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起:「你在這裡坐著幹什麼?」
我沒有回頭。「錦梓。」我叫他的名字,聲音溫柔,平靜中有點虛軟。
「吃飯了。」和錦楓對小綠說的話一樣「嗯。」我輕輕回答。
他不再說話,站在我身後。
這樣的季節,這樣近暮的時候,風吹在身上,有點冷。
所以我總喜歡在入冬時談場戀愛,讓另一個生命的溫度溫暖我整個冬天,等春天來了再分手。
每一次相遇的方式都不同,過程都精緻,人都特殊,情節都適合演成電影或小說,分手都平靜而黯然。
到最後,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才是愛了。
我現在很冷,很想自自然然回首牽住他的手,偎到他懷裡,神色淡然聲音低切地說「錦梓,可不可以不恨我」。
我忍住。
錦梓,錦梓。
我知道我對他是不同的。
也許因為他是我死過之後第二次生命在這個時空睜眼看到的第一個男人;也許因為他的優秀和種種淒慘悲痛;也許因為我母性過甚;也許只是因為我好色……而慕少艾。
我痛惜他。
遇到他我引以為豪的理性就自動屏蔽百分之五十以上。
他卻恨我。
他在等待三年後殺我。
我垂下了睫毛。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
我一向淺眠,夢也多,睡覺但凡有一點動靜都極易驚醒。
可是,今天半夜時,並沒有半點聲音,我卻很奇怪地醒了過來。
簾幕半垂,月華雖明,照進來也已微弱。
我看著枕邊人,他的臉在陰影裡,睡得很安靜,我發現只有在他閉著眼睛時,我才會想到他真實的年齡。
那麼安靜,不帶情慾的共枕,好像睡在一張床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的疲憊的中年夫妻,又很像同性的親戚或朋友。
他呼吸綿長,輕而淺,突然微微蹙眉,光潔的下巴延到鬢邊令我心動的弧度都浸在倔強忍耐中,不知道夢見了什麼,我想起他這般年齡,卻經歷過的種種事情,心裡不由得微微的痛。
這時,我覺得窗外的月光暗了一下又亮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快速移動過去,但是並沒有人影黑影什麼的。
我覺得自己有點毛孔豎起來的感覺,是危險的直覺嗎?
我沉吟著要不要叫醒姚錦梓,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眼神清明,並沒有一點睡意,讓我懷疑我醒的時候其實他早醒了。
「錦……」我想跟他說我的發現,他卻把手放在嘴邊示意我噤聲。
我乖乖閉上嘴。
不知道是門還是窗,突然大開,一道絢麗的冷虹劃過黑暗,劃過我的視網膜,不知是冷風還是殺氣灌進我溫暖的臥室。
我的眼睛已經沒有什麼作用,只有感覺還在運作,我旁邊的姚錦梓好像一躍而起,一連串的刀劍相擊聲,在黑暗中綻出暗藍色的微弱火花,依稀兩個人影往來如風的糾纏,我卻分不出誰是誰。
我心跳停止,身子僵硬,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喉頭乾澀。
到底是和平時代嬌生慣養過來的,我沒有經驗面對這樣赤裸裸的暴力和生命危險,原來竟會恐懼成這樣。
叫啊,叫「來人啊」,為什麼發不出聲音?
我的掙扎也許不過一秒,那兩個纏鬥的人影就倏然分開了,其中一個踉蹌後退……
「錦梓!」我嘶聲尖叫,聲音淒惻粗糲得嚇了自己一跳。
不過我馬上就明白受傷的不是他,因為那個後退的黑影一翻身從窗口越了出去。
我應該立刻叫人,讓田純和朱纖細帶著護院去搜捕刺客,可是我卻十分愚蠢地朝姚錦梓撲過去,緊緊抱住他。
「錦梓,你怎樣?」我的手心在出汗,身子還一直微微發抖。
他沒推開我,而是雙手抓住了我的上臂,「沒事。」
我摸到他胸前有濕漉漉的液體,心一沉。
「血……」我極力使聲音平靜,不發顫音。「你受傷了。」
他隨手一彈,點亮了青油燈。
我看到他胸前大片的血跡,一陣暈眩,身子晃了一下。
該死的,我的暈血更嚴重了。
他總算伸手及時扶住了我。「不是我的血。」他說。
外面燈光人聲喧囂起來,有人發現了刺客的蹤跡,有人大叫「保護大人」,然後朱纖細闖了進來,大叫「大人沒事吧」。
一有人,我立刻恢復了常態。
「我沒受傷,你們快去抓刺客。這裡有錦梓。」我冷靜地吩咐。
朱纖細不放心地看了錦梓一眼,不過還是又衝了出去。
紅鳳接著也到了。我說:「紅鳳來得正好,去拿金瘡藥和乾淨衣服給錦梓。」
紅鳳也微微吃了一驚,說:「姚公子竟也受傷了嗎?」然後看到他胸前和地上的大片血跡,臉色一白。
「我沒受傷。」姚錦梓的語氣又輕又淡,不過倒沒有不耐煩。他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
「這是什麼?」我拉住他被劃破了衣袖,劃出一條細細淺淺傷痕的滲血的左臂,有點失控地提高了聲音。
好吧,我承認我小題大做,只不過是很輕的傷。他受傷竟讓我這樣失控,再這樣下去我就死定了。
女人一戀愛,智商真的會下降。
雖然我現在……算不上女人。
紅鳳拿進來衣服和藥,我就讓她出去了,我拉住錦梓讓他坐到床邊,幫他脫下血衣,上藥,換上乾淨衣服。
錦梓很順從,任我擺佈,一直用有點奇怪的方式看著我忙碌,眼裡有點探究和若有所思。後來見我看他,就垂下眼神,不再看我了,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用牙咬著包裹傷口的布條打結,抬頭看姚錦梓又看著我的臉,我皺了皺眉,說:「疼嗎?」
他搖搖頭。
「你怎麼了?你識得出方纔的刺客嗎?」
他又搖搖頭。
「那麼,」我微笑起來,「你是擔心我麼?」
他哼了一聲,別過頭再也不看我了。
刺客終究是沒抓住,我倒也不失望,想殺張青蓮的人太多,查都很難查。而且我早已先入為主,想殺他的人都是有原因的,大都奇慘無比,真的抓到我還不知怎樣處置。
不過我也不想引頸就戮,所以跟朱纖細田純他們佈置了加強警備的任務。
紅鳳,田純,朱纖細都很緊張,我因此反倒沒有把這件刺殺事件看得太重,他們決定了嚴格的守夜,把我的水榭周圍佈置得連進只蚊子都難。
我在第二天吃早飯時吩咐小綠不必再跟著我,以後就專心作姚錦楓的伴讀,好好讀書。
小綠嚇了一跳,哭著跪下問我是不是不要他了。
我發現小綠也是不怕張青蓮的傢伙之一,因為他認定「張大人是好人」,看他平時挺伶俐,不知為什麼對特定物品有如此偏差的看法。大概和他說的張青蓮當時買下他,叫人去幫他爹媽看病有關。
「小綠,如果想做一個好官,就要讀很多書,懂很多事。」我溫和地說。
周圍的人聽到我沒頭沒腦的話無不驚訝,大概以為我抽瘋了。
小綠張大嘴看著我,我朝他眨眨眼,微微笑了笑。
小綠用力擦了下鼻子,大聲說:「是,大人!」
因為小綠我想到更小的孩子,皇帝陛下。
我答應要帶他去微服私訪,可不能食言,而且我如果想做點事,也要更加瞭解這裡的現實世界,民生疾苦才好。看來我應該安排一下這件事了。
由於我對刺殺事件要求低調處理,所以,這事並沒有傳出去,也幸得如此,我沒有被慰問討好的官員淹沒。
我著手準備小皇帝的偷溜,不,微服私訪事宜。我知道小皇帝身邊必定有各派的人,比如說那天那個乳母,定是外戚派的。清流派不屑如此,因而古韻直就自己出馬,去做小皇帝的西席。張青蓮也肯定安插了人,我卻不知道是哪個,而我唯一可以問的,就只有唯一知道我「失憶」的姚錦梓了。
我本沒指望他知道,想不到他居然真的告訴我了:「司禮太監王福桂與你交好。」
我覺得最近姚錦梓很不對勁,按理說我是殺父辱他的仇人,就算有三年之約,也不可能這麼合作。
我雖然有自戀的傾向,也不至於沒有自知之明到以為他喜歡上我了,那麼,其中肯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這孩子年紀雖不大,倒是不容易看透。
我下朝後進宮去,在養心殿後殿附近遇到一個小太監,便隨口問他王公公在哪裡。
「這會子在敬事房茶水監呢。」小太監尖著嗓子告訴我,看我的眼中充滿好奇和驚艷。
這種眼光我最近遇到很多,不大喜歡。不知道張青蓮從小受到大心裡是什麼感覺。其實男人長得太美,尤其是這種女性化的嬌弱之美絕對不是什麼好事,無論你文才怎樣,武功如何,人家看到你,首先看到想到的,只是姿色而已。
我讓他帶我去,還沒走到敬事房,就聽到叱罵哭叫求饒的聲音,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在數落:「……咱家不是跟你過不去,小鄭子,伺候皇上主子那是腦袋懸在脖子上的營生,你長一回兒記性,就少死一次!……。你們還不拉他出去,二十棍一棍都不能少!」
一個童音都沒消的孩子大哭著求饒。鬧得不可開交。
我皺皺眉。走進去果然場面極亂,上首一個四品太監服色的四十許中年太監,皮膚白淨,無須,一看就很像小說電視裡禍國殃民的大宦官。面前跪了一個小太監,哭得眼淚鼻涕一塌糊塗,地上有碎了的瓷器碎片和茶湯。旁邊幾個不大不小太監,站在那裡,一臉想勸又不敢的神氣。
我看了一眼,心裡明白了大半,便笑道:「王公公,這是做什麼呢?」
那王福桂見到我,早跳了起來,驚喜交加地竄到我面前,「張大人,您老怎麼有空來這裡了?」彷彿見了親爹一樣。
我呵呵地笑,說:「沒事來看看公公。」
地上的小太監還在哭得抽噎,唉,也怪可憐的,窮人家的孩子,養不活送進宮裡弄得不男不女,不知受多少打罵欺侮,也難怪歷史上那些大奸宦,一朝大權在握,個個都那麼變態。
我心下惻然,就幫那小太監求情:「怪可憐的,公公饒了他這一回罷。」
王福桂搓著手嘿嘿笑:「好好,大人開口了有什麼不行的?」說著踢了地上跪著的小太監一腳,喝道:「沒眼色的小兔崽子,還不快謝謝張大人給你求情!」
小太監一邊抽抽噎噎一邊給我磕頭,我笑道:「罷了,起來吧,下回小心著點兒。」
小太監答應著。
人世間很多事是很奇妙的,比如說我現在,不過是一時興起,有點不忍,給個不相干的人隨口求個情,並沒有多少善意和悲天憫人的胸懷在裡頭,哪裡想到有朝一日這微不足道的小太監會因此救了我的命呢?
我現在自然不知道的,所以也沒怎麼理會那小太監,轉向王福桂專心處理我今天打算的正事:「王公公,我要去內書房,公公陪我走一遭罷。」
王福桂心領神會,連忙說:「是是,張大人請。」
皇宮是陰謀詭譎的地方,隨時隨地都要防隔牆有耳,所以,視野開闊的路上反而是說話的好地方。
我問王福桂近日宮中動靜,他想想說:「沒什麼大事,劉奶媽做事囂張,近日管皇上管得嚴了,皇上前日發了通火,攆她不許進養心殿。嘿嘿,皇上年紀雖幼,龍威是不缺的。」
那個劉奶媽吃鱉,看來他爽得很哪。
劉奶媽就是上回打斷我和小皇帝聯絡感情,疑為外戚在宮中耳目的那個乳媽。
「古大人天天進宮給陛下上課,陛下很膩味他,不過最近古大人公務繁忙,讓翰林院周大人來上課的比較多,皇上好像比較喜歡周大人。」
這些都是極有用的情報,天子左右皆大事,當今天子雖小,也是不可輕忽的。
我從袖子裡摸出個錦匣,塞給王福桂,裡頭是一千兩銀票和我在庫裡隨手拿的一個小小赤金彌勒像。「公公,天氣寒冷,公公當值又辛苦,隨便買兩杯酒吃。」
天下的太監,被扼殺掉某一部分的慾望後,無有不將所有的熱情轉移到金銀財富方面的。王福桂眉開眼笑地接過去,揣進懷裡,口裡連聲道:「叫大人費心了。」
轉眼到了內書房,門口當值的小太監恭恭敬敬叫王福桂「師父」,嗯,看來是一派的,那就好辦。
我說:「王公公,我以後也要不時進宮給陛下講講書,我若是進宮時,公公需選信得過的人當值。」
王福桂連忙說:「大人這事只管著落在咱家身上。」
我笑瞇瞇地謝過他,便進去了。
小皇帝早在裡頭正襟危坐地等我,見我進來,黑如點漆的眼眸裡露出一絲興奮。
我規規矩矩的磕頭請安,小皇帝壓制住不耐煩用他奶聲奶氣的聲音說:「張愛卿免禮平身。」然後等我一站起來,就立馬跳起來說:「愛卿,上回提的,嗯,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事怎樣了?」
我壓住笑意,說:「好叫陛下得知,微臣有個主意。」說著拿出一件我著人定制的小小的太監服,「臣斗膽請陛下換上。」
皇帝連忙接過去,急不可待地換,可是他年紀太小,又沒自己穿過衣服,急切間連袖子都找不到。
我跪在他面前幫他穿,可惜我也是初來乍到,對於這個時代的男裝尤其是太監裝的結構不甚瞭解,再說我平時也沒自己穿過衣服。我們倆忙得手忙腳亂,一會兒把中衣帶子系到了外面,一會兒把外褂穿反,等我終於幫他把靴子穿好,我們倆都出了一身汗,兼且笑軟在地上。
給皇上的小臉上了點妝,把原先的衣服藏好,我帶著一個剛剛誕生的小小太監走了出去。我對門口當值的太監嚴肅地說:「陛下今日開始學易經,要打坐半日,無論是誰都不得進入打擾!」
太監領命,自始至終對於我身邊多出來的小太監看都不去看一眼,嗯,果然……有前途。
成功地把小皇帝帶出宮,領到我的馬車上,實話說,真是捏了一把汗。
錦梓在車上等我們,我說:「皇上,為了免得露餡,臣等無禮了。從現在開始,禮節都不能按規矩來,我也不叫皇上為皇上,皇上也不能叫我愛卿。」
小皇帝說:「朕,不,我要叫張愛……。你什麼呢?」
我想了想說:「皇上叫我七叔,叫他……二哥好了。我們管皇上叫……嗯,小筆。」
小皇帝默念了一下,記住了。
我又拿出一套尋常富貴人家小公子的衣服給皇帝換,鑒於我的技術太差,錦梓看不下去接過手,所以這次是錦梓充當了奶媽宮女的角色幫他穿的。
小皇帝平日在宮裡一言一行都是天下表率,這樣好玩好動的年紀,真正是悶也悶死了,如今有了野馬脫韁的機會,雖然探險還沒真正開始,光是這樣的變裝遊戲,已經興奮得要命。
姚錦梓終於幫皇帝把衣服穿好,小皇帝原本不甚注意他,只當他是我無關緊要的從人,這時不經意看了一眼,突然睜大眼睛,大叫一聲說:「錦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