裡了。當時發生了什麼也一點都不記得。」
我想像劉小軍一縷一縷洗著那人的頭髮。那麼長的頭髮,就算是正常情況下,恐怕多少也有點暈吧。
「不過,」劉小軍說,「當時你把我放走了,就沒人找你的麻煩嗎?」
「沒有。」我搖搖頭,但並不打算告訴他,高覽和那個送貨員當時的反應。
「哦,對了,剛才你說那個開公司的人是你男朋友。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公司。」
「嗯。對了,你知道你是要被送到什麼地方去嗎?」
「不知道。什麼地方?」
「另一家快遞公司,在深圳。」我說,「從這點上倒像是一個玩笑了。一直把你裝在箱子裡,送來送去。」
「呵呵,」他終於笑了,「那倒是。」
「後來你就沒想過再去曇華林看看?」我問他。
「沒去。哪敢去。」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不過我總覺得這事還沒完。」
我的感覺也是這樣。這事還沒完,而打斷了它的人,就是我。
這天我睡了一個好覺,早上起來時只覺得精力充沛,正適合去做點冒險的事。下午上完課,我給高覽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晚上我要和同學一起出去,就不一起吃飯了。高覽說好。
我獨自在學校食堂吃完了晚飯。然後坐在校門口旁的草地上等待天黑。大約七點,天徹底地黑了下來。我走到學校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藍色。
我對司機說,去曇華林。
那地方離學校有一段距離,但並不算遠。
不論哪裡都是那麼的黑。厚厚的,一層一層塗抹上去的黑。
我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靜靜注視這樣的黑暗。黑暗是平面的,平展得不可思議,好像用快刀將並不具體的物質一片片薄薄切開的切面,奇妙地忽遠忽近。街邊的建築越走越少,後來只剩下低矮絕不超過五層的建築,也有兩層的。地面上的一切無不聳著肩膀,在黑暗中屏息斂氣。
我沒有做聲,只是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看著窗外。出租車司機也緊盯著前面的車尾吸煙。我下意識地用指尖敲打著膝蓋,並不時湧起一股衝動,很想推開車門跳下去走掉。
本來是不用去的。為什麼要在黑暗中疲於奔命呢?不過是為了好奇心罷了,想起來的確有些荒唐。
儘管如此,曇華林的舊房子仍不停地呼喚我。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娟娟阿姨。閉上眼睛,彷彿能聞到那時夜晚泥土的芳香。潮濕的,帶著草木味道的。我和娟娟阿姨在不停地挖著,從一個洞,到另一個洞。
「不想了,不想了。」我對自己說。
車停下的地方是離曇華林入口五百米開外的一片空地正中。空地很平,車穩穩當當地停下。三十二塊。我付了錢,推開車門,腳實實在在地踩在地面上。十多年沒有來過了。我看著幾乎完全陌生的街道和房子,伸腰做了個深呼吸。
抬眼看去,沒有一點燈火。唯獨路燈依稀照出四周的一小塊景物。想必原來的住戶已經搬走了大半,這裡大概在將來是作為旅遊點而存在的。我又想起在1989年,就是那時,站在路口也望不見什麼燈光。老房子的窗口都很狹窄,和氣窗差不多,白天也要開燈,至於樓梯,如果不帶手電筒,或者極為熟悉的話,是經常會摔跤的。
只有味道還是1989年的。潮濕,像是要從肺腔裡帶走點什麼。我站在路口看了一會兒那些建築。每一座都好像是蹲著的動物。周圍高草樹木密密麻麻,拔地而起的牆壁一點生氣也沒有。
無論怎麼想,都沒有什麼具體的念頭浮上心頭,於是我從入口走了進去。
我希望多少能碰見一個路人。然而正是吃飯或者飯後時間,未到夏天,夜晚還有點涼,不會有人出來。老房子牆壁很厚,又錯綜複雜,傳不出一點說話聲。我逐一辨認著它們。但只有仁濟醫院我還認得。其他的房子,不是被改造一新,就是徹底拆除,不見了蹤影。
我記得仁濟醫院是曇華林32號。這是後來從報紙上得知的。1989年我還沒到注意門牌號的年齡。那麼,曇華林31號,就是它對面了。
我默想著,轉過身去。裡面漆黑一片,不見燈光,更沒有一點聲音。窗戶緊閉著,門口放著一把竹椅。但我還是上前敲了敲門。木門有些破舊了,上面塗著一層已經斑駁不堪的白漆。門發出咚咚的沙啞聲。
自然沒有人應門。我在門前的竹椅上摸了一下,儘管看不清楚,但手指上粗糙的磨砂感說明,那上面是一層厚厚的灰塵。我拍了拍手,有點失望。但話說回來,我到這裡又是來找什麼的呢?
突然感覺背後有人。我轉身向四周看去,四下裡昏黑陰暗,好不容易在斜對面院落的門前陰影下,發現一個人影。看上去像是一個女人,體態有些臃腫,有點矮。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不清臉部,因而也不能確定,她是不是在看我。我就這樣盯著她看了一陣,直到那身影微微顫動,說了一句話。
「你找誰?」聲音略顯蒼老,有點嘶啞,想來應該是上了年紀的女人。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愣了一會兒才說:「我來找過去住在這裡的親戚。」
「那個房子十多年都沒人住了。」
「是嗎,」我說,「那這裡是不是曇華林31號?」
對方突然輕輕笑了一聲。
「曇華林31號?這裡沒有曇華林31號。」
「怎麼會沒有呢?仁濟醫院是曇華林32號,這裡應該是曇華林31號才對。」
「沒有31號。」她提高了聲音強調道,「早拆了。有32號,也有30號,就是沒有31號。」
我看了看四周,但附近哪裡也沒有被拆除後的空地。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纏下去也無濟於事。
「可能我找錯地方了吧,」我說,「謝謝。」
我朝道路深處走了兩步,突然間心有所動。回頭時看見那人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像是仍然在看我。
「我想問一下,」我提高了聲音,「這附近是不是有一戶姓舒的人家?」
「有很多姓舒的人家,你找哪個?」
我想了想。
「家裡只有兩個老人,他們的女兒十多年前出了事故,被火車軋死了。」
對方沉默一陣。
「他們去年搬走了。」她說。
竟然是去年嗎?我忽然一陣難過。假如去年我到這裡來,是不是還能見到娟娟阿姨的父母?
「那……他們搬走前住在哪裡?」我又問。
「你往前走。門前有棵白楊樹的,就是他們家。」
說完,那身影就轉身推門進去。門彭地關上了。半晌,再無一點動靜。
白楊樹?長成什麼樣子的才叫白楊樹呢?我一邊茫然地向前挪動著腳步,一邊抬頭仰望著街道兩旁的樹木。它們看起來並沒有很大的分別,每一棵我都叫不上名字。但我還是心神恍惚地向前走著。
好像又回到了1989年,我想。微弱的昏黃的燈光,老房子潮濕而陰鬱的氣息。忽遠忽近的說話聲,亮著燈的窗戶和沒亮燈的窗戶。一切在此刻看起來都與1989年無異。突然便有一種感覺。不管我認不認識白楊樹,我大概都能找到那個地方。我4歲時來過的那個地方。我邊走邊回想娟娟阿姨那修長而勻稱的十個手指,握著小鏟,在院落的泥土地上不停地挖著。
兩旁的房子默默靠近,隨後又離遠。光線也在逐漸地減弱,我漸漸來到了巷子的深處,這裡的路燈光比剛才更加昏暗,亮著燈的窗戶也越來越少。我看到很多棵樹,我確定它們都不是白楊樹。我在尋找記憶中的那一棵。
而現在,我找到它了。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表明它就是1989年那一棵,但它的確就在那裡。它周圍的花壇,在它旁邊被長著青苔的圓石圍成一圈的,高於地面五六公分的積土,它背後西式二層樓,都和那時一模一樣。
心跳得很厲害。除了做夢,我從未想過會回到這個地方來。娟娟阿姨死了以後,這裡好像和我就不再有任何聯繫了。它只屬於遙遠的1989年,屬於我記憶的一部分。所以現在恍若夢中。有好一會兒,腦子裡是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注目凝視二樓的陽台。有點像,又不太像。也許是光線和時間的原因。無論是我,還是曇華林,畢竟都與1989年不同了。陽台很小,比起城市裡最常見的陽台來,更像是一個毫無作用的裝飾。陽台圍欄的立柱上,還可以看出舊時西式建築的影子,一些早已模糊的雕花,粗糙的石礫。陽台後是一扇小門,門旁邊是更小一點的窗戶。當我把目光移向窗戶旁的另一扇窗戶時,不由得愣住了。
這窗戶我見過。
而幾乎是一瞬間,我就明白,這種「見過」和1989年的回憶並無關係。我應該是在現在,至少是最近,在另一個場合,見過這幅圖景。甚至這裡的光線,這個角度,都與我「見過」時達成某一程度的吻合。是在哪裡呢?我在腦中快速搜索著,直到終於想起來——王樹的照片。
就是那張照片!我在心裡對自己喊了一聲。就是那張他偷偷藏在床底,每天都要去拍攝的照片。那扇窗戶與眼前的這扇,幾乎完全一樣,連懷疑的餘地都沒有。
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張大了嘴巴,好一會兒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沒有呼吸,甚至沒有心跳。
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偏偏是這裡呢?這中間究竟隱藏著什麼我不知道的聯繫?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簡直是天翻地覆的打擊。繞了一圈,我竟然回到了原地。幾個月來的經歷在眼前接連閃過。認識王樹,發現照片,王樹消失。再認識高覽,發現箱子裡的劉小軍。最後,來到曇華林。
這些,究竟是巧合,還是……
我無法進行清晰的思考。腦子裡亂成一團,手腳都在微微顫抖。不管是什麼,我想,原來這些事情都和我是有關的。
它們在哪裡連成一線。
離開時,開始下起了細雨。我已經疲憊不堪。雨悄無聲息地淋濕了墓碑一般靜寂的樓群。凌晨兩點的城區看起來是那麼寒磣污穢,腐敗與崩毀的陰翳到處都是。我本身也在這其中,就像印在牆壁上的黑影。我緩慢地向路口走去,途經被我誤認為曇華林31號的房子時,沒有再次停留。
現在我明白了,曇華林31號的確不存在。這個名字出現的理由只是為了讓我來到這裡。
我恨不得將王樹從世界的某個角落裡挖出來,一口氣問個究竟。是的,王樹,又或者是我,正位於一切的核心。我甚至覺得,王樹並沒有從我的生活裡消失。也許他正以各種各樣的形式企圖同我取得聯繫,並向我傳遞某種訊息。只是那消息傳遞得過於隱晦,我無法理解。
目前為止,這僅僅是直覺而已。畢竟,我沒有辦法找到王樹。那麼,究竟該怎麼辦呢?
我知道該怎麼辦。
等待,只要等待就行了。這話,丁小胭也說過。走投無路的時候,只要靜靜等待。等待中肯定有什麼發生,或者有什麼降臨,只要屏住呼吸,凝視著微弱光亮之中的動靜即可。
好,那就靜等。
這以後的幾天,我仍然像往常一樣和高覽約會。和他見面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我們沒有人再提起五月三日那天發生的事。我也不再過問,甚至不去他的公司了。只是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能說的話也越來越少了。
我一直不太能明白,我和高覽之間究竟為什麼走到如此地步。我想我是愛他的,見到他第一眼時就愛上了他。那種感覺如此奇妙,我甚至能確定,往後絕不會出現第二次。可終究還是這樣了。高覽不在的時候,若是出於習慣拿起電話,手腕處就傳來一股深深的無力感,進而遍佈全身。到了後來,就連打電話的慾望都沒有了。
我想高覽也是一樣的。
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個星期。準確點說是十五天。那天熱得幾乎和夏天差不多。我們從街上的飲食店回到家裡。我看了一眼床上的被子,說太熱了,要換薄被了。於是兩個人又默默地把被子從被套裡拿出來,換上新的。他拉著被子的一角,我拉著被子的另一角。裝進被套裡的被子很快平整如新。一切全都整理妥當之後,我們又默默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我一直在看表。
我決定到了九點,就對他說。
這半個多小時過得如此漫長而寂靜。好像每一分每一秒走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八點五十九分,我決定不再等下去。我對高覽說,高覽,我們分手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好。
整個晚上,我們誰都沒有碰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靜靜地,躺在床的左邊和右邊。天一亮,高覽就起來,刷牙,洗臉。我躺在床上,看他從衛生間裡走出來,就問了一句,高覽,我們剛認識的那天,你是不是曾經站在窗戶邊,向我揮手來著?
但他還是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