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的嗎,申海芸!以後你再也不會找河政民了,是不是?你現在想好了。河政民,你這個神經病,你好好聽著。”
舟善把手機遞給我。我這副狼狽相,還怎麼去找政民。我這崩潰的樣子,還有什麼資格去找政民。我已經把政民毀了,我給他帶去了那麼多傷痛,結果一個人逃跑到這裡。現在我還有什麼資格……手機碰到了我的耳朵。政民低沉的嗓音流進我的耳朵,我的心髒……時間好象暫時停止了,出現了片刻的寂靜。那句話湧到了嗓子眼兒。政民呀,政民呀,河政民,政民呀,河政民……不管我怎麼呼喚,都不可能有人回答我的那個名字。但是,直到最後,我也沒有說出口。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塞住了……我只是拼命憎恨眼前的現實。我討厭把政民拋在一邊獨自逃跑的我,漸漸消失,漸漸走向死亡的我。我身邊的那些人都在為我而痛苦,為我而哭泣。我手上插著輸液管,硬邦邦的。我吃力地抓著手機。政民不停地催促我說話,他問我在哪兒,對我說對不起,還催促我快點兒說句話,讓我不要把電話掛斷。最後,政民的聲音也變得潮濕了。
——哈啊,哈啊,海芸呀……申海芸……
“……”
——申海芸,你回答我,你現在到底在哪兒,你到底在哪裡獨自痛苦。你把我拋下,一個人逃跑,你很開心嗎?你不是說你永遠停留在我伸手就能觸摸到的地方嗎?你還不如不說。我明明知道你不在我身邊,卻充滿期待夜不能眠,還總是伸手往空中亂摸,可是我什麼也摸不到。
我只是,只是……想讓你放心,才那麼說的。不,我心裡也不想那樣做。可是,我對你來說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我們不過分開才短短幾天,兩個人就都變成這樣了。我們都急切地渴望著對方。對不起,對不起,政民呀……我只能對你說這句話。盡管我用手掩著嘴巴,淚水還是瘋狂地向外湧,怎麼也控制不住。舟善不忍心看下去了,他一把奪過手機,我筋疲力盡地鑽進被窩。剛才我還能聽見政民的聲音……可是怎麼突然聽不見了?我感覺有些不對勁,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想忍住,我想拼命忍住的,可是,我的心怎麼如此淒涼,為什麼如此……想念他。我的視線盯著舟善手裡的手機……
“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申海芸的。你去找喜歡你的安素怡不就行了嗎!什麼?我不知道,不需要,我掛了。”
舟善不耐煩地合上了手機蓋兒。他看見我的輸液用光了,趕緊站起來,幫我換了瓶藥。我們兩個一句話也不說,只有冷清的沉默,我翻了個身,躺了過去。我痛了一夜,所以沒睡好覺,眼皮沉沉的……
“對不起,海芸呀。”
“……”
“晚安。”
舟善幫我蓋好被子,就關上門出去了。時間像謊言般悄然流淌。忘掉他,忘掉他吧。我無數次地下定決心,以前覺得奇慢無比的時間正在飛快地溜走。我呆呆地迎接著像鍾表一樣升起的太陽,我沒有任何希望的頑固生命又度過了一天的時間。我現在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唉,我怎麼換衣服呢?現在我身上還纏著一層又一層的浴巾。我要瘋了。我正在胡思亂想,突然,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意外的人物走進我的房間。
“海,海芸嗎?海芸呀!”
太熟悉了,這個聲音太熟悉了。還沒等我判斷出這個聲音的主人,她就開始蹲在我床頭放聲痛哭。是盈美。幾個月沒見到她了,我的好朋友盈美。接著,又進來好幾個人,都是好久不見的老朋友……可是,她們都用陌生的眼神望著我,她們每個人都在哭泣。沒有一個人笑著和我說話。只有我自己傻傻地笑著,顯得格外狼狽……
“他們聽說了你的消息,都來看你了,海芸呀。”
舟善疲憊不堪地對我說,他的聲音很低很沉。不一會兒,我的一個朋友悄悄爬過來,一把抱住屍體般躺在床上的我,我的肩膀濕潤了。
“你這個臭丫頭,高高興興地去了漢城,難道不應該好好活給我們看嗎?這是怎麼搞的!嗚嗚嗚,沒出息的丫頭,你真是的……嗚,嗚嗚……”
“……”
我的手一動也動不了,我的朋友撫摩著我的手和臉蛋。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們看到我這副樣子。我實在無力表達我心中沸騰的感情。我正在一天天接近死亡。舟善主動回避開來,我聽見了朋友們用我許久未曾聽過的親切而熟悉的方言罵我,臉上不禁蕩漾起笑容。她們很快就看出了我的痛苦,先是問來問去,後來他們都不說話了,默默地幫我換起了衣服。她們四個人中的一個已經躲在牆角,悄悄地轉過身,用手擋著臉抽泣。其余三個人也緊緊咬著嘴唇,好容易才忍住了眼淚。我的朋友們,你們來得正好,對不起,我現在沒有力氣,說不出話來。但是我至少還能笑出來,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沖你們笑了。我要好好看看你們的臉……不是用眼睛,不是用到了地下就會跟隨屍體腐爛的眼睛,而是用我的靈魂,用我的心去看。一種難言的悲傷堵在我心裡,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朋友們憐惜地撫摩著我干枯而消瘦的臉頰,一刻不停地陪我聊天,最後,終於提到了政民……
“啊,對了,你看見政民了嗎?他可能也在漢城……”
這時,我的另一個朋友抓住了這個朋友的頭發。
“天啊,喂,你這個愣頭青丫頭,你以為漢城是像我們這樣的小山溝嗎?漢城那麼大,怎麼可能找到政民呢?是不是……海芸呀?”
我沒有力氣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於是,我悄悄閉上兩只眼睛,幾個朋友嘮叨了半天,不知道她們帶來了什麼東西,一個個放在我床頭。我喘著粗氣,一邊望著我的幾個朋友,不一會兒,她們就站起來要走。
“不要強忍著,有什麼困難就馬上找我們,聽見沒有?”
我連連點頭。
她們一個個揉著潮濕的眼睛,戀戀不捨地推開房門走了。再見,再見……我和我的朋友們一一做了最後的道別。再見……我和你們在一起的日子,過得很快樂,謝謝你們。我會想你們的。謝謝你們來看我。唉……眼淚總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早晨,我終於合上了眼睛。我害怕自己睡得太沉,不敢放心睡去,所以身體格外疲憊。家裡很安靜,舟善也睡著了嗎……不行,四周這麼安靜,我又要胡思亂想了。我必須過得忙忙碌碌,讓自己沒有時間瞎想。我咬緊牙關,使勁搖頭,可是對他的思念卻仍然不肯退卻。就在這時,嘟嘟,舟善敲門進來了。怎麼搞的,你怎麼也日漸削瘦?我一時語塞,用憐惜的目光望著舟善,舟善輕輕沖我笑了笑。
“海芸呀∼有你的信∼”
“什麼?”
“沒寫寄信人的名字,只有收信人?我可以看嗎?或者你自己讀?”
“你……讀吧……”
“OK!來來,把信撕開!好好看信!”
嘻嘻……一點兒也不好笑。舟善輕輕坐我我床頭,用他白皙細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裡面有一張雪白的卡片,舟善反復看了幾遍,摸了摸……
“傻子。”
“哦……你說什麼?”
“沒能和你一起度過最後的時光,對不起。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所以我假裝不知道,對不起。”
讀到這裡,舟善抬頭看了看我,他想了解我的狀態。我好象知道了,這封信……是誰發來的。
“陪你度過了短暫的日子,我感到很開心。你給我了我一輩子難以忘懷的回憶。謝謝你。在你生命中的最後的日子裡,希望你能記起我,哪怕只有一秒鍾也好。就寫到這裡吧,希望我簡短的幾句話能對你有所幫助。”
舟善讀完這封信,一時無語。他的表情很復雜,輕輕咬了咬嘴唇。接著,他把那封信放在我肚子上面,下面墜著一個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
“哦,什麼東西掉了!啊呀呀……”
舟善彎下腰,迅速把那個東西拾了起來。又是一張信紙,那是一張空白的信紙,上面一個字也沒寫,只是貼著一張便條。
——這是一張信紙,你可以給你心裡的那個人寫幾句話。——
謝謝你,熙元哥哥,我會……好好寫信的……我把那張信紙埋在胸前,喃喃自語。舟善不解地搖了搖頭。最後,他在書桌和床之間來回走了好幾遍,找到一支紫色的圓珠筆,遞到我手裡,笑著對我說道。
“你可以寫字吧?”
“舟……善……”
“哎喲∼感動了嗎?我這點兒眼色還能看得出來!我要不要回避一下?要是寫錯了,就對我說。”
為了讓我可以寫字,舟善把我扶起來。雖然很吃力,但還是比躺著的感覺要好一些。我輕輕說了聲謝謝,舟善笑了笑,慢慢地離開了我的房間。我先摘掉筆帽。剛才當我看到那張便條的瞬間,毫不猶豫地決定了要把這封信寫給誰,可是我對不起其他人,尤其是媽媽和舟善……
唉……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麼呢?我也像熙元前輩那樣不說出自己的名字?不,反正他也會知道我是誰。那我寫什麼內容呢?信紙只有一張……我不能寫錯,所以一定要小心才行。好久沒動手指了,顯得有些僵硬。我輕輕地晃了晃手指,確實無法像從前那樣了。沒關系,現在我已經適應了……沒關系。我深呼吸了一下,悄悄地寫下了那個每次一想起來就讓我流淚的名字。我不停地眨巴著眼睛,如果不這樣,我粗大的淚珠就會打濕信紙。結果信紙沒濕,被子濕了。我寫了一會兒,我的身體已經累了,一個字也寫不下去。這是最後一次了,申海芸,一定要堅持下去……這是最後一次了。現在只要再寫一個字就行……可是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把這封信留給你。現在只要寫上一個“芸”字就可以了,可是如果你看到這封信,一定又會哭的。一想到這裡,我又覺得對不起你,淚水也多了起來。於是我迅速寫上那個“芸”字,接著又在下面寫了幾個字。寫完以後,我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我為什麼會淚流滿面呢?舟善驚訝地悄悄開了一半門,又無力地關上了……
如果我是星星……如果我是風……現在我一定會飛到我思念的人身邊。我瘋狂地想念你。每次想起你的時候,我都想哭,可是每次都不能哭,所以我即使想哭也只能強迫自己忍耐。我想聽你的聲音,曾經不止一次地把手伸向電話,但是一想到你接到我的電話後徹夜難眠的樣子,我就習慣了不再給你打電話。每次與和你相像的人擦肩而過,我都會發幾十次呆,所以我也學會了讓自己對一切都不在意。我回想著與你共有的回憶,現在已經不再思念你,不再為你哭泣。與此同時,我學會了安慰自己。我通過你學會了這一切。可是,現在我仍然沒有學會把已經變成我生命全部的你從我心裡刪除的方法,我學不會。
在這個過程中,我仍然擔心著信紙會不會被我弄濕,一遍又一遍地觀察我的字跡有沒有被淚水沖得模糊。我把信紙折得漂漂亮亮,裝進信封,還有放在我手邊的照片,我把那些照片也塞進了信封。再見,再見了。我咬著嘴唇,把裝好的信封放在書桌上,自己鑽進了被窩裡。周圍寂靜得令人窒息,我死了以後,在天堂裡恐怕也要經歷這樣的寂寞。不管是幾年也好,幾十年也好,我畢竟還擁有回憶。我沒事的,我已經擁有了可供我享用幾十年的回憶。陽光通過窗戶照進我的房間。盡管是冬天,陽光卻依然溫暖。好久沒見到如此燦爛的陽光了,我慵懶地閉上雙眼。舟善悄悄走進我的房間,沖我溫柔地笑了笑。
“舟……善呀……”
“哦,怎麼了,海芸呀?信寫好了嗎?”
我點了點頭,招了招手,把他叫到我身邊。望遠鏡……我現在連說出這三個字都很吃力了。舟善皺著眉頭,總算聽懂了我的話……
“望遠鏡?”
他反問了一句。我微笑著,輕輕點了點頭。但是當我說完下一句話時,舟善的眼神裡卻充滿了悲傷。把它和我……埋在一起。舟善的瞳孔痛苦地顫抖,他似乎不知道該對我說些什麼,其實現在他應該已經適應了這種狀況,可是……不,現在他已經對這一切都處之泰然了。可是,他怎麼還要哭喪著臉呢?他的眼睛和鼻子怎麼又紅紅的……傻瓜。
“我就當做……沒聽見。”
“舟善……”
“啊啊,我什麼也沒聽見!啊啊!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聽見!”
舟善緊緊閉上雙眼,用雙手捂住耳朵,惱羞成怒地大聲吼叫。幾分鍾過去了,舟善呆呆地把手從耳朵上拿開,用他充滿悲傷的眼神凝視著我。你在對我說什麼?我無法從他悲傷的眼神中推測出他想說什麼話。他的臉上也充滿悲傷,他緊閉著的嘴唇終於張開了……
“海芸……你……真的很殘忍,知道嗎?”
“……”
“哈啊,對不起,我……我也是人……我也是有血有肉,知道疲憊,知道痛苦的人。申海芸,真的很對不起!我……我也會哭……我也是人!你知道嗎!?”
說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書桌旁邊,粗魯地抓起那封信,拿到我面前。
“在你眼裡,我到底算什麼,申海芸!”
“一個令我……感激……不盡的……朋……”
“哈啊,申海芸,你聽好了,我也……我也愛著你!你的死比我自己死更讓我痛苦幾百幾千倍,更殘忍幾百幾千倍!”
“……”
“你可以不愛我!我會把你讓給河政民那個兔崽子!但是你不要做出馬上要死的表情,好象要出門遠行似的,跟我說那些莫名其妙的鬼話!我的心好痛,我的心好痛……這裡真的好痛好痛……我覺得自己真的快要死了。每天,每天夜裡……我這裡都像撕裂般的疼痛。”
“……”
“每天夜裡我都要醒幾十次,看看你睡得好不好……每天幾十次!看看你疼不疼,每天幾十次!為你祈禱,讓你活下來……每天幾十次,盯著你熟睡的樣子看……我……好象瘋了。”
他每喊一句,眼睛裡都會流出透明的淚珠。舟善今天表現得很反常,也許這就是他忍耐多日的傷痛。一陣深深的自責和內疚湧上心頭。突然,舟善猛地……跪倒在地,把臉埋在被子裡,偷偷地抽泣。
“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對你大喊大叫了。我絕對不會在你面前流淚哭泣了。所以……你不要說走就走,千萬不要離開我。我求求你,如果你真的走了……我,我受不了。”
我一邊嗚嗚哭著,一邊伸手幫舟善擦眼淚。舟善哭得喘不過氣來。是我……又是我……不要哭了,舟善呀。看見你哭,我真的很傷心。我本來就對這個世界充滿留戀,遲遲不願意離開;我本來就已經很委屈,很難過,很氣憤,快要發瘋了。為什麼偏偏要我離開這個世界!我真的很委屈,如果連你也這樣說我,我就更內疚了。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裡折磨你了。舟善哭了半天,等他稍微平靜下來的時候,他緊緊拉著我的手,哭累了,睡著了。我用了幾分鍾的時間,艱難地彎下腰,撫摩舟善的頭發……
“咳咳,哦哦……”
是的,咳嗽對我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了,最讓我痛苦,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身邊的人們因為我而哭泣。看來,我真的不可以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必須快點兒離開,他們才能少流幾滴眼淚。是的,就是這樣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想到這裡,我不禁再一次淚流滿面。
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冬天
舟善一直疲憊不堪地睡到傍晚。直到這時,我才看出來,傻瓜,你連飯都沒吃好。舟善的臉上瘦了很多,而且皮膚也變得干燥粗糙了。我撫摩著他的臉頰,老天爺,您為什麼這麼慢性子?要帶我走的話,就趕快把我帶走吧。要不然就徹底讓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把一個將死之人安排在這個世界上,給活著的人帶去莫大的痛苦,讓他們終日以淚洗面。不要讓我做壞女人了,我現在只想好好休息。我害怕疼痛,我害怕我會看不見我想念的人。每天都把心揪得緊緊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去……這種煎熬我受夠了。我也厭倦了苦苦等待不可能響起的電話鈴聲。只要稍微安靜下來,我就會拼命地、瘋狂地想念政民。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還是馬上把我帶走吧。快點兒帶我走,快點兒……把我帶走吧,快點兒。我太痛苦了,痛苦得難以忍受,對不起,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這些日子以來,真是苦了舟善,多日的疲勞聚積起來,他睡得一塌糊塗。我艱難地拿過一條毛毯,蓋在他的身上。我在黑暗中隱隱約約地看見時針已經指向八點。房間裡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了。我害怕不期而至的痛苦會隨時降臨,於是情不自禁地緊抓住舟善的手。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我的人生也就這樣了。十八年的歲月,就這麼過去了。如果真的有來生……如果真的有來生的話,就讓我們來生再見吧……
九點五十六分,舟善翻了個身,從睡夢中醒了過來。我放開了他的手,舟善似乎睡得不舒服,全身酸痛,所以他伸展著四肢。看見周圍漆黑一片,他驚訝地揉了揉眼睛,往電燈開關那邊走去,喀噠,他打開了房間裡的燈。
“哦,我怎麼會在這裡……哦!現在已經……天啊,我從剛才就一直睡在這裡嗎?”
是的,我點了點頭。
“啊啊啊!我瘋了,我真是瘋了,這麼說,剛才的一切都是做夢了?真見鬼,煩死我了。不,現在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啊,不是嗎?”
他到底想說什麼?突然,舟善在我的視野裡變成了兩半,哦哦,怎麼會這樣呢?
我皺起眉頭仔細看,可是……我的腦子突然暈得厲害。哈啊……舟善什麼也不知道,他揉著自己紅腫的眼睛,急匆匆地想離開……
“啊,啊啊……哈啊,哈啊……”
痛苦終於洶湧撲來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這次的疼痛異常劇烈,與以往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我連呼吸都困難了。我痛得沒有力氣叫喊。我把喉嚨都揪緊。我感覺到了平生最大的恐懼。雪上加霜的是,這時門突然合上了。舟善好象出去了。我緊緊攥著被子的手上青筋凸起,身體的疼痛聚集在手指。我的意識模糊了,在這種狀態下,我產生了幻覺。
申海芸,加油,你一定行,現在還不到時候,你再忍一忍,如果你是爸爸的女兒,你就一定能克服這種程度的疼痛。加油,海芸呀……
爸……爸爸……?就在這個瞬間,痛苦像變魔術一樣減輕了,我終於得以發出幾聲呻吟。一股散發著腥味兒的液體從我的喉嚨裡湧出,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每咳嗽一聲,床都在輕輕地顫抖,我的手上沾滿了鮮紅的血液。流了不少血,我昏迷過去了。最後,連雪白的床單上都濺滿了鮮血,我感到全身沒有一點兒力氣,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蒼白。我被一個聲音牽引著,來到了某個地方。這時,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呼喚我。那個聲音懇切,焦急,而且還帶著哭腔。我的直覺告訴我,我應該睜開眼睛,於是我拼盡全身的力氣,艱難地睜開眼睛,啊……陽光……好刺眼。
“海,海芸呀!申海芸!你醒過來了嗎?喂,申海芸!睜開眼睛!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你看看我,申海芸!求求你……求求你看看我……”
那個聲音漸漸哽咽了,我知道那是舟善的聲音。是的,是的,再多活一天……再多活一會兒……人真是無奈的動物。本能的求生欲望使我緩緩睜開了眼睛。開始的時候,舟善的臉在我眼中變成了四個,現在漸漸……恢復了正常。我呆住了。我好象剛剛從生死的岔路口活過來,舟善也不再搖晃我,他驚訝地抓著我,大聲喊道。
“海……海芸呀!”
“這是什麼地方……”
“哈啊,我真要被你逼瘋了。我差點兒沒有死掉,你這樣下去,我不過一周就得死於心髒病。”
舟善兩眼含著淚,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說什麼也不肯放開。我臉上滲滿了冷汗,露出淡淡的微笑,舟善羞澀地摸索著什麼東西,最後他終於遞給我一個小盒子。我驚訝地抬頭看了看舟善……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不要用它偷看男人洗澡。”
我打開那個盒子,裡面裝有一台看上去很昂貴的望遠鏡。我的眼睛模糊了,淚水滴落下來,我感覺自己的喉嚨哽咽了。
“我去了市內,也許是到了年底的緣故,很多商店都關門了,最後終於有一家商店剛要關門,於是我總算買到了望遠鏡。雖然不怎麼漂亮,但是性能是最好的!”
“謝謝……你……”
“……”
我愛不釋手地把望遠鏡抱在懷裡,現在好了,現在好了,我現在可以走了。一切都准備好了。舟善伸出白皙瘦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幫我擦了擦眼角。時針指向十一點,舟善不知道從哪裡拿來一條長繩子,拴在我和他的手腕上。他把被子鋪在我的床旁邊,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打了個滾。
“如果你疼得發不出聲音來,就動一動你的手。這條繩子就會拉動我的手。好了,現在就放心吧,美美地睡上一覺!”
說完,舟善沖我笑了笑,仿佛想讓我放心下來,他把房間裡的燈關掉,只打開台燈。我感覺心裡塌實多了。嘿嘿……如果早這樣就好了。想到有人陪在我身邊,看著我,我就感覺無比塌實和放心。今天我沒有失眠,很快就入睡了。其實,我不知道,那天晚上,舟善買了望遠鏡回家的路上,坐在胡同裡盡情地痛哭一場。望著熟睡中的我,他和往常一樣為我祈禱,淚水順著臉頰流進了脖子。每天夜裡……他可能都是這樣。拴在我們倆手腕上的繩子,那天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真是謝天謝地。
第二天早晨,我感覺自己的精神有些迷亂。呼吸變得急促,雖然我並沒有感覺到特別劇烈的疼痛,可是不管舟善怎麼叫我,我都醒不過來。要是換在平時,我無論如何都會掙扎著醒過來,可是現在我知道,我為了拒絕死亡,已經走出了太遠……而且我不可能抗拒死亡……所以我現在已經接受了現實。舟善絕望的呼喊,以及通過我微微睜開的眼睛照射進來的光芒也漸漸離我遠去……政民呀,河政民,我叫不出來這個名字。一切都結束了,我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就這樣結束了嗎?
這一刻,我突然聞到了熟悉的氣息,聽見熟悉的聲音,難道……難道我還活著?這到底是怎樣的感覺?溫柔而熟悉的體溫傳遞到我的手指尖兒,我小心翼翼地活動一下手指,撫摩著和我抓在一起的那只手。一個爆炸般的聲音刺激了我的耳朵和神經。
“申海芸!!”
轉瞬之間,我不得不懷疑我的耳朵。我用力睜開緊閉的雙眼……又輕輕地合上,這樣反復了好幾次。那個我不願意相信的熟悉的聲音讓我再一次淚流滿面。
“申海芸,哈啊,申海芸!我來了,喂……你這個傻瓜,我來了……河政民來了!你睜開眼睛,申海芸,申海芸,你睜開眼睛,你這個傻瓜!”
政民呀,哈啊,河政民,我不敢相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裡……我不是在做夢吧。河政民真的在我身邊,這不是夢,不是謊言。怎麼辦呢,我的心……哈,我的心……瘋狂地跳個不停。這一刻,我別無所求。我什麼也不願意去想。每天我都擔心自己會忘掉那個聲音,現在它就在我身後呼喚我。我的眼睛閉得更緊了。如果這是夢,就讓我永遠不要醒來,永遠……不要醒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慢慢地張開沉重的嘴巴。接著,我又緊張地睜開眼睛,映入我眼簾的……是……河政民……他用充滿悲傷和恐懼的眼神望著臉色蒼白,好象馬上要死去的我,他似乎難以相信這一切,又像是立刻要爆發的樣子……一看見他,我臉上立刻露出隱隱的微笑,對他說了第一句話。政民崩潰了一般,無力地哽咽。
“我好……想……念……你……”
“哈啊……臭……丫頭……”
“不要……哭,傻瓜。”
謝謝,老天爺……謝謝您讓我最後看他一眼,真的謝謝老天爺。在你面前,我是一個罪人,我做了太多的錯事……可是,對不起,我真的真的很想你。我對不起你,能在這個時候看你一眼……我真的很開心,我真的很開心,但是我很對不起你。我把這次見面當作上帝送給我們的最後一件禮物,因為我們擁有比常人更加悲傷更加痛苦的愛情,我會充滿感激地接受這份禮物,可是……一看見他的面孔,我為什麼如此留戀這個世界?怎麼辦呢?我真的不想拋下他,一個人離開。我不想走,怎麼辦呢,我……我該怎麼辦呢?
68.
你為什麼瘦成這個樣子?你沒有按時吃飯嗎?我們分開的這幾天,你憔悴了好多。盡管只是短短的幾天,我們卻如此急切地想念著對方……剛一見面,我們就不約而同地流淚……我們該怎麼辦呢?以後的幾十年,我們該怎麼辦呢?想到這裡,我就開始恐懼死亡,害怕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離開了。
你總是哭,雖然你在極力掩飾,但我還是看出來了。你真傻,你沒有啜泣,也不去擦眼淚,連聲呻吟都沒有。你不想讓我發現你在哭嗎?我該說什麼才好呢。如果讓我把平時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你一定會聽得不耐煩,如果讓我簡單點兒說,這些話又實在太長,無法縮短……我到底該對你說句什麼才好呢。
“你怎麼……來……了……”
“如果我不來找你,你就打算看也不看我一眼,自己一個人走嗎?你連聲再見都不和我說,就殘忍地獨自離開嗎?你怎麼可以這樣?沒有你的這幾天裡,我因為擔心你,都要變成廢人了!”
我心生內疚,悄悄地打量著政民的面孔。我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看著他。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目光,終於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本來就很白的臉更加蒼白了,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本來就紅通通的嘴唇更紅了,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本來就瘦弱的身體更加削瘦了,我不只說什麼才好;他本來就充滿憂傷的眼神顯得更加憂傷了,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本來就低沉的嗓音更加低沉了,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本來就不常笑的嘴巴更加沒有了笑容,我不知說什麼才好。哈哈,我不知說什麼才好……我無話可說。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都是我不好,所以我不想讓他看見我哭。於是,我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可是,這一切還是沒有逃脫政民的眼睛,他眼裡含著淚,輕輕嘀咕了一聲……傻丫頭……政民猛地把我抱在他懷裡。這一瞬間,我的眼淚,是的,瘋狂地……瘋狂地流下來。好久沒有聽見政民的心跳了,我的心髒也因此而瘋狂地搏動,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讓我心潮澎湃。我這才委屈地哭了出來,我伸出無力的手,抱住他。他終於流下了忍耐已久的眼淚。
我好想你,我太想你了……我把我看到的一切都當成是你,所以我格外痛苦。每天,我每天都傻傻地看月亮,每天,每天都要看我們倆一起拍的照片。每天,每天我都要撫摩我們共有的項鏈。我害怕,所以我想呼喚你的名字……但是我害怕會聽不見你的回答,到那時候我會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孤獨,所以我害怕,我恐怕,我不敢叫你的名字。你會不會在某個地方喝醉酒,睡著了?你會不會正在按我的電話號碼?你會不會在遲疑,在猶豫?每當我想到這些,我的心都會隱隱作痛。你也和我一樣嗎?你也像我這麼痛苦,像我這樣哭泣,像我這樣思念嗎?對不起,我得了這種該死的怪病,對不起。我為什麼偏偏愛上你呢,對不起。我不會祈求你的原諒。陪在我身邊吧,至少在我離開之前,陪陪我。我不想獨自一個人了。我不願意讓你離開我的懷抱。萬一這是一場夢,那該怎麼辦呢?舟善好象馬上就要來叫我了……如果這是夢,那可如何是好。我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但我還是不願意放開我懷裡的政民。
“總算謝天謝地,我終於還是見到了你,總算不幸中的萬幸。對不起,申海芸,我來得太晚了,讓你獨自哭了那麼久……真的對不起。”
傻瓜,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如果你都覺得內疚的話,那我可怎麼辦呢?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政民呀。我輕輕地把他從我懷裡推出來,我們面對面地凝視著對方,政民緩緩地爬上我的床。他緊緊攬著我的腰,把臉埋在我肩膀上。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撫摩著他的頭發。
請讓時間……駐足在這一刻。不多不少,就要現在,就讓時間停止吧。我是那麼愛他,我愛他,我想他,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們分開?為什麼一定要讓我死?請讓我們在一起多呆一段日子。先不要把我帶走,我用自己的最後一股力量緊緊擁抱著政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默默無語地擁抱了許久,在這寶貴的時刻,政民先開口了。他像竊竊私語似的,小聲在我耳邊說。我除了你的聲音,什麼也聽不見。
“我愛你。”
我感覺有什麼東西湧到了喉嚨口,與此同時,淚水如傾瀉的洪水一般蜂湧出來。我的喉嚨口像是塞住了什麼東西,說不出話來,只是小聲嗚咽。我牢牢抓住政民的肩膀,傻瓜,傻瓜,他也跟著我一起哭了。
“政……民呀……我好痛。”
“哪裡痛?”
“哪裡……都痛……所有的地方都痛,因為你……哭了……所以我更痛……”
“不許你痛。”
“……”
“你不要痛了……我也不哭了。”
傻瓜,光是嘴上說有什麼用?你的兩只眼睛又紅了……我的身體越來越無力。一種清晰的感覺降臨到我身上,我拼命地抗拒,可是我又無力抗拒。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連呼吸都感覺困難。政民似乎也感覺到了,他把我從自己的懷裡輕輕推開,用充滿恐懼的目光望著我。我想若無其事地沖他笑一笑,可是淚水突然充滿了我的雙眼。我想忍住不流淚的,可是我太難過,太傷心了,於是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角,放聲痛哭。政民呀,政民呀,如果我們繼續這樣,那該有多好。我為什麼如此缺少時間?我們為什麼相遇這麼晚?我現在真的很恨你,你認出我太晚了,我好恨你。
“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能走,申海芸!不要走,你不能走,我不會放你走的。我要緊緊抱著你,不許你去任何地方哪個,緊緊抓住你,一刻也不放手。你也千萬不要想著去什麼地方,不管你怎麼想走,我都不會放你走的。”
謝謝,有你這番話我就很感激了。我也應該說些什麼才對。真該死……我的嘴巴怎麼也張不開。我要對他說的話已經湧到了喉嚨口,可是嘴巴怎麼也張不開,氣死我了。我郁悶得使勁抓住胸口,連連嗚咽,大口喘粗氣,政民小子望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恐懼。
可是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索性緊緊地把我抱在懷裡。他抱得太緊,憋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劇烈的心跳。他像是難以忍受似的,又一次把我緊緊抱住,抱得我無法呼吸。他抬頭看了看我。我和他的目光一相遇,淚水又一次遮住了他的眼睛。你怎麼了?你總是哭,我怎麼能放心走呢?我剛剛把他的眼淚擦掉,又一滴,兩滴……三滴……
“書桌上……那……封……信……”
“你說什麼?”
“那封……信,是我寫的……哈啊,項鏈,玩具熊,都和我埋在……一起。我死了以後,把它們都擺在我旁邊,哈啊,哈啊……”
“申海芸!申海芸!”
政民牢牢抓住我的身體,瘋狂地搖晃我。他像是要把將死的我喚醒似的,瘋狂地搖晃我。他的瞳孔已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眼淚也哭干了,兩只眼睛都找不到焦點了。我的兩只眼睛漸漸模糊,我看見政民雙手攥著我寫給他的信,哽咽著低頭看我。
“你為什麼要死,你怎麼可能死呢!我就在你身邊,你不許胡說八道,你這個傻丫頭!”
“……”
“我要救活你!我絕對不會放你走的,你聽懂了嗎?你不要擔心,我會救你,你睜開眼睛,申海芸,申海芸!”
政民抱著我,連連沖我大聲喊叫。我這才用力睜開眼睛,看了看他。他用自己顫抖的手輕輕撫摩我粗糙的臉頰。
“我是說我可能會死,不是說我要死。政民呀,謝謝你這麼愛我,謝謝你能愛上我這樣的女人……我真的很感謝你,我不死,我就這樣一輩子守在你身邊。”
傻瓜,我已經說過我不會死了。你怎麼還哭?我馬上就要走了。過不了多久,我們就看不到彼此了,你還想讓我看到你的哭相嗎?這一瞬間,我的胸口突然感覺到一陣劇烈的疼痛。我不想在政民面前表現出自己痛苦的模樣。讓他看到我垂死的狼狽,我已經很內疚,很慚愧,很委屈了……我用力咬緊嘴唇,拼命地掩飾自己痛苦的表情,同時也情不自禁地牢牢抓住了他的衣角。
“申,申海芸。”
“哈啊。”
“申海芸!申海芸!”
政民抱著我,輕輕啜泣。與此同時,房門開了,滿臉淚痕的媽媽和失魂落魄的舟善走進來,坐在地板上。舟善坐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目光呆滯,像丟了魂似的。媽媽一邊拍打地板,一邊輕聲哽咽。你們都怎麼了?你們為什麼這樣?我現在真的要走了,我要走了……你們就打算讓我看著你們哭嗎?我使勁咬了咬嘴唇,一陣鮮血的腥味兒順著喉嚨口滑落,我皺起眉頭,政民把我輕輕扶了起來。我深呼吸了一下,只有政民稍微做出一點兒反應。媽媽和舟善仍然像變了洋人似的。我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緩緩地叫了一聲媽媽,哼,我的喉嚨怎麼像被什麼東西塞住了似的……
“媽媽。”
“嗚嗚……嗚嗚嗚。”
“對不起,我從來沒給過媽媽任何東西,沒為媽媽做過任何事。我應該幫媽媽拔掉墳頭上的雜草,可是我做不到了。別哭了,媽媽,我想吃您做的飯,以後我再也吃不到了。嘿嘿……媽媽你過來,離我近點兒,你抬起頭,怎麼不看我,媽媽……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不喜歡聽見自己愈加潮濕的聲音,於是我伸出手,撫摩著媽媽的臉頰,媽媽似乎感覺到了我瘦弱而冰冷的手,她把自己溫暖而柔軟的手蓋在我手上,我一時百感交集,連連喘著粗氣。政民用力抱住我。我泰然自若,輕輕地搖了搖頭,眼睛好象進了什麼東西,感覺很不舒服。突然,我的眼前豁然開朗,房間裡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怎麼總是掉眼淚?就像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似的,仿佛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似的。我應該把他們盛進我的眼睛,把他們牢牢裝在我的心裡……可是,真見鬼,我怎麼又看不見他們了?我的眼睛和胸口都像被什麼塞住了似的,什麼也看不見了。這真的是最後一次嗎?媽媽緊緊抓住我的手,我感覺手上漸漸沒了力氣,一下子垂落下來。
69.
我用最後一股力量,使勁睜開眼睛,慢慢地打量著房間裡所有的人,打量這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再給我一天時間……如果再給我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我會連覺也不睡,好好把他們看個夠。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焦急,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我的生命真的走到了最後,現在該畫上句號了……
我堅強地把遮擋在我面前的什麼東西摘掉,鼓起勇氣張開沉重的嘴巴。我的聲音很低很沉,而且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很難聽得清楚。我不能邊說邊哭,所以我用一只手使勁抓住被角。
“哈啊,就算我說得不清楚,你們也要好好聽著,不要生氣,因為這是最後一次了。”
舟善緊緊握起的拳頭重重地落在地上,淚流不止的媽媽也停下來,抬頭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他們,閉上眼睛想逃避這一幕傷心的景象。這時,政民溫暖的手輕輕抓住我的肩膀。是的,最後一次了……
“媽媽,我真的很對不起媽媽。我從來沒為媽媽做過什麼,十八年來,媽媽為我操碎了心,現在就這麼不負責任地走了。沒有了我,媽媽也不需要花那麼多錢了,所以媽媽以後一定要瀟瀟灑灑地活著。不要每天都捨不得吃菜,看見喜歡的衣服就盡管買回來穿在身上。不管是美國也好,日本也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經常出去旅行。如果有人在媽媽面前炫耀自己的孩子,你就把我的照片拿出來,告訴他們,我也有這麼漂亮的女兒。”
見鬼,我好幾次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還咳嗽了好幾次。在這種時候,我真希望自己的眼淚徹底消失,可是這根本不可能,我只好咬緊牙關,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我要忍住眼淚。
“我走以後,媽媽一定會很孤獨,所以你也在合適的時候找個好叔叔,找個像我那個先走一步的爸爸一樣善良、英俊、有錢的叔叔,過上幸福的生活,不要總想起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我應該好好學習,經常讓媽媽為我露出笑容。可是我每天就想著玩兒,讓媽媽為我操碎了心……如果有來生,我要做媽媽,媽媽做我的女兒,就像我讓你操心一樣,你也讓我為你操心,這不就行了嗎?我希望……我們能以這種方式……重逢,所以我現在不想說對不起,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
聽我把話說完,媽媽緊緊抱住我,我忍了半天的淚水終於從唇縫間穿過,流了下來。我緊緊抓著被角的手也松開了,輕輕抱住媽媽的肩膀。媽媽的懷抱,真的好溫暖。到了天堂裡,我一定會很想念媽媽的懷抱。我躺在媽媽身邊睡覺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害怕,也不感覺寒冷,可是我走了以後,我和媽媽都變成孤身一人了。一個人多麼寂寞,多麼孤獨……為了不表現出自己的寂寞,為了忍受寂寞,我們都會很痛苦的,是不是?
“媽媽,媽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患上這種該死的絕症。媽媽你每天一定要按時吃早飯,聽見了嗎?如果身體不舒服,一定要及時去醫院,不要嫌麻煩,按時吃藥……不孝的女兒要先走一步了……原諒我……”
媽媽說不出話來,只是反反復復地說她愛我。最後,媽媽筋疲力盡地坐在我的床頭,眼睛也呆呆的。看見媽媽變成這個樣子,我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撕扯一般疼痛不已。政民緊緊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向自己的懷抱。哦……我不哭,我申海芸要灑脫地邁出人生的最後一步。我不哭,我艱難地擦干眼淚,轉過身,望著舟善。舟善避開了我的目光。
“舟善呀……”
“不要說話。”
“舟善呀。”
“申海芸……你什麼都不要說。”
我以為舟善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可是轉眼間,舟善已經淚流滿面。他任由淚水滑落到嘴唇中間,用充滿怨恨的目光望著我,開口說道。
“你終究還是要走。”
“……”
“你知道你現在有多好笑嗎?干什麼,你在做臨終遺言嗎?那麼,你這些精彩的遺言說完之後……說完之後!!下面該是什麼,下面……”
“……”
“你該走了,是嗎?”
“……”
“我不想要這個結局,真的……不想。”
舟善的這一句話緊緊揪住了我的心,我強忍住偶爾想要爆發出來的眼淚,再也無力開口說話了。因為我如果一開口,眼淚恐怕就會像出了故障的水龍頭一樣流個不停。我只要一喘氣,就忍不住想哭,要是再說話,恐怕就會讓大家在我臨走之前再次見識我的哭相了。我不願意這樣,我不想這樣……可是,我不能就這麼無言地和舟善告別。
“不,你一定要聽我說,你必須聽我說話。”
“……”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一定要把話說出來,我一定要說出來。你就聽我說吧,不行嗎?你不可以聽我說話嗎?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剎那間,舟善猛地站起身來。我的視線也跟著他向上看去。舟善遲疑的目光猶疑不定,但是他終於毫不猶豫地向門口走去。
“你聽我說完再走,於舟善。”
“我不聽。”
“別固執了!我們以後再也見不到面了!”
“我說過了……我不想聽。”
“我不會挽留你的,因為我的心也很痛。”
“……”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走,傻瓜,如果我們就這麼告別,根據我對你的了解,你說不定會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不,一定是這樣的,我了解你……”
舟善終於沒有忍心離開,他用手撐著牆壁,艱難地停了下來。如果沒有政民在旁邊扶著我,我恐怕也早就崩潰了。我也許會因為傷心,因為痛苦……而像傻瓜一樣,一直哭到最後。
“你錯了。”
“……”
“我現在就已經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了。不,我不要原諒我自己。因為我遇見了你。不知道是偶然還是什麼,反正我認識了你,和你相處到現在。可是以後……我的頭好痛,什麼也盛不下了。”
舟善抓住門把手,轉了幾下。我沒有力氣阻攔他。不,我沒有阻攔他的勇氣。我望著他痛苦的背影,斷斷續續地說道。
“於舟善,我看見你哭了。如果你不想讓別人看見,就好好掩飾起來。表現得那麼明顯,你以為我會看不出來嗎?我有那麼笨嗎?傻瓜,傻瓜,你走吧,於舟善。”
他輕輕顫抖的肩膀消失在門縫裡。舟善呀,舟善呀,我最親愛的朋友,和你共度的時光是那麼寶貴,毫不遜色於和政民在一起的時光……既然這樣,我希望你能瀟灑地和我說聲再見。遇見你這樣的朋友,我既感到歉疚,又心懷感激。我這才把頭埋在政民懷裡哭了出來。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所以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我真傻,我並不想這樣的,我希望自己能灑脫一些……像模像樣地和你們做最後的告別。可是,我總是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哎呀……我好傷心,好傷心,政民呀。”
政民撫摩著我的頭,他也把頭埋在我的肩上,一句話也不說。每當我疲憊的時候,他就會用力抱我,似乎是想讓我安心。我甚至能聽見他的心跳……你是我的初戀,人們都說初戀不可能成功,看來這話果然不假。我以前一直不相信這句話的,可是現在看來,這話好象說得沒錯,真的沒錯啊,政民。
現在該到結束的時候了。政民的頭和心都太痛,什麼也容不下了。有了這麼多的回憶,幾十年的時間也應該轉瞬即逝了吧?幾十年的時間裡,因為有了這些回憶,我應該可以不用流淚,就能撐下來了吧?是我太貪嗎?是我的欲望太虛無嗎?他突然伸出手。他的手慢慢地放到我的臉上,我感覺到了他的體溫,感覺到了他的氣息,感覺到了他的顫抖……最後一次……
“以前我在咖啡廳裡對你說過,讓你用手把我記住……用你的手指尖記住我……如果還不行的話,就仰望天空,用心記住我,現在我正在記憶,努力把你記住……”
說完這句話,他撫摩我眼角的手濕潤了。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我總是把我自己的痕跡印到你身上的每個部位,不知道這樣做究竟對不對。但是我心裡並不反對自己這樣做。沒辦法,我在你面前也不過是那樣一個女人而已。從眼睛到鼻子,到嘴唇,再到下頜……這時,我看見政民迅速地擦了一下眼角。你也知道現在是最後一次了,是不是?他緊緊地擁抱我,抱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只是動了動嘴唇,一句話也沒說,趴在他懷裡,大口喘著粗氣。他這才意識到我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瑟瑟發抖地抓住我,嘴裡發出近乎咆哮的呻吟。
“申海芸!申海芸,申海芸!申海芸,申海芸……申海芸,海芸呀……申海芸,申海芸!”
你為什麼總是不停地呼喚我的名字!你也害怕嗎?如果沒有人回應你的呼喚,就表示只剩下你一個人了,所以你害怕,所以你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我雖然氣喘吁吁,卻仍然翕動著嘴唇回答你的呼喚。
“哦,我在這裡……哦哦。”
“不行,申海芸,你睜開眼睛!不要閉眼睛,看著我,我讓你看著我!我在這裡,你往哪兒看,你往哪兒看!你看我,申海芸!!你往這裡看!!”
對不起,哈啊,對不起,我也想好好看你一眼,可是現在……好象……我真的完了,對不起,我丟下你一個人,自己先走了,我要死了,對不起。要是我們再早些相遇,那該多好,我愛你,我想聽你這樣對我說。
“政民呀,我愛……哦……”
“哈啊,哈啊,申海芸!你不許走,傻瓜,要是沒有了你,我到樓頂去,還有什麼意思?誰來管我,不讓我抽煙?沒有了你,誰還會在我家門口等我?沒有了你,我受傷的時候,誰來為我包扎傷口?誰來給我煮香噴噴的米粥?我真的不能沒有你,你不要死,現在還不能死。”
我氣喘吁吁,緊緊抓住政民的衣角,看了看放在床角的那封信。他也跟隨著我的視線看到了那封信,他的眼裡含滿了淚水。
“哈啊,我把信……留給你了,還有照片。你偶爾……想我的時候就看一看。”
我說這一句話都很吃力了。雖然我用力握緊了拳頭,但是手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連一張紙都抓不住。仿佛這不是我的身體,活了十八年,我第一次產生這種陌生的感覺。我現在真的要死了嗎?真的嗎?我要拋下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閉上眼睛離開這個世界嗎?不,我真的能放心地死去嗎?我現在仍然這麼愛他,那麼等我死了以後,這種感情還會存在嗎?我還會擁有這份美好的回憶嗎?如果有來生,如果我有來生,到時候我一定要好好談一次戀愛。就像童話中的公主和王子,不讓任何人插入其中,只有我們兩個人。如果有來生,我們一定要再相遇,完成我們今生未完成的愛情。如果到時候你仍然認不出我的話,那可怎麼辦呢?那可太悲慘了。我會傷心地流淚。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最後一次抬頭看政民的眼睛。他那雙因我而悲傷的眼睛重重地撕扯著我的心,讓我的心好痛好痛。我怎麼可以拋下這個男人,拋下這個愛我的男人離開呢?我怎麼會死呢?我怎麼可以離開?我的心在這裡,我要到哪裡去,才能找回我的心呢?
70.
政民什麼也不說,默默地擁抱著我。他也直覺到我的時間不多了嗎?他的懷抱冷冰冰的。但是他仍然抱著我,我也依然感覺到塌實和放心。我像要睡覺似的,慢慢地合上沉重的眼皮。他看見我閉眼睛了嗎?一滴,又一滴,淚珠落到我的肩膀上……他緊緊地抱著我,他的懷抱在顫抖。我感覺到了,我感覺到了他現在有多麼難過,多麼痛苦,我感覺到他在對我說話……我閉上眼睛,心裡卻仍然在瘋狂地想他。我想擁抱他。這時,門開了,有人進來了。一陣冷風吹進來,伴隨著一股陌生的香氣。那個人看了看房間裡的狼狽場面,啞口無言地坐到了地上。
“天啊,海芸媽媽,海芸媽媽,你醒醒啊!天啊……我的天啊,政民呀,這孩子死了嗎?這到底……這到底……”
原來是阿姨。我吃力地睜開緊閉著的眼睛。媽媽虛脫般坐在床角,阿姨扶著媽媽。見我輕輕睜開眼睛,她哭得更凶了。
“你這麼殘忍地離開,你想讓你媽媽怎麼辦呢?你明明知道你走了以後,你媽媽肯定會崩潰的,你為什麼還要堅持無情地離開呢?不要走,海芸呀。”
“別說了,媽媽。”
“嗚嗚……嗚嗚……”
“海芸……她不會死的……你別說了,不要再說了……”
“你說什麼?你是不是瘋了?”
我的耳朵漸漸聽不清楚他們說話了,但是我能感覺到阿姨在大聲說話,聲音中還帶著哭腔,而政民表情呆滯,像丟了魂似的。媽媽也用濕漉漉的眼睛抬頭看我。我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睜眼睛了。
“不要說了,媽媽。”
“嗚嗚嗚,我的天呀,海芸爸爸,你自己走了還不夠,現在又要把海芸也帶走嗎?嗚嗚嗚嗚……海芸媽媽怎麼辦呢……你把海芸也帶走了,只剩下海芸媽媽一個人,你叫她怎麼辦呢……天啊……天啊……嗚嗚。”
是啊,我走了以後,媽媽肯定會表面裝得若無其事,默默地在心裡生一場重病。她會不吃早飯,不吃晚飯,終日以淚洗面。這個狹窄而冷清的房間被政民媽媽的哭聲占據了,正在這時——
“不要哭了!申海芸不會死,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政民把我抱得更緊了,他大聲沖著阿姨喊道。他好象已經失去了理智,聲音也在顫抖,但是他最後也沒有哭出來。阿姨終於止住了哭泣,安靜下來,等待政民的下文。房間裡靜悄悄的。
“不要哭了,媽媽你總是這樣,海芸說不定真的會死,我一直在忍著不哭,媽媽你為什麼哭個不停?我才是最傷心的人,現在都在靜靜地忍耐!媽媽你算什麼,為什麼哭哭啼啼沒完沒了,好象申海芸真的要死一樣!媽媽你算什麼!”
我的心裡酸酸的。說完,政民又若無其事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在我和他的身上。房間裡只有人們的喘息聲,阿姨又要哭,正在這時——
“出去,申海芸身邊有我陪伴,你們都出去,她累了,讓她休息一會兒……你們……都出去吧。”你看起來很痛苦,真的很痛苦,政民呀……如果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來吧。不要強迫自己繼續忍下去了。我用盡吃奶的力氣,鑽進政民的懷裡。吱嘎,破舊的門開了,眼睛紅腫的舟善跑了進來。他扶起了倒在地上的阿姨和筋疲力盡的媽媽。他剛要出去,突然停下腳步,用濕漉漉的嗓音小聲對我說道。
“再見,一路順風……申海芸。”
“……”
“我想好了……我要沖你笑,只有這樣,你才能安心上路。雖然現在我像個傻子,但是沒關系,只要你心裡舒服,我就算再難過,再傷心也無所謂。你看看,我在沖著你笑。嘻嘻,再見,我會想你的。”
最後,舟善輕輕轉過身,看了看我的眼睛。我的身影映在舟善深邃而潮濕的眼睛裡,漸漸模糊了,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這是最後一次了,於舟善,我們真的是最後一次見面了。這時,政民冷冷地說話了,他的聲音充滿了憤怒,很低很沉。
“申海芸,她不會死的。”
“你現在還不明白。”
“你說什麼?”
“嘻嘻,這是我幾天前說過的台詞。剛開始我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就像現在的你一樣……”
“不許你胡說八道。”
“既然她要走,你就應該幫助她,讓她放心地心,舒舒服服地走。這是只有你河政民才能做到的,這是你的特權。如果……如果我是你就好了,可是,我是於舟善。不是讓河政民為之死去活來的河政民。”
我死也不會忘記你的眼神。悲傷、空虛、孤獨、淒涼,誰見到這樣的眼神,都會忍不住想哭,你在用這樣的眼神說話,你現在……
“我想享受這種特權,可是我沒有資格。所以你不要胡說八道,快聽我的話,享用你的特權吧,傻瓜,笨蛋。我們先到外面去了,由你來送申海芸最後一程。我的朋友。”
他們兩個人中間流過一陣奇妙的氣流。聽舟善這麼一說,政民立刻露出要哭的神情,緊緊攥起了拳頭。舟善看了看他,輕輕地微笑,眼睛變成了一道漂亮的……變成一道漂亮的月牙。他在……沖著我們笑。
“友情重於愛情,這是我的人生哲學,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傻瓜,但是現在我好象知道了。”
“哼,那就好。海芸呀……再見了,你去宇宙上吧,去宇宙吧……”
他是想逗我們笑吧。傻傻的政民不可能因為這句話而露出笑容的。舟善看了看政民,又看了看躺在政民懷裡的我,最後還是轉過身去。
“最後總是美麗的。”
他只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我的房間。不過只有幾秒鍾的時間,我卻感覺那麼漫長。他出去的瞬間,我感覺自己好象松開了緊緊抓在手裡的繩子,那麼輕松,那麼懶散。我說不清楚這是怎樣的感覺……政民仍然緊握拳頭,兩只眼睛含滿了淚水。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心生憐惜,艱難地伸出手,幫他擦了擦眼角……
“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傻小子。”
“我想笑。”
“如果你想發火,也可以盡情地發火。”
“我說過,我想笑。”
“不要說謊,不要說謊……你可以抱著我痛哭一場,除了現在,你哪裡還有機會抱著我哭?不要讓自己後悔……趕快哭吧。”
政民這才低頭看了看我,淚水順著他的雙頰串串滾落下來。他望著我,緊閉的牙縫中發出啜泣的聲音,終於,他把頭埋在我肩膀上,盡情地哭了起來。我茫然地撫摩著他的頭,他緊緊抱著我,不停地哭。
“如果我們有來生……一定要談一場漂漂亮亮的戀愛。我們不再哭泣,也不再發火,沒有離別……我們瘋狂地大笑……我們要這樣的愛情,我們要這樣相愛,這樣相愛,這樣相愛,政民呀……”
我也不由自主地和他抱頭痛哭了。老天爺,你聽見了嗎?我們是如此相愛。不管來生我們是什麼,都要笑著相愛,這是我們的約定。今生這份痛苦的愛情,我們兩個人都不滿意,所以來生一定要彌補這個缺憾。我們都有這個資格,我們有資格渴望一份美好的感情。來生不管我們在哪裡,請你一定要把我安排在政民身邊,把政民安排在我身邊,至少讓我們偶然相遇。
“盡管我們現在要分手……但其實並不是分手。”
“……”
“你聽見我說話了嗎?你在聽我說話吧,是不是?哈,即使你不回答,你也知道我在說什麼,對不對,申海芸?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傻丫頭。”
我聽見了,我聽見了,政民呀,你知道什麼是境界吧?我現在對你已經達到了某種境界。即使閉上眼睛也能看到你的臉,我能看見你。只不過我的身體現在不聽使喚。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不用再哭了。他似乎了解我的心思,不安地把我抱在懷裡。好舒服,好溫暖,仿佛這就是屬於我的港灣……再也不會有像這裡這樣舒服的地方了。政民氣喘吁吁地看著我,輕輕地捂住嘴巴。他的眼裡流下了幾滴淚珠……
“睜開眼睛,申海芸,你總得看我一眼再走啊,這是最後一次了!如果你現在不睜眼睛,以後就再也看不到我了。傻瓜,不可以這樣,我不能就這麼讓你走。求求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你聽見我說話了嗎?你聽見沒有?
我慢慢地,很慢很慢地睜開眼睛。開始只是輕輕動了動眼皮,慢慢地找到了焦點,看上去有好幾個的政民隱隱約約地變成了一個人。我連翕動嘴唇的力氣都沒有,自己最愛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可是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一會兒,我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申海芸!申海芸,你看看!你看看我!你看看河政民,我就在你面前,你好好看看我!再看我一眼,你這個傻瓜!你看看我再走!”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他在說話。剛才他不管說什麼,在我耳邊都是嗡嗡作響,但是現在,我聽見了,我聽見了政民的聲音……我朦朧的眼睛開始找准了焦點,政民悲傷而無奈地望著我。我也看見政民了,我的心好痛好痛。政民的目光和我相遇,盡管眼裡含著淚花,臉上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我也輕輕翹起嘴角,沖他微笑了一下。我動了動手指,政民像讀懂了我的心思似的,把臉湊到我的面前。我用自己冰冷而無力的手指尖感受著他柔軟溫暖的臉,還有鼻子、嘴唇、雙頰,正像你說的那樣,我要用我的手記住你。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等到來生,我們不要猶豫,一定要相逢。我會記住你的。我會記住你的聲音、你的習慣、你的外貌、你的香氣,還有你的影子。你仿佛變成了我的一部分,我了解得那麼自然,甚至無需刻意背誦,無需努力回憶,你的身體也早已融入我的體內。我了解你。
“你不會忘記我吧?”
“……”
“你先走吧,我馬上就跟你去。你先到那邊去,打聽好房子,讓我們兩個人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房子。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好好記住他的長相,第一個告訴我。我會幫你狠狠教訓他。我想你的時候怎麼辦呢?我要是想你,我該怎麼辦呢……就算我變成廢人……就算我變成笨蛋,你也不能說什麼,因為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知道嗎?你知道嗎?你點點頭啊。”
我的眼裡又蒙上一層淚花,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來。我輕輕地點了點頭……死亡迫在眉睫了,我已經看見了我全部的生命歷程……
帶著政民一家去往漢城的那輛貨車;
面無表情地叫我“村姑”的政民;
你用摩托車帶我,還把外套蓋在我的腿上;
我悄悄地在背後幫助政民;
我們偶爾在樓頂聊天;
我受傷的時候,政民強拉著我去醫院看病;
下雨的日子裡,我在政民家門口和醉酒的他呆在一起;
我為傷痕累累的政民包扎傷口;
政民知道了我就是他所認識的那個申海芸;
我們身穿病號服,在明星攝影亭裡拍照;
我瞞著政民,偷偷地逃到這裡。
這一切都像電影片段,轉眼間在我眼前飛掠而過。我們之間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我感覺到現在真是最後的時刻了……我用最後的力量,慢慢地動了動我蒼白而干燥的嘴唇……
“我愛你……政民呀。”
“……”
“對不起,我不應該這麼早就走……”
“……”
“我愛你,我愛你,我們不要……放開拉在一起的手,哦,你……聽見……了嗎……”
政民緩緩地點了點頭,一行淚珠流到他的脖子上。他更加用力地抓住我的手,並排躺在我的身旁。他把我的頭拉到自己胸前,溫柔地擁抱著我。
“我也……愛你。”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這是我最後一次聽他對我說……我愛你……現在夠了,一切都夠了。我可以放心上路了。讓我最後一次愛你。我要把我的一切獻給愛我的政民。再見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看到的最後一個人,就是沖我露出最悲傷的微笑的……河政民,是他,是他。
我愛你。我不應該吝嗇這句話。以後我要想再對你說這句話,不知道還需要等待多少年。我會把這句話珍藏在心底,等你和我一起走向天堂的時候,我要趴在你的耳邊,我要對你說。我想你……我愛你……
此時此刻,一切都變得蒼白了,一切都粉碎了,一切都消失不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