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荒上風雲變幻,暗流湧動,然而這一切卻未曾傳遞到琉璃心裡半分。她從海皇祭後就乖乖的待在了房間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變成了十足的乖乖女。
她一直在看著那個水裡的鮫人。
在海水裡沉睡了那麼久,他的傷勢逐漸有了明顯的好轉,有時候會動上一動,或者把眼睛睜開細細的一條線,隔著水看著前方,然而眼神渙散而遙遠,不知道似在看著哪裡,一瞬不瞬,嘴唇歙合著,似乎微弱地喚著一個人的名字。
有一次琉璃實在忍不住,便將頭湊到了他的位置上,從那個視角順著看了過去,頓時霍然明白了——原來,這個人一直在看的,是掛在側面壁上的那把辟天劍。
有時候,她似乎在房間裡聽到細細的歌聲,每次歌聲響起的時候他就會有甦醒的反應,然而等吃驚地轉頭看過去,卻什麼也沒看到。
那個旋律無比熟悉,激起了她腦海中的隱約的回憶碎片……那是《仲夏之雪》的旋律,她故鄉也有的歌謠。
然而,誰在那裡唱歌呢?難道是自己的幻覺?
琉璃歎了口氣,回過頭去敲了敲梳妝台:「金鱗,出來!」
一道細細的金線從她的袖子裡探出來,正是她飼養的寵物蛇。琉璃沒好氣地道:「張開嘴,讓我看看你的牙。」那條蛇彷彿聽得懂主人的話,立刻乖乖地爬上了梳妝台,把身體盤成一團,上半身高高昂起,對著琉璃張開了嘴巴。
「真是笨,都不知道你是在哪裡弄丟了你的牙,」琉璃彎下腰去,細心地看著蛇張開的嘴,金鱗不安地扭動著身體,紅色的小眼滴溜溜地轉。
「算了,你和比翼鳥都是姑姑出山前交給我的東西,如果弄壞了,回去我沒辦法交代啊。」琉璃歎了口氣,檢查著。兩顆劇毒的蛇牙明顯有折斷過的痕跡,短了一小截。這個大大咧咧的少女指尖觸摸著劇毒的蛇牙,氣定神凝,彷彿忽然間變了一個人似的。
金鱗張大著嘴巴,期待地看著自己的主人。
琉璃伸出手指尖,輕輕敲了敲蛇牙,她閉上了眼睛,似乎將全身的靈力都凝聚到了手指上,唇中吐出一種奇特的歌詠——奇跡在一瞬間出現了,她的指尖上忽然冒出了一種光,在手上緩緩凝聚。那種光,居然是青碧色的。
綠色的光從她體內凝結而出,剎那間消融在蛇口。光華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斷裂的蛇牙在一種奇特的力量下重新生長,就如嫩筍抽尖,緩緩恢復。
琉璃輕撫著脖子上的古玉,歎了口氣——被這個東西束縛著,自己的力量果然減弱了。否則修復那一點蛇牙,還不是一瞬間的事情?
「夠牢不?」等牙齒長得差不多,琉璃敲擊了一下蛇牙。她敲得重了一點,牙齒顯然還沒有完全長好,金鱗吃痛,卻又不敢閉上嘴咬到自己主人,只能搖晃著身體,把尾巴劇烈地來回甩,嘴裡發出嘶嘶的抽氣聲。
「好啦,沒問題了。」琉璃檢查完了牙齒,看了一眼旁邊水裡沉睡的鮫人,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裡還殘留著一點淡綠色的光,透明晶瑩如朝露。她伸過手,將手指懸在鮫人的頭頂上,然而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指尖的光芒漸漸收斂。
不……她還是寧可就這樣看著他,也不希望他在醒來後立刻離開自己遠去。
她正準備把金鱗重新塞回袖子裡,忽然那條小蛇閃電般地一動,上半截身體呈現出水平前傾的攻擊姿勢,對著她的身後某處虎視眈眈,嘶嘶吐著信子。
「怎麼?」琉璃驚詫地問,忽然間耳邊又聽到了縹緲細微的歌聲——這一次她聽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清麗淒婉,正在唱著那一首《仲夏之雪》!
仲夏之雪,雲上之光。
悉簌飄零,積於北窗。
中夜思君,輾轉彷徨。
涕泣如雨,濕我裙裳。
如彼天闕,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繾綣纏綿。
山窮水盡,地老天荒。
唯君與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廣。
脈脈不語,露凝為霜。
長種迢迢,滄浪滔滔。
吾生吾愛,永葬雲荒!
「誰?」她順著金鱗的目光轉過了視線。然而,背後空無一人,壁間只懸掛著那一把黑色的長劍——那個歌聲,居然是從辟天劍裡傳出來的!
「咦?」琉璃倒吸了一品冷氣,「見鬼了!」
她站起身來,小心地走到牆壁前,仰頭看著那把掛著的劍——那把上古神兵被她從海底帶回來後,就一直懸掛在壁間,漆黑的劍鞘封印著紙世的利劍,劍柄上鑲著一顆淡紫色的珠子,發出柔和和淡然的光。
當她靠近的時候,那個歌聲忽然中斷了。
琉璃怔在了那裡,半晌喃喃:「會唱歌的劍?」
忽然間,聽到背後傳來微微一聲動靜。一隻蒼白的手從水裡探出,摸索著,抓住了水缸的邊緣。嘩啦一聲,水波湧動,那個昏迷的人居然從水底坐了起來!
「啊?」她驚喜地回身,「你……醒了麼?」
然而那個人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也沒有看到近在咫尺的她,雖然睜開了眼睛,然而眼神還是茫然而渙散的。彷彿聽到了什麼召喚,他用盡全力從水裡掙扎坐起,直直地看著四周,似乎在看著虛無中的某個幻影,嘴唇微微翕動。
「紫……紫煙。」她聽到他失血的唇中吐出微弱的呼吸。
那一瞬,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紫煙,別走……」那個人對著那把劍伸出手,喃喃,「我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我馬上就去……」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卻用力抓著水缸的邊緣,想要站起身來。然而剛一起身,身上那個貫穿的傷口頓時裂開,血如箭一樣噴出,整個人往後倒去。
「喂!」琉璃大吃一驚,連忙扶住他。
他倒在她的臂彎裡,重新陷入了昏迷,整個人冷得如同一塊冰。她就這樣抱著這個人,半俯在水面上,心裡吃驚莫名。
他傷成了這樣,還在惦記著離開?到底是什麼在支撐著他?
沉思中,她看到了那個人身上的傷口卻在不斷地加速痊癒——肌肉生長的速度是如此驚人,以至於肉眼可見。琉璃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額頭和手指:他的週身還是那樣的冰冷,彷彿置身於冰窟,只有傷口附近卻灼熱一片。
她心裡微微一驚:照這樣的速度,根本用不了原先預料的一年半載,最多不過一個月,他就會恢復如初了吧?等他好了,到時候,還有什麼可以攔阻他的離開?
少女明亮的眼眸裡露出了一絲憂慮,猶豫了一下,她輕輕咬了咬嘴角,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探入水下,按在那個鮫人傷口上——她的手指似乎有一種奇特的力量,在指尖所到之處,傷口附近的溫度急速下降,癒合的速度也隨之緩慢。
水下昏迷的人忽然動了一動,琉璃吃了一驚,彷彿做賊被抓住一樣,立刻從水下收回了手,臉頰泛起了一絲紅暈,看了一下左右——幸虧,沒有任何人看到。
「神啊,饒了我這一次吧。」琉璃合起手,低聲。
不知道九天上的神明有沒有聽見,然而房間裡卻忽然傳來了一聲清晰的歎息。
「誰?」琉璃嚇得一跳而起,回頭看去。
在她身後,居然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女子。在這個密閉的室內,那個女子是不知何時出現的,穿著一襲紫衣,幽靈般輕飄飄地站那裡,淡紫色的眸子裡露出急切而悲傷的表情,看著她,搖著頭,欲言又止。
「是……是你?」琉璃認出了是誰,失聲,「你怎麼又出來了?」
——這個女子,就是那天在海底指引她找到這個鮫人的!
「你是誰?」她警惕地問,「紫煙?你不是人吧?」
那個女子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她胸前的古玉,又指了指頭頂的天空,忽然間,有一句微弱而急切的話,不知從何而來,居然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她的心底——
「求你……」
琉璃大吃一驚——她……她在和她說話?!這個幽靈,居然有能力突破了姑姑設下的古玉結界,將語音送到了她的心底!那需要多強的念力啊!
「求你了……」那個虛無的紫衣女子看著她,努力地將聲音傳過來:「快……快要來不及了……破軍要出世了!」
「破軍?」琉璃莫名地反問。
話語在不停地傳來,微弱而急切:「命輪的旋轉已經減慢了……平衡被打破……星圖開始亂了,亂了……」那個紫衣女子用一隻手按著自己的眉心,喃喃,「魔的力量在增長……月蝕即將來臨,星主、星主或許已經無法控制整個局面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已經細微不可聞。
「命輪?星主?」琉璃不解,「好好說話行麼?」
「抱歉。我的力量有限……要在您面前顯形已經不容易,罔論,罔論……」紫衣的女子對她合起手掌,「龍身負重大使命,萬萬不能耽誤……請……請您早日放了他去……」然而,就在那一瞬,她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按著眉心的手忽然鬆開了。
那一瞬,唰的一聲,一道血箭從她額上的那一點血痣處噴湧而出!
「啊!」琉璃失聲驚呼,一個箭步上前想拉住她。
就在短短的瞬間,那個紫衣女子的臉從眉心開始裂為兩半,身體隨即四分開裂,化成一陣風消失然而在她消失前,最後一句話被送了出來,在琉璃的心底迴響——
「請您讓龍早日回到雲荒吧!」
「啪」的一聲,琉璃身子猛然一震,手裡的金鱗跌落在地上。
這個紫衣女子,到底是誰?她……她和那個鮫人是什麼關係?琉璃眼神複雜的變幻著,托著腮,低頭望著脖子上那一塊雙翼古玉,臉色完全不再像是一個天真的少女。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歎了口氣,終究還是抬起手探入水下,重新按在鮫人的傷口上——這一次,她手心裡緩緩凝結出了綠色的光,注入了他的身體裡,鮫人身上的溫度迅速下降,傷口附近的癒合速度被催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
壞事果然不能做……舉頭三尺有神明呢。
如果他那麼的想醒來,那麼的急著要去做某一件事,自己如果為了私心留住他在身邊,等他醒來後一定很厭惡自己吧?更何況,還有那個什麼紫煙在一邊盯著,將來自己這些小動作一定瞞不過她的眼睛。
琉璃訥訥地想著,耳邊卻忽然又聽到了一句囈語:「殷……殷夜來……」
她悚然一驚,從漫無邊際的猜想裡驚醒。
殷夜來?這幾天來,她一直守在他身邊,然而出現在這個人口中的卻只有兩個女人的名字:紫煙……以及,殷夜來。第一個名字是聽他念起過無數次的,語氣裡帶著深深的眷念,初次聽見時還重重刺痛了她的心——然而,第二個名字,卻是讓她大出意外。
殷夜來?這個鮫人的心裡,居然惦記著殷夜來!
他們雙雙在風浪中跌落船頭,她獲救了,他卻獨沉海底。然而,令人吃驚的是:他胸口的傷卻顯然出自利刃兵器。是誰傷了他?他到底是什麼身份?為什麼佩有辟天劍?作為一個鮫人,為什麼他會來到海皇祭上扮演海皇?那個葉城的花魁和這個鮫人之間,又會有什麼樣的牽連?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而來。
琉璃怔怔地想著,百思不得其解——眼前這個鮫人雖然近在咫尺,然而身上卻籠罩著諸多的謎團,一個接著一個,令他彷彿置身於彼岸的蒼茫霧氣中,看不清面目。
「殷夜來?」她喃喃,站起了身,「看來我得去一趟星海雲庭看看了。」
琉璃不知道,此刻和她在尋找著同一個人的,還有葉城的城主。
只不過和她直撲非花閣不同,慕容雋首先去了中州人聚居的八井坊。
正值陰天,偶有小雨,滿城都有些落寞蕭瑟,和昨日在海皇祭狂歡氣息迥異。時近中午,當慕容雋帶著人趕到魁元館的時候,已經人去屋空。
那間麵館門口擠滿了老食客,那些貧苦的中州人在清晨來的時候發現這家老店開著門,裡面的灶台卻一片灰冷,根本沒有生火開飯的跡象。他們喊了幾聲,沒人回答,剛開始還以為這是安大娘今日身體不舒服,所以沒有早起——然而等中午前來還發現店裡沒有一個人的時候,所有人都有些驚詫起來。
「怎麼回事?昨天還在好好的開著呢,怎麼一夕之間就不見人了?」
「這店生意火爆,沒道理忽然間扔下來就不要了呀——莫非外頭欠債了?」
「不大像吧……安大娘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娃兒,又沒花錢的地方,哪裡會欠債?」
「那為什麼忽然間一家子說走就走了?莫非是有什麼橫禍,被滅門了?!」
「胡說!這一家孤兒寡婦的,怎麼會惹來滅門?」
慕容雋穿著便服雜在人群裡,聽著那些苦力們的議論,眉頭緊緊蹙起——昨天白墨宸才帶著殷夜來來過了裡裡一趟,第二天這家店的一家人就立刻離開了。
這其中,一定存在著什麼關聯吧?
他默然想著,走進門去在內外轉了一圈,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東西。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州貧民的家,裡頭的東西都是低格低廉的舊貨,箱籠都開站著,卻沒有搶掠掙扎的痕跡,顯然是一家人倉促之間自行連夜離開的。
他不便久留,只是草草地看了一圈,就準備離開。
在一轉身的剎那,彷彿看到了什麼,忽然間他在窗前站住身,轉過頭看著灶頭的一尊佛像——那是中州人信奉的觀世音菩薩像,被供奉在灶上一個凹進去的小龕裡,下面貼著一張紅紙,因為常年被煙熏,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
這是中州貧民家裡常見的景象,然而他卻驀然一震,用手指擦了擦上面的煙灰,湊了過去細看。那一瞬,不知道看到了什麼,葉城城主嘴裡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如遇雷擊,身體猛然晃了一晃。
「公子?」東方清驚呼了一聲,連忙上前,「怎麼了?」
慕容雋長久地沉默,眼睛從那張紅紙上移開,低聲:「沒什麼,走吧。」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簡陋的小店,轉身離開,再不停留。
在他離開後,店門口還是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人們,灶台灰冷,冬日的冷風從窗戶間隙吹入,拂龕上貼著的紅紙落滿了厚厚的灰塵,簌簌地響,上面被抹過的地方露出了清晰的字跡——
「祈求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全家安康,百病不生。
「信女安徐氏攜長女安堇然、次女安心、長子安康謹立。」
長女安堇然!那五個字,如同烈火一樣灼燒了他的視線。
那一瞬,一切都明白報。慕容雋疾步走出八井坊,,只覺得胸口似有一塊大石壓上來,令他透不出氣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十年來,堇然的一家人居然不曾遠離,而是一直隱姓埋名地居住在這個葉城裡!可是。為何他當年上天入地的搜尋,也杳無蹤影?
一定是白墨宸做的吧?這天下,也只有那個人才有這般的能耐!
這十幾年的交鋒裡,自己似乎處處都落了下風吧?
慕容雋在街上疾走,臉色蒼白,眼裡隱約有閃電一樣的亮光,指甲在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已經十年了,有些事,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然而,今天下午,在這個簡陋的小店裡看到「安堇然」三個字的時候,昔年的一切又被血淋淋地撕裂開來。
多少的不甘、憤怒和憎恨在胸臆中重新熊熊燃起,竟讓本以為已經心沉如水的他止不住地想對天大叫出聲來——白墨宸……白墨宸!當年你乘人之危從我手裡奪走了堇然,如今又一夜之間將她的家人全數帶走,你,到底又想怎樣?
那一瞬,彷彿有極其不詳的直覺湧上心頭,讓他臉色忽然死去一樣蒼白。
「快,去星海雲庭非花閣!」他翻身上馬,吩咐手下,心急如焚地奔了出去——一個聲音在耳邊不停提醒:快……要快!否則,你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
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星海雲庭也是一片慌亂,所有的清倌人、紅姑娘都不接客了,簇擁在非花閣的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非花閣:房裡的一切都不見了:字畫、琴棋、珠寶、衣衫,甚至連架子上的白鸚鵡雪衣和那一張沉香木的大床,全都一夜之間消失了。
整個房間彷彿成了一個空洞雪白的紙盒子,一無所有。
「這是怎麼回事?」慕容雋推開人群走上樓來,只看得一眼,只覺得當胸受了一拳,幾乎透不過氣來——畢竟還是晚了一步麼?他才剛剛發覺到她一家人的下落,那個男人就已經把她連夜帶走了,帶去了自己永遠也不知道的地方!
白墨宸……你是不是想要我們畢生再也不能相見?
胸臆間忽然湧上了無窮無盡的煩躁和絕望,平日安詳克制的葉城城主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拳打在了牆壁上,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怒吼。
「城主?」東方清看得他慘白的臉色,心裡擔憂,「怎麼了?」
「我……」手上流出血來,刺痛令人清醒。慕容雋這才換過一口氣來,喃喃,「我沒事。」他轉身看著星海雲庭裡的鶯鶯燕燕,聲音不知不覺地嚴厲了起來:「殷仙子人呢?去了哪裡!」
「不知道,昨晚就沒見她,一早起來整個房間就搬空了。」旁邊有艷妓嘀咕了一聲,「真嚇人……就是洗劫也不會沒聲沒息啊!」
「是啊,」丫鬟指了指旁邊一個捧著錦盒的烏衣小廝,「這位是玲瓏閣來的小師傅,殷仙子在那兒訂做了一支簪子,本說好了是今天結款的,結果東西送來人卻不見了!」
「簪子?」慕容雋從那個小廝手裡拿過錦盒,打開看了一眼——盒子裡放著一支金步搖,華美精緻,釵頭鳳眼點著紅寶石,鳳嘴裡銜站起一串流蘇,是用上好的紅珊瑚琢成的珠子,殷紅欲滴,和金釵相映生輝,設計巧妙、線條簡潔流暢,的確是殷夜來的風格。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這就是她留下來的唯一紀念麼?
和多年前堇然在海皇祭時瞬間從人世間蒸發一樣,今日之後,葉城的花魁「殷夜來」會不會也就此消失?——而下一次,當她再度出現在他面前,會是幾年之後?又會是怎樣的身份和姓名?他們,此生還有相見的機會麼?
慕容雋拿著這支簪子沉吟,心亂如麻,灰冷絕望。耳邊卻聽老鴇從樓下趕了上來,一疊聲地道,「哎呀,是城主大人來了?快坐快坐……這群不知好歹的小妮子!居然沒好好的招待城主!」
「沒事,」慕容雋將那支簪子收入盒內,「我想知道殷仙子去了哪裡?」
老鴇一拍大腿,訴苦:「哎,正要去和您稟告呢!殷仙子昨天夜裡忽然離開的了,至今下落不明——這可怎麼辦呀?」
「怎麼辦?」慕容雋冷笑一聲,心底忍不住一陣怒意湧起,「人是在你們星海雲庭裡丟的,你卻來問我怎麼辦?按十二律,青樓裡的樂籍女子是不能隨便離開教坊的,殷仙子如今忽然消失不見,整個房子卻被搬空了,你居然推說不知道?」
「天地良心!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彈她一根手指頭啊!」老鴇哭天搶地起來,拍著桌子,「人家後台硬著呢,就是要拆了這個星海雲庭,我也不敢說什麼呀!」
慕容雋聽得她話裡有話,冷然問:「這麼說來,你是知道的了?」
老鴇抹了抹眼淚,在心裡掂量了一下輕重,遲疑著點了點頭,低聲:「昨天……昨天白帥來了樓裡,帶了夜來出去,回來後二話不說,使命人將夜來房間裡的所有東西都打包帶走了——我也不敢說什麼……人家伸一根小指頭也能碾死我呀!」
果然是白墨宸!那一瞬,他的眼神裡掠過雪亮的殺意。
好,不管你把堇然帶去了哪裡,如今既然你身在帝都、入了我布下的殺局,於公於私,我都要讓你橫屍帝都,有去無回!
他忍住了怒意,低聲問:「她的貼身侍女呢?一起走了麼?」
「春菀也不見了,」老鴇搖了搖頭,「秋蟬倒沒走……不過那個丫頭什麼都不知道。」
慕容雋沉吟不語:既然白墨宸沒有將這個丫頭一起帶走,那麼證明她是個無關重要的局外人而已,只怕問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來。
「要不要叫來問一下?」東方清在旁邊低聲問。
慕容雋點了點頭,東方清正準備出去叫人找秋蟬,卻聽老鴇在一邊怯怯道:「稟城主……秋蟬在中午時,已經被緹騎的老爺帶走了。」
「緹騎?」慕容雋臉色微微一變,「緹騎來過?」
「是的呀!」老鴇又是畏懼又是傷心,擦著眼淚,「今兒中午不到,還沒開門迎客呢,緹騎老爺就闖了進來,非要帶夜來走,攔都攔不住!」
慕容雋聽著,心在慢慢往下沉。
怪不得方才往群玉坊這邊走的時候,沿途看到那麼多朱衣的帶刀緹騎,引得路人都紛紛注目——殷夜來名聲雖盛,卻不過是一介青樓女子。她失蹤不過一夕,本不該牽動那麼多的人。然而在她離開後不到半日,緹騎便已經興帥動眾的找上門來,顯然事情非同小可。
「緹騎找殷仙子什麼事?」他蹙眉。
「誰知道……誰敢問呀!」老鴇一甩手,又作勢號啕起來,「天啊!我家供著一個殷仙子,可比供了一尊活菩薩還費心!——我到底是作了什麼孽呀……今年這麼不順!一個寶露是這樣了,兩個也是這樣!」
慕容雋只聽得心煩,拂袖轉身,便要開門出去。然而在推開門的瞬間,忽然聽到了樓下傳來一片驚呼,似是無數的女子紛紛後退奔逃,中間夾著斷續的哀吟。
「怎麼回事?」他打開門,厲聲,「誰在這裡打人?」
話音未落,卻和疾步上樓來的人打了個照面,雙方都愣了一下。
「城主?」
「大統領?」
慕容雋和都鐸在樓梯口面面相覷,都沒有料到在這裡會遇到彼此。不過畢竟都是久經官場的人,雙方立刻回過神來,相互抱拳問好,場面上的寒暄做得滴水不漏,完全看不出片刻前兩人曾經暗地裡秘密分帳了一筆巨大的財富,有著不可告人的緊密聯繫。
「今天是什麼風,竟把城主吹到這裡來了?」都鐸笑道。
「哪裡哪裡,在下是青樓常客,倒是大統領今日竟親自來星海雲庭,甚為少見啊。」慕容雋笑著看了一眼樓梯口,眼神不易覺察地微微一變:都鐸後面帶著一行如狼似虎的緹騎,當先兩個人押著一個血肉模糊的少女,正準備拖上樓來。
慕容雋認得那是殷夜來的侍女秋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喔,讓城主見笑了,」都鐸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冷笑了一聲,「這個賤婢死活不肯招出殷仙子的去處,只能將她拖回此處辨認一遍,再找幾個人回去繼續查問。」
慕容雋看著奄奄一息的少女,忍不住出言道,「或許她真的不知道殷仙子的下落。」
「做侍女的會不知道自己主人的去處?」都鐸搖了搖頭,指了指那些嚇得變了臉色的青樓女子和老鴇,冷笑,「既然這個丫頭說不出什麼,沒奈何,只能將這些人都全部帶回去——拷問了!不問出來不罷休。」
周圍的女子尖叫起來,紛紛往外逃,卻被門口的緹騎攔了回來。
「大統領何須動怒?」慕容雋歎了口氣,側過身附耳道,「我想殷仙子八成是被『那個人』帶走的+——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為難下人?」
都鐸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慕容雋:「哦?城主倒是憐香惜玉之人。」
「倒不是憐香惜玉,」慕容雋搖了搖頭,低聲道,「現在還不是時候。除非是帝君下令,否則還不能動『那個人』身邊的女人——」
「呵,」都鐸笑了一聲,也壓低了聲音,「放心,是時候了——這正是帝君的意思。」
「什麼?」慕容雋猛然一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是時候了?難道那個「時候」已經猝不及防的到了?!
「你以為我吃飽凶撐的啊?會跑到這地方來為難一群女人?」都鐸苦笑,攤開手來,「沒奈何,早上帝君下了死命令是,讓緹騎無論如何要邀請到殷仙子入宮獻舞——否則,別讓這些賤婢了,連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慕容雋倒吸了一口冷氣,壓低聲音,「好端端的,帝君怎麼會忽然邀請殷仙子入宮獻舞?莫非是……」
「還是城主自己布的局呢?怎麼忘了?」都鐸笑了一聲,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湊到他耳畔,低聲,「白帥今早一入宮,立刻被帝君軟禁起來了。兩人一直談不攏,氣氛很緊張。時機正好,城主安排下的殺局若要發動,也就在這兩天了!」
「啪,」慕容雋手一震,竟然將玉扇跌落在桌上。
那一瞬,他想到的不是權謀,不是爭鬥,而只有一個猛然醒悟過來的念頭。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裡迴盪,越來越響——原來那個人早已察覺自己即將陷入絕境,他之所以送走了堇然,竟是為了保護她!
一種不知道是刺痛還是欣慰的複雜情緒忽然湧上心頭,讓他聽不見都鐸後面的話。
「……放心,在這件事上宰輔也會出力,挑起他們君臣不睦,借刀殺了白帥!不過,就算宰輔他沒成功,還有我呢……」都鐸在壓低聲音對他表決心,拍著胸口,「我們既然收了城主的重禮,就絕對不會辜負城主的囑托。」
「哦……」他漸漸回過神來,喃喃,「那就拜託兩位了。」
都鐸壓低了聲音,「如今箭在弦上,只怕隨時都要命中目標了,城主怎麼還有空來這裡為這些女人說話?」說到這裡,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提高了聲音:「來人!把這裡的人統統給我帶回去!從掛牌的清倌人,從丫鬟到小廝,一個都不留!」
「是!」緹騎一聲應答,立刻動手。一時間星海雲庭裡只聽得一片哭喊之聲,響徹了整個群玉坊內外,令路人紛紛駐足。老鴇也被拉了下去,知道這番真的是大難臨頭,號哭著扯住他的衣襟,「城主!城主!救命啊……您也是這裡的常客,幫忙說一句啊……」
慕容雋看著這一幕,嘴唇動了動,卻始終無話可說。
是的。如都鐸所說,這是他自己安排的局,怎生會忘了呢?他既然不惜一切代價來扳倒白墨宸,自然應該想得到這肯定會牽連到殷夜來。今日星海雲庭這番劫數,其實是他一手促成的,又何必在裡假惺惺?這些身為下賤的風塵女,是注定要成為權謀鬥爭的炮灰了。
他硬下心腸轉過頭去,根本不理會老鴇的苦苦哀求。
「怎麼了?」門口卻傳來一聲急促的問話,「這裡怎麼了?」轉頭看去,只見一位朱衣麗人走了過來,站在被封鎖的門口滿臉焦急地往裡看:「夜來她呢?」
「傅壽姑娘!」老鴇認得那是紅袖樓的頭牌、殷夜來的手帕交,彷彿撈著一根稻草般伸出手來,「傅壽姑娘你快來幫講講道理!夜來她聽不見了,關我們什麼事啊……天啊!這些老爺居然要查抄我們星海雲庭!」
傅壽看到了滿身是血的秋蟬,嚇了一跳,剛要開口,卻聽得都鐸一聲冷笑,從樓梯上走下來,上下打量著她:「原來是傅壽姑娘?來得正好——左右,給我一併拿下!她是殷仙子的密友,定然知道仙子的下落。」
傅壽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後路卻立刻被緹騎截斷。
她握緊了手,手心裡是一塊通透的碧玉。前日那個冤家九爺忽然來了紅袖樓一趟,盤桓了半夜,也沒說什麼,卻從懷裡掏出一大筆錢放在桌上,說是不枉多年相好一場,這些夠她下半生用的了。然後又把這一塊玉也放到了桌上,說這是他隨身多年物件,也送給她了。她吃驚不小,然而待得要問,那個九爺又神龍見首不見尾地穿窗而去,消失在夜裡。
她翻來覆去地想著,越想越覺得清光華這翻歡這番的言行不尋常,心裡按捺不住,便來星海雲庭想找殷夜來問個究竟——不料一到門口,便遇到了這樣的禍事。
「請姑娘和我們回朱衣局一趟。」緹騎冷冷道,抖出了一副鐐銬。傅壽臉色蒼白,然而卻沒有露出絲毫的畏懼之態來,只是昂然道:「不用銬,我自己會走!」
緹騎一把上來扯住她:「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信不信我打斷你的手?」
「你敢!」忽然間,一個清脆的聲音響在門外。
所有人一起回頭,目光瞥處,只見一鞭子凌空抽來,啪的一聲把那個緹騎的手打了開去,虎口頓時碎裂。門外一個少女在星海雲庭門外翻身落下馬背,也不等站穩,一聲怒斥便搶身過來,護住了傅壽,雙眼圓瞪逼視著眾人。
「你們想幹什麼?一群大男人,光天化日的在這裡欺負青樓女人,丟臉不丟臉啊?」那個少女冷笑顧一聲,然而一眼看到了一邊慕容雋,卻有些吃驚,「啊?怎麼你也在這裡?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和這些人同流合污!」
緹騎捂著手,卻敢怒不敢言。——因為來的,居然是廣漠王的九公主。
「九公主……」慕容雋歎了口氣,忽然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
現在這裡的局面已經夠複雜,偏偏這個丫頭居然還跳出來添亂——不得違逆帝君,不能得罪都鐸,更不能得罪琉璃,還要盡量保住這裡一群女人們的性命——任憑他多麼八面玲瓏,要逐一處理妥當這些方方面面,也不由得有些頭疼。
「九公主誤會了,」都鐸卻不像慕容雋那樣對這個丫頭留情面,公事公辦地一抱拳,「在下乃是奉帝君之命,前來這裡調查殷仙子下落——這座樓裡的人均逃不了干係,需要請回去協助詢問,還請公主見諒。」
「協助詢問?」琉璃指了指奄奄一息的秋蟬,「這是詢問,還是拷問?」
「緹騎只是奉命辦事而已,九公主若有不滿,可以上訴帝君。」都鐸實在是失去了耐心,往前一步,揮了揮手,吩咐下屬,「來人!把這裡的人都帶走——」
「站住!」琉璃柳眉倒豎,指著當前的緹騎,「再走上一步別怪我不客氣!」
「九公主!」慕容雋一看事情要鬧僵,連忙上前打圓場,「千萬別任性,此事不是開玩笑。你不能和緹騎作對……」
「你才是開玩笑!」琉璃冷笑,「你好歹也是葉城城主,難道就這樣看著別人在你地盤上糟蹋你的百姓?——就算是些風塵女子,也不該被人這樣亂來吧?」
都鐸實在是對這個不知好歹的千金小姐失去了耐心,厲聲:「既然九公主執意阻撓帝君的命令,那麼,就別怪緹騎冒犯了!來人,替我把九公主請出去——」
琉璃也毫不退讓,厲聲:「誰敢!」
兩個緹騎應聲上前,硬著頭皮想要去拉開這個千金小姐。慕容雋怕這個丫頭吃虧,想要上前想個法子平息事態,耳邊卻忽聽琉璃打了個呼哨:「金鱗!」
這個丫頭,難道又在裝神弄鬼的唬人?那條蛇前日不是明明斷了牙齒麼?慕容雋剛想到這兒,忽然聽到兩聲慘叫,眼前金光一動,兩個上前的緹騎已經捧著手應聲而倒,手腕上一片黑氣迅速擴大開來。
「蛇……蛇!」緹騎驚呼著看著一道金光箭一般地竄來,紛紛拔刀後退。
然而身為南迦密林裡最可怕的殺氣,金鱗的速度豈是尋常刀劍可以抵擋得住的?只見滿屋金光舞動,一片金鐵交擊的聲音,緹騎胡亂揮舞著兵器,卻根本擋不住那一條來去如電的蛇。轉瞬之間已經有十幾個人倒了下去,個個手腕上都有一處黑痕。
「住手!」都鐸大驚,拔劍大踏步朝著琉璃奔來,卻又僵在那裡不敢上前。
「九公主,快別鬧了。」慕容雋這時才說得上話,連忙勸阻,「殺緹騎的罪名,連廣漠王都未必擔得下,公主還請三思,萬事好商量。」
「哼。」顯然對方抬出父親來有一定的作用,琉璃眉梢一動,猶豫了一下。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的時刻,門外忽地傳來了一個聲音,輕輕咳嗽著:「青天白日的,誰在星海雲庭說打打殺殺這種煞風景的事?」
不啻於平地一聲驚雷,眾人一起回頭,只見門外明麗的日光裡,一個女子走過來,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抬起手,抹掉了圍著臉的長巾。
「夜來!」所有青樓姊妹齊聲驚呼起來。
是的,站在門外的,居然是半夜裡忽然消失的殷夜來!彷彿片刻前剛經過了長途跋涉,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她沒有平日的風姿,髮髻散了下來,氣息平甫,臉色蒼白地捂著左肋,有些狼狽,然而卻是語氣平靜地阻斷了一觸即發的勢態——
「諸位貴客齊聚門前,莫非等的是夜來?」
都鐸和慕容雋臉上都露出了震驚之色,直直地看著門外去而復返的女子,說不出話來——真的是她!她為什麼會回來?難道不知這是自投羅網麼?
「怪不得沿路看到那麼多緹騎往這裡趕,原來是查抄星海雲庭來了?」在慕容雋複雜的目光裡,殷夜來從緹騎手裡拉過傅壽,從地上扶起了秋蟬,冷冷地看了樓上兩人一眼,「兩位都是大好男兒,居然來為難一群弱女子,不覺得丟臉麼?」
她語聲犀利,毫不留情面,然而緹騎竟然沒敢反駁。
「我不是……」慕容雋忍不住低聲分辨了一句,殷夜來似乎並沒有在意他說了什麼,只是轉過頭去對都鐸道:「大人要找的是我,如今我已經回來了,是否可以放了姐妹們呢?」
「哈哈,一場誤會而已,緹騎怎麼會為難仙子的姐妹們呢?」都鐸連忙走下樓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白帝有命,久聞仙子歌舞艷絕世,想要邀請仙子入宮一舞——請即刻隨在下啟程。」
「是麼?」殷夜來淡淡道,「若我不去呢?」
都鐸臉色不變,又打了個哈哈:「仙子既然如此體恤姐妹,又怎麼忍心拂逆帝君的意思呢?——何況白帥也在宮中,希望能共賞仙子舞姿。」
殷夜來沉默了一瞬,淡淡:「那好。容我稍事梳妝,便和大統領啟程。」
「好。」都鐸鬆了一口氣,躬身,「只是帝君催促得急,仙子不要耽擱太久。」
殷夜來沒有回答,只是從旁邊嚇呆了的玲瓏閣小廝手裡拿過錦盒,拈起了那一支金步搖簪子,穿過滿堂的人,走向樓上的非花閣。
在樓梯口交錯而過的一瞬間,慕容雋看著她蒼白面容,嘴唇動了動,終於還是忍不住低聲:「為什麼還要回來?白墨宸已經自身難保了,你知道麼!」
她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往上走了幾步到了二樓,回身淡淡對樓下的老鴇道:「嬤嬤,幫我準備一些衣衫首飾,我這身打扮去見帝君,是丟了星海雲庭的面子——把那一套霓裳衣拿出來,配上流光玉的首飾。」
「是……是。」老鴇連忙去張羅,冷汗淋漓。
「我來幫你!」琉璃連忙道,也上樓擠進了門內。
華服珠寶送達後,門闔了起來,都鐸帶人守在樓梯口,望著樓上歎了口氣——果然是不一般的女人,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沉得住氣。
外面人聲鼎沸,喧囂而混亂。房間裡卻是一處寂靜。
殷夜來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從懷裡掏出一面菱花鏡,熟練地將垂地的黑髮挽起,用手指理了一下鳳嘴裡那一串如血的珊瑚珠子,然後拿起胭脂點了一下蒼白的嘴唇。忽然間,她再也止不住地咳了起來,連忙用手摀住了嘴,肩膀激烈地起伏。
片刻,等手放下時,手指間滿是暗紅色的血跡。
「天啊!」琉璃看著她,驚呼,「你……」
「一貫如此,沒什麼的。」殷夜來笑了笑,放下了鏡子。
「你不會真的要跟那些人去吧?」琉璃看著她,憂心仲仲。
殷夜來微微笑了一笑:「不去又能如何?」
「可以逃啊!」琉璃壓低聲音,「我幫你。」
「不行。」殷夜來卻搖了搖頭,語氣平靜,「若要逃,我早就逃了,也不會返回這裡自投羅網——我的姐妹們被押在這裡,我若不奉召,星海雲庭豈有寧日?何況我的男人還在宮裡,任憑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到他身邊。」
「你的男人?」琉璃吃了一驚,「你……是說白帥?」
殷夜來蒼白的臉忽然微紅了一紅,沒有回答。她低下頭去,在鏡子裡繼續細心地描畫著自己的容顏,用硃砂和胭脂掩蓋著因為傷病而極度憔悴的容顏——沒有人知道,所謂的「殷妝」,那些輕紅敷粉,胭脂點翠,甚至貼鵝黃妝梅花,其實都只是為了掩飾她近來年越來越重的憔悴病容。
空蕩蕩的非花閣裡,她對著鏡子,用胭脂輕粉一寸一寸地覆蓋住蒼白的肌膚,用胭脂點上失去血色的嘴唇——這一次進京,她一定要將最好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
因為,那可能已經是最後一面。
「不會吧?怎麼是白帥!」琉璃卻驚訝看著她,脫口而出,「我還以為是慕容呢!……你難道不喜歡慕容麼?他也很好啊!」
聽到她提起慕容雋,殷夜來的手猛然一顫,回頭看著琉璃,想知道她這樣的問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然而少女的目光澄澈明亮,沒有絲毫試探或者責問的味道。
「九公主不要多心,」許久,她才輕輕歎了口氣,「我和他的事,已經過去很多很多年了……如今夜來身為卑賤的風塵女子,絕不會再有什麼癡心妄想——九公主和鎮國公才是天生的一對璧人,配得起那一對傳家的避水珠。」
她的性格一貫清冷孤高,甚少這樣低聲下氣委婉地和人說話。然而琉璃卻只是張大了嘴巴,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她……她在說什麼?她居然說自己和慕容雋才是一對?呸呸!琉璃撇了撇嘴,剛要說什麼,門外卻傳來一聲輕叩,是緹騎在門外敲門:「九公主?」
「還沒好呢!」琉璃沒好氣,「催命啊?」
「九公主,求您賜一下解藥吧!」緹騎的聲音卻在發顫,低聲下氣地哀求,「樓下被蛇咬了兄弟們都快……」
「啊!」琉璃一拍腦袋,跳了起來,「完蛋,我居然把這回事忘了!」她二話不說地拉開門,急速衝了出去:「不會已經有人死了吧?」
這個少女風風火火地出去後,殷夜來凝視了她的背影片刻,輕聲歎了口氣,忽然對著半開的窗戶低聲道:「窗外的貴客,等久了吧?」
聲音落處,窗戶無聲無息地打開。外面的屋脊暗處,居然無聲無息地站著兩個人!那些人並不是樓下那些緹騎,不知道是從何處冒出來,殷夜來卻沒有吃驚,只是淡淡道:「你們是穆先生派來的,對麼?」
那兩個人沒有否認,只是微微鞠躬:「還請仙子跟我們走。」
「穆先生果然神機妙算。」殷夜來冷笑了一聲,卻道,「但我不會跟你們走。」
那兩個人臉上有為難之色,低聲:「可穆先生交代的是……」
「我知道,」殷夜來冷笑一聲,「他想讓我秘密潛入帝都禁宮去保護白帥,對麼?——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沒想到帝君下手也這般迅速,已經找到星海雲庭來了吧?」
那兩人再度鞠躬:「還請仙子跟我們走。」
「麻煩你們去告訴穆先生,我是不會這樣扔下姐妹一走了之的。」殷夜來揚起了眉:「其實都一樣——我秘密潛入固然可以搶得先機,但堂而皇之地跟隨緹騎奉召入宮,也一樣可以見到白帥。我既然折返了,就絕不退縮,他不用命令我該如何做。」
女人的語氣斷然,窗外兩人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返身退去。
房間內重新寂靜起來,只聽得見風吹窗紙的聲音。那聲音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十年前那個深宮血夜,當一切殺戮停止後,站在滿殿屍體裡聽到的簌簌風聲。
她以為,從十年前開始,自己就不需要再踏進那種地方一步了。原來,這個綿延了半生的噩夢,對她而言遠未曾結束。
殷夜來歎了口氣,抬起手,最後將那支鳳釵抽出,調整了一個方向,重新插入雲鬢——那一串紅珊瑚珠子從她額上直垂下來,在烏黑的發上搖晃,宛如血滴。
片刻後,盛裝的女子拉開了門,出現在緹騎的視線裡,一步步走下樓梯來。
「堇然!」慕容雋居然還在樓綈轉角處的暗影裡等著,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彷彿再也無法壓抑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低聲,「不能去!」
「哦?」她側頭看著他,笑了一聲,「如果城主敢駁回帝君的命令,讓我留在葉城,夜來就不奉召入宮了——這樣如何?」
他一震,眼神複雜地變幻著,抓住夜來的手,就僵在那裡。
「果然,你不敢。」殷夜來的視線從他臉上緩緩掠過,輕輕笑了一聲:「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你都不曾改變。」她的眼神明亮而銳利,深深地劃過他的心,語氣卻淡漠:「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啊,少游!所以你剛才才會問我為什麼要回來這裡——你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明白。」
那幾句短短的話,彷彿是匕首刺中了心臟,慕容雋臉色死去一樣蒼白。殷夜來一根一根地掰開了他的手指,轉身走下樓去,再不回頭。他顫抖著雙手,只覺得手指上那個微小的傷口重新疼痛起來,強烈而尖銳的痛楚感一直鑽入了他的心底,令他眼前一片空白。
「恭請殷仙子啟程!」都鐸大喝一聲,一頂精美的宮轎應聲抬了過來。
殷夜來沒有猶豫,一彎腰便坐了進去。
「等一下!」琉璃卻忽然跳了出來,攔住了轎子。都鐸吃了一驚,以為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又來鬧事,卻只見琉璃彷彿想起了什麼,探頭進轎,再度問:「差點忘了,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問你一件事的!」
殷夜來點了點頭:「九公主儘管問。」
琉璃看著她,低聲:「那天的海皇祭,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個演海皇的鮫人,你認識他麼?他是誰?」
「什麼?」殷夜來卻是一驚,反問,「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個鮫人?!」
她問得敏銳,琉璃啞然無語,「我……」
「要小心那個人。」殷夜來只來得及說那麼一句,轎子就被抬了出去。
琉璃怔怔地看著殷夜來在緹騎的護送下離開,許久才歎了口氣。這口氣,和她平日天真明媚的模樣大為不合,似乎包含著無限的心事。
「我真為她擔心,」她輕聲道,「皇帝可是個老色鬼啊。」
她側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慕容雋:「你不擔心麼?」
慕容雋沒有回答,轉身進了方才殷夜來梳妝過的那個房間,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四顧,忽地俯下身,撿起了一塊絲絹——那塊絲絹上濺滿了殷紅的血跡。尚自溫熱。他拿在手裡靜靜地看著,臉色蒼白得可怕,另一隻手從懷裡又抽出了一塊折疊得好好的絲絹——那塊絲絹上也印滿了暗紅色的血跡,是前幾日她秘密拜訪梅軒時掉落的。
不到短短十日之間,她竟然已經兩度咳血!
「唉,我知道你也喜歡殷仙子——不過沒有辦法,她喜歡的好像是白帥呢!」琉璃同情地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模樣,絮絮叨叨,「我剛才也勸她別去來著,白帝那傢伙實在不好對付。可她說她的男人在那裡,哪怕是龍潭虎穴,她也必須回到他身邊。」
一語未落,「啪!」一聲脆響,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慕容雋沉著臉,又一掌拍在牆上!手上立刻流出了血,然而在一片驚呼聲裡,他卻似感覺不到徹骨的疼痛,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疾步走下樓去。
「城主!」東方清大吃一驚,追了上去——跟隨了城主十幾年,這個忠心耿耿的家臣還從未見到公子如此沉不住所過。然而慕容雋頭也不回地抬起一隻手,擺了一擺,阻止了下屬們的跟隨,腳下越走越快,旋即衝出了星海雲庭。
「喂!你去哪裡?」琉璃卻跟了出去,在身後追著,「等一等!」
慕容雋彷彿根本沒聽到她的話,只顧埋頭疾走,面色蒼白,嘴唇緊咬——他的眼神在閃電般地變幻著,似乎心裡埋藏著一股怒火,即將要爆發出來。
「你怎麼啦?」琉璃有些不安,緊緊跟上。
「夠了!別跟著我!」追出了一段路,在一條巷子的盡端,慕容雋忽然間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惡狠狠地盯著她,不耐煩之極,「我已經夠煩了,你就別在我耳邊再囉囉嗦嗦說個不停——閉嘴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
琉璃一時間被驚嚇到了,說不出話來。
他……居然對她吼?居然要她滾?這個人,不是一直處處逢迎著自己,想博取自己的歡心的麼?——認識那麼多年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一直帶著面具生活的人如此失控,完全不再討好她,也不再遷就她,彷彿只是一隻被逼到了絕路的困獸。
他,原來也會生氣,也會憤怒的麼?
他生起氣來,原來是這般模樣!
「別這樣啊……我們一起想辦法吧!」在盛怒的他的面前,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小了下來,反而跟在他後面一路小跑著,小聲道,「我也挺喜歡殷仙子的,和你一樣。」
慕容雋冷冷地看著她,搖了搖頭:「你不懂的。」
「什麼?」琉璃不解。
慕容雋咬著牙,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我愛她十年了……已經十年了!可這十年來,我卻不得不看著她被別的男人奔走,輾轉於權勢之手,卻完全沒有辦法——這種感覺,你一個小丫頭能明白個屁!」
琉璃張大了嘴,第一次面對著慕容雋這樣的表情,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麼?他居然說了粗口,居然罵了她!面具再一次被摘下了。那張溫文爾雅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種可怕的表情,狂暴而憤怒,黑暗而猙獰,就像是大地忽然裂開,熔岩帶著可以毀滅一切的氣勢噴湧而出。
許久,琉璃才小心翼翼地喃喃:「我……我知道了。但是……現在你是在為她落到帝君手裡擔心呢?還是在為她『自願』入宮而生氣?」
彷彿又被她重重刺了一下,慕容雋臉色蒼白,霍地轉過頭去。
「喂喂!你要去哪裡?」琉璃小跑著緊跟在後面——記憶中,她還從來沒有這樣追著慕容雋跑過,似乎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追在她後面的,今天,一切居然都顛倒了。
「不知道。」慕容雋不耐煩地搖頭,呵斥,「讓我安靜一會兒!」
「好吧。」她氣餒地閉上了嘴,怏怏地走開。
身後再也沒有聲音,世界終於清淨了。慕容雋一邊疾行,一邊蹙眉默不做聲地想著什麼,臉色陰睛不定,不知不覺就走過了數條街道。暮色轉瞬四合,耳邊的濤聲越發清晰,他竟然穿越了半個葉城,來到了落珠港的碼頭上。
他在海和陸地的交界處站住了腳,凝望著蒼茫的大海,手指默默握緊。
十年前,就在這個地方,他曾經和她失散。十年後,他又遇到了她,卻不得不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她從身邊擦肩而過!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已經偏離了他原來的設想——一直以來,他所設定計劃很順利,在他的暗中運作之下,諸方力量圍合,一步一步地將白墨宸逼到了死路上。然而,令他沒有料到的是,在板倒對手的過程中,一個他最心愛的女人也被牽連了進來,同時置身於最險惡的漩渦之中!白帝是什麼樣的人,他心裡最清楚不過。堇然一介弱女子,早已被人垂涎三尺,如今孤身入宮,等於是羊入虎口,哪裡還有活路!
慕容雋手指微微顫抖,竭力理清腦海中紛雜煩亂的思緒。
到底要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
他猛力搖了搖頭,只覺得心亂如麻,又痛如刀割——已經多少年沒有嘗到這種滋味了?自從堇然離開他後,就再也不曾有這樣的掙扎了吧?忽然間,以前那個叫孔雀的遊方和尚說過的話浮現在耳畔: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怎麼辦……」他喃喃,頭痛欲裂,頹然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抱住了頭。一個大浪拍上岸來,他不閃不避,頓時渾身濕透。大浪中,他頹然仰身,重重倒在了礁石上。巨浪在他頭頂轟鳴,千堆雪充斥了視線,彷彿天地剎那一片空白。
漲潮時分到了,海濤聲聲拍岸,如飛花碎玉亂濺,打濕了他的全身,然而這個平日注重儀表的貴公子卻似乎全然不覺,只是埋首苦思。停頓了片刻,還是茫無頭緒的他忽然發出了一聲極其苦悶的大喊,在空曠的海邊遠遠傳了出去。
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
身後一個聲音忽然問:「喂,你沒事吧?怎麼躺在水裡?」
他霍然回過頭。在暮色裡,看到那個西荒少女正站在他身後,彎下腰來,正用明亮而同情的眼神看著自己——那眼神溫柔清澈得似乎要將人融化,有一種安撫和洗淨的力量,他想叱她走開,但不知為何卻沒有力氣,話在喉嚨裡嘀咕了一下就沒有聲音。
琉璃走過來,蹲在他身邊,平視著他的眼睛。
他忽然覺得不舒服,轉開了視線,不敢和她對視。
「怎麼躺在海水裡啊?整個人都濕透了。」她輕聲問,抬起手替他擦了擦滿臉的水跡。慕容雋不耐煩地搖了搖頭,卻沒躲過她的手。
少女的手指溫暖而柔軟,掠過他冰冷的臉頰——那一瞬,他想起了堇然是怎樣留下了一句話而決然遠處。那一瞬間,他心裡的長堤忽然崩潰,猛然打開了琉璃的手,扭過頭去背對著她,用力咬住了距,生生將胸臆中的聲音按捺下去。
「怎麼啦?」琉璃擔心地湊過來,「你臉色很差的樣子。」
她想湊到他面前去,然而他背著身,怎麼也不肯讓她看到自己的正面。
「天啊……你哭了麼?」琉璃忽然間明白了,喃喃,「原來你真的那麼喜歡她呀?」
慕容雋沒有回答,因為他需要用全部的精神才能克制住此刻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在這個少女面前大失儀態地全然崩潰。琉璃也沉默下去,似乎在體會著什麼,語氣忽然變得柔軟起來,喃喃:「你們人類真是古怪……你明明那麼喜歡她,卻還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帶走?你是葉城城主啊!難道覺得自己打不過緹騎麼?」
他埋首沉默了許久,才從指縫裡擠出聲音:「我不會扔下她不管。」
「啊?真的?」琉璃眼歡呼了一聲,「原來即便她不喜歡你,你還想去救她的?——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好人!」
她從背後俯過身來,用力拍他的肩膀。
少女身上帶著一種木葉的清香,彷彿是來自遙遠的彼方。那種香味包圍了他,令他慢慢平靜下來。這個少女真是神奇,她身上有著一種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居然能抵消他心中不斷增長的負面能量,讓陰鬱混亂的心恢復冷靜。
慕容雋深深吸了口氣,忽地道:「公主在說什麼呢?」
「咦,我在說殷仙子啊!你是不是打算去救她的麼?」琉璃看著他,目光裡第一次褪盡了厭惡與戒備,對他伸出手來,「喏,我可以幫你!真的。」
「九公主別開玩笑了,」他用擦了一下臉上的海水,笑了一聲,語氣波瀾不驚,「你我都不過是空桑子民,怎敢冒欺君犯上的大罪?更何況此次仙子入宮只是為了獻舞而已——即便是被帝都看中臨幸,那也是她的福分。」
「你說什麼?」琉璃愕然地看著他,「福分?」
「是啊,」慕容雋淡淡道,「青樓女子能蒙受天恩,不是福分麼?」
「你瘋啦?」琉璃幾乎一個巴掌甩到他臉上,憤然:「這是人說的話麼!」
「在下不敢違抗帝君命令。」慕容雋語氣平靜,「我勸九公主您也不要再莽撞了,要知道卡洛蒙家如今在雲荒也是異族,勢單力薄,切莫了把柄在六部藩王手上。」
葉城城主坐在落珠港的碼頭上,周圍暮色四合,海風捲起她的長髮和白衣,翻湧如雲——只是短短的片刻,他的眼神又恢復到了她所熟悉的模樣:平靜、死寂而深不見底。就如重新戴上那一張面具一般。
「喂,別和我裝腔作勢呀!」琉璃忽然覺得有些頭大,「你不是覺得我是個什麼都不懂、只會到處亂闖禍的丫頭?……你這麼說,難道是打算自己一個人去幹?」
慕容雋眼神微微一動,似乎驚愕於她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個丫頭,看似什麼都不懂,但有時候卻敏銳得令人吃驚。
「算了,懶得和你猜來猜去,」她忽地一跺腳,發狠,「不管你幹不幹,我一定會設法營救殷仙子的!你可別小看我!」琉璃仰起頭吹了一聲口哨,「看!」
頭頂的夕陽忽然暗淡了下去,彷彿一大片烏雲迅速移來,遮蔽了日光——那是一對朱色和玄色的大鳥,應聲而來,迴旋在他們的頭頂。
「比翼鳥?」慕容雋脫口低呼。
「是啊,」琉璃笑了一聲,「我可以飛到帝都,把殷仙子救出來!」
慕容雋看著那一對比翼而飛的神鳥,神色動了動,卻沒有立刻回答。看到他還是沉默,琉璃一不做二不休,招呼朱鳥掠低,翻身而上,口中道:「我這就去宮裡探探路!」
「站住!」在她起身的一瞬,慕容雋終於崩出了兩個字,一個簡步上前把她拖了下來,低叱,「別胡鬧,要從長計議!」
琉璃沒有反抗,乖乖地被他從鳥背上拉了下來,只管看著他笑,眼神得意。
慕容雋看著她的表情,明白了過來。
「我就知道你口不應心!」琉璃笑嘻嘻地笑,「想踢開我自己去救人。」
慕容雋沉默了一瞬,終於彷彿被打敗似地歎了口氣,「九公主,你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這件事非常複雜險惡,我不想讓你捲進裡面,你卻非要橫了一條心往火炕裡跳。」
「怎麼?」琉璃有些不服氣,「難道你懷疑阿黑和阿朱的能力?」
「不,不是因為這個。」慕容雋緩慢地搖了搖頭,「要從深宮裡救一個人,其實不算太難。難的是救出來後該如何?」
「啊?」琉璃愕然,「救出來不就行了麼?」
「那怎麼能行?」慕容雋側過頭看著她,冷靜得殘酷,「事情如果鬧大,我的鎮國公府、你的銅宮都會被連累了,說不定那些空桑貴族又會藉機傾軋卡洛蒙家族!」
琉璃吸了一口氣,她還沒有想得那麼遠,「那怎麼辦?」
「我還沒想好,」慕容雋用力揉著太陽穴,喃喃,似是筋疲力盡,「得想一個沒有漏洞的法子出來……以免壞了大事。」
「大事?」琉璃愕然,「難道還有比救她更重要的事麼?」
慕容雋無言以對。
夕陽下,她的眸子是如此明澈清淺,看不到一絲陰暗,奕奕如寶石。又要如何對她解釋,在他的世界裡,存在著那麼多的權謀和算計呢?堇然固然要救,但白墨宸也一定要除掉——否則,他要怎樣對滄流交代?他的性命,如今還握在那群冰族人手中!
慕容雋垂下頭去,看著自己的右手無名指——那上面的微小傷口已經快要痊癒了,然而卻還是隱約能看到鑽心的痛楚,似乎有一根線,一頭繫著他的心臟,另一頭握在遙遠的西海上那些冰夷們手裡。
「你的手……」琉璃忽然驚覺了什麼似地,盯著他看。
「沒什麼。」他迅速地把手放到了背後,「只是不小心割傷了一個小口子而已。」
琉璃遲疑著,蹙眉:「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九公主先回家去吧,等我的消息,」慕容雋搖了搖頭,最後只能那樣對少女說,「等我安排好了計劃,第一個就通知你——但在那之前,此事對任何人都不可提及,哪怕是令尊廣漠王!你做得到麼?」
「好!」琉璃毫不猶豫地點頭,豎起手掌,「說定了!」
他笑了一笑,抬起手和她互擊了一下,兩個有了共同秘密的人忽然有了某種奇怪的默契。
「誒……為什麼我覺得你比以前看上去順眼多了呢?」琉璃迎著海風笑,話語也乾脆坦率,「如果早知道你是這樣有情有義的男人,說不定你第一次提親的時候我就答應了呢!你不知道,其實我是很想在雲荒找個人嫁了的呀!」
慕容雋微微一怔,笑了笑:「九公主也太天真了吧?這是個悖論。如果我當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又怎麼會是真心向你求婚呢?」
琉璃微微一怔,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嗯……你說得對。」
她垂下眼睛,黯然了一瞬間,然而抬起眼的時候眼神又神采奕奕,笑:「幸虧我喜歡的不是你。」說到這裡,她彷彿想起了什麼,翻身上了比翼鳥:「哎,估計他快醒了,我得回去照顧他啦!」
比翼鳥旋舞而起,在他頭頂迴翔了一周而去。
「記住,一旦該行動了,一定要早點通知我!」
風裡傳來她最後的囑托,慕容雋站在碼頭上,看著琉璃乘著比翼鳥遠去,眼神也變得有些複雜。是啊,如果從一開始,他遇到的就是她,說不定對他們兩個而言都是個不錯的選擇吧——門當戶對,性情相投,的確是豪門裡罕見的美好姻緣。
只可惜,世事從來不盡如人意,不會把什麼都湊好了送到人手邊。
「真是個天真的丫頭啊……」他在風裡喃喃歎息,眼神轉為陰沉——如果他真的傻到要把她當同伴,還不是自尋死路麼?和一群豺狼爭奪的時候,還帶上一頭羔羊!他回過身,安步當車,向著鎮國公府走去,夕陽下的背影顯得孤獨而單薄。
「公子,」東方清遠遠地迎了上來,有些忐忑,「您沒事麼?」
「沒事。」慕容雋的臉上恢復了一貫的平靜,擺了擺手,「都鐸和宰輔那邊如何?」
家臣低聲道:「方纔都鐸大人離開的時候說,可能這幾天宮裡就要有大事發生,讓公子時刻警惕——白帥奉召入宮後,宰輔和玄王私下活動,大批不明來歷的人手雲集在帝都大內,估計不出三天,我們的計劃就要奏效了!」
「宰輔那邊呢?」他蹙眉。
「沒有任何消息,」東方清蹙眉,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只命人送來了這個。」
慕容雋接過來一看,入手卻是一件玉玦——玦同「決」,往往是君賜予臣,示以絕決。在中州人的說法裡,乃是皇帝賜死臣子時用的器具。他心裡頓時明白,眉頭越蹙越緊,忽然低喝了一聲:「東方,立刻替我傳令給葉城御道的看守者,讓他們在我抵達之前不要關閉城門——我要立刻秘密入宮一趟!」
「城主要入宮?」東方清有些為難:「藩王們今晚還要來府裡夜宴呢……」
「就說我病了,不能出來見客。」慕容雋冷笑了一聲,吩咐,「你,南宮還有北闕,立刻帶上最可靠的人手隨我進京——北闕塵留下,替我看好葉城。」
「可是,」東方清抬起頭,直言進諫:「在下認為,城主此刻不宜進京。棋局既然已經布下,作為棋手當置身事外靜待結果,等局勢明朗後再做決定,而不是貿然以身入局——須知當局者迷,城主若捲入其中,難免……」
「我意已決,不必多言。」慕容雋冷然打斷了下屬,「還有,讓北闕塵替我在宴席上暗自放出風聲,讓各部藩王知道白帥已然悄然返回雲荒、入京面聖的事情。」
「是。」東方清知道城主的性格,知道再勸無用,只能歎了口氣,有些猶豫,「可是藩王一旦得知帝都有變,必然會立刻趕往帝都,到時候萬一生出變故……」
「我就是要攪亂這天下,讓局面越亂越好!空桑最好是將相反目,君臣相殘,六部相互猜忌,自相殘殺。」慕容雋冷笑一聲,「只有亂世才能給予我們慕容家最多的機會……莫忘了昔年先祖是怎樣從一個商賈封侯的!」
「在下明白了。」東方清肅然領命。
帝都、宰輔、緹騎、白帥……這些人馬各懷心思,雲集在帝都,即將發生一場混亂的你死我活的戰鬥——這本來是他一手安排好的棋局,只等隔山觀虎鬥,坐收漁翁之利。然而到了最後,棋盤上卻忽然出現了一顆意料之外的「變子」。
那就是堇然。
而這顆變子的出現,不得不令棋手也捲入了棋局。
「果然……不管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你都不曾改變。」那句話還縈繞在耳邊,刺痛他的心肺。慕容雋疾步向前,向著落日下的帝都飛馳而去,頭也不回,沉靜的面容上只有眼睛深處的光芒熠熠,宛如深淵裡沉底的星辰——
不!這一切,絕不會和十年前一樣。
如今他已經有了足夠的力量,再也不會眼睜睜地失去她。哪怕以身犯險,貿然亂入危局,他也要去把她給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