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黯月之翼 正文 第二章 展翼
    當老鴇帶著人返回的時候,看到那個滿身酒氣的慕容家大公子居然已經醒了,自行下了樓,踉蹌地走出門來,朝著鎮國公府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呀……”縱然是良薄妓家也忍不住怔了怔,老鴇嘀咕著,“沒想到這個還是個有擔當的男人,居然自行回去投案了!”

    蓬頭亂發的天香從昏迷中醒來,發了瘋一樣的追出來,卻只看到了那個滿身酒痕的孤獨背影。她的嘴唇顫抖著,想要喊一聲,卻終究不敢。他就這樣孤身一人走了,走向了那一座黑沉沉、深不見底的深宅大院。

    她看著看著,忽然間捂著臉哭了起來。

    “披頭散發的哭什麼喪!”老鴇看著自己的搖錢樹,聲音立刻冷了,“慕容家靠不住了,前面正好來了藩王的子侄,還不打扮一下去接待?”

    慕容雋在陰影裡站住身,回望著兄長奔赴鎮國公府的背影,眼神也是復雜而悲涼——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殺局裡,他本來已經做了萬全的准備,聯合各方勢力,劍指帝都,意圖直接奪得雲荒的控制權,然而最後功虧一簣,竟落入了這樣被動的局面。

    藥膳司的那一場大火,本來應該成為他們這一方勝利的最終篇章。

    那時候,家臣們不惜違背他的命令,將失去控制的少主死死按在大雨裡,不讓他靠近半分。那些人在對他說,主人,你要冷靜,這是最後分出勝負的時刻,容不得絲毫軟弱和感情用事——這場火必須燃盡一切,白墨宸也必須死!

    只有這樣,這一局才算是完美收官。

    他只能眼看著火焰在眼前熊熊燃燒,燒死他的政敵,同時,也焚燒了他這一生最愛的人。在大火裡,他幾乎能聽到惡魔低低的笑聲——是的,在他眼前進行的是一場血淋淋的祭獻……如果他要拿到夢想的一切,那麼,就要眼睜睜地看著最重要的東西在面前燃為灰燼!

    那一刻地獄般的折磨,在他的感知中,幾乎漫長如恆久。

    然而,當火焰熄滅,白墨宸毫發無損地出現在廢墟裡時,一切計劃都成為泡影了。

    和所有的人一樣,他在清晨冷雨裡定定看著最後的結果,忽然覺得全身發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那個男人……居然活著?在那樣的大火裡,堇然都已經成為枯骨飛灰,可是,他卻還完好無損地活著?他為什麼會活著!

    這是天意麼?還是……

    他頹然將手覆蓋在臉上,說不出話來。

    想到這裡的時候,耳邊傳來了北闕塵的聲音:“城主,現在是不是要去見冰族的使者了?都鐸說,那些人在螺舟裡已經等不及了。”

    “等不及要我的命麼?”慕容雋冷笑了一聲,“就再讓他們等兩個時辰吧。”

    “可是……”北闕有些為難。

    “可是什麼?反正我現在也不怕那些冰夷了。還有一些事情必須處理。”慕容雋蹙眉,“在白墨宸的人包圍鎮國公府之前,庫裡剩下的黃金都已經全部運出來了麼?”

    “是。”北闕低聲,“已經按照公子的吩咐從地道裡秘密運出來了,沒有落到驍騎軍手裡——屬下粗粗計算了下,一共還有八十石左右。”

    “不到一半了,”慕容雋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這次用掉了那麼多黃金,最後卻什麼也沒有做成,反而讓我自己也暴露了,滄流元老院會暴怒吧?”

    “……”北闕頓了頓,道,“屬下願陪城主去見冰族人,如果他們真的要對主人不利,屬下……”

    “不必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慕容雋轉頭看著他,一字一句地交代,“你要留下來輔佐我那個怯懦的哥哥——從此後他就是鎮國公府的主人了,四大家臣裡唯有你幸存,你要像效忠於我一樣效忠於他,知道麼?”

    “是。”北闕咬牙回答,眼眶卻有些紅了。

    “哭哭啼啼,沒出息。”慕容雋看著這個自幼一起長大的家臣,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我們跟著去鎮國公府,看看下面的熱鬧!”

    雲荒的冬日,白晝短暫,不到酉時天便黑了。

    當最後一絲日光消失的時候,白墨宸坐在馬上,冷冷地斜覷了一眼腳下的人群——慕容府的人看到白帥這樣的眼神,個個噤若寒蟬,有些膽小的便已經放聲大哭起來。

    驍騎軍統領駿音心裡知道不好,生怕等一下真的要下狠手,連忙想找白帥的心腹幕僚穆星北商議。然而那個青衣謀士在看到被割舌的天官蒼華之後,居然不知道去了哪裡。

    “糟糕。”駿音頓足,看著前廳地下黑壓壓那一大群婦孺老幼,急速想著方法。

    昨夜帝都禁宮裡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情,他還不曾來得及細問。在他帶兵殺入帝都的時候,禁宮裡已經血腥遍地,經歷了數場殺戮。藥膳司大火如山,吞噬了所有——然而萬幸的是,當那場大火熄滅後,白帥居然奇跡般地從火窟裡幸免於難。

    不過,在那個瞬間看到墨宸的表情,他就覺得有一股冷意從脊背升起。那是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非殺之而後快的黑暗眼神,充滿了仇恨、惡毒和殺戮氣息——從來不曾在這個熟悉的同僚身上看到過。

    難道……卷入那一場政變的人裡有慕容雋?或者說,殷夜來的死和那個人有關?否則現在為什麼他會帶兵包圍了鎮國公府?

    “點火!”正在揣測,耳邊卻忽然傳來一聲低喝,駿音霍地回頭。

    白墨宸坐在馬上,用右手壓著左臂手肘處,似乎那裡有傷口在痛,臉色越見陰沉。在夜幕降臨的一刻,他斷然揮手,語氣狠厲:“好,既然慕容雋做了縮頭烏龜,那麼,少不得就要讓他的族人來頂罪了——來人!”

    “是!”左右一聲應答,如狼似虎的戰士們齊刷刷站了出來。庭中那些男女老幼爆發出了一陣哭喊,拼命地掙扎著,一時間混亂不堪。

    “墨宸,要三思啊!”駿音連忙阻攔,卻被一手推開。

    “驍騎軍聽令!”白墨宸舉起了手,將一物在掌心裡攤開——那是一枚青銅錯金的虎符,左右合璧,完整無缺,象征著整個雲荒上的軍權所在。這枚虎符經歷了昨夜的大火,已經被熏得有些黑了,然而在看到它的時候,駿音還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單膝跪地。

    是的,他是軍人,只能服從元帥的命令。

    “以十人為一組,把慕容氏滿門都給我推到火裡燒死!”白墨宸手握虎符,冷冷地凝望著鎮國公府的大門口,一字一句下令,“除非慕容雋出現,不得中止行刑!”

    “是!”軍令如山,立刻有士兵上前動手。

    “住手!”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暮色裡,只見一個少女從側面跳出,攔在了白墨宸的馬頭前,“你還要來真的啊?這裡那麼多人,你都要殺?”

    然而馬上的元帥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淡淡:“對,差點把你給忘了——來人,把這位九公主也一並給我綁到火上去!”

    “誰敢?”廣漠王大喝一聲,率眾沖上。

    來自西荒的卡洛蒙家族,身體裡留著盜寶者悍勇無畏的血,這次他們來葉城雖不過是觀潮兼見駕,只帶了兩百人隨行,然而這些大漠上的男兒個個是百裡挑一的勇士,一聽到王的命令,個個唰的拔刀出鞘,將琉璃護在了中間,和驍騎軍對峙。

    “墨宸!你想做什麼?”駿音連忙對摯友低聲耳語,“廣漠王不好惹,你該不會真的想把他的獨生女兒燒死吧?這樣的話,我們就要四面樹敵了!”

    “是她自己和我打的賭,”白墨宸用鞭梢指著琉璃,冷冷,“願賭服輸。”

    “慕容一定會來的,”琉璃強調,似是說服對方,又似是說服自己,“一定!”

    “哈……”白墨宸笑了起來,握緊了刀柄,眼神森冷,“到了現在,你還相信那家伙?!夜來都被他活活燒死了,他還會顧及這些不關痛癢的人?做夢吧!”

    “他不是這樣的人!”琉璃抗聲,“他一定也不希望殷仙子被燒死!”

    聽到那個名字,白墨宸的眼神瞬地變冷,眼裡有一股暗色迅速地蔓延上來,琉璃不由得略微顫抖了下,避開了視線。是的。這個人身上有一股奇特而可怕的力量……這種力量,竟然連來自於隱族的她都深感畏懼。

    “是麼?”白墨宸咬著牙,一字一句,“正因為你這麼想,所以你的結局,也是像夜來一樣被活活燒死!”

    “他一定會來的!”琉璃轉過頭,一直看著鎮國公府的大門,大聲道——然而暮色裡,門口空空蕩蕩,只能看到那一對石獅趴在那裡。眼看著日光一分分地消失了,然而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少女的神色漸漸地變了,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還不死心麼?”白墨宸冷冷。

    琉璃回過頭看著他,忽然大聲道:“你以為我害怕麼?”她推開父親和卡洛蒙家族的戰士,直走過去,抬起頭和那個軍人對視:“願賭服輸,我當然不會逃!”

    “阿九!”廣漠王吃了一驚。雖然知道這個女兒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未曾料到她居然真的在這個當兒上和白墨宸叫板,連忙想拉她回來,然而琉璃一甩手,繼續看著白墨宸,道:“不過,你燒了我,就不許再燒這些人了!”

    “……”她的眼神明澈,令白墨宸居然微微遲疑了一下。他捂著左臂的斷處,感覺那種灼熱的感覺還在繼續,殺意在胸中如潮洶湧,不由得蹙眉,冷冷:“他們都是慕容氏的人,族長犯下如此重罪,他們是九族之內,自然也該連坐。”

    “滅九族?你太過分了吧!”琉璃憤然看著馬上的軍人,眼神卻忽地一改,脫口道,“奇怪!你……你的身上有什麼東西?”

    白墨宸微微一怔,下意識地護住了左手手肘。

    昨夜大火裡的那一幕遙遠如幻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聽到過那個聲音,又是否許下過諾言——然而被斬斷的手臂完好如初卻是事實。他,是否曾經真的做過某種交換?——每一念及此,那種煩躁憤怒就呼嘯卷來,頓時令他不能思考。

    琉璃越看越心驚,不由得伸出手:“讓我看看?”

    白墨宸自然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聽這樣一個小丫頭的話,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壘得有兩人高的柴堆,冷然:“好!如果你肯自己上去受火刑,那麼我答應你就讓這些人多活一天!”

    “好!”琉璃居然脫口應允,毫無畏懼。

    “阿九!”廣漠王大驚失色。

    “父王……”琉璃卻在後面偷偷拉著他的衣襟,不住遞眼色。廣漠王怔了一怔,卻聽女兒在後面輕聲道:“沒事的。”

    那一瞬,廣漠王半邊銅面具後的眼裡掠過一絲震驚和領悟,下意識地松開了手,看了一眼她脖子裡掛著的那塊古玉,喃喃:“難道你……”

    “是呀!”琉璃對著他偷偷眨了眨眼睛,“別擔心,反正時間也快到了。”

    “你要在大庭廣眾之下那麼做麼?”廣漠王看到她脖子裡的那塊古玉的雙翼眼見就要完全分離,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卻依舊有些不快,“還是別這樣了,若是鬧大了,我估計帝都白塔上的祭司都會被驚動。”

    “白塔上的女祭司已經死了,”琉璃低聲嘀咕,說出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又道,“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白帥把慕容家的人全部殺光麼?”

    “……”廣漠王遲疑了一下,不再阻攔,只是低聲:“自己小心些。”

    “嗯!”琉璃聽到他終於同意,歡喜地笑了一聲,從他身邊走出去,對著白墨宸大聲道:“卡洛蒙家的女兒,大漠上的白鷹,當然說話算話,願賭服輸!”她甩開了父親,在眾目睽睽之下靈活地一躍上了柴堆,在最高處站定,挑釁似地說:“來啊!點火!”

    白墨宸定定地看了她一瞬,那一刻,他眼裡有一絲動容——這個少女的眼眸明亮而無所畏懼,映照著暮色,似乎有一種純淨的光華。

    那一刻,他充滿了殺戮和憎恨的心似乎靜了一靜。

    然而只是一瞬的猶豫,左手上的劇痛又開始蔓延,從手肘輻射向肩膀和肋骨,讓他不能呼吸。“別忘記她是怎麼死的!”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喊著,昨夜的一幕幕再眼前回閃。

    “我不想死在看不見你的地方。”

    她曾經對他那麼說,用盡了最後的力氣。那是一生驕傲、寧折不彎的女子隔了十年漫長的歲月,第一次用這樣柔軟和依賴的眼神望著自己,吐露真正的心意。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驟然擁有了整個世界。

    然而,那一場火把一切化為烏有。

    他記得她在最後一刻奔向自己,穿過烈火和掉落的木石,毫無畏懼。他卻眼睜睜地看著虛弱到極點的她被墜落的大梁砸中,攔腰壓住——煙火和巨木隔絕了他們的視線,他知道她正在身側不遠處一分分地死去,然而用盡全力,卻也無法觸及,甚至再也無法看到彼此生命最終的樣子。

    ——只是咫尺之隔。她,畢竟還是死在了看不見他的地方!

    那種感覺令他痛苦得幾乎發狂,此生此世都不會忘記!

    回憶在眼前一幕幕閃現,引起了劇痛,仇恨如瘋狂的籐蔓在心底蔓延。白墨宸的眼睛瞬地變成了沒有光的黑色,沒有一絲猶豫,只是一揮手,左右的人立刻上去抓住了琉璃。

    “燒死她。”他開口道,聲音裡沒有任何感情。

    燒死這個女孩……燒死所有和慕容雋有牽連的人!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血緣牽扯,哪怕只是名分上的關聯,無論殺多少人,只要能加諸分毫痛苦於那個人身上,對他而言,都是不惜一切渴望的報復手段!

    悲哀,憤怒,憎恨,這一切釀成了毒酒,他卻飲鴆般甘之如飴。

    看到琉璃被拖走,卡洛蒙世家的大漠勇士們發出了一聲呼喊,齊齊拔刀,想要搶身過來救出公主,然而廣漠王卻豎起手擺了擺,阻止了下屬的沖動。“讓她去。”父親輕聲看著火堆上的女兒,唇角露出一絲莫測的表情。

    “王!”銅宮的勇士們發出了大喊。

    “大漠的兒女,言出必行,”他站在那裡,看著驍騎軍應聲上去點燃火堆,銅面具後的眼神復雜而沉靜,“阿九自己願賭服輸,就讓她去實踐諾言吧。”

    “王……王!您……怎麼能這樣說?!”珠瑪說不出話來,忍不住哭得全身哆嗦——王不是一向最鍾愛這個獨生女兒麼?如今居然怎麼忍心眼睜睜看著她被燒死!

    “哥哥!”一輛馬車的簾子掀起,一個頭上裹著布巾的產婦踉蹌著滾落下來,哭喊,“快,快攔住他們!別讓他們燒死阿九——求你了……哥哥!”

    “唉,”廣漠王看到剛生產完的翡麗公主,歎了口氣,不知道怎麼解釋,只道,“你快回車上去吧!剛生完孩子的女人不能受風寒——”

    “不!”翡麗臉色蠟黃,卻死死不肯松手,“你不能讓他們燒死阿九!”

    然而話音剛落,只聽蓬的一聲,火光猛然湧起!

    白墨宸手下的士兵已經將琉璃推到了庭院裡高達一丈的柴堆上,拿出鎖鏈將她的雙手捆在背後,一等令下,便紛紛將手裡的火把投入其中——火舌迅速地順著干燥的木材蔓延,轟然燒了起來!

    “阿九!”翡麗公主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想要沖過去,然而卻被兄長一把攔住,強行拖回了馬車上。產後的女子身體本來就極其衰弱,情緒激動之下便昏了過去。

    廣漠王凝望著那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歎了口氣。

    又是火刑……眼前的這一切,讓人彷佛恍然回到了十幾年前看到若衣的時候。那一年,當他們兩兄弟不顧一切地沖入火裡去救人的時候,那個被捆綁的女子在火裡卻安然無恙。火焰灼烤著他們兩兄弟的血肉,然而,她卻在火海裡微笑——那是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美麗笑容,令人九死不悔。

    “點火!”一聲令下,暮色中,烈火熊熊燃起,迅速地從柴堆的底下蔓延上去,如同一朵紅色的蓮花將頂端的少女合攏包圍。然而琉璃不退不讓,只是站在那裡看著熾熱的火舌舔舐上了她的裙角,眼眸裡居然隱約露出雀躍的光,就像一個玩火的孩子。

    當火舌舔舐到她的時候,仿佛碰到了什麼,火光呼啦一聲大盛,從下往上燒去,瞬地裹住了整個人,頃刻間便已經看不清那個少女的身影。

    庭中被鎖鏈鎖住的慕容族人發出了低低的驚呼,恐懼地看著火堆上的被活活焚燒的人,交換著不可思議的眼神——這個少女,和他們慕容氏非親非故,甚至幾次三番退了婚約,令鎮國公府大傷顏面。可是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候,她居然肯為他們赴湯蹈火?!

    “王!”卡洛蒙家族的勇士再也忍不住,往前沖了一步。

    “沒事。”廣漠王只是看著火裡的人影,眼神有些恍惚,竟一動不動。

    “九公主就要被他們燒死了!王!”大漠裡的都是血性男兒,豈能忍受這樣眼睜睜的羞辱?雖然廣漠王沒有下令,銅宮的侍從們卻不約而同地往火堆上沖過去,不顧一切地想要把公主從大火裡救出來——白墨宸微微一揮手,驍騎軍的長刀也錚然出鞘,緊緊地逼住了那一些沙漠上來的人。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門外忽地傳來一陣騷動,有一行人往內走了進來,聽到有人一路直著嗓子大喊:“停手,停手!我……我回來了!別、別殺了!”

    白墨宸霍然一驚,回頭看向來處。

    怎麼?難道,慕容雋終於是來了麼?他的嘴唇抿緊了一下,眼神深暗。

    聽到那聲音,駿音也松了一口氣。慕容雋自行來投案那就最好了,給了雙方一個台階下。不然如果真的在這裡把慕容氏幾百口人都殺了,也實在忒不像樣了,只怕要激起朝野嘩變。

    “城主!是城主回來了?!”聽到門外的喊聲,絕境裡的慕容氏個個眼睛放光,灰敗的臉上恢復了生氣,相互驚喜地低語——是的,鎮國公雖然年輕,但待人處事沉穩老練,遇事不驚慌有擔當,備受各方推許,在這樣緊急關頭斷無一走了之的事。

    果然,濃重的暮色裡,只見一個男子從鎮國公府外踉蹌而來,跌跌撞撞地一下子撞在了白墨宸的馬頭上,滿身酒氣地揮舞著雙手:“我來了……哈,我來了!”

    “慕容逸?”駿音看清了來人,失聲。

    ——這個來者不是鎮國公慕容雋,而是他的長兄慕容逸!

    “你?”白墨宸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醉鬼,眼裡露出了一絲怒意,“你來有什麼用!”

    眼看來的人不是鎮國公,庭中被鎖住的人齊齊發出了一聲哀歎,幾個脆弱一些的干脆哭了出來,咒罵著慕容雋的絕情絕義。慕容逸卻看著白墨宸,嘀咕:“我……我才是慕容家的嫡長子,怎麼沒有用?”

    “你要替慕容雋死麼?”白墨宸的眼色更加陰沉。

    “不!”慕容逸忽地拔高了聲音,叫罵,“我……我為什麼要替他死?鎮國公的位置本來應該是我的!是他用卑鄙陰險的手段,奪了我的位置!我才是嫡長子……我才是!”

    “……”白墨宸看著他,不作聲。

    中州人固守長幼有序的規矩,慕容老城主昔年因為偏愛庶出的幼子,不惜廢長立幼,這在當時也是轟動一時的事情,他不是沒有耳聞。然而,白墨宸只是冷笑了一聲:“既然慕容雋沒來抵罪——左右,一起拿下!”

    驍騎軍一聲應合,沖過來扭住了慕容逸的雙臂。

    “把他給我推入火堆,一並燒了!”白墨宸毫不容情,抬眼看了看那一堆已經燒得如同通天之塔的猛烈火焰,忽然間,眼神微微一變——火焰燃燒得出乎意料的猛烈,已經把火堆上的琉璃全部裹住,大火裡只凸顯出一個人形。火焰顫動著燃燒,那個人形也在變化著。然而,那種卻不是肉體被燒後的扭曲掙扎,而是……而是像裡面有什麼東西,要破火而出!

    “這是……”旁邊的駿音也發現了不對勁,失聲,“火裡有東西?!”

    就在大家微微錯愕的瞬間,只聽呼啦一聲響,火焰忽然向著兩邊分開,就像是一朵忽然間怒放的巨大曼珠沙華!彷佛被無形利刃憑空劈開,熾熱的火焰翻卷開來,顯露出裡面的人——那一瞬間,在場的所有人都發出了不敢相信的驚呼。

    紅蓮一樣的烈焰中,閃現出一道潔白的光——此刻柴堆已經燃透,火焰熾熱,宛如煉獄。然而那個少女卻好端端地站在大火的中央,竟然毫發未傷!

    火裡的少女微微閉上了眼睛,雙手交叉著疊在心口,面容安詳而寧靜,竟似乎在烈焰裡沉睡。火光映照下,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身體正出現某種驚人的變化——骨骼緩緩延展,後背的皮膚開始變薄,雙肩後忽然展開了一對巨大的雪白翅膀!

    那一對翅膀在大火裡徐徐展開,宛如舒卷的白雲。翅膀展開之處,火焰向兩邊分開,猶如被利刃斬過般熄滅。那樣的情景宛如夢幻,竟然讓在場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天哪……”來自銅宮的人怔怔看著,有些年長的人脫口喃喃——這……這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景象再現麼?那個來自異鄉的女子,琉璃的母親,也曾經抱著卡洛蒙家的兩個王子,從大火裡展翅飛起!

    那一刻的震驚,二十幾年後還刻在心頭,令當時目睹的人無法忘記。

    原來九公主的身體裡,留著和母親一樣的血?!

    唯有廣漠王看著展翅從火焰裡的少女,臉上沒有絲毫的驚訝,只流露出一種久遠的憧憬。是的……若衣當年,也就是這樣從大火裡展翅飛起,將他們兩個兄弟托出了火海。而這一次,在火裡涅磐而飛的少女背後有著比若衣更加純白的翅膀——她用雙手握著脖子上那一塊古玉,然而指縫裡卻依舊射出奪目的光!

    看來,是時間提前到了麼?

    他的心裡激動莫名,幾乎無法自持,恨不能立刻動身前往南迦密林。

    “請神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吧!”然而那一邊,絕望中的慕容族人看到這一幕,立刻紛紛下跪,痛哭流涕。這是什麼……神跡?是傳說中的雲浮翼族降臨了?

    仿佛真的聽到了這些絕望的祈求,火焰裡的少女忽然睜開了眼睛!

    目若琉璃,流光溢彩。只是靜靜地一回眸,所有在場的人忽然都覺得她盯著自己,似乎看到了靈魂深處,不由得悚然警惕,一時間幾百人的大院子裡居然寂然無聲。

    撲簌簌一聲響,在所有人震驚的注目之中,琉璃揮舞著翅膀從火中飛起,盤旋著在鎮國公府上繞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了白墨宸的頭頂。她俯視著馬上的軍人,忽地開了口:“喂!你還真是不講信用!不是說好了我如果肯自願被你燒一下,你就讓鎮國公府的人多活一天的麼?怎麼說話不算話,又要把慕容逸給燒了?”

    她的聲音清脆動聽,和平日沒有兩樣。

    白墨宸原本眼裡有疑慮也有敬畏,然而在她開口的一瞬,遲疑就消失了——是的,無論怎麼變幻外形,這個人其實就是個小丫頭而已,根本不值得作為神一樣的敬畏!

    “我只是答應你寬限當時在場的所有人一日,並沒有包括這個後來者。”他冷冷回答,“慕容逸不是慕容雋,他就算投案,也不能抵消他兄弟的罪過。”

    “你好不講理!”琉璃怒道,“怎麼那麼討厭啊!這不是逼著我動手麼?”

    她嘀咕了一聲,忽地張開雙翅俯沖了過來!

    一股凌厲的氣流撲面而來,白墨宸的戰馬受了驚嚇,直立而起,不住地往後退,幾乎把主人掀下了馬背。周圍所有的士兵都下意識地退開了幾步,頓時讓白墨宸身側空出了一個三丈見方的空地來。

    “小心!”駿音大呼,策馬逆風而上,“保護白帥!”

    然而琉璃沒有對白墨宸不利,只是趁著那一瞬俯下身抓起了慕容逸,閃電般地升高,飛向了夜空,嘴裡輕笑:“哼!那我就把這個你唯一可以殺的帶走……”

    話音未落,一支箭呼嘯而來,又快又狠地穿過她的羽翼,幾乎將她射落下來。琉璃沒料到對方在顛簸的馬上還能如此迅疾地發箭,半空中嚇得一頓,一下子下墜了幾丈,差點又重新跌到火堆裡。慕容逸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慘呼,原來是垂落的雙腳已經被火舌舔到。

    “呀呀,對不起對不起!”琉璃連忙伸手將他用力的提起,然而臂力不夠,沒有辦法平舉,只能咬了咬牙,把他橫抱在雙臂上——一個少女懷抱著一個大男人,懸空停在火堆的上空,這樣子非常古怪,然而在這樣的氣氛裡卻誰也沒有心思去笑上一笑。

    白墨宸已經從馬背上躍下地來,手上奪了士兵們的一張勁弩,抬頭冷冷地看著她:“放他下來!”

    琉璃知道他箭法厲害,連忙抓緊慕容逸,急速回旋著上升。然而地上傳來刷刷一片上弦聲,低頭看去,已經有上百張弓對准了半空中的他們。她不由得變了臉色,連忙想從肩後抽出隨身攜帶的夜狩來——然而雙手抓著一個大男人,哪裡還能騰出手來?

    慕容逸被身不由己地拎到半空,居然也不見得如何驚惶,只是看著她苦笑:“九公主,還是放我下地吧——跟著你似乎更加危險些?”

    “……”琉璃訕訕,安慰他,“別怕,我很厲害的!”

    她輕輕搖了搖脖子,吐了一口氣,似是定了定心神。肩後的翅膀忽然一扇,一股風憑空卷來,呼嘯著圍住了那一堆火——那種風似乎有著一種奇特的力量,就像透明的牆一樣圍過來,只是一瞬,熊熊燃燒的火堆便猛然熄滅!

    “啊?”地下的人發出了脫口的驚呼。

    完成展翅需要消耗極大的力量,琉璃提著慕容逸才不過片刻,就覺得手臂有點酸疼,翅膀一斂,降落在熄滅的火堆上。那巨大的、雪一樣的羽翼收攏起來,居然一分分的變薄,到最後只合攏成了一片,喀喇一聲消失在了她的肩胛骨裡,就如一把精巧的折扇。

    “給我把他們兩個拿下。”白墨宸卻毫無懼色,冷冷。

    白帥治軍嚴謹,此刻軍令如山,驍騎軍們雖然有些忐忑,卻依舊硬著頭皮沖上了火堆,試圖將他們拉下來。然而火雖然熄滅了,虛空裡似乎還保留著無形的屏障,所有人到了離他們一丈的地方就再也無法上前,無論是沖撞敲打、還是刀劈劍砍,居然寸步不能入。

    身經百戰的戰士們有些驚惶地收了手,相顧失色——這……是術法麼?這個有雙翅的少女,難道真的是天上下來的神?

    “哈,跟你說過我很厲害吧?”琉璃得意洋洋。

    “……”慕容逸一時有些無語,多打量了這個女孩幾眼。他雖然多年沉湎酒色,但也聽說這個廣漠王的九公主本來是二弟心屬的未來妻子人選,偏偏眼高於頂、架子極大,鎮國公府派人幾次求婚均被拒絕,真是被傷透了面子——然而此刻,當他們慕容家有大難的時候,她怎麼反而會出現在了這裡?

    這個丫頭,難道和二弟之間有什麼曖昧的深交麼?

    然而,不等他們有機會再說下去,庭院裡被囚禁的人們又發出了一陣恐懼的哀號。兩人一驚看過去,發現是驍騎軍已經上前將刀架在了慕容氏族人的脖子上,寒光凜然。站在最前面的幾個,赫然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以及同族叔伯,還有……他的妻子。

    “你、你快下來啊……”她對著他哭喊,刀子架在咽喉上。

    他歎了口氣——成親也有十年了,可是這個所謂夫人卻一直被他冷落,獨自守著空房,不但沒有子女沒有家庭,到今日還平白地牽連在內。說起來,自己虧欠她已經良多。

    “你以為靠著區區幻術,就能誆騙所有人麼?”白墨宸神色冷定,“給我下來,否則先殺光這裡的人!”

    “喂,你太過分了!你明明答應過我只要我肯被你燒一下就——”琉璃不由得有些憤怒了,然而不等她把話說完,慕容逸卻歎了口氣,自顧自地走下了火堆。

    “你干嘛?”琉璃吃了一驚。

    “我還是回去自行投案好了——畢竟我是慕容氏的嫡長子,在這個時候怎麼能扔下族人不管?九公主,多謝你的好意了,”慕容逸走出了結界,回頭看著她笑了一笑,“真可惜我二弟沒福分,沒能讓你做我的弟媳。”

    琉璃怔怔地看著他,滿身酒氣的人臉上甚至還帶著幾分醉意,然而眼神卻是清醒而無所畏懼的,就這樣一直走到了士兵們面前,伸出了雙手,無所謂地笑了笑:“好了,放了我妻子和族人,來抓我吧!”

    那一刻,滿院子的慕容氏族人看著他,屏聲斂息,眼神復雜。

    這個慕容家的大少爺一直聲名狼藉,被族人視為百無一用的廢物,沒想到在這樣大難當前的時候作為家主的慕容雋逃得看不見人影,倒是他居然肯挺身而出。沉重的鐐銬甩上了他的手臂,多年來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猛然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

    “既然是慕容家的嫡長子,就從你開始吧。”白墨宸淡淡道,“看不出,你倒是比你弟弟有種。”

    眼看著慕容逸被士兵鎖住拖走,忽然間,又有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厲喝:“住手!”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又是誰?居然敢在白帥面前駁斥他的命令!

    什麼?那一刻,所有人都因為震驚而屏息。

    琉璃張大了嘴巴,在熄滅的火堆上看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幕——這……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女人,是白族的悅意公主,空桑的新皇帝?可是悅意公主不是白帥的妻子麼?為什麼她忽然跳了出來,要不顧一切地維護慕容家的長公子?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難道是……

    看來,這回丑聞是怎麼也包不住了。駿音忍不住失聲,然後立刻克制住了自己,迅速地看向了一邊的白墨宸——後者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只是握著刀的手上指節用力得發白。白墨宸吸了一口氣,默不作聲地抬起手,對著後面揮了一下。

    駿音明白過來,厲聲,“所有人退開十丈!沒有號令不得接近!”

    “是!”軍隊接到了指令,齊刷刷地往後退了幾步,從鎮國公府院子裡撤離,一下子將整個中庭空了出來,留給這一對奇特的夫妻。

    “琉璃,快過來!”廣漠王趁機拉住了女兒的衣袖,低聲,“我們也避開一下。”

    “為什麼?”琉璃卻是不依,“我不去!”

    “這裡有女帝在,還輪不到我們說話,”廣漠王畢竟經歷過大風大浪,敏銳地覺察出了此刻氣氛不對,低聲對女兒道,“女帝既然來了,一定會救慕容氏的,你放心。”

    “可是……”琉璃擔心地看了一眼白墨宸,喃喃,“這個人身上的‘氣’很不對勁啊……今晚估計是一定要打開殺戒才甘心。如果慕容他真的不回來,而女帝又鎮不住白墨宸的話……那、那事情就大了。”

    廣漠王低聲:“我們只是先避出去一會兒,就在門外等著——如果待會兒真的連女帝都鎮不住局面,我們再來看看,如何?”

    “好吧。”琉璃無奈,只能隨著父親暫時離開。只留下慕容氏一族被鎖在原地,婦孺老少睜大驚恐的眼睛,看著這出人意料的一幕——女帝?怎麼一夜之間,空桑的皇帝就變成了女人呢?昨天晚上,帝都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全場寂靜中,唯有慕容逸的目光是熾熱而清醒的。

    他只是看著擋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纖弱女子,全身都在微微地顫栗,眼神片刻不曾離開——是的……這不是做夢!那是千真萬確的、實實在在的。

    十一年過去了,他終於再一次看到了她!

    “小意?”停頓了片刻,他的咽喉裡終於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伸出的手在夜風裡停留了許久,卻始終不敢觸摸到她的衣角,“是你麼?真的……真的是你?”

    太遙遠了……十一年來,醉生夢死的生涯裡,他無數次夢見過這個美麗任性的皇族少女。然而她被囚禁在雲荒的最高處,那白塔的尖頂上,他只能日日買醉——當這一刻到來,他卻反而不敢相信這近在咫尺的人是真實的。

    “逸。”似乎聽到了他的低語,她回頭對著他一笑,低聲回答,伸出戴著皇天的手來緊緊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是有溫度的,顫抖而用力,蒼白消瘦的素顏下,那個笑容依舊美麗而輕盈,宛如汀上的白芷花。

    那一瞬,似乎有閃電擊中,令他的眼前一片雪白,幾乎無法呼吸——是的,雋說的沒錯,來的是她……果然是她!

    到了最後,來救他、救慕容氏的人,果然是她!

    不同於記憶中的模樣,此刻,她頭頂上帶著金色的帝冕,象征著雲荒無上的榮耀和權力,然而露在秀發後的脖子卻依舊如此纖細,似乎無法承受這樣沉重的負擔——然而,如此尊貴而纖細的她,卻不顧一切攔在了他面前,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就如昔年在伽藍白塔上,她曾經那樣不顧一切地在父親和丈夫面前承認自己愛著另一個男人,並發誓絕不屈從白帝的旨意一樣。

    不到片刻,四周的人都退下了,天色已經全黑。空曠的庭園裡,只有白墨宸坐在馬上,看著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和她護在身後的那個男人,一直沒有說話。

    離上一次他獲得白帝許可、去伽藍白塔頂上探望被禁錮的她,已經是一年過去了。這還是他們夫妻獲得自由之後的第一次相見——解開了鐐銬的她已經戴上了帝冕,然而臉色卻還是蒼白如紙,薄唇緊抿著,纖細敏感,激烈易怒,完全還是昔日被金鎖鎖住時的模樣。

    “你,一定要在天下人面前丟自己的臉,丟白族王室的臉麼?”他沉默的眼裡掠過一絲冷光,低聲,“剛登基,就要把丑聞傳播天下?”

    “哈……”悅意冷笑了起來,“丟臉?丟臉也比被囚禁強!”

    想起了她這些年的悲慘遭遇,他沉默了一下,語氣稍微溫和了一些,道:“你應該知道,囚禁是你父親的意思。”

    “所以,我不會為他的死流一滴淚。”悅意咬著牙,一字一句,“不過,父王把我抓回來關在了白塔上,也是遂了你的心意吧?——呵,聽說這些年你在外頭偷偷地養了個名妓,別以為我不知道……”

    “閉嘴!”面前的人忽地變了臉色,一道冷光在面前急斬而下。

    “女帝!”千鈞一發之時,只聽叮的一聲響,刀光猛然一震,偏了開去。黎縝大總管白胖的身軀忽然間迅捷得如同閃電,一下子掠過來,擋在了悅意面前,眼神警惕,看著從馬上跳下來的空桑元帥。

    “……”悅意這才回過神來,臉色白了一白。白墨宸從馬上跳下,一刀在她面前不到一尺之處斬落,激起的勁風將她頭上帶著的玉勝搖得叮當作響。

    怎麼……他、他方才,居然要殺她?!

    白墨宸看著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冷冷:“你,再敢妄談夜來一句,別怪我不客氣!”

    夜來?是那個他在外面養著的女人的名字麼?他居然為了她提了那個名字一次,就想對空桑的帝君動手!悅意女帝看著他,卻忽然笑了起來:“原來,你居然還是真的愛她啊?可惜,聽說她昨夜入宮獻舞,結果也被燒死了,不是麼?”她眼裡露出了一絲殘忍的譏誚,越笑越是暢快:“報應……也讓你嘗嘗我這十一年來的滋味!”

    “……”白墨宸說不出話來,在她的笑聲裡只覺得刺心的痛。

    是的……她沒說錯。這是報應。

    十一年前,當時還是二皇弟的白燁為了籠絡最得力的下屬,將唯一的女兒悅意許配給了愛將白墨宸。他那時候二十五歲,已經到了成家的年齡,卻還是孤身一人在軍中。對於一個玄之一族平民出身的年輕武將來說,白族藩王的允婚,不啻是一場天大的恩賜。

    所以,那時候的他也並無反對,甚至覺得歡喜。

    和世間每一個男人一樣,年輕的他也對自己的伴侶有某種期待和好奇。然而白族的公主是藏於深閨的貴族,作為一個軍人,他只聽說那個十六歲的少女是白燁的獨女,很美,從小受寵——這樣的女孩,或許會有一些貴族的驕縱和壞脾氣吧?不過這些也沒有什麼,他是男人,多忍讓一些也就行了。

    那時候,還是一個年輕武將的他在心裡這樣想,對著即將來臨的新生活有著一些憧憬和忐忑。順帶著,他和白燁之間結成了更加牢固的同盟。

    然而年輕的武將所不知道的是,他這個未來的妻子早已有了意中人,而因為白燁不願意將女兒許配給中州人,導致兩人無法結合。悅意公主性格倔強剛強,不願聽從父親的安排,竟在大婚前幾日偷偷離開王府,秘密逃往葉城!

    家丑不可外揚,只可秘密處理。他奉了白帝的密令,帶人急渡青水,星夜兼程截住了那個出逃的公主。作為未婚夫,當時他極力控制著自己,沒有表達出真實的憤怒和受辱,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淡淡說了幾句,要把她帶回帝都。悅意卻沒有停止反抗,在歸途上幾度想要刺傷他,卻被他一次次阻止。

    在終於將她帶回白族王宮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記得她眼裡的恨意和輕蔑。

    “你真的想娶我?”那個少女揚著頭,挑釁似地看著他。

    他想了片刻,沉默地點了點頭,道:“我會把這一切都忘了,就像重頭認識你一樣。”

    “真厲害……連自己妻子紅杏出牆都可以忘?”她卻大笑起來,語氣譏諷,“我不愛你,所以不嫁給你。也算是敢作敢當——可是你身為堂堂的大將軍,竟然不惜娶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你還算是個男人麼?”

    她掙扎不脫,便用鋒銳的話不停地刺傷他。他卻始終沉默不語。

    “你就算逃,又能逃到哪裡呢?”他將她提上馬背,向著帝都疾馳,只是淡淡地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逃到哪裡,遲早都會被抓回來,何苦。”頓了頓,他說出了最鋒銳的一句:“何況,那個人,並不肯和你一起逃。你又能去何處?”

    她本來在滔滔不絕地尖刻罵著,忽然顫抖了一下,臉色蒼白。

    是的……逸沒有來。他沒有出現。

    在她不顧一切出逃,來到青水邊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他在約定的地方等待自己。她忽然不敢去想——他是一個溫柔俊秀的情郎,也許下過許多山盟海誓,但是在風暴真正到來的那一刻,他卻沒有出現在應該在的地方。

    “看看這個吧。”他從懷裡抽出一封信,扔在她面前,“怯懦的中州人。”

    信是她的筆跡,在一個月前偷偷命人送到了鎮國公府。上面寫的是中州人遠古詩篇《詩經》裡的一首《大車》。在那個生僻的詩篇裡,用灼熱的文字講述了一個女子勇敢卻絕望的愛情: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

    雲荒人或許看不懂這一首中州人的詩,但是身為中州人後裔的慕容逸肯定看得懂她在信裡說的是什麼樣的誓言——

    “宮車奔馳聲隆隆,青色毛氈做車篷。

    “車中的我怎能不思念你呢?但怕的是你不敢愛我啊!

    “宮車慢行聲沉重,紅色毛氈做車篷。

    “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顧忌太多,不願意與我私奔!

    “既然我們在活著時不能成為夫妻,只願死後同穴而埋。

    “不要不信,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頭頂有天日昭昭!”

    一個空桑的公主,從未接受過中州的教育,卻居然能引用這樣一首詩來表達自己的激烈而絕決的內心——這些年來,她為了深愛的男人學會了那麼多東西,包括深奧艱澀的中州古語。而最後的用處,居然是私奔前寫的這封信上。

    “慕容逸收到了你的這封信。他不敢隱瞞,立刻把這封信呈給了白帝,”他淡淡地對自己的妻子說著,眼裡露出了一絲譏誚,“白帝原諒了他,並未降罪慕容氏——所以,我才會領命來這裡把你帶回。”

    她定定看著那一封自己送出去的信,那一股激越無畏的氣息終於消散了,眼裡有一顆晶亮的淚水滾落下來,打濕了那封信。

    是的……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彼此身份的懸殊,也知道將來的無望。但即便如此,她終究不曾退縮,向他發出了最後的邀約,那一封信,是勇敢的表白,也是絕決的相激——可是,那種生則異室,死則同穴的夢想,終究還是折斷於男人的退縮和緘默之前。

    她在馬背上哭得全身顫栗,將那一封信一片片撕碎,吞了進去!

    年輕的將領只是沉默著策馬,帶著被抓回來的妻子向著帝都疾馳,任憑她伏在自己背後哭泣,淚水濕透了重甲——那一刻,他的心裡不是沒有復雜的感慨和震動,混雜著苦澀,失落,以及對未來的茫然。

    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傑出的青年將領,年輕有為,野心勃勃。那時候,他還沒有遇到夜來,常年在軍隊裡,心裡還是一片空白……所以在那個時候,身為一個年輕的武將,他和世上所有其它男子一樣,其實對這門婚姻隱隱抱有期待。

    那時的他,也曾經想過要好好地愛惜這個美麗驕傲的白族公主,要做一個好丈夫、好男人,呵護她,尊重她,令她以自己為驕傲,一生無憂無慮。

    ——然而,夢想尚未開始,現實便已一地狼籍。

    原來,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價的。二十五歲的他,在迎娶了這個新娘後登上權力的高峰,然而隨之帶來的便是一次失敗的婚姻——而且他知道,自己將畢生都無法掙脫這個女人帶給他的枷鎖,正如他無法再離開名利場一樣。

    天亮之前,他帶著她回到了葉城的行宮,將私奔的妻子抱下馬背。冷月下,她緊緊閉著眼睛,淚痕滿面,卻不發一語,倔強地甚至不肯再看上他一眼。

    或許……等她為那個人流干了淚,將心清空,便能容下新的人了吧?夫妻畢竟是一輩子的事,他們還有很多的時間去慢慢的學習相處,適應彼此——那是在西海上和冰夷出生入死搏殺多年的人,第一次試圖在其它的戰場上獲得勝利。

    那時候,他曾經那麼想。

    不過,當時情況復雜,危機重重,白燁篡權的密謀已經展開,他和素問日夜為這一顛覆天下的計劃而忙碌著,暫時已無法顧上這一點兒女私情。

    六個月後,他帶領人馬血洗帝都,殺死白帝白煊,將白燁推上了帝位。他們三個人完美地實現了那個計劃——白燁奪取了天下,便如約將自己唯一的女兒作為獎勵賜給功臣。在登基後的第三個月,大婚典禮舉行,倔強的她終歸被父親被強迫著嫁給了他,同時賜予的,還有價值連城不可計數的國庫珍寶,以及元帥的頭銜和天下的兵權。

    他的人生達到了一個顯赫的頂峰,然而他卻並不十分歡喜。

    ——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已經遇到了夜來。

    那個在黑夜裡出現的女子宛如一束光照進了他的生命,讓他本來只充斥著搏殺、權謀、相互攀附和利用的人生忽然沉靜了下來。到那一天為止,年輕氣盛的他從來未曾後悔過什麼,然而在遇到她那一刻卻忽然隱約地驚覺自己的婚姻是個致命錯誤——正是因為野心和功利,將令他畢生不能真正得到最愛的人。

    然而,趁著他放松了戒備,悅意公主竟然第二次連夜出逃,再度去了葉城!

    在回雁川追上她的時候,他毫無憐惜地打了她一個耳光,一言不發地將她拖上馬背——已經到這樣的地步了,這個女人居然還不死心,還要再去找那個怯懦的男人?煩躁、憤怒、屈辱在他內心燃燒起來,最後一絲期待和憐憫也消失了,令他再也無法保持冷靜。

    “我不相信!逸不是這樣的人……我要找他當面問個清楚!”

    “求求你,讓我見見他吧……只要聽到他親口說一句,我死也甘心!”

    她被捆綁在他的背後,一路哭喊,哀求,怒罵……他默默地聽著,忽然回過頭,冷冷地說:“認了吧。就算你只是一具屍體,我也要把你帶回去,把你埋在王室的墓地裡——這是我作為一個丈夫的責任。”

    她恨恨地看著他,忽然一低頭咬住了他的肩膀!她咬得那樣的用力,那樣的狠毒,幾乎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來。他根本沒有回頭看她,只是策馬疾馳而去——那一天,是白帝七年五月十九日,頭頂星空燦爛,冷冷俯視著大地。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他的生命裡,便再也沒有那個名義上妻子的位置了。

    他對自己說:從現在開始,她之於他,不過是一個路人。

    那之後,她又幾次試圖出逃。終於有一天,她那個已是九五之尊的父親終於無法忍受,對外宣稱悅意公主得了癔病,把這個丟盡臉面的女兒帶回了伽藍帝都——而對於這個決定,他並不曾阻攔和反對,只是沉默著任憑白帝將她帶走,幽禁在萬丈白塔頂上。

    他和她之間的共同回憶,也就到那一刻截然而止。

    從此後,他們之間便隔著深廣的大海,有著毫不相關的人生。所謂的家庭,所謂的婚姻,所謂的夫妻,對他們來說都是形同虛設的可笑東西——十一年來,他在西海率軍浴血奮戰,她在白塔上幽閉終身。

    兩人之間唯一的聯系,是每年他入京述職的時候會順路去塔上看她一次。然而,她卻也始終沒有半句話要對他說。他們之間雖然有夫妻之名,相互羈絆了十幾年,但,所有的感情在萌發前便早已夭折。

    然而世事難料,十一年後,她那個帝君父親在一場血腥的宮廷陰謀裡駕崩,那一條鎖住她的黃金鎖鏈終於斷裂。一夜之間,那個在白塔頂上幽禁了十一年的女子,居然以凌駕天下之上的姿態返回人間,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個癡狂任性、敢愛敢恨的女人回來了。

    她要扼住他斬落的刀,不讓他為夜來復仇;她為了護住那個怯懦的昔日情人,竟然不惜臉面,公然和他決裂!十一年前,她曾經背叛過他;十一年後,這個女人還要再度羞辱他麼?

    那個軟弱無能、縱情聲色的中州小白臉,到底有什麼樣的魔力?

    隔了十幾年,慕容逸看著身側已經是帝王的女子,眼神變換了許久,最後只說了一句話。然而,那句短短的話,立刻就完全擊潰了她——

    “其實,在那一年,我並沒有收到你的信。”

    在聽到這句話那一瞬,女帝身子搖晃了一下,眼裡露出了不敢相信的光芒,定定看著他,喃喃問了一句“什麼?”然而,只是一轉眼她就明白過來了,發出了一聲狂喜的喊聲,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真的麼?真的麼?”女人的眼裡充滿了光芒,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帝王。

    “是的……那一封信,當時落在了我弟弟的手裡——他買通了我身邊幾乎每一個僕人,”慕容逸喃喃,語氣不知道是仇恨還是麻木,“是他向父親告了密……父親害怕鎮國公府會因此引來大禍,就把我鎖了起來,然後,又把那封信獻給了白帝。”

    “……”悅意說不出話來。

    ——所以,在那一年的夜裡,青水之畔,冒了大險私奔而去的她並沒有等到情郎,等來的卻是來抓自己回去的丈夫。不是他不來,而是,那封信根本沒送到他手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喃喃,不知不覺失去控制地喊出了聲音來,淚流滿面,臉上卻充滿了狂喜而釋然的笑意,緊緊抱住了他,“我就知道你不會負我!“

    “事情過後,我想,你一定是誤會了我,再不肯原諒我了……”慕容逸喃喃說著,“我實在是個沒有用的人……既斗不過我的弟弟,也不敢忤逆我的父親。我只能這樣活著……我等了十幾年,只希望還有一絲機會可以看到你。”

    “我一定要再見你一次,否則,死不瞑目。”

    女帝流著淚,哽咽地點頭,說不出一句話。

    這十年來,她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用鐐銬鎖著,幽禁在萬丈高的白塔頂上,除了女祭司外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如果不是心裡還有唯一的希望,又如何能捱過那麼漫長歲月的摧殘?是的……她咬牙忍著,只為等到某一天還能看到他。

    到那時,就能親口問一問他:那一天,為何不曾來?

    如今她終於等到了夢寐以求的答案,這十幾年的時光便已然值得。

    白墨宸在一邊,冷冷地看著這兩個人在眼前又哭又笑,眼神深處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許久,等悅意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他終於開了口:“誰通知你來這裡的?”他冷冷問,眼裡有殺意,“慕容雋還是慕容逸?”

    “是誰不重要,”雖然幾乎被方才那一刀斬到,悅意卻沒有退縮,咬著牙瞪著自己的丈夫,“冤有頭,債有主——我在這裡,絕對不許你濫殺無辜!”

    “濫殺無辜?”白墨宸一字一句地吐出,看著她,語氣可怖,“慕容雋害死了夜來,策劃了昨夜那一場內亂,不但是宰輔,連你父王的死也和他脫不了關系!——我查抄鎮國公府,可以說有十足的理由,怎麼是濫殺無辜?”

    一語出,悅意和慕容逸都震了一下。

    慕容逸臉色蒼白,心裡也是猛跳——日間在酒樓做最後告別時,他就隱約猜測到雋一定是犯了什麼事,所以不得不做如此的囑托。然而,卻沒有料到是這樣大的罪名!

    犯上作亂,殺死重臣,弒君奪位,火燒帝都……哪一條不是觸目驚心?

    然而,悅意只是略微地吃驚,定了定神,不惜一切維護自己愛人的念頭令她立刻反駁道:“即便你說的都是真的,但慕容氏藏有先祖光華皇帝御賜丹書鐵券,即是有謀逆大罪也只誅首惡一人,不得株連九族!”

    “丹書鐵券?”白墨宸冷笑,“慕容雋都逃得沒影了,丹書鐵券又在哪裡?”

    “這……”悅意公主一時語塞。

    “在這裡!”慕容逸卻上前一步,將一物握在手心高高舉起,朗聲,“太祖光華皇帝御賜的丹書鐵券在這裡!請白帥放了這裡無辜的慕容氏族人。”

    白墨宸定定看著他,忽地冷笑:“你們兩兄弟,一搭一檔,倒是唱得天衣無縫!是慕容雋讓你這麼做的吧?他呢?他人在哪裡!——殺了夜來,他以為自己可以逃掉麼?!”他眼裡的殺氣又驟然湧現,忽然一刀砍了過去!

    “小心!”黎縝再度低喝,一把將慕容逸往後拉去。

    千鈞一發之際,刀鋒從掌心劃過,差點把手掌斬斷。慕容逸卻沒有松手,任憑血從掌心沁出,也不肯丟下這幾乎被劈成了兩半的丹書鐵券。

    “逸!”悅意失聲驚呼,厲聲,“怎麼?白墨宸,莫非你要反了?”

    “逆反?”白墨宸看著她,眼裡的不耐終於到了極點,忽地冷笑起來:“你以為你是誰?——只是戴上了皇天,換了一套帝袍,你就真的以為自己是雲荒的主宰者了?老實說吧,你現在的處境,其實能比被鎖在白塔上時好得了多少?”

    他語氣鋒銳,毫不留情,令女帝變了臉色。

    “白帥,請謹言慎行!”旁邊的黎縝大總管忽地發話,白胖喜氣的臉上忽地換上了一副凜然的表情,“神廟中女祭司帶來神諭,令女帝繼位。六部均服,乃天下之主——悅意公主既為女帝,白帥自然可以加封親王,攝政平權,君臨天下,此刻萬不可做如此言論。”

    “……”白墨宸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對方。

    是的……這個歷經了三朝始終屹立不倒、在昨夜瞬息萬變的深宮斗爭裡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內總管,如今終於站了出來,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態度!

    “原來……你竟是站在這一邊的麼?”他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笑臉米勒一樣的內臣,喃喃,“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好身手,好眼力。”

    黎縝頓了頓,只道:“在下只聽從白塔女祭司的神諭。”

    白墨宸點了點頭,語氣裡忽然露出了一絲悲涼:“加封親王……攝政……平權。你以為白某血戰半生,所求的就是這些東西麼?”

    “白帥已經位極人臣,在下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值得您索求,”黎縝頓了下,語氣冷了一冷,“莫非白帥還想要更進一步,覬覦王位?”

    駿音在一旁聽著,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似被說中了心思。

    “王位?”白墨宸卻低聲笑了起來,喃喃,“是啊……在我年輕的時候或許曾想過這些東西,要不然我也不會在白帝把女兒許配給我的時候覺得喜出望外。可是,到了現在,”他頓了頓,只覺得心裡有奔湧的熱流,哽咽在喉頭,令語氣顫抖——

    “到現在,我只想要夜來能活著。”

    “……”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下來,表情各異。

    駿音暗自歎了口氣,拉了拉同僚的袖子,低聲:“人死不能復生,墨宸,你也要為將來打算打算——現在是個好機會,有什麼條件盡管開口,女帝一定答應。”

    然而,白墨宸似沒有聽到同僚的耳語,只是看著悅意和慕容逸,眼神一分分地變暗。是的,時隔多年,他們這一對苦命鴛鴦總算也活著相見了,可他自己呢?——就算他登上頂峰,也將永遠見不到想要見的那個人了!

    “我不想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她臨死前的低語還在耳畔回蕩。然而,就在離他咫尺之遙的地方,她終究被慕容氏的人包圍在藥膳司、放火活活燒死!他們在烈火裡呼喊著彼此的名字,卻再也無法看到彼此。

    一念及此,一種巨大的憤怒、憎恨、嫉妒和狂熱忽然間席卷了他的頭腦。記憶中的那個聲音,忽然演化成了妖魔般的低語,一字一句引誘著。灼熱的感覺在心底蔓延,一種隱約的嗜血沖動令他的左手再度不可抑制地握住了刀,隨著一聲厲喝,刀鋒下斬,頓時將匍匐在腳邊的一個人斬殺在地!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她能活著——”

    “既然不能,那麼,就以血還血,以命償命!”

    血濺了他半面,令他的眼神顯得如同修羅惡鬼一樣可怖。看到這樣的情景,滿地被囚的慕容氏族人都驚呼起來,紛紛拖著鐵索手足並用地逃離。

    “住手!”慕容逸失聲,挺身上前,赤手空拳地想去阻攔。白墨宸看到那張和慕容雋相似的臉,殺氣如湧,反手一刀便斬了下來!

    “白墨宸!”悅意厲聲喊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沖過來,幾乎將頭顱送到了刀鋒底下。白墨宸一時收手不住,只聽卡嚓一聲,純金的帝冕被一斬直劈到底,秀發披散下來,一行血從發際流下額頭,讓她顯得宛如瘋狂。

    白墨宸顯然沒有料到差點失手殺了她,也有些震驚地頓住了手。

    “女帝!”黎縝猝不及防,驚呼一聲搶身過來。

    “白墨宸!如果你要是再敢動手,那麼……”悅意嘶聲喊,忽然反手拔下了頭上的一支玉勝,對准了自己的咽喉!

    白墨宸一怔,冷笑起來:“別傻了……你以為我會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命!但是,你只不過是平民出生的一介武夫罷了,如果不是靠著我和我父親,在各位藩王眼裡你什麼都不是!如今,只要我一死,你就將失去在六部裡賴以憑借的貴族身份,”悅意厲聲,語氣激烈,“來的時候我就留下了遺詔,如果我的死訊一傳出,就等於昭告六部,說你是為了篡奪帝位而再次弒君!”

    再次弒君?白墨宸的刀還停在第三個人身體裡,聽到那樣的一番話,終於頓住了手。他回頭看著這個女人,眼神疑慮而震驚,還有隱約的憤怒。

    這些話,是一個剛當上帝君的人能說的出來的麼?

    這個女人被關了十年,放出來後一下子成了皇帝,是不是發瘋了?

    “哈哈哈……你猜猜,到時候會如何?”悅意冷笑起來,語氣有些失控,“剛達成平衡的政局一夕崩潰,王位懸空,天下大亂!只怕西海上的冰夷會長驅直入,滅亡空桑吧?——哈哈哈……白墨宸,就算我死了,也讓你不得安寧!”

    “……”白墨宸的手握緊了刀兵,手上青筋突兀。

    “真是婦人之見,”他咬著牙,“竟為了一個男人攪亂天下!”

    “彼此彼此,你還不是為了區區一個女人屠戮無辜?”悅意低聲冷笑:“殺百萬人是殺,殺幾百個人難道便不是殺了麼?我是婦人之見,你又算是什麼!”

    她說得銳利,白墨宸眼眸一暗,殺氣忽地凝聚。他揚起滴血的軍刀,忽地指住了女帝的眉心,厲聲,“你知不知道昨夜那一場大火是怎麼回事?知不知道多少人死在慕容雋手裡?——你知不知道這該死的慕容家作了多少惡,殺光也不足以贖罪!”

    “我不管這些!”悅意女帝抓緊了身側男子的衣袖,冷笑,“這個空桑,和我有什麼關系?你殺慕容雋我不管,但如果要動逸,我做了鬼也不放過你!”

    刀鋒指向新即位的女帝,停頓了良久。

    沉默的夜裡,只聽到風簌簌而過。許久許久,白墨宸頓了一頓,咬著牙,“好……慕容逸可以不死,但其它所有人要死!”

    “不可以。”不等女帝說什麼,慕容逸卻已經往前踏了一步,語氣堅定,“若要殺我的族人,先將我一並殺了罷。慕容逸身為嫡長子,絕不苟且偷生!”

    “你想在這個時候逞英雄麼?”白墨宸蹙眉,怒不可抑。

    慕容逸卻是毫無退讓,一字一句地清晰說出來:“慕容雋到底做了什麼令白帥如此狂怒的事,在下並不清楚。我只知道逝者已矣,不能再濫殺無辜——白帥,你是空桑的元帥,你的刀,不應該指向手無寸鐵的同胞,而是應該用來對付冰夷才是!”

    “說的好!”忽然間,居然有人鼓掌。

    庭院中的三個人一起抬頭。暗夜裡,只見庭園圍牆外的樹梢上站著一個少女,身姿輕盈,收斂了那奇特的羽翼,正攀在牆頭看著裡面的情景——卻是廣漠王的九公主琉璃。

    “你,身上的煞氣太重了!”她站在樹梢,指著白墨宸,“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是你自己的錯!卻還要濫殺無辜,遷怒旁人,真是一點都不招人待見……早知道殷仙子拼死入宮去救的是你這樣的人,當時在非花閣我一定會攔住她的!”

    她的話令白墨宸微微一震,回過頭看著這個少女,喃喃:“你……認識夜來麼?”

    “是啊……我很喜歡她。她差不多是我在這雲荒上見過的最喜歡的女人了,”琉璃看著白墨宸,“你知道麼?那時候,緹騎扣住了星海雲庭的人,脅迫殷仙子入宮。她為了讓姐妹不遭罪,才不得不跟隨緹騎入京去見那個色鬼皇帝的——”

    “……”白墨宸沒有說話,只是屏息聽著她的每一句話,眼神專注,近乎貪婪——那一場大火已經把一切都焚為灰燼,什麼都不剩下了。如今,哪怕是從旁人口裡聽到一點一滴關於她的事,也足以令他覺得珍貴無比。

    “可是,你看看你現在做的事,和那些該死的緹騎又有什麼不一樣?”琉璃見他不說話,忍不住辟裡啪啦地把所有話都竹筒倒豆子一樣說了出來,指著他,“殷仙子如果知道你要殺這幾百個毫無過錯的人,只怕在地下都會被你氣得活過來呢!”

    “……”他依舊是沉默著,然而,握刀的指節卻已經緩緩松開。

    是的,她如果知道……如果知道的話……

    就在各方僵持、庭院內的局面變得微妙而關鍵的時候,忽然間外面傳來了轔轔的車馬聲,似有一輛車由遠而近地奔了過來,停在了外面。

    “哎呀!一定是慕容來了!”琉璃忍不住歡呼了起來,“我說過,他定然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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