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就這麼過去了。好像也察覺不到日子過得緩慢與否。等到開始注意時間的時候,突然發現已經到了四月。櫻花大道上的樹木開始凋落白色的花瓣。開始下雨。長江中下游的梅雨季節來臨了。
我總是隨身攜帶著一把雨傘。雨傘是什麼樣子的?記不太清楚了。好像也丟過一兩把,換過幾次。在圖書館,小賣部,教室,網吧,還是公共汽車上?我還是時不時地想起王樹的那些照片。走在路上,會不自覺地去看街邊樓房的窗戶。這一個月裡,我也許漫不經心地走遍了學校附近的所有道路。但沒看見一扇相似的。
這天,卻有一扇窗戶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在學校外的一條馬路上,我站在對面,只是無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便看到二樓的第三扇窗戶打開著。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站在窗前。遠遠的,只覺得這個身影很熟悉。然而這熟悉的感覺又是那麼怪異——因為我同時又清楚地知道,這人我並沒有見過。
於是我站在原地,又呆呆地看了一陣。這時,那男人突然向我揮了揮手。
我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行人們都在各走各的路,除了我以外,沒有人停下,沒有人向對面的窗戶張望。他是在向我揮手?也許只是抬起手來做了個其他的什麼動作,看起來像是揮手而已。而那人已經不在窗戶旁了。我轉身準備離開,然而走了兩步,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去對面看看。
因為,就在那扇窗戶旁邊,我看見了一個很小的招牌。上面寫著,潛行快遞公司。
我穿過馬路,在一樓找到一扇狹窄的門。門裡是同樣狹窄的樓梯。我走上樓梯,在二樓的一扇鐵門前,看到了公司的門牌「潛行快遞」。門口沒有任何說明,和旁邊的許多家公司比起來,顯得很不起眼。我在門口猶豫著,手心裡微微出汗。如果就這樣敲門進去,要說點什麼好呢?難道我說,因為我覺得你有點奇怪,這個下午也有點奇怪,所以上來看看?
門虛掩著,從裡面飄出淡淡的煙味,聽不見說話聲,我終於伸手敲了門。很快聽見屋裡說,請進。我推開門,走進去,這裡只有一個人。他坐在正對著門的辦公桌後面,在他身後是敞開著的窗戶。他戴著一副眼鏡。他就是剛才站在窗前的人。我看到他,覺得自己已經不緊張了。在我從門口走到他面前的這段路程裡,剛才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正在逐漸加深,又變得更加奇妙,這是我從未體會過的。好像突然間什麼話都可以對這個陌生人說,又好像,已經對他說完了所有的話。
輕微的眩暈感包圍著我,以至於我無法注意腳下到底踩的是水泥地,還是棉花。我體會著這種溫潤柔軟的感覺,心裡暗暗地有些驚訝。
你好,我說。
你好。他微笑著點頭,將手中的煙掐滅在煙缸裡。又說,請坐。
不對,不對。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氣氛有點不正常。到底是哪裡不正常,一時間又捉摸不透。
「我有東西要快遞到外地,所以想來問問費用。」我脫口而出。
「你要快遞些什麼呢?」
「文件。」我說,「快遞到廣州。」
他突然笑了:「你還是學生吧?」
「是。」
「看來你還不太瞭解我們公司的業務範圍。」
「不能快遞文件嗎?」
「不僅是文件,一般的貨物,行李之類的,都不在我們的業務範圍之內。」
「那你們快遞些什麼?」
「我們只快遞活物。」
我愣了愣。「比如寵物?」
「這是其中一種。還有花草,各種植物的種子,」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甚至細菌也算。」
「那空氣算不算?」
「空氣也算。只要是活的,我們都能快遞。」
「明白了。好像我找錯了地方。」
「沒關係。」說著,他從桌上的名片盒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給你一張我的名片吧,也許以後用得上。」
「好。」我接過來,看見上面寫著他的名字,高覽。
離開前,我忍不住問他:「剛才你為什麼站在窗前揮手呢?」
但他說:「窗前?整個下午我一直坐在這裡啊。」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推門走了出去。在樓下,我又向上看了一眼,整個二樓只有那一扇窗戶打開著。我手裡還拿著那張名片。我把它放進口袋,沿著剛才的路,繼續向湖邊村走去。
記得那天晚上,我好像很想給誰打個電話,告訴他,或者她,就在我們學校門口,某棟建築物的二樓上,有一家公司,他們只快遞活物。
後來的幾天,我一直很想再到那裡去一次。這種衝動連我自己也不能理解。名片在我的口袋裡放了好幾天。最後,我到寵物市場買了幾條金魚,並且特別挑了一個天氣還算好的下午,端著魚缸,來到了潛行快遞公司。屋裡的情形和那天差不多一樣,一張辦公桌,幾個儲物櫃。高覽坐在桌子後面。窗戶打開著。在門口,他看見我,就笑了笑。
我走進去,把魚缸放在桌上。
「金魚能快遞嗎?」
「當然能。」他說,「凡是活物我們都能快遞。」
「路上不會死掉?」
「我們有特殊的包裝和運輸渠道,不會有問題。你要寄到哪裡?」
「廣州。有朋友快過生日了,我送去當禮物。」
「不過魚類運輸可能價格會高些。」
「沒關係。」我說,「只要能完好無損地運到就行。」
「這個自然。」說著,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張表格,遞給我,「把前面的填一下。」
我接過來,填寫好地址和姓名,又遞還給他。他接著在表格的下半部分填寫貨物的相關信息。我看見他寫下,金魚,兩隻。
「你們生意怎麼樣?我的意思是,會經常有人快遞動物到外地嗎?」
「不僅僅是動物,」他再次糾正我,「凡是活物我們都快遞。」
「是是,活物。不過好像也很少有人有這樣的需求吧?」
他低著頭笑起來。
「你知道『湘西趕屍』嗎?」
「湘西趕屍?」我以為我聽錯了。
「那是湘西一個挺奇怪的習俗。我想你可能聽說過。主要是湘西沅江上游一帶,過去那兒的窮人很多,有的到外地去做生意,或者採藥打獵什麼的,主要都是去四川和貴州,那些地方在過去生活環境很差,山裡還有瘴氣,惡性瘧疾經常流行,除了當地的苗人以外,外人是很少去的。所以到那兒去的,沒一個是有錢人,而中國人死後要還鄉的觀念又很深,但是從四川貴州到湖南的路又多是山路,就是有錢也沒辦法用車輛或擔架抬回去,所以就有人發明了趕屍這種辦法,讓死人站立起來,自己跳著回家。」
「但是,」我連忙打斷他,「這和湘西趕屍又有什麼關係?」
「我只是舉個例子。湘西趕屍是個非常有想像力的職業。因為無法運送屍體回家鄉,於是想到讓屍體自己站起來走。說到快遞活物,如果僅僅是快遞些動物植物之類的,自然客戶不會太多。可是如果擴大到空氣、水和細菌呢?只要是活著的都可以快遞,這範圍可就大了。其實,像你這樣快遞金魚到外地的,並不是我們主要的客戶。」
「難道真的有人快遞空氣、水、細菌這樣的東西?」
「比空氣更奇怪的東西也送到過。我們做的可是憑借想像力的生意。」
難以想像比空氣更奇怪的東西是什麼。我只好笑了笑。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我說。
「其實一點也不奇怪。」他放下筆,將填好的表格遞給我,「看看,沒有問題的話就簽個字吧。」
我看了一遍表格,在客戶確認一欄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謝謝,」他說,「三天內一定送到。」
三天後,在廣州上學的高中同學給我打來了電話。她收到了金魚,兩條都完好無損,收到時正在魚缸裡活蹦亂跳。我問她,是不是圓形,大約二十厘米高的魚缸?她說是,魚缸裡還有一些水草和泥。深綠色的水草混合著淤泥,緊緊地黏附在魚缸的內壁,連魚缸外壁也有。她在電話裡對我形容道,簡直就像是剛從水底挖出來的一樣。因此送貨人員並沒有立刻把魚缸送到她手裡,而是先用紙巾把魚缸外的淤泥和水草擦乾淨,才遞給她。魚缸裡面是沒辦法擦乾淨了,只有等換水的時候自己來清理。所以,至少現在從外表上看起來,魚缸還是很髒,還是像剛從水底挖出來的一樣。
我的魚缸原本並沒有水草和泥。我只有猜想,那和運輸的方式有關。
再見到高覽的時候,已經到了四月中旬,也許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季節。有風,有太陽,下午會感到輕微的燥熱。我是在街上碰到他的。他坐在一輛小型貨車的副駕駛座上,從窗戶裡伸出頭來向外張望。他戴著一頂深灰色的鴨舌帽,帽子遮住了臉,一開始我並沒有認出他來,只是看見車門上寫著「潛行快遞公司」幾個字,於是就多看了幾眼。
兩個異常高大壯實的送貨員正在往車上搬東西。其實一開始,正是這兩個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幾乎每個經過的人都在看他們。即使在搬家公司的貨車上,也沒見過這麼壯實的送貨員。那簡直就是兩座小山。他們拎起路邊有三四個皮箱大的木頭箱子,輕輕鬆鬆就扔進了車裡。接著,他們又面不改色地拎起第二隻,再扔進去。箱子在車裡發出沉重的落地聲。這樣的裝貨方式也很少見,難道不怕箱子裡的東西碰壞嗎?這時,我才看到車門上的字,潛行快遞公司。心裡頓時一動,又將注意力從這兩個人轉移到那些箱子上面。
箱子是統一的暗灰色。全部是木箱。箱子外面沒有寫明貨品名稱,大小不一,從箱子落地的聲音判斷,應該挺沉的,可看他們兩個人輕鬆的樣子,又覺得很輕。箱子裡裝的到底是什麼活物呢?比如那個大的,是什麼東西有這麼大的體積?再比如那個小的……其中一個人正走到那個小箱子前,剛一伸出手去,臉上立刻露出詫異的神情。箱子紋絲未動。他看了看,就叫另一個人過來幫忙。兩個人抓住箱子的四角,用力向上抬起。箱子離地了。但兩個人卻顯得很吃力。我甚至聽見了他們沉重的呼吸聲。那箱子看起來也不過就是一個手提箱大小,不知裡面裝的什麼,居然這麼沉。
我看了一陣,繞到車的另一面,這時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喂。」高覽摘下了帽子,打開車門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