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27日,星期四,大雨。
在這個四五平方米大小的候車亭裡,那個戴著眼鏡,臉色慘白,額頭上隱隱冒出大顆汗珠的年輕人,正一步一步向斜靠在牆角的雨傘退去。雨傘下方的地上,是一攤黑色的水漬。他的腳步有些踉蹌,嘴裡喃喃地,又近乎失控般地念著:「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剛才已經說過,我們不認識。我只是一個陌生人。」
答話的人仍然站在原地。兩個小時以前,他就已經站在這裡了。雨剛剛從天上落下。那時在這裡避雨的人比現在還多。兩個小時過去了,只剩下了三個人。
年輕人已經退到了牆邊,一隻手向那把濕漉漉的雨傘摸去。他的手指顫抖著,嘴唇動了動,什麼話也沒說,倉皇地,彷彿背後有什麼正在緊緊追趕一般地向門外跑去。雨仍然很大,從這裡望出去看不見什麼行人。車輛許久才經過一次。這樣的夜晚,看上去隨時可能發生點什麼。年輕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前方拐角處,他沒有打傘,他完全忘記了傘在自己手裡。
現在,就只剩下我和那個人了。
在剛才的兩個多小時裡,我已經仔細打量過他。他有點瘦,但不是很瘦。穿著一件咖啡色外套,略顯破舊的牛仔褲。臉上的墨鏡有些奇怪。我一直在想,剛才他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的?是在我來到這裡之前,還是之後?我想不起來。我到這裡的時候,並未注意身邊是些什麼人。我只盼著雨停,或者看見一輛空的出租車。但雨一直在下,出租車也始終沒有出現。
後來,他開始講故事。
「你講的故事,的確與他們有關,是嗎?」我看著他說。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難以捉摸的笑容。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真的不認識他們?」我又問。
「不認識。」
「為什麼他們聽了你的故事,都那麼害怕?從第一個人開始,他逃走了。後來你每講一個故事,這裡就會少一個人。為什麼會這樣?」
他緩緩地將臉轉向一側,看著候車亭外的某處,以低沉而隱晦的語調說:「你不覺得這個晚上有些奇特嗎?」
我看了看外面,街道空無一人,雨仍然在下。除了冬天雨夜特有的神秘與清冷以外,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於是,我搖了搖頭。
「比如什麼?」
「比如,從剛才開始,沒有一輛出租車從這裡經過。」
我有些暗暗的驚訝:「是,我一直在等出租車。」
「再比如,你進來以後,街上再也沒有人出現。」
我想了想。「可能是天已經很晚了。」
「真的是這樣嗎?那你能告訴我,現在幾點了?」
我拿出手機。「十一點四十九分。」
「十一點四十九分,」他重複了一遍,「不到十二點,街對面的那些酒吧為什麼沒有一家在營業?」
我連忙回頭去看。果然像他所說的,街對面是漆黑一片,只有路燈亮著。剛才我一直沒有注意。那些酒吧在十二點以前是肯定不會關門的。
我無話可說,只得承認這個晚上的確有些奇特。
「這就是答案。」他說。
「你是說,正因為這個晚上如此奇特,所以你才會講那些故事,所以你講的故事,才會與避雨的人有關?」我費力地整理著語句,試圖接近這個神秘人所說的「答案」,可腦中仍然十分混亂。
「這並不難理解。不管世界是否遵循某種規律運轉,一個時間的點和一個空間的點,仍然有無數個可能相遇。」
「你的意思是,這一切不過是巧合罷了?」
「巧合的說法有點模糊。或者,你可以這樣理解:這是一個奇特的場合,一個奇特的時間,在這個奇特的時空點上,發生任何奇怪的事,其實都不奇怪。」
「好吧,」我忍不住歎了口氣,「就按你說的,這是一個奇怪的時空點。這些事情想起來實在太讓人頭疼了。」
「呵,」他的笑容加深了一分,「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是,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們都沉默了下來,周圍是嘩嘩的雨聲。我四處看了看,想找個地方坐坐,但這裡沒有椅子,地上也都是積水。這時,我突然想起剛才的年輕人,還有那把傘。
「有件事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麼?」
「剛才那個人,他既然有傘,又為什麼會到這裡來避雨?」
「那把傘,不是他的。」
我有點驚訝。「那是誰的?」
他笑了,「先講故事吧。這可是今晚的最後一個故事了。」
我點頭,又很快搖頭。
「不,」我說,「我的故事,還是由我來講吧。」
2004年,我還住在東湖邊那棟破舊的宿舍樓裡。剛搬進來的時候,多少有些失望。這也許是整個學校裡最破最舊的宿舍樓了。我無法描述那種舊。它舊得就像會隨時倒掉,苔蘚會隨時從牆壁裡鑽出來,燈泡會隨時壞掉(實際上,當時已經壞掉一兩個了),水房裡的積水可能隨時蔓延出來,並將我們全部淹沒。
我帶著和這宿舍樓一樣灰暗的心情,住進了207寢室。我對這間寢室也同樣沒有好感。打開門的第一瞬間,便覺得這裡死氣沉沉。住了很久以後,也仍然如此。搬進這裡的人,絲毫沒能給它帶來一點人氣。夏天時,這裡陰涼陰涼的,還不覺得有什麼。到了冬天,這裡就變得陰冷陰冷,晚上睡覺常常被凍醒。偏偏宿舍樓的電路太舊,不能使用任何取暖設備。我們只有用熱水袋,但作用不大。
寢室裡一共住著三個女生。她們對這間寢室的抱怨和我一樣多。然而我們還是一直忍耐到了十二月底。聖誕節前夕,我請了五天假,去了杭州。回來時,發現寢室裡已經空無一人。除了我自己的床,其他的三張床鋪全部空著,櫃子裡也只剩下我的衣物。我問隔壁寢室的人,才知道在我離開的這五天裡,她們一個接一個地搬走了。先是尹霞,然後是劉春芳,最後是陳莉。我連忙給她們打電話。有的說,是因為寢室太冷;有的說,在校外租房子住要清淨些。可我一旦問她們為什麼不約而同選在這幾天搬走,她們卻顯得有些緊張,支支吾吾,說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來。
那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過,這和我已經沒什麼關係了,我是回來收拾東西的。王樹已經在湖邊村租好了房子。我在去杭州的火車上認識他,從杭州回來,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我花了一個下午收拾好了衣物,將暫時不用的放在寢室,等日後來取。離開時,我鎖好了門。
王樹租的房子在湖邊村的教師居住區。我拎著箱子來到三棟四單元的時候,房東也在屋裡。他正在跟王樹交代著什麼。簽完合同,交了房租之後,他並沒有立刻離去,而是在屋內四處查看了一番。臨走前,反覆交代的只有一件事。
「我的電話號碼不要弄丟了。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
「我們保證不弄丟。」王樹說。
房東走了以後,我對王樹說:「這個房東究竟在擔心些什麼呢?」
王樹沉默了一會兒,又笑笑:「他好像比較擔心我們。」
也許是這房子條件並不怎麼好吧。它總讓我想起剛剛搬離的宿舍樓。破舊、潮濕,一進門時的味道幾乎一模一樣。我們還在衣櫃裡發現了不少霉點。
除了霉味,衣櫃裡還有另外一種味道。很奇怪的味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門板背面,還有衣櫃下方的木板上,那一攤暗黑色印記帶來的。總之這衣櫃我已經決定不再使用。衣服仍舊放在箱子裡,我們像兩個隨時可能離開的人,就這樣住了下來。
這是我和王樹住在一起的第一天。然後是第二天、第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他突然說:「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下。」
我有點意外:「這麼晚了還出去?」
「有些照片要拍。其實以前也是經常晚上出去的。」他擺弄著手裡的相機,又補充道,「晚上的照片和白天總有些不一樣。」
「好吧。」我說,「早點回來。」
我不知道王樹這天晚上是幾點鐘回來的。我睡著了,睡得很沉。王樹是一個攝影師。或者說,攝影愛好者。他沒有固定工作,從學校畢業後的兩年裡,替一些雜誌拍過照片,接一些零散的活計,以此為生。
從這天開始,他常常夜裡外出。偶爾我會聽到門吱呀一聲打開。假如我問他外出拍了些什麼,他就拿一些模糊昏暗的街道和行人的照片給我看。我並不喜歡那些照片,但我會在心裡為他找到借口。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那個秘密。
那是一個被小心翼翼藏匿於床底的相冊。之所以說是小心翼翼,因為藏匿的方式實在巧妙。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屋裡總有一些屬於房東的,而我們又用不著的東西。一個破舊拖把,一雙爛拖鞋,幾塊抹布,等等。搬進來時,我說要扔掉,王樹卻說,畢竟是房東的東西,扔掉不好。他左右看看,建議我塞進床底。現在想來,也許他在那時便早有預謀。相冊就隱藏在那些雜物中,不露一點痕跡。如果不是發卡掉到床下,也許我永遠也不會發現它。
相冊裡的照片是十九張。每張照片拍的都是同一個景物。準確一點說,是一棟廢舊小樓二層其中一個的房間。只是角度和光線略有不同。有的是白天,有的是夜裡,有陽光很好的時候,也有幾張正在下雨或是陰天。照片上,只能看見一扇窗戶。一張一張看過去,窗戶沒有一絲改變。這房子我從沒見過,但可以肯定,應該是在這附近,畢竟他夜裡出去拍照,不可能走得太遠。然而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如此不厭其煩地拍這扇窗戶呢?
我抽出其中一張,放在手中仔細查看著。看得越久,越覺得那扇窗戶背後隱藏著什麼。但那裡的確只是漆黑一片。手指間隱隱約約有些發冷,我想那大概是錯覺。無非是照片罷了。我看了一陣,將照片翻轉過來,準備放回相冊的時候,突然看見背面有一行字。
2005年1月3日十二點二十六分。
再接著查看其他照片,發現每一張背面都標注著具體的日期和時間。從1月3日,到1月19日,每天都有一兩張。有中午,有下午,晚上,也有凌晨的。而寫著「2005年1月19日二十三點四十七分」的這張照片,正是前天夜裡。
王樹使用的是數碼相機,一般總是兩三天去一次沖洗店,把這幾天的照片都洗出來。可相冊裡卻每天都有,也就是說,他必須每天去洗一次,而且是快衝,才能拿到昨天拍的照片,還得瞞著我在暗地裡進行。何苦要這樣做?為什麼,必須每天看到前一天的照片?
我把相冊又放回原處,按照原來隱藏的方式,在上面蓋好各種雜物。等到王樹回來,我也沒說什麼。夜裡,他又出去了。由於刻意保持清醒,不知幾點的時候,我聽到他推門進來,一直走到床前,然後床底一陣輕響。
第二天,相冊上又多出了一張照片。同樣是那扇窗戶,昏暗的路燈光下,裡面是始終未變的一團漆黑。照片就這樣一直不斷增加著,到我最後一次查看時,已經有八十六張之多了。
在這些照片中,那扇窗戶從來沒有打開過,夜裡也沒有亮過燈。
王樹還是會拿一些其他的照片給我看,以證明他出門是去做了些什麼。我總是很認真地看,看過之後不發一言地遞還給他。我不想告訴他我已經發現了那本相冊。因為,我隱約感到,那些照片拍到後來,也許是會出現點什麼的。
這中間王樹的相機曾經壞過一次。如果還能找到那本相冊,我就能知道那天的具體日期。只有那天,窗戶的照片沒有出現。現在只能大概想起,是二月中旬的事。那天早上,我醒來時,王樹就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發呆。一大早睜開眼睛就看見旁邊有人,這嚇了我一跳。我說:「你怎麼沒睡覺?」
他嗯了一聲,凝固成雕像般的身體動了一動,說:「我相機壞了。」
「啊,怎麼壞的?」
「摔地上了。」
我這才注意到,相機的帶子已經斷裂了。我坐起來,走到他旁邊,看了看帶子斷裂的地方,很有點觸目驚心。我問他:「帶子怎麼會斷了呢?」
他顯得有些慌亂。支支吾吾了一陣,說:「沒什麼,不小心弄斷的。」說著匆匆忙忙地把相機收進了包裡。覺也沒睡,就出門修相機去了。
這天夜裡,王樹問了我一個問題。
他說,你見過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