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你感覺得到嗎
淚水終於滑下我含笑的臉龐。還有什麼能有此時此刻的美好?晴朗的天空,悠悠的白雲,呵——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我一定要追我心中的「白馬王子」,一定要向他坦露自己的情懷,讓他明白我所有的認真和執著……
楓很帥,會彈一手好吉它,唱很動聽的歌,籃球場上永遠有楓矯健的身影。楓大我三歲,我們同住一個院子裡,自我懂事起,用目光追隨楓,用心思研究楓,便佔據了我所有的思想。
上小學時,我已和楓形影不離。上學放學,楓總是大步走著,我則小跑步地跟在一旁,走累了,他便拿過我的書包,摸摸我的頭髮:「文文,你真小!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中學的楓已長得又高又大,儼然是我的保護神,若誰敢欺侮我,聽了我的哭訴後,楓便會火冒三丈地表演「全武行」,非叫那人向我認罪才肯罷休,那時的我便會在女孩子們羨慕的眼光中無限愉悅。
但我畢竟是太平凡的一個女孩子,沒有動人的姿容,沒有脫俗的氣質,而楓,隨著時光的流逝,他一年比一年英俊,他身邊已圍繞了越來越多的女孩子。我喜歡楓,於是我拚命地讀種種世界名著,聽說那能使人有豐富的內涵;於是我努力學習彈鋼琴,畫油畫,讓我有一點點藝術家的氣質;於是我不再貪吃,天天看《女士如何才能苗條》;於是我整日對著鏡子做出各種喜恕哀樂的表情,以尋求最動人的一面……
我的種種努力才開始,楓已上了大學。我淚眼汪汪,滿懷淒楚地去為楓送行時,楓從人群裡抓過我,皺著眉,「文文,怎麼還像小孩子似的哭?好好唸書考大學,我在大學等著你吶。」
所有的人對我的不勤奮都知之甚深,所以,當我接到那所高等學府的錄取通知書時,全家驚詫不已。又有誰知道,我熬夜苦讀的一切精神支柱,皆來自於楓臨別時說的那一句話——「我在大學等你。」
我滿懷憧憬地跨進了大學校門。呵,楓更成熟,更有魅力了。在我的心目中,孔明不及他的睿智,潘安不及他的容顏,李白不及他的才華,太陽不及他的燦爛笑容!一想到能與楓日日夜夜地廝守,即使是勃朗寧夫人的十四行抒情詩,瓊瑤委婉的筆端也描述不出我心中的喜悅歡欣!
楓依然對我很好,像哥哥對妹妹的那種無限關心,但我初時美好的心情已在漸漸轉向消沉。校園內,時時可見他與美麗的女孩子們組成的一幅幅動人圖畫,女伴們總羞答答地托我送份小小禮物給他。失意、傷心、煩躁圍繞了我。而楓,這一日卻笑吟吟地走來了,他一本正經地審視我一番:「文文,怎麼我沒發現你已經長大了呢?」
他忍不住笑了,笑容卻有些古怪,竟說:「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人托我向你表達愛意呢!」
我傻乎乎地看著楓滿含笑意的臉,聽他敘說他的朋友,恍然間淚水便衝上了眼眶,繼而瀰散了臉龐。楓吃了一驚:「為什麼哭了?」
他竟一點也不知我的心意麼?他不知我心中已容納不了別的男人麼?我心中一陣一陣地刺痛,終於我衝口叫著:「為什麼哭嗎?因為我從頭到尾都在喜歡你!」
在楓驚訝得無法形容的神情中,我哭著逃掉了。
月涼如水。
從悲傷和煩亂中清醒過來的我,心中竟是出奇地平靜。我回憶和楓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回憶起他對我的所有的笑語和關切,是的,在他心裡,我也許總是那個小小的、背著書包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孩子,永遠長不大。他不知道我喜歡他,不知道我有多麼地愛他。啊,如今一切都赤裸裸地揭開了!我記得一位朋友曾說的話:你所渴望的,不必去顧慮世俗的約束,世人的眼光,不讓理由和困難纏繞自己。如果那真是你所渴望的,就要勇敢地去追求!是的,我一定要向他坦露自己的情懷,讓他明白我所有的認真和執著,讓他去嘲笑也好,不屑一顧也好,我至少對得起自己的感情,它已埋藏得太久、太苦!厚厚的信寄出去了。
終於,楓托女友遞給我一封信,慢慢地拆開,雪白的信箋上只有漆黑的三行字: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這是楓的筆跡啊!一絲細細的暖流悄然地、迅速地穿越了我的全身,流進了我幾乎碎裂的心。我跳下床,不做任何思索地衝出宿舍,衝下樓,於是,站在綠蔭下的楓便映入我的眼簾。
我凝視著楓,我們從未如此接近。
「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長大一些,然後告訴你——我喜歡你,文。」楓漆黑的眸子清澈如水,楓低沉的嗓音添雜著瘖啞。
淚水不爭氣地湧入眼中,我喃喃地說:「你是在安慰我?或者——是可憐我?」
楓微笑著握住我的肩:「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單相思,我怕你笑我自作多情,怕你對我只有兄妹之情,噢,文,如果不是你的勇敢,我們真會失去這份情的。」
淚水終於滑下我含笑的臉龐。還有什麼能有此時此刻的美好?晴朗的天空,悠悠的白雲,呵——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我的愛你感覺得到嗎
人生自有情癡時,此恨不關風與月。問天下癡情之人,誰甚於我?
該怎麼形容這份心情呢?彩筆素箋,無處說淒涼。
歌中唱道:「心中有愛,人生如歌。」可心中有愛時人生真如歌嗎?抑或是。那麼我呢?是《水中花》的淒婉,還是《來生緣》的無可奈何?是《梅花三弄》的癡絕,抑或《等你等到我心痛》的悲絕纏綿?我心中的所愛,你,當我含淚為你唱起這曲愛情悲歌時,你,你心中又會如何?
從不輕易說愛。也曾撰文勸同齡的哥兒們姐兒們不要妄言愛——我們並不懂愛,我們常把年少的輕狂無知與火熱的青春火焰簡單加合為愛。常自詡自己知曉何謂真愛,因而並不輕易付出一份情感。可這次呢?常控制自己不去想你,常想把你從腦中抹去——我深深知道自己不能承擔這份情。可情絲總是斬不斷理還亂,揮之不去驅之再來,每觸目你那盈盈嬌軀、楚楚動人的倩影時,心湖總是既雨又風,捲起滔天千重浪,總會莫名湧起幾許甜蜜的憂傷,蕩起幾絲驚喜的惶恐。也許正如他們所言,我真的愛上了你,雖然我並不瞭解你。憶起初逢你,心中便湧起了一種莫名的感覺——這是緣分嗎?抑或一見鍾情?可你為何總是不置可否心仍是冷?
這是愛嗎?抑或不是——暗戀別人何敢言愛!當然是。這是人世間最純真的愛,更是最可憐最可氣最可悲的愛!那欲言又止欲罷不能的痛苦,又有幾人共知?!
這是愛嗎?蕩槳心湖,撐一支長竹篙,把生命的小舟蕩向芳草萋萋處,劃向那詩樂聖地的蓬萊仙島,想用我小舟中滿載的一生一世的情,換取島主人——你,微笑仙子的一顆心,一段情。總想激起漣漪與你共振共鳴,可總又不敢讓微浪驚動了不勝嬌羞的你;總想讓船兒靠島近些,卻又總不敢靠岸,只是悄悄地遠遠地窺視島上的一切。是擔心你冷面無情下逐客令,還是擔心護花使者充滿敵意虎視耽耽,或是怕我的小舟載不了你的情?終於,鼓足勇氣扯起風帆想前進時,一陣風息吹過,那桅桿卻斷了,只剩小船苦漂蕩!
害怕雨季。在每一個雨季總會遭遇不幸,尤其在情感世界。可江城的雨季偏偏又在這時候來了。雨很小,淅淅瀝瀝地纏綿地下。時而如絲,絲絲如牛毛鋼針,一根根紮在我心頭;時而如珠,一滴滴敲在心坎。心開始滴血,幾欲碎裂。這惱人的雨季!可惱的人兒,竟是我最為深愛的你!
最怕聽童安格的《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怕自己不能承擔對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你說要遠行,暗地裡傷心,不讓你看到我哭泣的眼睛……」一直不敢向你言愛,真的好怕不能承擔對你的深情。你是涓涓細流,我卻不能為寬廣奔騰的江河;你是潔白的冬雪,我卻不是耐寒的青松與你相伴於寒冬;你是鮮艷的紅花,我卻不能做與你相映的綠葉……
可命運卻又是如此折磨人,捉弄人,讓我偏偏喜歡你。記得伊人初見,娉婷裊裊依依。自此人間多情癡,經年苦相思,數日悲流淚。你,可曾知道我的心?那嘴角抹不去的矜持的微笑,那不勝嬌怯的含蓄、嫵媚、溫柔,更有發愁時那手捧香腮雙眉輕顰的病西子之態,多少次令我意亂神迷心動神移!總迫使自己遠你而坐,不敢感受那沁人心脾深入骨子的溫馨,可又多少次不自覺地靠近你,寧可荒廢幾節課!
人生自有情癡時,此恨不關風與月。問天下癡情之人,誰甚於我?未聽過杜鵑啼血的淒切,可心中那聲聲對你的無語呼喚,夢囈中那句句真情流露,又何嘗不勝過鵑鳥喋血!
你是一種冷艷的白蓮,斜倚曉風,玲瓏萬種;而我,不是陽光,不是甘露,不能予你以澤惠。我只能靜靜等待,默默忍受,苦苦思戀,只能期盼,期盼你能明瞭這份情這份愛,期盼我的癡情能打動你的心。我想為你譜一曲愛之歌,可那琴弦斷了,竟不成音調……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借酒澆愁,把酒對明月,問青天,可無人理會。醉眼朦朧處,腦海中竟全是你!相思綿綿無了期,迢迢不斷如春水。對你的情孽,何時有結局?
今夜,明月如鏡。秉燭,對月,倚著窗,靜靜思慮,不能自了這份情。既因你而起,就把它交給你吧!一任你恣意處置。我,永遠無怨無悔。
抬頭望青空,彩雲追月,能追上嗎?似蚍蜉撼樹,可笑不自量。可不必管這些。任你一身心,負我千行淚。
「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高水闊知何處?」知何處?!
為你唱起這首悲歌。不成音調。淚流滿面。聽完了歌的你呢?你如何想?
記起了普希金的一首小詩,特別應了此時的心情。錄之如下:
Foryou,Mylove!
我曾經愛過你,
愛情,在我的心中,
也許並未消亡。
我默默愛著你,
忍受著
心痛,孤獨與妒嫉。
我深深愛著你,
願另一個他,
也如我一樣愛你。
愛情手套(1)
愛情只要有兩個人的激情就足夠了。而婚姻,卻需要責任和道德的維繫。愛情破了,可以有浪漫彌補;婚姻破了,只能等受傷的心長好才有可能復原。
蘭卡第一次見阿細是在大學三年級。那天,他請客。在彼得咖啡屋。來了十幾個同學,阿細便是其中的一個。
大家喝咖啡,聊天。
只有阿細坐在一個角落裡,不說一句話。
蘭卡就是因為她不說話,而特別注意到了她。
大學生聚在一起,話就多的不得了,一聊就到了10點鐘。蘭卡看到阿細悄悄起身,出去了。
見外面天已黑,蘭卡放心不下,就跟了出來。
阿細看見他,笑了一下,低頭只管走自己的路。
從彼得咖啡屋到學校,35分鐘的距離。短暫的交談,蘭卡知道了阿細低他一級,學經濟的。
阿細和蘭卡在一幢宿舍樓裡。他在二樓,她在五樓。
在樓梯口,兩人分手,蘭卡回宿舍,好久之後,依然在架子床上翻來覆去,覺得身上有一點阿細衣上淡淡的古龍香水味,揮之不去。
以後,蘭卡就常和阿細碰到。但每次碰到,也總是一笑,就過去了。
阿細是個少言寡語的女孩,蘭卡真的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
聖誕節的晚上,大家都去學校裡的舞廳狂歡。蘭卡也跟去了,以為可以碰到阿細,但找遍了角角落落,都不見她的影子。於是心裡灰冷,轉身回了宿舍。
他看見樓上阿細的宿舍亮著燈,想上去,又沒有借口,只好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走。走到窗邊,一陣冷風吹來,他看見外面開始有雪花飄。因為冷,他去關窗子,驀然發現,在窗台上有一隻鮮紅的手套。他知道這是從樓上女生宿舍的鐵絲上飄下來的。只是不知是不是阿細的,他記得阿細的窗外曾經晾過這樣一雙紅手套。
於是,他收起手套,藏到了自己的枕頭底下。
正在這時,敲門聲響了。門外站的,是阿細。她說:「有一隻紅手套好像飄到你的窗台上了。」
蘭卡一下子紅了臉,他想若是就這樣把那隻手套從枕下拿出來,多不好意思。於是說:「沒有啊,不信你進來看。」
阿細進來看,果然沒有。欲出去,蘭卡在她身後叫她:「阿細。」
阿細站住了。蘭卡走過去,輕輕拉起了她的手。
阿細的臉紅了。
他們開始了戀愛。
沉默的阿細逐漸有了改變。她的話多起來,也越來越會打扮自己。他送花給她,說以後畢業了要開個花屋。所有的花都不賣,只送給她。
「是嗎?」阿細笑。
「是的。」他嚷。
阿細枕著蘭卡送的花,以及蘭卡的誓言度過了最美好的兩年時光。
她畢業了,和他分在一個單位裡。
不久,兩個人結婚。
在國營企業工作,工齡短、工資低、沒有住房。他們在外面租了民房。35平方米的一間大屋子,沒有廚房,沒有衛生間,所有的傢俱擠得屋子裡沒有了空隙。
在這樣的環境裡,阿細並沒有怨言,只是陶醉在深深的愛情裡,有一晚,阿細在枕邊告訴了他一個小秘密,說,那只紅手套是她專門扔到他窗台上的,只是為了找個去他屋子的借口。
蘭卡聽了,忍不住把她抱在了懷裡,他知道阿細不善於表達感情,她能告訴他這些,已經不知下了多少次的決心。
阿細懷孕,問他要男孩要女孩。蘭卡說:「當然是女孩,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孩。」
阿細笑:「那我會嫉妒的。還是要男孩吧。」
阿細生產,蘭卡去守護。半天的時間裡,他看著阿細在生死之間苦苦掙扎。那麼多的血啊,好像要流乾阿細所有的血管。
蘭卡哭了,恨不得能自己頂上去。
產後,他更加知道了如何去疼阿細。
因為孩子不足月,生下之後總是三天兩頭生病。阿細於是乾脆不上班了,在家看孩子。
生活的重擔就一下子落在了蘭卡的肩上。
愛情手套(2)
中文系畢業的蘭卡,幾年來在事業上無甚起色。他所在的單位是搞工程項目的,盈利不錯。可是,蘭卡一直是在第二線工作,搞辦公室的文件管理,專業也不對口,做得窩窩囊囊。
阿細在家呆了兩年,日子實在熬不下去了。添了孩子,花銷一下大起來,原先,是兩個大人,苦日子緊緊也就過去了,可現在不同了。到底是新社會成長的少年兒童,總不能讓孩子長得面黃肌瘦,營養不良吧。
生活的拮据,兩個人都忘了愛情的存在。婚姻開始灰暗,除了柴米油鹽就是粗茶淡飯。
一日,阿細在家帶著女兒朵朵玩,大學的一位多年不見的女生沈菲找到了她。沈菲在學校裡功課不如她,人長得也不如她,可現在卻傍了個大款,活得是有滋有味。
日後,阿細去沈菲家玩過一次,碰見了她的表哥沈鴻。沈鴻是從台灣過來獨自經商的,在西安已開了3家超市,手上的金戒指足有5克重。沈鴻望阿細的第一眼就被她的清水芙蓉吸引住了,忍不住盯著她看。阿細卻渾然不覺,因為婚姻的捆綁,她出來後,覺得不再憋悶,她隨他們表兄妹倆去吃了大餐,喝了酒。回去時,已到了半夜。
蘭卡第一次對阿細發了火,阿細躲在被窩裡委屈地哭了。她想起了沈菲,她樣樣不如自己,卻活得光光艷艷。可她才27歲的年齡,卻已如此黯然無光。
事後,蘭卡給阿細道歉,阿細卻沒有理他。隔幾日,沈鴻打電話來,給阿細介紹工作。一月2000塊呀,頂蘭卡大半年的工資了,她不能不心動。於是把朵朵托了人,就去了沈鴻那裡。
工作很簡單,每日做兩次賬,幫沈鴻打印幾份文件,阿細做得游刃有餘。頭個月工資領到手,阿細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回家把錢甩給蘭卡,蘭卡卻臉色陰鬱。他不願阿細去那種環境工作,最主要的是他見了沈鴻一次,直覺那不是個好東西。
可是,他又能怎樣呢?總不能一家子等吃西北風吧。
第二個月,沈鴻就開始追求阿細。對此,阿細總是小心應付。她知道沈鴻的銀行裡存有多少巨款,面對沈鴻的誘惑,她心動過,但她沒有想過要因此而背叛蘭卡。
不巧的是,過了三個月,阿細正在做賬,鄰居打來了電話,聲音無比急促,她趕到醫院時,才知道蘭卡出事了。
他接朵朵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一場車禍。
阿細辭去了工作,回家照顧了蘭卡半年。蘭卡截去了左腿。一日黃昏,她扭頭,猛地看見蘭卡正卸了他的假腿,揉那半截圓滾滾紅乎乎的殘肉,她忍不住回身嘔吐。
阿細不過28歲,她將要為此而付出沉重的代價,他們以後將不再可能有夫妻生活。
阿細感覺寂寞。
生日那晚,她獨自一人去了酒館。醉眼朦朧中,她看見沈鴻在對面坐著。他陪她喝了很多酒,一直到她醉了。
那晚,沈鴻用車把她拉進了自己的公寓。
第二天早晨,她酒醒,看見沈鴻在身邊依舊熟睡,恍惚憶起了昨日的一切,不禁懊悔萬分。她穿衣,起身離去。
回到家,蘭卡還在睡夢中,女兒朵朵小小地團在他的懷裡。朵朵的一隻小手正撫在他那只傷殘的腿上。
望著他們,阿細哭了。她明明知道沈鴻早就心懷鬼胎,卻還要同他喝酒,現在她怎麼面對蘭卡呀。
5個月之後,蘭卡和阿細離婚了。朵朵跟著阿細,是蘭卡提出來的。當阿細把她和沈鴻的一夜之歡告訴了蘭卡之後,蘭卡就下定了和她離婚的決心。
不是怨恨她,而是實在覺得拖累她。
而阿細,同意離婚,是因為她在良心上已愧對蘭卡,每逢她面對他,就會想起她和沈鴻的那一夜。她實在無法承受這種心靈上的壓力。
兩個人離婚之後,蘭卡以為阿細會跟了沈鴻。阿細卻沒有。她獨自一人帶著朵朵生活著,一直未再嫁。
蘭卡不知道,阿細一直保存著一隻紅手套,看到它,就會想起在大學的那個聖誕夜裡,她是怎樣煞費苦心地把另外一隻丟到他的窗台上。
阿細也不知道,她的另一隻紅手套,蘭卡也一直收藏著。在她離開的日子裡,每逢他拿起那只紅手套,就會想起他們大學時代純純的愛情。
他和她在分別多年之後,終於明白一個道理:愛情和婚姻是不一樣的。愛情只要有兩個人的激情就足夠了。而婚姻,卻需要責任和道德的維繫。愛情破了,可以有浪漫彌補;婚姻破了,只能等受傷的心長好才有可能復原。
望長江
我現在可以看見她的全貌。的確很美。明亮的眼睛,只是眼角有一絲淡淡的淚痕;挺秀的鼻子,可鼻翼紅紅的,一張一合;很好看的小嘴,只是嘴巴緊閉,透出一絲冷酷。
老爸:
我想休學一年。
大學裡家教正熱。看著別人一月下來也有幾十上百元的收入,我眼熱了,便到家教聯繫處掛了一個名。不久,還真有一位男人來找我。
這男人和你年齡相仿,他看看我,提議,「到外頭走一走,談一談,好嗎?」
我奇怪:談家教又不是談戀愛,還有什麼不方便的嗎?但我還是隨他走了。
他掏出煙來抽,然後告訴我:「我有一個女兒,16歲了。」
哇!我要當一位少女的老師了。
「可是……」他並不看我,只望著遠處的綠樹,「她有病,只能活一年。她也知道她有病,因此她相當苦悶,常常把自己關在小屋裡。」他眼中開始透出一股霧氣。
「她媽和我想給她快樂,希望能有朋友和她談談心,可她一向孤僻,沒有知心朋友;同時,她也不願意她的同學知道她有病。所以,我想找你——」他頓了一頓,「你明白嗎?」
我沉默良久:「為什麼找我呢?」
「我瞭解過你的情況:誠實、善良,同時性格也很活潑。」
嘻!我誠實?我善良?老爸,你是最瞭解我的。
但我對這事發生了很大的興趣。
「那麼,去我家看看我女兒?」他建議。
我到他家時,他女兒小眉(多好聽的名字)獨自在她的房間裡,沒出來。
「你一個人去看她吧。」他和他的妻子對我說。
我敲敲門,裡面沒有應。我便輕輕地把門推開,走了進去。
一位身著白衣的少女背對著我坐在桌邊,拿著一面鏡子,一動不動。
「我可以坐嗎?」我問她。
「坐吧。」她仍一動不動。
我便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這時,我可以看見她的側面。一張蒼白的臉,但很美。我不敢相信這是一位僅能活一年的女孩。
我胡侃了一通(我對我這張嘴皮子一向是很得意的),像什麼房間很美啦,佈置得很有情調啦,等等。她不說話,靜靜地坐著。
我剛歇一口氣,她就轉過身,冷冷地說:「你是誰?來這兒幹什麼?」
我現在可以看見她的全貌。的確很美。明亮的眼睛,只是眼角有一絲淡淡的淚痕;挺秀的鼻子,可鼻翼紅紅的,一張一合;很好看的小嘴,只是嘴巴緊閉,透出一絲冷酷。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憐憫!」
我默然。我到這兒來幹什麼呢?家教?真是讓人笑掉大牙。談心?有這樣的氣氛的嗎?老爸,你可以想像當時我的處境有多麼尷尬。
可是老爸,可別小看你的兒子喲,他可不差勁,特別在女孩面前,對吧?
「如果你認為我到這裡是為了同情和憐憫你的話,那你就錯了。要那樣我還不如去找個乞丐,給他幾塊錢,還會討來個感謝。你說呢?」
她沒話說了。
我一看有門,便繼續侃下去:「為什麼要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呢?你這麼美,外面的男孩子可要遺憾死了。我也一樣,我看見你也會大跌眼鏡的。」
她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但立刻就被陰雲代替,淚水湧了出來。她伏到桌上,歇斯底里地哭叫著:「我有病,只能活一年!一年!」
老爸,你知道我是一個十分重感情的人。我站起來,走到她旁邊,輕輕扶著她的不停抖動的雙肩,柔聲地說:「別哭了,哭會使你美麗的眼睛變得難看的。我不想和你談老保,也不想和你談老張……」
「老保?老張?」她詫異地回頭望著我,眼眶中儘是晶瑩的淚水。
「老保,哦,就是保爾·柯察金,老張就是張海迪,我們那些哥兒們都這麼叫,慣了。」我不好意思起來。
她居然露出了一絲苦澀的微笑。
當她最後樂意同我一塊出去走走時,小眉的父母好高興——因為他們的女兒終於走出小小的房間。他倆為我倆準備了兩輛自行車。我們便騎車出去了。
老爸,這一路我可真是猛吹鬍侃啊。直侃得她蒼白的臉上映出淡淡的紅暈。見她高興,我心裡那個快樂呀!
打這以後我成了她家的常客,小眉的好友。我幾乎每天都去她家。老爸,我說話一向直率大膽,有什麼說什麼,從不怕提到她的病和死亡。她很欣賞我這樣與她談話——她討厭隱瞞和欺騙。
「安達問上帝:『為什麼好人命短而壞人命長?』上帝回答:『這並不奇怪,好人的日子和壞人的日子質量不同,好人的一天等於壞人的一年。』」一次,我和小眉談起了鄭淵潔的童話《特殊郵票》,講的是安達有一種可以和任何人通信的郵票,他便和上帝接上了頭。
小眉突然問我,怎樣活才能算有好的質量?
老爸,這可是一個很難的問題!哲學家也很難解釋清楚。我怎麼說?我當然可以說一通大道理,可這些對一位只有一年時間的女孩有用嗎?
我只好說:「最好能做些不俗的事情。好多老外都愛這麼幹。你完全可以去找找長江的源頭或者爬爬珠穆朗瑪。」這些話我當時是沒經過腦子而直接從嘴裡出來的。可小眉突然興奮起來:「對!我要去找長江的源頭,從上海一直往上走!」
我以為她開玩笑,便也瞎湊:「還可以一路宣傳過去。你雖然有病,但意志堅強。說不定還可以搞個基金會什麼的,說不定會有一條河將以你的名字命名,叫小眉河。」
「對。」小眉完全沉醉於狂想中了,「等一下我就對我爸爸媽媽說。這將是一件極為有意義的事情。」
沒想到,她父母居然答應了她的要求。是啊,對於一個生命屈指可數的女孩來說,有什麼要求能忍心拒絕呢?他們是父母啊!
「你跟我去,好嗎?」小眉望著我。我這時發現她的眼神有一種青春的夢幻色彩。
我沉思了一夜,煙也抽了一包。最後還是決定去。理由我也講不清。
老爸,你是醫生,開有病的證明易如反掌。我認為我應該去,你的態度如何?
兒:群芳
1993年4月1日
典當往事
錯過的機緣也許沒有辦法彌補,但是只要經歷過,男孩會把年輕的衝動和不斷的思念剪成片片風,讓它吹進心底,永遠典藏。
男孩兒已有足夠的年齡和女孩子交往,而無須考慮母親會不會反對。可是,男孩兒彎彎還沒有過戀愛的經歷,所以面對女孩兒,他會臉紅,他會羞澀。
那天黃昏,男孩兒彎彎漫無目的地走進一家名叫「心燈」的書店。桌子後面坐著一個安靜的女孩,顯然是這裡的店員。
他第一次仔細觀察陌生的女孩,也第一次感到驚悸的多情,拿起書的同時,他的目光卻盯在了女孩的臉上。愛的感應如潮水一般讓他的心潮漲漲落落。
為了吸引女孩注意,彎彎故意拿起這本書,又拿起那本,然後問女孩有沒有《足球之夜》,有沒有《馬拉多納傳》,其實,彎彎也不知道有沒有這幾本書。
女孩歉然的笑容讓彎彎聯想到盛開的蓮花,不過把女孩比做花實在不很高明。彎彎甩了一下烏黑的頭髮,暗笑自己太不脫俗。
彎彎再沒有別的理由與女孩攀談什麼,只好隨手抓起一本書,說:「我要這本。」走出書店好遠,男孩彎彎依然回頭張望女孩,直到看不見時,低頭才發現自己手裡拿了一本《小學生漢語拼音入門》。
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彎彎不能使自己平靜下來,心中像揣了一隻小兔子。每天傍晚,彎彎都繞道來到書店前,匆匆向店裡望,有時還進去佯裝買書。彎彎頻頻光臨書店,使他與女孩之間少了很多陌生,不過聊天的範圍暫時只限於書的種種。
那一天,彎彎英氣逼人,長長的腿套著一條牛仔褲,這使他顯得格外挺拔。踏進書店前,彎彎作了好多準備,例如「天氣不錯」或者「你吃了嗎」。彎彎微蹙著眉,覺得自己很沒用。
女孩一見彎彎就笑了,一臉燦爛,女孩對彎彎的態度,足以顯示她情感上細細密密的波動。兩人之間只有一層紙,一層透著霧也亮著光的「情感防護網」。
「隨便給我拿本什麼,最近出了什麼新書嗎,瑋君?」彎彎說。
女孩的表情很微妙:「跟著感覺走不好,為什麼不有目的地挑選新書?」停頓了一下,女孩又說:「另外,你每次都隨便叫出一個你並不十分熟識的女孩的名字嗎?」
「要想不讓別人知道你的名字,不要把它寫在書皮上,可以嗎?」女孩的態度讓彎彎變得詼諧。
女孩看了一眼桌面上剛才複習的夜大課本,說:「今天想買什麼書?」
彎彎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女孩,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瑋君,我可以常來嗎?」
女孩愣了一下,說:「每個顧客都可以常來,我歡迎——你。」
彎彎囁嚅著,臉通紅,低聲喃喃:「這算不算拒絕我?」
彎彎沒有領會女孩真誠的暗示,他以為她拒絕了自己的表白。只是,彎彎並不因為女孩的羞澀而減少對她的關心。
彎彎時常站在書店對面的一棵樹下,遠遠眺望瑋君,有幾次,瑋君走出書店,似乎要跑過馬路來和他說話的樣子,但是顧客讓她分身乏術。
女孩挺氣憤彎彎的怯弱,一次小小的碰壁竟然使他失去了走進書店的勇氣。同時,也為男孩彎彎默默的守候而感動。
很多天過去,男孩彎彎總是準時出現,瑋君再也沒有理由相信,他能主動邁進書店。她一直難以忘卻的是男孩眼睛中對愛的清澈迴響,她又一次看到彎彎時,快步跑出書店,要告訴他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如果他是喜歡她的。
令瑋君失望的是,男孩彎彎發現她走過馬路時,馬上消失在人流中,槐樹開著花,一瓣一瓣往下落。
夜晚,月色溶溶,書店的門已經關閉,彎彎落寞地徘徊在書店附近。
可是彎彎的年齡還不允許他有太多的傷感和隱藏,回到家,彎彎下決心,寫了一封信,揣在特意穿上的西裝兜裡來到「心燈」書店。
輕輕敲敲書店門,沒有人應聲,彎彎順著門縫把那張記錄著心語的信箋塞了進去,然後一步一踱地回家。
那晚,彎彎做了好多夢,夢裡全是瑋君。
清晨,男孩彎彎神采飛揚地奔向「心燈」書店,無論女孩是否接納他,他都需要重新審視自己,因為他悟到:愛,需要經歷考驗;愛,也需要時間。
可是,走進書店,他發現後面坐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女孩說原來的店員昨天下午辭職了,不知去了哪裡。
彎彎從書店的廢紙箱裡找到了那封還散發著薄荷香味的信,那是他精心挑選的一種彩色信紙,彎彎打開它:
「能接受一個男孩初開的情懷嗎?相信我!我會漸漸堅強,不是嗎?」
彎彎整齊地把信箋疊起來,珍愛地放到西裝口袋中。
錯過的機緣也許沒有辦法彌補,但是只要經歷過,男孩會把年輕的衝動和不斷的思念剪成片片風,讓它吹進心底,永遠典藏。
母親請站在原地等我
千里之外的母親,你別再衰老了。請你一定站在原地,別動,等我回來。千萬別動啊。
這麼些年來,在我心目中,母親簡直就是故鄉的一部分。我炊煙般裊裊升起的鄉愁,最濃郁最無法割捨的一縷是屬於母親的。從18歲開始,我就多了一重古典氣息濃郁的身份:遊子。但在現實中,這種身份簡直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斷線的風箏?無根的浮萍?抑或四海為家的流雲?我的愛常常只能從剪票口開始,到另一個剪票口結束——我常常只能借助一枚創傷的車票來維繫與母親的聯繫。母親是遊子精神上的故鄉。而故鄉對於我,相當於被放大了的母親的概念。翻開地圖,看到長江中下游那座叫南京的城市(在紙上比指甲蓋還小),從內心的最深處感到溫暖:我的母親今天仍然生活在那裡,在遙遠的一扇窗口裡做飯、晾洗衣物並且思念著她的兒子。這種時空無法阻隔的心靈感應,該算是一生中永不消逝的電波吧?
我18歲那年,母親驕傲地用她的私房錢買了一張船票,在細雨濛濛的碼頭上送我去武漢讀大學(我搭乘的雖是汽笛悠揚的現代化客輪,但呈現在母親視野裡肯定是孤帆遠影的意境)。僅僅四年以後,又是母親親自去排隊買了火車票,交到我手裡——我就這樣展開了遷徙到北京的個人生涯。母親當時預料不到,她對世界的這兩次慷慨,構成她終生恐怕都將追悔的過錯:我從此便被她無意識地移交給世界,而不再屬於她。她已經付出還將繼續付出漫無涯際的失眠、淚水、掛念,來承擔世界對一個平凡的母親的掠奪。我離開故鄉已經十幾年了,愈行愈遠,留給母親的,永遠只是背影。一次次的背影。我每年都要回老家探望母親,又都要在她剛剛重新熟悉我時離去,這是很殘酷的。我與母親之間發生過許多次匆促的離別,但只有前面提到的那兩次是最難忘的。從18歲以後,都可以算作與母親的一次漫長的離別。而18歲,只是這一次漫長的離別的開始。
從此我一直和母親生活在兩座城市裡,坐火車需要一晝夜的路程。這就是一個母親與她孩子的距離。我估計這甚至將構成我與母親共同承擔的憂傷的宿命。我如果在北方的曠野上吶喊一聲,恐怕要經過一晝夜才能傳到母親的耳邊。那麼索性讓我緘默吧,緘默地以文字鋪設一條通向母親的捷徑——省略掉途中的橋樑河流、田畝乃至外省的小站。唉,思念母親的時候,真想能以光速回到她眼前——當然,這肯定也是母親的願望,甚至堪稱我蒼老的母親對生活最奢侈的要求。我太瞭解她了。從十八歲以後,我享受到的母愛和回報母親的孝敬,同樣是殘缺的——遊子的天空沒有滿月。誰也看不見誰,誰也聽不見誰的聲音,誰也不知道對方正在想些什麼或做些什麼——我與母親簡直像生活在兩個世界,或兩種時空。每年回家探親,總發現母親老了許多;前年是皺紋多了,去年是頭髮白了,今年是牙齒掉了……頓時有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的恍惚感。觸目驚心。我簡直不敢如此想像下去。於是轉而安慰自己:母親健在就是一種幸福。雖然天各一方,她的心跳無時無刻不在震撼我的耳膜。就像冬天的鳥懷念遠處的樹巢——母親的音容笑貌是我流浪生涯中最隱秘最柔韌的寄托。母親無論居住在哪裡,哪裡都是我的故鄉。遊子的心室供奉著一枚隱形的磁針。
每年回南京休假,日程排得滿滿的,早出晚歸,忙於探親訪友、參加各種聚會,有時深夜喝得半醉悄悄溜進家門,發現母親房間的燈還亮著,她仰躺在床頭,用耳機聽磁帶,眼睛卻望著天花板發呆。我彷彿洞察了母親寂寞的日常生活是怎樣度過的。包括我不在身邊的那無數個夜晚,她是怎樣以思念來填補那可怕的空白。這時我才懊悔雖然回到家中,陪伴母親的時候仍很少。對於成熟了的兒子來說,母親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對於衰老了的母親來說,兒女卻接近於她生活的全部。
母親越老,精神上就越脆弱。以前離別,無論颳風下雨,她堅持要送我到火車站,我一次次地目睹過她站在月台上揮手的身影從緩緩移動的車窗裡消失——就像不斷重演的神聖儀式。記不清從哪一年開始,她改為在家中的陽台上目送我。她說每次離別對於她都是不小的打擊,每次我走後她都要流好半天的淚,這幾年越來越覺得有點承受不了,要過好幾天才能恢復過來。我提著行李箱走到拐彎的丁字路口,下意識地回頭,發現母親瘦弱的身影淒楚地依在二樓陽台上(像被世界遺棄了一樣孤獨),我知道自己又留給她一年的痛苦。那一瞬間我真想拋掉箱子飛跑回去再擁抱她一次,或索性永不離開。可我只能故作超脫地向她招一招手。然後就不可阻止地從她視野裡消失了。在異鄉想起母親,頭腦中總浮現出這同一幅畫面,彷彿她自始至終都佇立在故鄉的陽台上,一分鐘都不曾離開。同樣,母親思念我時,也會反覆咀嚼我的背影,我高聳起衣領逆風而行的背影留給她的是苦澀的滋味吧?
一次次迎面走來,又一次次轉身離去——這就是母親眼中的我。是誰在折磨這個平凡、善良而無辜的女人——是我還是命運?陽台上的母親,你別再流淚了。千里之外的母親,你別再衰老了。請你一定站在原地,別動,等我回來。千萬別動啊。沒有了你,故鄉將不再是原先的故鄉——這是我最不能允許發生的事情。母親,請你站在原地等我,千萬不要離開。我馬上就下樓去買火車票。我明天中午就到家。
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
我一直認為,自己可以承受這一天的到來,可當真面對,才知道自己也不過是個需要疼愛的男人。
認識小牽是在我的時裝專賣店。小牽背著一個雙肩小包,很悠閒地看服裝,緊身的牛仔衣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修長的身材。出於職業習慣,我一眼就看中了她的整體氣質。攝影師劉銘也看到她,用目光詢問我,我點點頭。
劉銘從樓上的工作室取出我剛剛設計好的一套時裝,對小牽說:「小姐,這件怎麼樣?」
小牽將衣服展開看了看,沒說一句話就走進試衣間。推門出來的小牽光彩奪目。
小牽照著鏡子,很調皮地擺了一下腰身,轉身問劉銘:「你們習慣把衣服放到櫃檯裡面嗎?」
劉銘笑:「這套服裝不在我們出售之列。」
「那為什麼還要讓我試穿?」小牽毫不掩飾自己的生氣。
「是這樣,我們剛剛設計了一系列時裝,需要一名模特幫我們打響品牌,不知小姐是否有意?」劉銘解釋著。
「模特?我?」小牽一下子笑了,轉身到試衣間換下服裝,對劉銘說:「你找別人吧,我還要讀書呢。」
「沒關係,你可以利用業餘時間。」我趕緊說。
在我和劉銘的一再勸說下,小牽終於答應試一試。
化妝後的小牽很上鏡,化妝師說小牽長著一副明星面孔,身材又好,如果加入模特行列會很快走紅。小牽卻不在意這些,她最終肯答應給我做模特,只是為了好玩。
小牽畢業那年,我們已經認識有三個年頭了。在這三年中,小牽是我手中惟一的模特,我對她的喜歡已大大超過我對工作的狂熱。我拚命地設計一套又一套不同款式的服裝,無非是為了有更多的機會同她呆在一起。
我已習慣默默地注視她了。
這種注視多了,堆積在一起,變成了心裡的恐慌。我不知道沒了她,我是不是還能設計出更好的服裝,還能有更大的突破?這種恐慌越來越強烈時,小牽跑來告訴我,她暫不想找工作,只想做一名專職模特。
這個時候,我的時裝店正擴展業務,完全可以留下小牽,但我最終將小牽介紹到本市最好的一家模特公司。她需要的是更廣闊的天空。
當然,小牽並不知道這些。在我憂鬱而複雜的目光中,小牽歡快地跟著我給她介紹的經紀人走了。
小牽開始參加各種比賽和表演,偶爾過來,也只是坐坐,並不多聊。在小牽越來越紅的時候,她也開始越來越沉默。我感覺得到她內心的慌亂和無助,但我無能為力,她已不是三年前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了。她的身邊流動著各種各樣的人物。我只能看著她獨自沉默下去。我寧願相信,她的沉默,是她保護自己的武器。
小牽已經很久沒有過來坐了。有報紙報道她和一香港富商的兒子相戀的消息,說兩個人共同為某某公司開張剪綵,為某次賑災聯袂義演等等。並登出兩人一起的親密鏡頭,那個很年輕也很帥氣的男孩摟著小牽,笑得很開心。
劉銘將報紙拿給我時,我承認那一刻有丟心的感覺,整個人開始恍惚。我裝著去倒茶,背對著劉銘說:「你注意到沒有,小牽每次公眾場合都穿我們品牌的時裝。」
身後的劉銘什麼都沒說。等我轉過身,他已扔下報紙,不知到哪兒去了。那一瞬,我才放心地落下淚來。認識小牽的時候她還太小,太天真,除了玩好像什麼都不懂,我不忍心因為自己的「喜歡」而打擾她純潔的世界。畢業後的小牽又那般的迷人,我不可以利用她對我的信任而讓她獨屬於我。她實在是一隻美麗的小鳥,而我能夠給她的天空根本就不足以讓她盡情飛翔。
我一直認為,自己可以承受這一天的到來,可當真面對,才知道自己也不過是個需要疼愛的男人。此時,我只有兩種選擇:要麼工作,要麼喝酒。我選擇了工作,拚命工作。
這其間,小牽來過兩次,我躲在劉銘洗照片的暗室中不敢相見,我害怕自己僅存的理智在小牽的目光中熔掉,我害怕自己的表白讓小牽內疚。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說到底,最終目的是要得到她。在男人的思維中,佔有才是最原始最真的愛。可是,單戀的痛苦已將這愛昇華,昇華到靜靜地退守一旁,看她從容地迎接幸福。
我聽到劉銘問小牽;「是不是打算結婚了?」
「報上不都這樣說嗎?」
坐在暗室的門邊,聽小牽輕柔的聲音像風般緩緩飄過,那顆心,除了痛什麼都感覺不到。
我還能為小牽做些什麼呢?我還能為自己深愛的小牽做些什麼呢?
除了一襲純白的婚紗,我別無選擇。
查閱了大量資料,我一心一意設計起來。
劉銘問我:「又在搞什麼名堂?」
「給小牽設計一套婚紗。」我裝著很開心的樣子。
好像是寂靜了許多,劉銘突然說:「你真的可以做到這般冷靜地為自己喜歡的人做婚紗,而新郎又不是你?」
我悵然,扔掉手中的筆。原來,我的偽裝並不成功,劉銘從一開始就什麼都知道。
「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一定要說破呢。」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空洞地、不帶任何感情地穿越整個屋子。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以為你不說只是在等她長大。可到現在我才知道,你根本就是沒有膽量。」
「你不明白,小牽是一隻需要自由飛舞的小鳥,而我又不能給她太遼闊的領地。我沒有理由讓她因為我的愛而放棄她應該得到的天空。」
「可再怎樣飛舞的鳥也要有落腳的巢啊。你愛她,不是給她天空,而應是溫暖的窩。」
「那又能怎樣呢,她已經要結婚了,男方又那麼優秀。」
劉銘笑了:「是不是太在意一個人就容易患得患失,包括相信報上的小道消息?」
我一下站起來。
劉銘看著我:「小牽一直沒有男朋友,你根本就有機會,只是你太看重小牽,反倒變得縮手縮腳了。」
「小牽最近常到夜市去吃冰點,你不妨去看看。」
重重拍過劉銘的肩膀,我直奔夜市,哪怕不表白,共敬一杯酒也是好的。
小牽果然在。很憂鬱地坐在那裡,面前的冰點只是一種擺設。
看到我,小牽略有些吃驚,任由我看著她,淚水不知何故流了出來。
我握住她的手。不管這淚水是為了誰。
許久,小牽說:「什麼都不要聽,只聽一個人的聲音,那個人的聲音。」
順著小牽的手指,我看到斜對面有一個賣塑料用具的小販,他正大聲叫喊著:「空前的價格啊,難得的機會,你走過、路過、可千萬不要錯過……」
那一刻,我僵住,渾身的熱血衝擊著我跳躍的心。
原來,小牽天天到這裡來,只為聽到那個人的高聲叫喊: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
原來,小牽是在意我的。
緊緊擁住小牽,擁住我險些錯過的幸福,30多歲的男人當街而哭。
結婚那天,我和小牽將從夜市買回的小塑料盆當成裝飾品,反扣在臥室的牆上。小牽說,那裡面有我們生生世世的許諾。
夢迴「琢園」
一個冬日,寒風惻惻,空中稀疏地散佈著細小的雪粒,霰彈般地在積了薄薄一層雪花的地上跳舞。
他失戀了。
那個中午他拉我去喝「雪碧」,慢慢地向我道出了一幀風花雪月的故事。
以後,他便「失蹤」了。
再次見他,是在「琢園」。紫籐小巷內,我踮了腳去折一串淡紫小花,一聲口哨長嘯而來,只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艷說一窗綠葉中一雙哀怨的眼是對你最好的解釋,真是十分貼切。」
他清矍的面容沒有一絲憂傷。
紫籐、青石、紅磚、拱橋、清流,好一幅江南水墨精品。
與他倚在「琢園」青石旁看草木榮枯,我越來越怡然自得,風吹籐葉,陽光下來,滿地斑駁的光粒紛紛躍上我的髮際,清流的鱗光點染了他的瞳仁,我總是容易醉倒,在這樣的氛圍中。而他總是心無旁鶩地誦「小橋流水人家」,偶爾眼光會茫然地掃過我,再讀「清泉石上流」。
緊張的學習使我的身體一天天虛弱下去。每天傍晚他邀我打球,陪我散步,後來為我訂食譜,強迫我定時定量進餐。高考臨近,等待的日子中,他出了事。
悶得太久的我想探視青天的高遠,結果被掛在紫籐上蕩鞦韆,手足無借力之處,我進退兩難求他援手,他幸災樂禍地笑著,抓了我的手說:「往下跳!」嗯,頗有點男子漢氣概。我咬咬牙。一下撲到他的懷裡,慣性太大,他無可躲避,猛地撞上了青石,緊攬了我,他的額上冒出一顆又一顆汗珠……
據診斷,他的肋骨斷了一根。
他住院時,我去探望了幾次。他依然關心愛護我,依然與我說笑,但看著雪白的繃帶,我總有種難以負荷的感覺。
一慣開通的同學也開始議論我倆,似乎想探求什麼。
苦苦尋求的,也許是一份心痛,何必?
一個冬日,寒風惻惻,空中稀疏地散佈著細小的雪粒,霰彈般地在積了薄薄一層雪花的地上跳舞。紫籐只剩虯結的枝,清流只留一脈細細的線。我披了件薄呢大衣,與他在「琢園」緩緩踱步,什麼也不說。
天籟的清寂,心情的寧靜,難擁的默契。
我悄悄駐足,他驀然醒覺般抬頭看一下空蕩蕩的籐架,眼底有一抹動人的柔情。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笑說:「回去了,要不你會感冒的。」
我忍住滿眶淚水,環了一下他的腰,轉身走出老遠,再見紫籐,不由回頭向「琢園」揮了揮手。
不久,他寄來一封短箋,只寫了幾個字:
「我很快樂,因為擁有愛情!」
——「琢園」長在,情亦長在。
路遇父輩
星夜物語愛情可以化永恆為雲煙一去不回頭,友情也可能隨波逐流因承受不住任重道遠的負荷撒手而去,惟父母情亙古不變。
同學D的父親來看他,是冬天。父親帶給兒子愛吃的大包小包的特產,和一身北方的乾燥氣息,溫暖了我們居住的這座潮濕的南方城市。
看著父子倆用鄉音傳遞著濃濃重重的親情,我們幾個時常標榜不想家的人,也不由生出幾分醋意來。漂泊在外近十年,「家」不但沒能隨著時光流逝漸淡漸遠,親情卻日益濃稠深厚起來。那一夜,我分外想念一座小城。
父親的愛表露得異常含蓄,以至於我無法在記憶裡打撈起整塊整塊的深情來。父親是建築工人,屬於上山下鄉知青那一代。缺少母愛,身為長子的他,除了想法填飽乾癟的肚子,還需顧及老人和弟妹,直到今天,他也沒有胖過的歷史。到了結婚年齡,因為家境貧寒,他娶了位鄉下女子,也就是我母親。快樂的日子沒過兩年,我和弟弟相繼出世了。從此,父親的艱辛深重起來。一個集兒子,丈夫,兄長,父親之職於一身的男子漢,不得不向公司提出去最艱苦的工地,以換回相對高一點的工資盡自己的職責。
父親開始流浪了。他一雙瘦腳不停地運轉,便肥沃了漢水流域那一方城鎮一方鄉親,便麻煩了郵局的信使和收匯員。後來母親告訴我:其間你爸從不抽煙,不喝酒,一件襯衣穿三年也捨不得換一換,處處虧待自己。
待我和小弟都不會撒嬌的時候,父親以為可以喘口氣了。誰知年幼無知的我們,總是憋著勁兒與父母過意不去。曠課逃學,惹事生非,無論享受多麼感人的母愛、父愛,彷彿週身麻木已不會接受任何溫情了。為此父親學會了抽煙,看了許多關於家教的書。煙是比較廉價的,書的功能也未發揮好,訓斥我們的同時,仍不忘每天下班時買兩個油炸糕、芝麻餅帶給我們倆。就是在這種時候我把高中畢業證拿回家的。莫大的悲哀襲擊了我和父親,並各自孤獨地咀嚼。當父親費盡周折為我弄來一張技校入學通知書時,我卻選擇了參軍。無奈中,我與父親相互做了拋棄,遠赴到西部軍營。
平生讀到的第一封信是父親的,在莽莽崑崙腳下的新兵連的第二天,我在羨慕的目光裡取走了這份珍貴的「禮品」,地址是他向接兵連長要的。信的內容如父親性格般樸實:初次出遠門,要吃飽,照顧好自己,缺啥就寫信回來……我哭了,任性的男兒任性的眼淚流進了心底。「我的心是你的腿,自己去走吧。」信末尾我當初以為有語法錯誤的這句話,是我當兵好幾年後才讀懂的。
向親朋昭示我存在的,是一枚枚小小的郵花。父親每次寫信,多者千言,少則數語,字裡行間少有父子情長,都是要我學會生活的細節和種種告誡,也無一般父子通信的人生經歷心靈歷程。我知道父親不願把多舛的命運訴說給還未成年的兒子聽,他在盡量迴避那個年代。當我從書海中逐漸找到答案時,瘦小的父親在我心中偉大起來。正是父輩的不幸,才造就了我輩的幸運。
在這種沉默的愛意裡,我天天長大。部隊先後幾次把我送到首都等大城市學習業務,似有一種不培育出「優良品種」不罷休的味道。看著一群群和父親般年齡的老軍人把青春、生命默默地交給了大漠,我就是一塊頑石也該點化了。我考上了軍隊一所很有名氣的學院。我只有一個念頭,應該無愧於父輩。
單飛在外每年最多有一次回家的機會,但每次來回無論是深夜還是隆冬,也無論當時事務多重,父親都會親自接我送我。每一次,我心裡都濕潤潤的。今春返校時,父親孤獨地立在月台上,凜凜的風冷冷地刮割著他的臉,一片片晶瑩的小雪花,落在父親臉頰的皺紋上,她是否想撫平父親的滄桑?我驀然感到父親的衰老,老得讓兒子心痛,老得讓兒子自責自己的長進不快。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是每一個父母的心願。可是成了龍鳳又怎樣,上了天還不是「呼」地一下飛走了嗎?
每天每天,在小巷大街都會隨時遇上父親般年齡的父輩。他們匆匆忙忙的腳步聲,為自己的子女彈奏著進行曲,他們隱忍的愁苦,有多少是為了自己?父輩們不易,那一臉的憔悴、一手的老繭、一腔的酸楚、一顆不堪負重的心,把他們的日子包裝得嚴嚴實實。我可憐的父輩喲,你們何時才能卸下身上的包袱?
在我獨自靜思,懷念從前的時候,列隊向我走來,踏在心路上心尖就疼得一顫一顫的,是媽媽為我織就毛褲,是爸爸帶我從一個醫院奔到另一個醫院看病的焦灼,還有已過中年的教師忘我的奉獻,都足以使我不敢邁出校園一步。怕看見父輩的內疚,怕無作為的尷尬襲來。父親,愛你卻不敢想你,你是我心中永遠的隱痛。
渴望路遇,父輩是親切的。他們時時提醒自己,花錢不可大手大腳,做事萬勿吹毛求疵,要善待生活。路遇父輩,理解了父親像土地,我們不加珍重地損耗它浪費它,不加節制地使用它,佔用它的生命耗用它的時間。什麼時候,才能像對待土地一樣,對父親說聲「得罪了」呢?什麼時候,家信才能脫離告急求援,申請資金,類似空信封的性質?
看過很多寫父輩的文章,這無疑是對父輩的一種回報。對父輩,我們滿含深情,寫成天下最長的文字,也未必能表達這份愛。惟願,把這些凝固成文字的情和愛,兌換成行動,讓我們用心,用真誠,滋潤他們衰老的心。我們生活在遺憾和悔恨中,避免這種「痛苦」的最好藥方,就是淺淺地付出真情。
父輩們老了,他們的話也許不如從前經濟了,他們就愛今昔對比。父親,我真的好想傾吐對你嚴厲管教的感激,但虛榮和矜持使我無言凝視著你的蒼老。儘管我們都想彼此交談,卻誰都不願先開口。這是中國人的特點,含蓄奔放的感情很少外露。因此,我只能輕說一句:「爸爸,媽媽,我像你們愛我一樣,深愛著你們。」
愛情可以化永恆為雲煙一去不回頭,友情也可能隨波逐流因承受不住任重道遠的負荷撒手而去,惟父母親情亙古不變,即使用憤怒,張狂把它傷害得鮮血淋漓,它依舊不改為我犧牲的初衷,做我朝朝暮暮的守候。這,就是我們至親至愛的父輩。
路遇父輩,總有許多感慨。我們遠在天涯的人,時時牽掛一方土地,真是愛故鄉麼?不是的,不過是故鄉的幾個人把我們牽扯罷了。
海棠依舊
秋陽暖洋洋地照著,街心花園裡,盛開的花叢正在盡情展現著最後的輝煌。
這是我的一位朋友講給我的故事。我的朋友喜歡養花,尤其喜歡四季海棠,就是那種又被叫做玻璃翠的鮮艷嬌嫩的花。他說他原來養它,只是出於一個男子漢喜愛保護美好而弱小事物的本能,而後來,卻正是通過這弱小的花兒,使他從消沉中重新振作了精神。
那是一個秋日。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卻沒有多少回家的喜悅。秋陽暖洋洋地照著,街心花園裡,盛開的花叢正在盡情展現著最後的輝煌。而他的心裡卻泛起了一重深深的悲傷。僅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就可能稱為家麼!
走進住宅小區,他抬頭去望自己住的那棟樓。樓上的陽台十之八九都封閉著,相鄰的陽台之間大多還裝上了半圓形的鐵柵欄。既未封閉也沒有隔斷裝置的只有他和他的鄰居了。
這麼望著的時候,他猛然驚呆了。他的陽台上,那盆海棠花正燦爛地開著,像一團火,幾乎灼傷了他的雙眼。
這怎麼可能呢!整整半年沒人管了,它怎麼能夠活下來,而且活得那麼好呢!
他急切地跑上樓去,打開房門。半年多沒有人住過的屋內,冷清得近乎死寂。但此時,他的落寞消沉之情早已被對海棠花的好奇心所取代了。他急切地打開通往陽台的那扇門。他無心收拾房間,他要守著那盆海棠,探尋它的秘密。
太陽快要落過西邊那棟高層建築的時候,他聽見陽台隔牆那邊的門響了一下。接著,陽台上探出半個身子,一隻裝著挺長一個噴頭的灑水壺伸了過來。
這是一位十分漂亮的長髮女孩。正要澆花的時候,猛然看見了坐在陽台上的他,愣住了。
他笑了一下,說:「你好!」
女孩說:「你好。你就是這海棠花的主人吧?你回來的正是時候,暑假結束了,我明天就要返校上學,正愁沒人接我的手呢。我爺爺奶奶老胳膊老腿的,我可不敢讓他們幹這個活兒。」
「可是……我以前似乎沒見過你呀。」
「是的,我們搬來才一個月。」女孩告訴他,澆花的任務是老房主家那位大姐走時特意交待的,那把特製的灑水壺也是她走時留下的。
「噢!是那位丑姑娘嗎?」他問。
「你認為她很醜嗎?」女孩反問道。「我認為能這麼關心一盆無人照管的花兒的姑娘絕不是醜姑娘。同樣,我想養這種花的小伙子也絕不會是個粗俗的人。」
「哦!……」他被噎住了。看來,這是個直率而又機敏的女孩。他有點敏感地問道:「她都告訴你些什麼——關於我的事情?」
「沒有。她只說你出遠門去了。可這花多好啊!不能讓它枯死,對嗎?」
「哦……對的!」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說:「可我……我是剛從監獄回來的,你知道嗎?」
女孩好奇地睜大了眼睛:「怎麼啦?」
「過失傷人,入獄半年。」
「哦,過失!」女孩鬆了口氣。「生活中,大大小小誰能沒點過失呢。我倒想聽聽,你的過失是怎麼回事——你不介意吧?我們指導老師要求,暑假結束時要交一篇文稿的。我的文章就寫的那位大姐交給我的這件既浪漫又美好還帶點神秘的事。可我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結束呢。你不願幫助我嗎?」
「嗨,倒成了我幫助你了!」他苦笑了一下,說:「我的故事其實很簡單,沒有一點傳奇色彩。我和你一樣是學文的。可是也給裹攜下海了。結果折了本,背了一身爛賬。女朋友又落井下石,撇下我,跟一個大款走了。我很苦悶,借酒澆愁,喝多了,與人發生了點衝突,失手打傷了人。這就樣,平平淡淡,沒一點意思。」
「是沒意思。」女孩說:「為此險些毀了自己的一生,不值得。不過,你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重新開始,一切都來得及的。」
他說:「謝謝你的鼓勵!你知道我守著這花兒坐了半天,都想了些什麼嗎?在回來的路上,我對以後的日子依然心灰意冷。可看到這燦爛盛開的花,我感到了無限的溫暖。你看,它在夕陽的映照之下真像一團火啊!它就是你和我的老鄰居那火熱的心啊!它表示著一種溫情,一片愛心。它已重新點燃了我對生活的信心。從此以後,我不會再消沉下去了。」
女孩聽得挺受感動。她張口剛要說什麼,就聽那邊屋裡有了動靜。女孩哎呀叫了一聲說:「奶奶,我今日耽誤做飯了,只好勞動您老人家了。哎,多做一份飯啊,我這兒有位新朋友。」
他說:「這怎麼好,我……」
女孩說:「客氣什麼。我爺爺奶奶前幾天還念叨呢,說對門住的也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時候回來了認識認識,也好互相照應呀。」
他沒什麼可說的了。事實上,他剛回來,家裡也確實沒有什麼可吃的。
女孩說:「現在,我來幫你打掃房間吧。」說罷,就抽身回屋去了。很快,從他的門口,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
他打開門。女孩背抄著手,誇張地邁著方步走進門來,儼然一副古代書生的架勢,口中誦讀著李清照的《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他接道。
他們相對著哈哈大笑起來。
「自那以後,我再沒有發過憂愁。無論多難多苦的事,我都會笑著去面對它。」我的朋友最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