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
我瘋狂地發起了阿諛奉承的攻勢,然後輕輕揉了揉挨打的部位,回到我的房間。我脫下上衣,來到窗前,看見政民呆呆地坐在他家門口。我洗了個澡,從窗戶往外看去,政民仍然呆呆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正注視著政民,手機突然振動起來。我翻開手機蓋,是一個隱藏發信人號碼的短消息。
——快睡覺吧,善良的孩子。現在外面一點兒也不冷,你不用為那個傢伙擔心。——
是熙元前輩,嘻嘻。他又在偷窺我了。我猶豫了一會兒,拉下窗簾,關了燈,爬上了床。
「咳咳,咳咳,咳咳!」
我咳嗽得很厲害,嗓子都沙啞了。今天我去過醫院了,過不了多久,結果就應該出來了吧。不過是感冒罷了,白花了那麼多錢。
「咳咳咳咳,嘔嘔!」
我不停地咳嗽,不知道咳嗽了多久。最後,我實在受不了,就跑到一樓,喝了口水,潤潤嗓子,又回到了我的房間。呼……頭也跟著疼了起來,胸口偶爾也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似的。直到凌晨兩點多鐘,我才好不容易入睡。
第二天——
「今天你又不吃早飯嗎?」
「我不想吃!」
「你這個傢伙真是撐壞了。最近你經常早飯晚飯都不吃!」
我不想吃,那有什麼辦法呢。我避開手拿勺子的媽媽,跑了出去。這時,我看見一個後腦勺從我家門前經過。
「於……於舟善!」
「哦,海芸……海芸啊!」
舟善猛地轉過身,剛要高高興興地和我打招呼,突然低下頭看見我打了石膏的腿,他驚訝地抬頭看我的臉。
「這……這是怎麼搞的!是哪個兔崽子干的!」
「啊啊,這……這個嘛,其實也不算什麼。」
「還說不算什麼!都打上石膏了……」
啊啊啊,不可以,我不能讓他知道。我趕緊打斷了他的話,和他並肩走在一起。我們倆身高差距太大,所以我只好難為情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啊,臭小子,個子跟電線桿似的。」
「哧,你別想矇混過關!一會兒我再仔細盤問你,你等著吧!」
說著,舟善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我一瘸一拐地和舟善上了公共汽車。在車上,我倆談論的話題始終沒離開過政民的媽媽。
「感覺好像馬上就可以聯繫上似的,卻總是聯繫不上。」
「是啊,從今天開始我真的用心想辦法了……咳咳。」
我又開始咳嗽了。舟善把繫在自己脖子上的圍巾摘下來,小心翼翼地幫我圍上。
「這,這是幹什麼……我沒事的,舟善啊!你會冷的!」
「啊,我好熱。」
噗,這個傻小子。雖然他的動作不大熟練,但還是系得很好看,我把頭埋在圍巾裡,到了學校……
「再見,海芸啊∼一會兒給我發短信!」
「哦,知道了!咳咳。」
舟善擔憂地看了看我,最後走進了七班教室。我也走進我們班教室,坐在素怡身邊,素怡趴在桌子上睡覺。她似乎聽見了我的腳步聲,瞇縫著眼睛抬頭看了看我……
「你……來了。」
「是的。」
「……」
我們之間沒有太多的對話。一轉眼就到了第二節課。啊啊啊,太冷了,哎呀哎呀。
「你沒事吧?」
「哦。」
我突然停下來,漫不經心地回答了安素怡滿懷擔憂的提問。我悄悄抬起頭一看,政民的座位空著。我久久地注視著他的座位,又把視線轉回到黑板上……
「我……和政民分手了。」
「……」
「唉,海芸啊,我要睡一會兒,午休之前不要叫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默默地趴在桌子上。我忘了這是上課時間,使勁搖晃她,引來老師火辣辣的目光……
「海芸啊,素怡好像不舒服,你讓她睡一會兒吧。你先做好筆記。你到底在做什麼,怎麼連書都沒打開?明年你也是高三考生了,高三考生!」
「啊,對……對不起。」
我有氣無力地看了看可惡的素怡,也趴在桌子上。此時此刻,政民會在哪裡,他會做什麼呢?他會不會又喝得酩酊大醉,四處遊蕩呢?見鬼。
「你幹什麼!放開我,申海芸!」
我把趴在課桌上睡覺的素怡叫起來,全班同學的視線都集中在我們兩個的身上,但是我沒有理會,而是盡自己最後的力量,拉著她從後門走了出來。素怡搖晃著胳膊,大聲喊了幾句,我們終於來到了學校後院,她氣喘吁吁地瞪了我一眼。
「申海芸!你到底想幹什麼!!你……怎麼哭了?」
我真傻,怎麼又情不自禁地哭了。我來不及擦去臉上的淚水,見她想轉身離開,趕緊抓住她的手腕……
「求求你放開我!」
「政民他……」
「哈啊,申海芸!」
「你不要讓他哭泣,求求你,拜託了。」
我沒有絲毫的猶豫……還沒等她阻止我,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
35
素怡驚訝地向後退了幾步,注視著我濕漉漉的眼睛。我也……我也並不想這樣。我也不想在你面前拋棄自尊心,我也想自己去安慰他……我也想自己去擁抱他……可是,那個傻瓜,他只需要你。現在我的心情……有多麼悲慘,你不可能知道的,你當然不可能知道……
「申海芸,我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真的,我想不通。」
「那個叫敏赫的傢伙真的那麼重要嗎?值得你為他而拋棄政民?他比政民更愛你嗎?你到底想怎麼樣,為什麼要往政民胸口釘釘子!我是多麼相信你,我是多麼……多麼相信你!」
我總是想哭,說起話來也斷斷續續。素怡聽著我說話,表情漸漸地變得暗淡下來,她對我說。
「我似乎知道你為什麼拋棄我哥哥了。」
「安素怡!」
「是因為政民嗎?哈啊,你太可笑了。我真沒想到,你假裝成我的好朋友,利用我幫助你接近政民?!」
這時,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忘記了素怡是代替我照顧政民的最重要的人,猛地站起來,伸出了手。啪……她充滿憤怒的臉轉了過去,被她的一頭長髮遮住了,她的表情也被頭髮遮住了……
「你什麼也不要說,趕快回到政民身邊去!那個傢伙表面裝得泰然自若,其實他說不定每天夜裡都在哭泣。而且,政民的眼裡只有你,除
了你,他什麼人也看不見。所以我才一直這樣躲在背後。所以求求你,求求你回到政民身邊吧。」
我哽咽著哀求素怡,但是素怡輕輕地發出一聲冷笑,她轉過頭,向我走過來。
「哈啊,你別逗了,既然河政民那個兔崽子有那麼好,那你就帶走吧!現在,我對他已經沒興趣了。你太可笑了。我真想知道,我哥哥要是知道這個事實,他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剎那間,我覺得政民好可憐,我恨我自己,以前為什麼相信她,而且還因此放棄了追求政民。
她剛想從我身邊走過去,我一把抓住她,把她推到牆角。
「你現在瘋了,是不是?放開我!你抓得我好疼,快放開我!」
「你回到政民身邊去!快去!」
「你真是瘋了!」
這一刻,我突然感覺右側臉頰像著火了似的,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滴落到腳尖。在這種情況下,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政民沒有了素怡,他該有多麼痛苦,我怎麼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呢?
「他欺騙了我幾個月,我對他已經算是很寬容了。你轉告河政民,以後我不想見到他。」
「……」
「申海芸,你真是個傻女人。」
素怡說完這句話,就離我而去了。我以為她會一輩子愛政民,珍惜政民,沒想到她現在說討厭政民,受夠了政民,而且她說話時的表情和語氣都是那麼平靜,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似的。她總是貶低政民,把政民貶得很狼狽,很可憐。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我竟然默默地把政民托付給她,自己一點兒也不努力去爭取。申海芸,你真是個傻女人,傻女人,傻女人。素怡的最後一句話始終迴盪在我耳邊,我坐在地上,任由淚水瘋狂地流淌……
「啊啊啊啊!申海芸,你真是個傻女人!啊啊啊啊啊!」
我的悲鳴在空蕩蕩的後院裡迴盪,我瘋狂地哭泣,最後有氣無力地躺下了。天空是那麼清澈明朗,淚水像流星順著我的臉頰劃過。
「政民啊,我沒有幫你守住你的愛情。我已經盡力了,可是我還是親手斷送了你的愛情,我應該再忍一忍。」
十八年來,我只愛過這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就在我的朋友身邊,為了看見他的笑臉,我寧願躲在背後悄悄哭泣。儘管這樣,我仍然是幸福的,因為我畢竟可以偷偷地愛他。天空真的很藍,很透明,可是有時候,只有我自己的天空下雨。每當這時,我就會靜靜地閉上眼睛,任由雨水打濕我的全身。當所有人都一邊用手扇風,一邊抱怨天氣熱的時候,我卻靜靜地淋著雨。像往常一樣,此刻我也在靜靜地淋雨。
我躺了很久,突然感覺頭暈,於是我站起來,慢吞吞地往學校裡走。我的腦子裡想的都是政民。上帝可能要懲罰我。因為我只想他一個人,其餘一切都沒時間去想,所以我在接受上帝的懲罰。我不停地啜泣,發呆,然後流淚……
「哈啊,申海芸,你真是個傻女人,傻女人,傻女人,你真是個傻女人!」
我大聲衝自己喊道。突然,我感覺胸口發悶,向後退了幾步。這時,我聽見一陣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
「你應該幸福才對,為什麼要哭?」
這個聲音?啊啊,我知道了,是熙元前輩。他知道我難過,又來安慰我了。前輩也曾經像我這樣痛苦過嗎?也像我這樣哭過,心痛過,也像我這樣悲傷過嗎?
「哈啊,前輩。」
我捂著嘴巴,一邊發出痛苦的呻吟,一邊不停地流淚,前輩用一隻手抱住我。淚水似乎停止了,在前輩的懷抱裡乾枯了。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眼淚又像泉水般湧了出來。
「前輩,前輩,我該怎麼辦,我的心……我的心好痛,我好像要死了。我好像真的快死了。」
前輩什麼也不說,緊緊擁抱著我。在他的懷抱裡,我感覺自己是那麼放鬆,那麼平靜,於是我肆無忌憚地說出了藏在我心底已久的話……
「我算什麼東西,我到底算什麼東西,憑什麼對素怡大喊大叫?如果她因為我而生氣,真的再也不回到政民身邊,那我該怎麼辦?我,我怎麼能忍心看政民流淚?」
前輩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掏出手帕,幫我擦去洶湧的眼淚。我這才看清楚,前輩的臉色也像我一樣蒼白,但是他在笑。我真傻,好久沒見到前輩了,卻盡情地在他面前痛哭一場,我這才仔細觀察前輩的面孔。
「……」
「海芸啊,你怎麼現在就違反我們之間的約定了?我們不是說好要經常微笑嗎?你不要用這種悲傷的眼神看我,我也會很難過的。笑一笑,像我這樣……」
說著,前輩呵呵笑了,但是他的眼睛卻在哭泣。我不知說什麼才好,我擦乾眼淚,使勁捶打前輩的胸膛,聲嘶力竭地喊叫……
「你為什麼要這樣!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前輩你為什麼要為我這種人心痛!你看看吧!我在為別的男人哭泣,卻讓前輩也跟著我一起哭!我有什麼好,你為什麼要為我這種人痛苦,為什麼!」
我吃力地喊著。就在這時,我突然感覺胸口一陣劇痛,於是我撲倒在前輩懷裡。哈,哈啊,啊啊,又開始了,我抓著前輩的衣服,痛苦不堪。前輩慌忙把我抱起來。
「啊,啊啊,嗚嗚,啊,好疼。」
「喂!喂,申海芸!」
前輩抱著我,急得團團轉。不一會兒,他就背著我跑到了教學樓裡,我們進了醫護室。他把我放在床上,醫護老師匆忙追了上來。
「哈啊,申海芸!喂!你快點兒醒醒!」
在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我連呼吸都覺得困難。這時,一陣痛苦的恐懼席捲了我……
「哎,熙元啊,你要冷靜,幫我抓住她的一條胳膊,快點兒!」
「哈啊,我要瘋了,真的要瘋了。」
我硬邦邦的胳膊伸展開來,潮濕的藥棉從我的皮膚上擦過,一個尖銳的東西深深插進了我的胳膊。
「啊啊,哈,哈啊。」
看來是鎮痛劑。注射器裡的鎮痛劑效果很快,我的痛苦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終於可以正常呼吸了,可是,我突然感到一陣沉重的不安。我為什麼會突然這樣?最近一段時間,我為什麼總是這樣?我不想流淚,可是淚水情不自禁地撲簌簌流下來,前輩幫我擦了一把眼淚,他放心地歎了口氣。
「不用擔心,不會有問題的,你不要擔心,知道嗎?」
應該沒問題吧,真的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只是因為我最近操心的事情太多,所以才這樣的。不會是什麼地方真的出現問題了吧?不會吧?可是,我為什麼如此焦慮呢?為什麼這麼不安……
36
我的表情很是不安,彷彿僵住了。前輩看了看我,長長地吁了口氣。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醫護老師……
「老師,讓她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可以嗎?」
「哦,沒問題,可是,海芸啊,你不該到醫院看看嗎?我會幫你和你們班主任老師解釋的,你今天提前放學,到醫院看看吧。」
昨天剛剛去過醫院,可是還沒等我回答,前輩就同意了醫護老師的建議。
「好的,熙元你負責把她送到醫院去。有什麼事情隨時聯繫,聽見沒有?」
我揉著剛剛注射過鎮痛劑的胳膊,下了床。前輩輕鬆地背起我,和醫護老師說了聲再見,就離開了教學樓。
「前輩,我很重吧,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的。」
「你的腿都變成那個樣子了,小傻瓜。」
我這才低頭看了看我的腿,對默默往前走的前輩充滿了感激。
「我代替政民向貨車撲了過去。」
「哈哈,真是一位勇敢的姑娘。」
「不是勇敢,是莽撞,哈哈哈。」
是我自己在笑嗎?我的腿上打了石膏,而且已經走出了幾公里,但是前輩仍然默默地背著我來到了昨天那家醫院,他什麼也沒說。他走到前台,說出了我的名字,這才輕輕把我放下來。
「呼呼,喂,申海芸!你該減肥了,減肥吧!」
「我……我根本就不重,你胡說什麼!」
和前輩出眾的外貌相比,我顯得很狼狽。護士本來就沒把我放在眼裡,聽我這麼一說,她們露出了邪惡的表情,哈哈大笑。雖然這種事情我已經遇到過不止一次了,但還是覺得很丟面子。我轉身朝檢查室相反方向走去,正巧這時,護士叫到我的名字,「申海芸女士,請進∼」
「噗,讓你進去呢,申海芸!快過來∼」
「哦哦。」
我轉身往前輩這邊走過來,低著頭進了檢查室。還是昨天那位醫生,他翻了翻病歷卡,看了看我,終於認出我來。
「呃?是昨天那名高中生?快來,坐下……」
「啊,是的,是的。」
前輩扶著我,我吃力地坐到輔助椅子上。醫生向上托了托眼鏡,看了看前輩。
「哦,你是患者的親哥哥嗎?」
「啊,不是,他是我學校裡的前輩。」
「啊啊,原來是這樣,請你到等候室裡等一會兒好嗎?」
前輩看了看我,我輕輕衝他點了點頭,這時,前輩對我說。
「那好吧,海芸啊,別緊張∼我就在等候室裡。」
「是,前輩。」
前輩出去了,檢查室的門關上了。醫生看了看我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假裝翻找病歷卡,遲遲不肯開口說話。
「昨天的檢查結果不好嗎?只是感冒,對不對?是吧?」
我忍不住先開口問道。醫生這才看著我,雙手交叉在一起,緊張地蠕動著手指。我緊緊咬著嘴唇,偷偷打量醫生的眼色。
「哦,你叫海芸吧?檢查結果已經通知你家裡了。」
這麼說,媽媽也知道了?我又得吃藥了。不過,媽媽以後不敢隨便打我了,呵呵。
「萬一,我是說萬一,只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打算怎麼過?」
「為什麼只能有一個月的時間呢?為什麼不說幾十年呢?」
「不,一個月,就說一個月。」
這位老先生真是神經病。等一等,這裡不是神經科吧?我皺了皺眉頭,哎呀,我不願意去想,真頭疼。一個月?要做的事情那麼多,數都數不過來,怎麼能只給我一個月時間呢?我不想浪費時間想這些沒用的事情。
「我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做如此恐怖的假設!我現在正是花樣年華,你為什麼胡說八道!為什麼……」
我哽咽著說道。醫生冷冷地笑了笑。最後,他遞給我一張紙和一支筆,讓我在和自己相符的症狀前面做上記號。
「哇,簡直太準了。」
十五項中,有十一項都和我的狀況相符。情況好像不大樂觀。我畫完記號以後,就把那張紙交還給醫生,這時,我的雙手突然劇烈地抖動起來。醫生接過那張紙,表情嚴肅地看了看,他發出一聲重重的歎息。怎麼了,怎麼了,這究竟是……
「哦,看來沒錯了。」
醫生搖了搖頭,緊繃著臉。他又看了看我,似乎是在檢查我的狀態,接著他又開始說話了。醫生接下來說的那句話,不過是一個悲傷的序幕,預示著我的人生將要經歷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非小細胞肺癌第四期。」
接下來是一陣奇妙的寂靜,我搔著頭髮,醫生接著淡淡地說了句話,我感覺自己的一切都停止了。
「明天就得馬上開始使用抗癌藥物,同時接受化療。你現在是肺癌晚期。」
「什麼?您說什麼?」
哈,剎那間,我覺得這一切都太荒唐了,荒唐得我直想笑。肺,肺癌晚期?我體內竟然有癌細胞?所以他說我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所以,哈啊,所以……
「不可能的,這,這張照片不是我的肺。這是別人的,你們搞錯了。我要重拍!我要重拍照片,重新接受檢查!這次是誤診。不可能的,不可能,我,我怎麼可能得肺癌……我怎麼可能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不可能的……」
我閉上眼睛,幾滴淚珠重疊在一起,沿著臉頰流下來。前輩不讓我哭的……舟善也不讓我哭……這一刻,陽光似乎格外溫暖,我感覺這像一場夢。此時此刻,河政民這個傢伙仍然佔據著我的腦海。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似乎已經承認我患肺癌這個事實了。我真希望有人能抓住我的手。不管是誰都好。哈啊,我真希望有人能在我身邊,抓住我的手。太可怕了,我情不自禁地哆嗦起來。哈啊,政民啊。
「這是誤診,不可能的,不可能。明天我再來接受檢查,今天我聽到的一切,我都當做沒聽見。」
「你越是不承認,肺癌就越會吞噬你的身體!」
「那你讓我怎麼辦!你想讓我怎麼辦!我現在就已經害怕了。我怎麼會死?為什麼偏偏是我?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死,你想讓我怎麼樣!」
世界上最常見的「我愛你」,這句話我還沒像模像樣地說一次,我的心思還沒真正表達出來過,我太委屈了。還有那麼多人需要我,我不能就這樣背離這個世界的光芒。
我喘不過氣來,嗓子眼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像利刺一樣卡住了,是哽咽,我喘不過氣來。我抱著頭,放聲痛哭。我第一次雙手合十。救救我,再給我多一點時間,再多一點……剛才醫生說只有一個月,哈啊,這就是我能看見政民的時間嗎?這就是我能看見窗外世界的時間嗎?
「一般來說,到了晚期就不需要手術了,所有的治療都只是為了減輕痛苦,或者緩解病人的症狀,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我在腿上用了力,強迫自己站起來。還沒等徹底站起來,我又坐了回去。我咬著嘴唇想站起來,可是一次又一次,我總是站不起來。站起來,站起來,申海芸!一定要……站起來。
「哦,對了,我去叫剛才那個高中生過來吧?」
「……」
「好,你在這兒稍微等一會兒……」
「不了,不,不用了,我可以自己站起來。」
我終於憑借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用顫抖的手推開檢查室的門。前輩似乎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站起身,向我走過來。見我吧嗒吧嗒地一個勁兒掉眼淚,他驚訝地看著我。
「怎麼了,申海芸,海芸啊!你出什麼事了嗎,醫生說你的情況不好嗎?哪,哪裡不好,怎麼不好了!」
「不是,我很健康,我很健康,一定會活很長很長時間的。我心疼醫藥費,所以才哭的。醫生說我非常非常健康,說我會長命百歲。醫藥費,太可惜了。」
憑著一股傲氣,憑著這股多餘的傲氣,我強忍住咳嗽,踉踉蹌蹌地離開了醫院。一陣冷風吹過,吹走了我的眼淚,前輩緊緊地扶著跌跌撞撞的我,他急匆匆地問道……
「別開玩笑了,快說!到底是哪裡,你哪裡有問題,哦?」
「傻瓜,我真的很健康,我是喜極而泣。醫生說我很健康,能活很久,說我會長命百歲,你不相信嗎?我真的很開心,很開心,所以情不自禁地流淚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雖然表面在笑,但是我能看出你眼裡隱藏的悲傷,傻瓜。你不用強顏歡笑,你這樣偽裝自己,我反而更傷心。如果你感到痛苦,就坦率地說出來,你可以靠在我的肩膀上哭泣。求求你,不要一個人扛著那副重擔。」
前輩一句話再一次讓我淚如雨下。我已經千百次地叮囑自己,不要哭,不要哭了,可是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好,好,哭吧,哭出來吧。」
我現在還不相信,這怎麼可能呢?幾個月前我還那麼健康,怎麼會……怎麼會……有一樣東西比死亡……比突如其來的對死亡的恐懼更讓我傷心。
「我沒事……可是我要是死了……就再也看不見政民了。是……不……是……」
我的腦海裡突然一片空白,政民的面孔從我腦海裡消失了。
37
前輩突然鬆開了他的手,我像丟了魂似的,一個人往前走去。我突然想不起來政民長什麼樣了……我好想看看他,於是我不顧一切地捂著嘴巴,往他家跑去。我們像約好了似的,政民正好在開大門,剛要回家。可是,我不敢走過去,只好傻傻地靠在牆上。
我總是想起你,總是那麼想念你。我想看看你的臉,想聽聽你的聲音。
可是,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了,今天我也只能在你身後哭泣。我有氣無力地坐在牆角下,把頭埋在膝蓋中間,哭了很久。突然,有什麼東西蓋在我頭上。
「別哭了,村姑,又會感冒的,你!」
政民……?我這才發現蓋在我頭上的是政民的外套。我沒有心思顧及自己狼狽的臉,猛地站起來,一頭撲到政民小子的懷裡。我真的瘋了。
「村……村姑!喂!喂!你還不趕快放開我?」
政民似乎也發覺我有點兒反常,所以他沒有動。謝謝你,哈啊,政民被我搞得暈頭轉向,他拍了拍我的後背,問我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過不了多久,我就要死了,這種話我怎麼能對他說出口呢?你本來就已經疲憊不堪了,我怎麼能再給你增添負擔?我怎麼能告訴你我要死的消息呢?
這一刻,劇烈的疼痛再度向我襲來,我甚至感覺呼吸困難。討厭,真的很討厭。我不想讓政民知道我的病情,於是,我猛地一把推開他……
「喂,村姑,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你一定要留住素怡,祝你們幸福,開心。」
我這麼說的時候,真不知道心裡有多痛苦。但是我什麼也不能做了。先不說我和安素怡相比如何如何,我以後就算想你,也看不見你了。我只能眼睜睜地等著接受死亡。所以我必須親手把我愛的人交到另外一個女人懷裡。我明明知道,卻不得不那樣做。我把眼淚咽到肚子裡,政民用異樣的目光望著我,我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愛情不會因為失敗而結束,只會因為放棄而結束。所以你不要放棄素怡,知道嗎?」
政民露出滿臉的驚異,我把他的外套還給他,頭也不回地跑進家門。我的眼淚,我的眼淚,好像怎麼流也流不完。我使勁推開玄關門。
「哦,我的女兒回來了?」
「……」
我看見媽媽在對我微笑。媽媽今天怎麼了?為什麼衝我笑?媽媽的表情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哭。要是換在平時,媽媽肯定會蕈翮鬖a質問我,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到哪裡瘋去了?我坐在玄關門前,彷彿飽經世事滄桑似的輕輕地啜泣。媽媽默默地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她若無其事地說。
「不要哭,媽媽沒事,媽媽沒事,可是我的女兒以後要受苦了,這可怎麼辦呢?」
「……」
「早知道這樣,媽媽應該對你再好一點,是媽媽不好,是不是?」
我一邊盡情地流淚,一邊瘋狂地搖頭。我撲在媽媽懷裡,放聲痛哭。媽媽抱著我,她沒有流一滴眼淚。媽媽,你怎麼不哭,你應該詛咒上帝,為什麼要我患上這種倒霉的病。媽媽似乎知道,如果她也哭了,最傷心的人將會是我。所以媽媽強忍著不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哭累了,趴在媽媽懷裡喘著粗氣。媽媽抱著我,喃喃自語。
「壞蛋,混蛋,我現在只有這個孩子了,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把她帶走,混蛋,混蛋!」
媽媽似乎在對天堂裡的爸爸說話。在我十歲那年,爸爸患了和我一樣的病,離開了這個世界。這樣的噩夢對媽媽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媽媽才能表現得這樣坦然,是嗎?
「你不會死的,我們的女兒不會死的。不管誰說什麼,媽媽一定會保護你的,你不要擔心,你相信媽媽,是不是?」
媽媽撫摩著我的頭,眼神中露出一絲悲傷。我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沖媽媽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媽媽做了很多你愛吃的小菜,你快換上衣服,下樓吃飯吧,聽見了嗎?」
「……」
媽媽扶起有氣無力的我,微微笑了笑。我一瘸一拐地走進我的房間,這才看見自己的臉。
我一直渴望自己的皮膚能變白,現在我的皮膚真的變白了。不,是變得蒼白了。鏡子裡的我怎麼會這樣痛苦?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一遍又一遍地把眼淚擦乾……
「我一定會記住的,我一定會記住。申海芸,我要記住我的臉,絕對不可以忘記,聽見了嗎?」
我暗自叮囑自己,這時,淚水又一次瀰漫在我面前,鏡子裡那個狼狽的面孔消失了。樓下的媽媽會聽見嗎?我拉過被子,摀住嘴巴,小聲哭了起來。我哭了,我現在仍然難以相信。我不相信我體內有癌細胞,也不相信我快死了,這一切都讓我難以相信。我現在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太陽落山,天黑了。我這才拖著疲憊的身體,下樓走到餐桌旁……
「這些都是媽媽自己做的嗎?」
「那當然∼當然是媽媽做的,做給我不聽話的女兒吃。來,快吃吧,都是你喜歡的。」
媽媽等著我拿起筷子吃飯。我默默地把一勺飯放進嘴裡,苦澀地嚼著。沒有菜,只有一口白米飯……
「多吃菜呀,真是個孩子,還得媽媽餵你嗎!」
說著,媽媽用筷子夾了我最喜歡吃的圓煎餅,送到我嘴邊。我張開嘴巴,接過媽媽夾給我的圓煎餅,又嚼了半天。哎呀,真的很好吃啊。可是,怎麼辦呢,媽媽,我每天都吃媽媽做給我的飯,還從來沒做給媽媽吃一頓呢。是不是?我的喉嚨哽咽了,嚥不下去,於是喝了一杯水。
「現在您想吃什麼呢,我的公主∼」
「行了,你怎麼突然變成這樣了?別把我當成病人對待,我現在還不會死。」
我以為媽媽的臉色一定會陰沉下來,不料媽媽還是笑呵呵的。我又吃了一口飯,就這樣,一碗米飯都被我吃光了。
「哎喲,我的女兒,現在真的懂事了,把飯吃得這麼乾淨……」
「我本來就很懂……嘔嘔!」
我放下碗筷,捂著嘴巴匆忙往衛生間裡跑去。我把門緊緊鎖上,對著馬桶嘔吐。
「海芸啊!海芸啊!把門開開,哦,海芸!」
「嘔嘔,嗚……哈啊……嘔嘔!」
剛才吃的東西全部被我都吐了出來。媽媽在衛生間門外急切地敲了十分鐘。我突然感到恐懼。我也要像在電視裡看到的那些癌症患者一樣,在痛苦中度過一個月的時間,接受什麼化療之類,頭髮一根也不剩,面色蒼白地死去。現在,我就要面對這種狀況了。我把水龍頭打開,漱了幾十遍口。一邊漱口,我還是覺得噁心,在洗臉盆和馬桶之間徘徊又徘徊……
卡嗒。我拖著筋疲力盡的身體走出衛生間。媽媽去哪兒了?我氣喘吁吁地想要回到我自己的房間,這時媽媽在身後叫住了我。
「你過來,海芸啊。」
我轉過身,往餐桌邊走去。媽媽手裡拿著一個白色的藥瓶,她正在給我倒水。我呆呆地靠在桌子旁邊,媽媽從藥瓶裡拿出五粒藥丸,和水一起遞給我。
「這是什麼?」
「……」
「是藥嗎?給我吃的?」
媽媽沒說什麼。在媽媽眼裡,我已經成了病號,我真的不願意這樣。我推開媽媽拿著藥丸的手,杯子裡的水也被我打翻了。媽媽向後退了一兩步,剛想氣沖沖地對我說什麼。
「我不會死的!我不會死的!我吃這些藥做什麼?吃了這些藥就能多活一周嗎?能多活一個月嗎?我不想吃這些破藥!」
「你真的不理解媽媽的心情嗎?」
「不要把我當成病人!我沒事!媽媽你總是這樣,我真的……」
媽媽小心翼翼地把藥丸撿起來,小聲對我說道。
「我希望我的海芸陪在媽媽身邊的時間更多一些,哪怕多出一周也好。」
我不想聽媽媽說這些。我猛地轉過身,走出了廚房。突然,我聽見媽媽發出尖銳的叫聲,我停下來,轉過頭去看媽媽。
傻瓜,傻瓜,出血了。你為什麼要光著手去撿。但是我強忍住想跑到媽媽身邊的衝動,因為我一旦跑過去,說不定就會表現出我最脆弱的一面,說不定就會哭出來。儘管我看見了媽媽手指上的鮮血,還是不得不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