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坐下,這邵青看似持重,怎麼居然大庭廣眾如此失儀,還這麼若無其事。看看周圍的人也視而不見,好像再尋常不過,難道,他以前和張青蓮就肆無忌憚慣了?
我很怕漏什麼餡,所以低頭吃東西,盡量不作聲。幸好所有人都熱情異常,問邵青戰事情況,北疆風土,倒也不用我說話。
邵青也沒有主動跟我說什麼,只是突然夾了一塊魚肚在我碗裡,夾得自然異常,看也沒看我一眼,好像是夾給自己一樣,連嘴裡和另一個官員說的話都沒停頓。
我愣住了,看著那塊魚肚。
邵青的行為不是在宣告所有權嗎?
當著這麼多朝廷百官的面,對另一位同是國家重臣的大官作出這等親狎的舉止!而且看他的流暢自然程度也是早就習以為常。
當初張青蓮心裡是何感想?
甜蜜?還是……羞辱?
這一刻,我是如芒刺在背。
小皇帝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退席了,人家是小孩,需要早睡早起。這下官員們更加放得開了,笑語不斷,只我如坐針氈。
勉強又忍耐了小半個時辰,我終於站起來說:「各位大人,下官不勝酒力,要先告退了。」
一時都靜了一下,大家都有幾分詫異地望著我,又都看看邵青,然後才紛紛同我說道辭的場面話。
邵青轉過身,朝我溫和地笑笑,低聲說:「青蓮覺得不適嗎?也好,你就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咱們再敘。」
怎麼聽怎麼彆扭,我又不是他老婆,用得著他允許嗎?
我勉強自己朝他嫣然一笑,也低聲說:「敏之(這是我事先查出的他的字,不管怎樣,叫字總不會太奇怪,而且他們既然有一個字重名,從人的正常心理看,張青蓮以前也不可能叫他青),今日確實身子有些不適,這麼多人也鬧得我頭疼,明日我再單請酒為你慶賀。」
他又微微一笑,伸手握握我手腕,表示同意。
由於今天耽擱的時間長,我下午就叫錦梓先回去了,免他枯等。現在我一個人坐在馬車上,心亂如麻地回家。
事先沒說好,紅鳳都不知道我會提前離席,也沒迎接我,看門的家丁想去通報,被我阻止了。
自己走回水榭,錦梓不在,不知是不是又得空去看錦楓了,我心中十分煩躁不安,便加了件衣服,出去走走。
月華如練,夜涼似水。周圍靜悄悄的,偶有蟲鳴。不知不覺,已經四月了啊,桃花都開過一遍又開始謝了,過幾天詩人墨客們就要開始吟哦「春且住」了,我答應紅鳳帶她去踏青也沒做到,——這些日子真的太忙了。
要怎麼對待邵青,我現在一點底都沒有,也只好走一部算一步。
突然過了兩株芭蕉,便見到一個身影坐在湖邊石上,月光和水榭窗戶依稀透出的微弱燭光打在他背影上,我不需再看第二眼就知道是錦梓。
原來他在這裡。
尤有寒意的夜色裡,一個人坐在我上回因人鴨事件坐過的石頭上。
我突然覺得他的背影十分蕭索郁楚。
和他真不配啊,他這樣的少年,應該是天之驕子才對,應該目光明亮,驕傲地抿著唇,大口喝酒,大聲笑,背著名劍,騎著寶馬,隨隨便便脫下貂裘換酒。
可是經過那些事,我不知道他要什麼時候才會開口大笑。
今日他很鬱悶吧,有沒有見到邵青騎馬進城,被歡呼淹沒的時刻?以他的武功家世,本來也應該十六七歲便能在軍中一展身手,說不定今天也立下不世奇功。
他命運的線,在十五歲時被張青蓮擰斷,從雲霄之上墜落淤泥之中。
看到邵青的春風得意,他是怎樣的心情?
我心中突然絞痛。
算了,不要再和他賭氣了,他其實不過是個受了傷的孩子。
我輕輕走過去,從後頭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背上。他僵硬了一下,很快就放鬆下來。
「在想什麼?」我柔聲問。
他沒說話,回手把我摟在懷裡。
「我明天就脫了你和錦楓的奴籍,你可以去參加科考,以你的能力,定能在朝中大放異彩。我也會幫你的。」
他看著我,好像一時沒理解,突然冷笑一聲,把我推開一點,「你以為經過我家的事,我還會一心想擠進那個泥潭裡?非要『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我有點不解,看著他眼睛,他神色又譏誚又認真,我頓時明白了,他真的對權位功名已經沒有興趣。
呵,想不到我家錦梓覺悟很高啊。
突然覺得他那雙墨黑的年輕眼睛在月夜下,反射月亮映在水中的粼粼銀光,變得更美麗了。
「那……錦梓想要什麼?希望什麼?說來聽聽啊。」我有幾分熱切地說。
我總是這樣,真的想對一個人好的時候,表達方式會變得可憐貧瘠,就只會給他這個那個,問他想要什麼。以前很多人說過我,我卻改不掉,有時簡直覺得自己像千與千尋裡的無臉男一樣。
他聽了我的話,更加冷笑起來,看了我半天,才伸手握住我的臉頜,「我想要什麼?我想殺了你。希望?……」譏諷的笑了笑,他說,「我希望你這樣的人從來不曾存在過。」
我怔怔對視他眼睛,一瞬間覺得柔腸百轉,黯然銷魂。
那天夜裡,我們恢復了自冷戰以來一直嶄停的床上運動,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熱烈。
從表面看,冷戰算是過去了。
第二天朝中的中心依然是邵大將軍,首先上午是祭告太廟,下午則是為有功將士們加官進爵封賞,邵青從二等國威侯晉為三等國威公,神舞將軍變成鎮國將軍,食邑加到三千戶,賞賜黃金五千兩,絹八百匹,紅玉珊瑚髓一副。他手下將士論功行賞,都升了一到三級不等。
然後是邵青向皇帝的獻俘儀式,東西是不提了,反正也會大半轉賜有功將士。倒是那幾十個原先地位高貴的俘虜,還挺讓我好奇。
其中的幾個少女,長得都不惡,可憐啊,她們以後的命運就算不是淒慘無比,也是漂泊無靠了,只能做大臣貴族家的家妓之類的。
想想這邵青真殘忍呢,非把她們千里迢迢捉過來,昨天還讓她們赤足行走,看來不像表面那樣溫和儒雅啊。
邵青指著其中一個身量最高的少女說:「這是回鶻的公主,是俘虜裡地位最高的。」
那個少女並不是其中最美麗的,大概十八九歲,臉部線條太堅毅了一些,不過她有一雙彷彿燃燒著黑色火焰的漂亮眼睛,倨傲不屈的挺直脊背,整個人有英氣勃勃的美麗。
和別的少女不同,她不是用繩索,而是用鐵鏈綁著,傲慢地昂著頭,面對我國那些和昨夜街頭叫好的百姓心態毫無二致的官員們感興趣的眼光,絲毫也不瑟縮。
「回鶻公主武功不錯,所以要加意小心。」邵青解釋說。
按照常規,通常這種情況下她應該被留下來充斥皇帝的後宮,但是我國現任皇帝才七歲,她就和其餘幾個少女一起被賞給了大功臣邵青。邵青後來大都和金珠玉箔一起分送給屬下將領和別的大臣,卻沒有送我一個,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朝上的事完了之後有幾個大臣一起請邵青赴宴,包下了「太白居」的二樓,請客的大都是出身名門的北方士族,古韻直周紫竹李閔國當然不會去,劉春溪還不夠格,但是高玉樞卻不在被請之列,大概是鄙夷他的人品。
除了薛駙馬,在座別的人我都不大熟,都屬於平素對我還算友好,配合,但絕不親密往來的,有吏部尚書,御史中丞,太常寺卿等等大約七八個,不是中間派,就是邵青的班底。
薛詠覆坐我對面,不是佯作不經意掃一下我和邵青座位中間過窄的距離,就是在邵青對我態度過於親密時投來不贊成的一瞥。
我記得錦梓曾說薛詠覆其實很聰明,當時不以為然,覺得他並不是那種扮豬吃老虎的類型,但是現在想想,他無論是和我,和邵青,和清流,還是外戚關係都很好,光是這一點,已經很了不起。所有人都不會討厭他這樣沒有算計,又不給人添麻煩的人。也許,是恰巧,這樣的人在這樣的位置;也許,只是他的本能選擇。但是,光靠著本能就能成長為這樣的人,真不愧薛家的後人。
這頓晚宴自然又以為邵青歌功頌德為主旨,但是散得極早,好像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有事。當有的人道辭時眼光都不由自主刻意避開我時,我明白了:他們是為了方便邵青和我單獨相處。
薛詠覆也離席時,我幾乎要忍不住用目光哀求他再待會兒,不過,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不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
最後,真的只剩我和邵青了,心中的忐忑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做作業的學生站在老師面前,抱著萬一的期望希望不被發現地逃過一劫。
邵青朝我微笑,眼睛裡有些東西使我想避開他的眼神,他說:「青蓮,去那邊雅閣喝點茶吧?」
我不能拒絕,點點頭,跟他過去。
那裡頭我第一次進去,倒真是很雅致,垂著細竹白紗簾幔,除了兩盆蘭花,裝飾全無。我們坐下,茶博士來為我們烹了茗,邵青便揮手要他退下。
「青蓮。」他隔著桌几捉住我的手,低聲說,「這些時日,可曾想我?」
我朝他笑笑,縮回手,實在說不出口肉麻的話,就說:「莫要把茶放涼了。」端起茶喝了一口。
他也笑了笑,也不迫我,反倒坐正了些,也端起茶喝一口,說:「那個晉商的事我替你料理好了。」
林貴全的事啊,我點頭:「我已經知道了。」
他似笑非笑說:「總是有事才知有我。對了,青蓮,這回帶了匹好馬給你。」
張青蓮既然會一擲千金買好馬,自然應該是愛馬之人,我作出歡喜的樣子說:「真的?什麼馬?」
邵青見我喜不自勝的樣子,笑道:「據說是汗血馬,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我看腳力不差就是。是回鶻王的愛騎。」
「汗血?」這回我都忍不住有興致了,莫非能看到傳說中天馬的後裔?好像真的產自西域啊。
「別歡喜得太早,要請行家品定才知。」邵青笑看著我。
我點點頭,忍不住仍是有點期盼。
總是他說,我也要裝出一點關心,便問道:「這次可曾受傷?可曾有甚艱難?在軍中吃得飽嗎,莫要傷了腸胃。」
邵青握著茶杯,起身慢慢走到窗前,看著外頭,然後回身看著我說:「青蓮,你變了,懂得為別人著想了。」目光仍是溫暖含笑。
我僵住。但是現在不是露怯的時候,我知道從心理學角度說,人說謊或心虛時會盡量遠離說謊的對象,我當然要反其道而行之,偏要走到他身邊,這樣會使心中有疑惑的人不自覺地消除疑惑。
所以,我也站起身,緩緩也走到窗前,與他並立。
沉默是最有力的,再加上低頭的一聲幽幽歎息。
邵青果然慢慢收了笑容,替我理了理鬢髮,低聲說:「這些日子苦了你,自己一個人,不好應付吧?」說著輕輕摟住我的腰。
我現在深刻明白應召女們第一次坐台的心情,明明很想打掉那隻手,卻還要裝出近似甜蜜的笑容:「不,還比不上遠征辛苦。」
他低頭望著我,目光熾熱,手中微微用力,把我帶進他懷裡。
我心亂如麻,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握住我一隻手腕,舉到面前,低頭落下一連串細密熾熱的輕吻,才抬頭啞聲說:「青蓮,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