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一件事震動了整個雲荒。
在白帝白燁猝然駕崩、女帝悅意登基後不到一個月,空桑元帥白墨宸上表請辭,掛冠而去——而最令人震驚的是女帝居然還下了一道御旨,昭告天下,宣布取消同白墨宸之間的夫妻之名,並允許其辭去元帥之職,攜眷回鄉。
這道空前絕後的聖旨令所有人瞠目結舌,連宣讀旨意的內大臣都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半晌讀不出一個字來。
空桑的六部藩王卻在接到這個消息後紛紛選擇了沉默,各懷心事。白族執掌雲荒的時限只剩下兩年了,而身為白帝的駙馬和空桑的元帥,白墨宸過於強勢的作風和絕對的兵權,早就令其他五位藩王暗自忌憚,生怕某一日白族起了異心,便能獨霸王位。
為了消弭這種擔心,玄族更是不惜發動了一場宮廷陰謀,試圖將這個心腹大患一舉拔除,卻功敗垂成,元氣大傷。如今,白墨宸居然主動拱手交出了兵權,而女帝也下詔與他斷絕關系,意味著白族失去了對軍隊的控制權,自斷退路,這對其他五個藩王來說是意外之喜,簡直是多年心病一朝痊愈。
所以,當內大臣宣讀詔書,白墨宸交出虎符的時候,藩王們恨不得額手相慶,哪裡還能說半個反對?只是恨不得這個心腹大患早日離開帝都。
唯有緹騎統領駿音深懷憂慮,郁郁寡歡。
屬下將領不解,私下問:“白帥這一走,軍中便只剩將軍一柱擎天,將軍為何如此不悅?”
“鼠目寸光的家伙,”駿音卻是低叱,“白帥這一走,國失柱石,殊為不祥。將來西海戰局若有什麼差池,誰還能擋得住冰夷的長驅直入?”
“西海的冰夷能苟延殘喘就不錯了,還能怎樣?”聽的人卻不以為然,“前日還聽說滄流趁著半夜發起了一次偷襲,結果還不是全線潰敗?沒有了白帥,就算我們無法在一年裡滅掉滄流,花個三年總沒什麼問題吧?”
不說還好,一說到前日那一場戰事,駿音卻暗自蹙眉。
聽說在前日的那次偷襲裡,滄流軍隊傾巢而出,雖然被擊退,但空桑旗艦被一架深入敵後的風隼擊中,玄珉副帥和其他八位將領身亡,可謂損失慘重。如今白帥掛冠,玄珉陣亡,都鐸叛亂失蹤,空桑兵權的最高三個位置一下子全空了出來,朝堂上各部藩王少不得又要為此勾心斗角的爭奪一番。
副將子綱看到他不答,忍不住道:“大統領,您出身高貴,在三軍中軍銜本來就僅次於白帥,如今又沒有了都鐸這個對手,白帥留下來的這個位置看來非您莫屬了!”
下屬信心十足,駿音卻只搖了搖頭,並無絲毫得意:“哪裡……玄族接下來就要成為帝君了,玄王一定會力爭讓本族人上位的,玄珉不還有個弟弟玄晟麼?”說到這裡,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忽然問:“對了,我讓你去搜索都鐸那家伙的下落,有消息麼?”
“沒有,”子綱皺眉,有些無奈地攤開手,搖搖頭,“我已經讓屬下們在兩都四處尋找了,可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消息——這也太奇怪了,好像他忽然消失了一樣。不會是也在帝都大火裡死了吧?”
“不會。”駿音沉吟,眼神裡隱約有不安。
帝都那一場大火之後,身為驍騎軍統領的都鐸和部下殘留的人馬忽然間就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這未免也太過於神奇。白墨宸是一個粗中有細的人,在百忙之中也沒有忘記這件蹊蹺的事,命令他追查下去——然而已經過了那麼多日,居然還沒有任何線索。那些人馬少說也有數千,哪裡能平白無故消失?
“也沒有鎮國公慕容雋的消息麼?”他沉吟了一下,追問。
“是的,”子綱道,覺得有些沮喪,“我們日夜監視著鎮國公府,卻沒有他的蹤影——查遍了所有和慕容家有來往的人,也不見有絲毫動靜。”
“又是一個憑空消失的人……”駿音喃喃,“遲早要出大事。”
“將軍也不必太掛懷了,”子綱試圖寬慰愁眉不展的統領,道:“這些家伙已經一敗塗地,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估計找了個地方自行了斷也說不定——統領何必為這種一敗塗地的家伙而耿耿於懷呢?”
“不可有絲毫大意啊,子綱!”駿音神色嚴肅,一字一句,“如今棋局還沒有真正結束,誰是真正的勝利者還難說得很。何況,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頓了頓,他抬起頭,看著凌駕於一切的伽藍白塔,喃喃:“事情正在起變化。”
“起變化?”
“是啊……我總覺得慕容雋和都鐸兩個人的失蹤是彼此關聯的,但又想不出到底他們去了哪裡。”駿音負手,仰望著雲荒湛藍的天空和高聳入雲的白塔,喃喃,“墨宸是離開了……可是暴風雨並沒有散去,而是正在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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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空桑元帥白墨宸如期啟程,離開帝都回鄉。
雖然身為雲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人物,他走的時候卻很低調,並沒有驚動朝野百官,連軍隊裡的將領都不知道他將在此刻離開——只有寥寥數人前來送行,其中包括了十二鐵衣衛和驍騎軍統領駿音。
冬日的清晨,霜氣凜冽,滿座衣冠似雪。
“怎麼,穆星北沒來?”白墨宸看了看眾人,轉頭問駿音,眉目間有些不快,“好歹認識一場,我以為他至少會來送送我吧?”
“呵,”駿音忍不住苦笑了一聲,“你可把他害慘了。”
“怎麼?”白墨宸蹙眉。
“穆先生他被你氣得臥病在床。”駿音嘀咕,“日日夜夜的對我說,好容易就差一步了,可這一步你怎麼就不走了呢?他想不通……幾乎氣得吐血。”
“不會吧?”白墨宸忍不住苦笑。
“是真的吐血!”駿音看著他,認真地補充了一句,“你不會不了解這個人吧?穆星北是個天生的謀士,孑然一身,沒有家,沒有孩子,沒有任何寄托,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眼看你就要鑄成霸主之業,他的所有夢想也將實現,你卻在這個當兒上拂袖而去——你覺得他會如何?”
“……”空桑元帥沉默下去,很久沒有說話。
許久,他才開了口,聲音低沉:“替我向他說一聲對不起——但是作為一個男人,我並不是為他的夢想而活著的。而且——”他頓了頓:“在我看來,一個人,本來就不該把自己的夢想寄托在別人身上。”
駿音嗯了一聲,點了點頭:“我明白。墨宸,你這樣的男人,怎麼會為別人而活?——我並不是為了穆先生說話,只是你這一走,我非常擔憂空桑政局和戰局。你看,你剛離開前線不久,便有西海之敗……”
白墨宸點了點頭,道:“西海最近的敗局我已經知道。這不過是冰夷垂死一擊,半夜偷襲得手後卻並無後繼行動,顯然他們的兵力不足以發動全線反擊——這一敗,雖然令我們失去了幾位高級將領,但對西海戰局並無更根本性的動搖,無需太擔心。倒是……”
駿音臉色一肅,洗耳恭聽。
白墨宸頓了一下,道:“倒是那個我們還沒有徹底摸清意圖的所謂‘神之手’計劃,有些令人不得不防——駿音,你要繼續盯著這件事,一定要設法弄清楚滄流造出那些孩子到底是准備做什麼。”
“是。”駿音肅然回答,“絕不敢忘。”
“明年五月二十日便是傳說中破軍的九百年祭了啊……”白墨宸喃喃,眉間也湧起了憂色,“我原本想在那個期限之前一鼓作氣滅了冰夷的帝國,徹底滅絕他們的奢望,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希望那個所謂破軍轉世的謠言,不會激起他們最後的瘋狂。”
他轉過頭,凝視著同伴:“明年五月二十日前後,你一定千萬盯著一些。”
“屬下謹記。”駿音點頭,心裡卻依舊有些不安,“可是如今你一走,軍中群龍無首,只怕又要起紛爭,給了冰夷喘息之機。”
“至於這個……”白墨宸回頭深深地凝視了一眼這個出生入死的同伴,道:“不必擔心。我已經向女帝舉薦了你。我交出虎符的條件之一,就是必須由你來接掌空桑兵權。”
“我?”駿音失聲,“我怎麼行?”
“別太謙虛,對軍人來說只有往前沖,可沒有事到臨頭後退的,”白墨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帶兵多年,那些將領能勝任何種職位心裡一清二楚——你才能卓著,資歷深厚,出身又比我強,這元帥之位置,除了你還真的別無人選。如果你能接過三軍,我也放心多了。”
“多謝白帥抬愛,可是……”駿音驚喜之余,又不免有些猶豫,“我最近幾年都在京畿附近駐守,已經很久沒有返回西海前線了,只怕是……”
白墨宸擺了擺手:“不用擔心,我自然也想好了人來輔佐你——西海那邊有玄珉,除了各級將校,十二鐵衣衛也全部留下聽你指令,如何?”
“鐵衣衛是跟了白帥十幾年的心腹,我可不能掠美。”駿音聽得他如此推心置腹的交待,心下感動,剛要推辭,白墨宸卻揮了揮手,道:“也沒多少時間了,婆婆媽媽的話就不必說了。十二鐵衣衛個個都是獨當一面的高手,年輕力壯,應該在戰場上報效國家,跟著我回鄉有什麼用處?——難道真的讓他們去耕田?”
駿音一時語塞。白墨宸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歎了口氣:“我要走了,駿音……我把這個國家交到了你手上,你好自為之。”
他的手,沉著而有力,拍擊著下屬的肩膀。
駿音一震,想起以前在西海戰場上的時候。他們兩人雖然出身高下不同,卻結成了生死之交。墨宸是自己的兄長,帶著他出生入死,對抗冰夷——這只手,曾經多少次替自己綁扎傷口,拍擊著自己的肩背,安撫他的恐懼,帶著他在血和火中成長。
然而今日,這個和自己並肩戰斗到今天的同伴,卻要離開了。
“你真的准備回北陸種田麼?”他喃喃,若有所失。
“是啊。說不上衣錦還鄉,只是鑄劍為犁吧?”白墨宸卻是毫不猶豫地回答——在他懷裡,那只青瓷骨灰壇靜默地映照著日光,溫暖而冰冷。
此刻,一行人已經出得葉城東門。眼前便是滔滔青水,一艘船早已在碼頭上等著。舟中已經安頓好了安大娘和一對兒女,器物一應俱全,只等他登舟便可出發——白墨宸遙遙看著這艘熟悉的船,眼裡掠過了一縷壓抑的苦澀。
這一艘船,不久前曾經載著殷夜來北上前去雲隱山莊。
那個時候,朝野風雨欲來,危機四伏,強敵環伺。他曾經希望她能從身邊抽身離開,避開漩渦,平安地度過下半生。然而,她卻終究因為他而半途折返,戰死帝都。這條船上的所有一切,箱籠行李、琴棋書畫,全都是他親手為她的離開而准備的——
不料到了今日,卻居然是他帶著她的骨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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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墨宸並不知道,在他掉頭上船的那一瞬間,遠處的高崗上有寒光一閃。
一雙雙眼睛從樹葉的陰影裡露出,靜靜地看著辭官歸鄉的空桑主帥,有著一種冷酷的敵意。枯黃的草叢悄然分開,匍匐著十數位勁裝的黑衣人,狼隼一樣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水邊即將遠行的一行人,手裡的勁弩閃閃發亮。
那些人一律有著淡金的發色,箭簇是藍瑩瑩的,喂了劇毒。然而,居中的一個人卻是黑發黑眼睛的中州人,雖然穿著普通布衣,在霜雪之間氣度卻雍容如貴族。
“是白墨宸沒錯。”那個人注視著這一切,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可以動手了。”
一片細密的簌簌上弦聲,入耳驚心,枯草間寒光閃閃,一觸即發。
“叔叔!”忽然間船頭出現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朝著白墨宸跑去,“我們什麼時候走?我肚子有點餓了。”
“就走,就走。餓了的話艙裡有糕餅,要不要吃一塊?”空桑元帥俯下身拉起了小女孩的手,面色溫和地聽著她嘰嘰喳喳。緊接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也從艙裡探出了頭,走了出來,身側扶著一個枯瘦的老婦人,道:“叔叔,我娘……我娘想再看看我姐姐。”
那個瞎了眼的老婦人一直在啜泣,此刻探出手,摸索到了白墨宸手裡的那個青瓷壇子,更是哭得全身發抖,幾乎昏了過去。
“好了,該走了,快扶大娘進艙,外面冷得很。”白墨宸連忙伸出手扶住她,最後對岸上送別的幾個人點了點頭,“你們不必再送。山高水長,有緣再見。”
駿音知道白帥一貫討厭拖泥帶水,只能點了點頭,和十二鐵衣衛一起戀戀不捨地翻身上馬。
“准備——”遠處的山崗上,那些黑衣刺客的首領壓低了聲音,手微微一動,十幾支冷銳的箭穿出了枝葉,瞄准了船頭上的白墨宸。
“先別動手!”然而那個中州貴公子卻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聲,“還不到時候,現在人太多,容易傷及無辜。”
“不到時候?”眼睜睜地看著白墨宸的船離開碼頭即將啟程,身後一個黑衣人有些不悅,語氣僵硬:“那城主說,要等什麼時候才方便?”
“沉住氣,不必急在一時。”慕容雋的語氣平靜而冷酷,猶如一只已經鎖定了獵物的鷹隼,看著船頭的一家人,“如今他在明,我們在暗。十二鐵衣衛也已經被遣散,他孤身一人上路,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下手。”
“城主未免太過於小心了,”冰族少將冷笑,毫不容情,“你要慢慢等機會,卻忘了我們這一行外族人奉命潛伏在雲荒,多待得一日,危險便重一分。”
話說到了這裡,便不再囉嗦,手一揮,所有弓箭重新上弦。
慕容雋剛要說什麼,忽然間傳來一聲大喝,引得所有人回頭。
“等一下!……白墨宸,他娘的給我等一下!”一匹駿馬得得而來,疾馳向水邊。一個胖子從馬上滾落,大叫著追過來。他似乎受了傷,身形有些不靈便,跑起來也是一瘸一拐,旁邊一起來的女子連忙攙扶了他一下,卻被他推開。
“哦……是九爺啊。”船上的白墨宸看到了來人,略感意外,低聲對著懷裡的青瓷壇子道,“夜來,看啊,是你的哥哥來送你了。”
“白墨宸!”清歡一路只是大聲嚷嚷,“你他娘的就這樣跑了?我的賬簿呢?我妹子死了,莫非你還想私吞我送她的陪嫁?”
“賬簿?”白墨宸愣了一下,苦笑著:“原來你是為這個而來的?”他轉過頭,看了一眼岸上的十二鐵衣衛首領,道:“北戰,我前日交付給你的那個盒子可在身邊?”
“在!”北戰探手入懷,拿出了一個盒子。
“交給這位九爺吧。”白墨宸道。
北戰認得這個胖子正是日前闖入墓園的人,但是不敢違抗元帥吩咐,雙手托著盒子上前幾步,交到了清歡手裡。
清歡哼了一聲,老實不客氣地拿過盒子。裡面是一本厚厚的賬簿,密密麻麻記滿了字,還夾著無數的房契地契飛票——他飛快地翻看了一遍,發現絲毫無損。
這本來是清歡半生積累的產業,他在赴京對付命輪組織的時候將畢生財富托自己轉交給夜來,而夜來最後孤身折返帝都,這東西便留在了船上。
這是一筆驚人的財富,以富可敵國形容也毫不為過。然而白墨宸只是淡淡道:“這東西事關重大,本來我想派可靠的人送回給你的,既然如今你親自來取,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清歡也不客氣,哼了一聲:“算你還是個男人。”
“權勢財富,這些如今對我而言已經毫無意義,”白墨宸苦笑著搖頭,將手裡的青瓷壇子微微舉起,“九爺,來和夜來告個別吧,或許從此後天涯永隔,再無相見之日。”
仿佛被震了一下,清歡握著那一本賬簿,定定地看著那個青瓷壇子,一時間說不出話。清歡的臉色漸漸緩和,而他身後的傅壽看到了那個壇子,眼裡的淚卻瞬地落下,掩面哭得再難抑制。或許是從未親眼看到過這一切,帝都大火至今,她至今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孤高冷清、風華絕世的夜來就在那裡面,變成了一抔冷冷的灰燼。
那一刻,就算她心裡對那個女子有過怎樣復雜的情緒,都已經幻化為無盡的悲傷。
“我妹子,是個萬裡挑一的好女人。”清歡一貫粗魯的語氣有些顫抖,低聲,“只可惜她這一生很不走運,始終沒有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年輕時她等過那個小白臉,但對方在關鍵時候扔下了她;後來她遇到了你,又等了你一生——你現在才斬絕過去,又有什麼用?”
他看著白墨宸,咬牙道:“她一生都未能正大光明的跟你走在日光下!”
這句話就像是鞭子,抽得白墨宸猛然一顫,說不出話來。許久,他才低聲長歎:“逝者已矣,但活著的人總要繼續生活下去——至少我可以用下半生來好好侍奉母親和弟妹,令她在黃泉也有所安慰。”
“母親和弟妹?”清歡看著船上的那三個人,忽地一怔,“你……要帶他們一起回家?”
“是。”白墨宸點點頭,“一起回九裡亭,鑄劍為犁地過一輩子。”
“好樣的!”清歡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點點頭,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一想,從那一本賬簿裡抽出了一張地契,塞在了他懷裡:“送你。”
“這是什麼?”白墨宸愕然。
“北越郡九裡亭附近的地契,五十畝,算是肥田中的肥田,”清歡大大咧咧地道,肥厚的手掌拍著他的肩膀,“你一輩子都在打仗,估計也沒時間斂財。如今要歸耕隱退,也該有幾畝地才行吧?多了你也種不過來,五十畝意思意思就行了。”
“……”白墨宸看著這個滿身銅臭味的商人,說不出話。
“算是我們這一生交情的最後一點紀念吧。”清歡嘀咕著,轉過了身准備離開,“其實我恨不得我和我妹子從頭到尾就沒認識過你……”
“你呢?”白墨宸在背後問,“打算以後怎麼辦?”
“我?還能怎樣?”清歡帶著一種奇特的憤懣回頭看著他,嘀咕,“夜來死了,我又不能真的殺了你出氣,還能怎樣?——回去繼續做我的生意唄!他媽的錢是賺不完的啊!看看到我死的時候是否可以把這個雲荒都買下來?哈哈!”
“你自己保重,”白墨宸停頓了下,看著這個生命力旺盛的胖子,低聲道,“要小心那個命輪的報復。你殺了他們不少人,他們定然不會就此罷休。”
“命輪?”清歡臉上的笑容忽地收斂了,咬牙:“盡管放馬過來,老子等著。”
白墨宸雙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著什麼,許久才問:“你覺得,那個命輪的傳說是真的麼?——我說的你們組織裡那個預言,什麼明年五月破軍將要蘇醒的事情?”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我都沒見過那個什麼星主。”清歡低聲,有些不耐煩,“但他們的確是為了這個才追殺我妹子的——操!你說哪有為了個死人,把活人都殺了的道理?老子就是不服這個理,他們要找老子報仇就盡管來!”
白墨宸沒有說話,然而眼神卻微微變了一變。
“你不會是在擔心這個傳言是不是真的吧?”清歡看到他的表情,安慰,“反正如今我妹子都已經死了,估計這次破軍也蘇醒不了了,你就別白費這個心了。”說到這裡,他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個肥厚的手掌上纏著一圈白紗布。
“你的手……”白墨宸微微一驚。
“沒事,是我自己弄的,為了把那個該死的印記從手上弄掉。”清歡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皺著眉頭,“但無論用烙鐵燙還是刀子削,這東西還是留在手上,像是長了腳一樣——娘的,奇了怪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痛呼了一聲,甩著手,似乎上面有一團火在燒。白墨宸震驚地看到有一種奇特的光從他血肉模糊的掌心裡透出,仿佛活了一樣地微微旋轉!
“怎麼了?”他上去扶住清歡,“你手心裡是什麼?”
“沒……沒什麼。”清歡還想強撐,然而忽然間眼睛一翻,便暈了過去。
“九爺……九爺!”傅壽失聲,以為他是舊傷發作,驚惶地抱住了他。然而轉眼看到他掌心的光芒越來越亮,幾乎像是要把他的身體整個融化,她看得發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事態危急……請聽從星辰的召喚!”
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聲聲呼喚。清歡在昏迷中用力甩著頭,竭盡全力地想把那個聲音從腦海裡驅逐出去,然而那個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幾乎在他的腦海裡轟鳴著,以一種不能拒絕的口吻,下達命令。
“龍,鳳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員,無論在何方,請速速跟隨命輪指引前來!”
“滾……滾開!”清歡竭盡全力搖著頭,喃喃,“滾開啊!”
“九爺!”傅壽嚇得哭了起來,顧不得他的手在半空亂舞,幾乎要扇到自己臉上,緊緊抱住了他,“你別這樣……別這樣!這是怎麼了?”
“小心點兒,”白墨宸跳下了船,一把抓住了清歡的雙臂,另一只手迅速封住了他的穴道,然後按在了他的人中上。胖子漸漸不再掙扎,然而嘴裡還是嘀嘀咕咕地喊著滾開,似乎竭力對抗著不知何處的某個聲音。
“叔叔,我們到底什麼時候走啊?”女孩又從船頭探出頭來,有點不耐煩地催促。
“就好了。”清歡漸漸平靜,陷入了昏迷,日頭已經升高,風往北吹,正是啟程的最好時候。白墨宸再不能耽誤,便吩咐十二鐵衣衛幫忙看護好清歡,自己登上了船。在上船之前似乎想起了什麼,回頭對著傅壽低聲叮囑了一句:“我得走了,九爺就拜托你了……他是夜來唯一的朋友,請你看在夜來的面子上盡心一些。”
傅壽嘴角微微動了一下,淡淡道:“放心,就算沒有夜來,我也會盡心盡力。”
她的語氣裡有某種尖銳的東西,令白墨宸微微錯愕。
“那個胖子叔叔,不會有什麼事情吧?”船頭上的小女孩緊緊拉著他的衣襟,看著碼頭上忽然抽搐的清歡,有些不安地問,“他……是得了癲癇麼?為什麼忽然間就倒下了?”
“他命大得很呢,”白墨宸安慰著安心,“別擔心了,進去照看一下大娘吧。”
“嗯。”安心乖乖地點了點頭,手指卻沒有離開白墨宸的衣襟,抬頭看著他,殷切地說,“那叔叔你也和我們一起進來吧……別一個人呆在外頭了。”
“說過了,叫我哥哥,不要叫叔叔,”白墨宸苦笑著搖頭,拍了拍小女孩的腦袋,“我雖然比你大了十幾歲,卻是和你姐姐同輩。所以,該叫我哥哥。”
“我姐姐……”安心喃喃重復了一遍,臉上忽然掠過一絲復雜的表情,低下頭去黯然輕聲道,“說實話,我都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了。姐姐離開家的時候,我只有三歲……後來你們來店裡吃面的時候,我也不知道那就是她……真可惜啊。”
“那時候她帶著珠翳,你當然看不見她的摸樣,”白墨宸歎息,“這艙裡還有一張她的畫像,你要不要看?”
“嗯!”安心用力地點頭。
兩個人一邊絮絮地說著,一邊走入了艙裡
一直到那一艘船緩緩開動,逆流而上,那只按住暗殺者的手才松開。
“多謝。”慕容雋轉過頭,對著牧原少將。
“你以為我方才沒有動手,是因為你的阻攔麼?”冰族的暗殺者卻冷淡地回答,淡藍色的眸子凝視著岸邊,“不,是因為那個胖子——那個家伙有點令人吃不准,我覺得他不同凡響,不敢貿然出手。”
“堇然的義兄?他不過是個商人,何至於此。”慕容雋皺了皺眉頭,“不過無論如何,都感謝你約束屬下。船頭狹窄,若是發動襲擊,少不得會禍及無辜”
“禍及無辜?”牧原少將看著他,眼神有些銳利,“是為了那個小女孩一家人麼?——城主是做大事的人,既立誓要除去白墨宸,又何必投鼠忌器?”
“雋立身世間,一向是有所為,有所不為,”慕容雋斷然回答,“為了摧毀空桑王朝,誅殺白墨宸固然勢在必行,但我也絕不答應以傷害無辜作為代價!”
“我已經犧牲了堇然,絕不會再犧牲她的家人。”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說得身後的冰族暗殺者一時無語。
“那麼,就如城主所言,在路上再看看機會吧,”牧原少將冷冷地看著起航的船,低聲,“此去北越郡尚有數千裡,這一路上夠我們殺他十幾次了——就算是他命大到了北越郡,我們也可以在那裡殺了他!”
他一揮手,身後的暗殺者們齊刷刷收起了武器,肅靜地退去。
“都鐸大統領呢?”慕容雋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問,“你們到底怎麼處理他了?其實,在雲荒上追殺一個人,你們冰族出面總是不方便,如果他在就好了。”
“他?別作夢了,他早就完蛋了,”牧原少將冷笑起來了,哼了一聲,“想不到這個人雖然貪財,倒是有幾分骨氣,始終不肯如城主那樣識時務——沒奈何,最終還是給他種了一枚傀儡蟲了事。”
傀儡蟲?慕容雋猛然打了個寒顫,那麼現在,他豈不是成了一個活死人?
“至於他現在的下落,那是一個秘密,除了元老院估計沒有人知道。”牧原少將淡淡,“巫鹹大人心裡一定早有打算,這事不需要我們再多問了。”
“是。”慕容雋點了點頭,不再多說。
和都鐸一起消失得,還有緹騎的殘余人馬。那樣數千之眾的戰士,居然被隱藏的無影無蹤,就如一滴水消失在大海——動作如此迅速而干脆利落,看來,滄流帝國的力量早就已經悄然侵蝕了雲荒的心髒。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個傷口還存在著,不停地沁出血來。
“城主還是早些把這傷口包扎起來吧,”牧原少將也看到了他的手指,道,“前幾日巫鹹大人還非要我來檢查一下你手上的這個傷口,怕出什麼意外。”
慕容雋不動聲色地笑了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是的……巫鹹這個老狐狸雖然身在萬裡之外,一定也是感覺出了什麼不對勁。他可能遙感到了自己身上這個血咒有所變化,才會這麼急著讓下屬來檢查傷口——當牧原少將以種種借口想查看自己右手的時候,他早已洞察了一切。
於是,他若無其事地伸出手。指尖上那個傷口赫然存在,依舊流著永遠止不住的血。牧原少將一眼看到,便露出了一種釋然的表情,不再說話。
——他一定立刻回稟了巫鹹,說自己身上的封印依舊存在吧?
慕容雋淡淡地笑著,在背後用手指捏著衣袖,搓了一搓。衣袖上沾染著一種奇特的白色粉末,在觸及那個傷口的時候迅速滲入肌膚,令血加速湧出。
那是蝕骨毒,一旦沾染能令傷口潰爛。然而雖然是危險之極的毒藥,只要分量拿捏得精確,也不會令人有性命之憂。每次當傷口快要痊愈的時候,他便將自己的肌膚在這種毒藥裡泡上一泡。
十巫的血咒雖然解除,但這入骨的疼痛將伴隨著他的日日夜夜,令他永遠不能安寧。
——然而,他卻是甘願接受這樣的懲罰。
在白墨宸踏上船頭,掉頭離開兩京的時候,遙遠的西荒上有人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迦樓羅金翅鳥上,一個和尚緊緊握著自己的右手,不停念著咒語——然而,他的手臂還是熾熱無比,似乎有火在裡面燃燒,立刻就要把他融化。那個命輪在他掌心迅速地轉動著,一個聲音以鋪天蓋地之勢響起在他腦海裡。
“事態危急……請聽從星辰的召喚!”
“龍,鳳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員,無論在何方,請速速跟隨命輪指引前來!”
豆粒大的汗從僧侶的額頭冒出,滾滾而落,他竭盡全力對抗著腦海裡那個聲音,繼續誦經,將體內洶湧起伏的邪氣壓制下去。終於,他身上的袈裟不再起伏不定,那些浮凸在他肌膚上的惡靈的臉慢慢消失,重新被融化在體內。然而,他的右手卻仿佛在烈火中烤著,令人痛得幾乎失去知覺。
那是命輪,逆著他的血脈在轉動,將遠隔萬裡外星主的指令帶到。
怎麼……全體都被召喚了麼?那麼說來,是龍沒有搞定剩下的兩個分身?可是破軍蘇醒在即,如果自己也奉命離開了狷之原,萬一那些冰夷又潛入迦樓羅金翅鳥內部,又有誰能阻攔呢?——星主這一次的命令,未免太過於倉促。
難道,真的是遇到了比一百二十年前更艱難的關卡?
孔雀苦笑著,看著掌心那個熾熱的命輪,終於下定決心從大漠上撐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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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上風沙呼嘯,迦樓羅金翅鳥內部卻是一片靜謐,安靜的如同墳墓。仿佛知道了遠處那個人的決然離開,金座上被冰封的破軍嘴角悄然浮起了一絲微笑。
那個被選中的人居然抽身離開了,魔,你覺得意外麼?失望麼?
——畢竟有人能夠抵御你的侵蝕,最終能夠放棄仇恨,放棄報復,放棄那些無限誘惑的權力和地位,甚至可以放棄整個雲荒!
當他從權勢的漩渦裡抽身而退的時候,魔,你還能怎麼樣呢?
“看啊,還有人想做無謂的掙扎呢……”仿佛覺察出了破軍的冷笑,心底深處那個魔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帶著一絲譏誚,“呵……越是掙扎,就會陷得越深。既然在心底種下了魔,他以為自己真的能一走了之、抽身事外麼?”
當破軍唇邊掠過微笑的時候,金座下苦苦等待的女子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個細節,發出了一聲驚歎,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跪在他面前,舉起了雙手,聲音顫抖:“破軍!您、您醒了麼?……破軍大人!”
金座上被冰封的戎裝軍人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右手上,那一枚後土神戒折射出了一道奇特的光,似乎反映了他內心的波動。九百年前結下的封印果然已經松動了,所以,外界的聲音居然能傳達到了他耳畔。
“我是您忠誠的子民,來自於您西海上遙遠的血族,請您睜開眼睛,看看我們的命運、傾聽我們的聲音吧!破軍!”
此刻在金座下祈禱的,居然是冰族人麼?
那麼說來,冰族已經離開西海,成功地進入了雲荒大陸?
“還有不到半年,那命中注定終將會到來的時刻就要來臨了!”星槎聖女雙手合十,跪在金座下,“我們一定會在那一刻喚醒您,元老院為此已經准備了上百年——如今神之手們已經出發,他們將摧毀命輪,捏碎空桑人的心髒!”
命輪?金座上冰封的軍人手指微微顫了一下。
在黑暗裡等待著的九百年裡,他不止一次地聽到過這個詞——在每一次輪回將盡、時間到來的時候,命運之輪就會開始轉動。他們闖入他的密室,制止迦樓羅的啟動,加固封印,不令任何人接近。
甚至有好幾次,他親眼看到那些人扼住了宿命,扭轉了即將要相遇的星辰。是的……那些人,是在和他作對!幾百年了,正是他們在不惜一切地阻止自己,不讓自己和師父重新相遇!
如果不是那個所謂的命輪,他,早就不必在這裡空等九百年了吧?
“很好……很好。”忽然間,他唇角又掠過了一絲冷笑,對著虛空裡開口,聲音低沉而冷酷,“摧毀……命輪。”
聽到破軍口裡第一次吐出了話語,星槎聖女全身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頭,凝視著高處軍人冷冷的臉,狂喜地低語:“謹遵您的神諭!我們一定會摧毀命輪,擊潰空桑人的守護者,迎接您的重生!”
她的聲音清靈悠遠,回蕩在空曠的迦樓羅密室裡,令破軍的容色又是微微一變。
是的……這個聲音……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是不是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想不想看一下面前這個人?”魔的聲音又在心底響起,帶著一種奇特的誘惑,“破軍,雖然時間還沒有到,但是你也可以睜開眼睛,看看你的血族、你九百年後的子民……說不定會有驚喜。”
驚喜?一陣微妙的表情掠過了冰封的人的臉頰,似是沉睡中的歎息。
是的……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他曾經模模糊糊地在迦樓羅裡看到過黑暗深處的那個人影。那是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在滿地的珠光裡,孤獨地寂寂而立——那個影子是如此熟悉,一瞬間令他如遇雷擊。
終於是無法抑制心裡的好奇,金座上的人用盡全力,緩緩睜開了眼睛。
映入他瞳子的,是金座下一張仰望的臉——隔著薄薄的面紗,仿佛夢境一樣的縹緲不可捉摸。然而那樣的臉龐,那樣的眼神,雖然隔了遙遠的九百年,依舊如同烙印一樣刻在記憶裡,讓他在第一眼的時候就辨認了出來,刺痛了他的心。
是她!果然是她麼?!隔了九百年,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在他身邊?
一瞬的恍惚和狂喜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去,完全忘記了自己已經被封印——這一瞬,內心的那種渴望是如此強大,令封印著他的薄冰都紛紛碎裂。金座上的破軍竭盡全力,一寸一寸地伸出手去,想要觸摸那一張近在咫尺的臉。
隨著他強行的動作,冰層在不停地碎裂,掉落,又重新生長出來,就如人的傷口在不停地撕裂、破損、又重新結痂。隨著封印的撕裂,他左臂上金色的火越來越明顯,似是要從他身體裡焚燒而出!
破軍的動作極其緩慢,似乎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破軍……您果然醒了!”看到了那一雙在黑暗裡掙開的金燦燦的魔瞳,星槎聖女發出了不敢相信的低呼,狂喜,“您提前蘇醒了麼?天啊……您聽到了我們的祈禱了!”
是她麼?是她麼!九百年了,眼前這個人是她麼?
他的手指終於接觸到了那一層薄薄的面紗,卻停住了。體內有一股力量逆轉而起,洶湧而來,一瞬間奪走了他對身體的控制!金色的火從他體內透體而出,發出了令人恐懼的光芒——然而,就在同一瞬間,他左手上的後土神戒瞬地劃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錚然一聲,如同一把無形的光劍從虛空裡掠過,將他身上的金色火焰一斬為二。厚厚的冰憑空出現,瞬地重新覆蓋了他的全身。
他頹然垂下了手,再不能動。
“時間還不到啊……破軍!”魔的聲音在腦海裡回蕩,陰沉,帶著一絲惡毒,“我也想提前令彼此解脫,只可惜,你師父死前設下的那個封印還殘留著力量——還是讓我們繼續等待吧……反正,五月二十日,時間也已經不長了。”
“到時候,那顆黑色的星辰必將發出光芒,照耀這個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