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上冷月高懸,天宇蒼茫,斗轉星移。
那一顆象征著“亡者歸來”的幽寰出現在夜幕裡,那顆虛幻的星辰從北斗七星的第一顆天樞所在的位置開始,悄然而動,漸漸下移,無聲無息地移向第七顆星破軍──當幽寰移到破軍的位置時,也是亡者輪回,再度在陽世裡蘇醒的時機。
巫鹹在空明島的最高處,垂下頭看著手裡的水晶球。
一股幽藍色的光在其中旋舞,詭異非常。不知道在裡面看到了什麼,首座長老的眉目舒展開來,微微吐出了一口氣。
旁邊的年輕女子一直看著長老的表情,不由松了一口氣:“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巫鹹蒼老的臉上總算有一絲笑意,“如原先預計的,一千多名勇士全數戰死在狷之原,靈魂被吸入了迦樓羅的煉爐之內──巫禮也總算領著聖女成功地進入了迦樓羅內部,舉行了‘煉魂’的儀式。”
“煉魂?”巫真織鶯詫異。
“就是把迦樓羅吸收的新死的一千名勇士之魂,進行提煉,最後凝聚出一股最強的力量。”巫鹹解釋,將水晶球重新握在掌心,“巫禮可以通過控制這股力量操縱迦樓羅的運行,將它從狷之原驅動,帶著破軍自行飛回西海上來。”
織鶯沉默了片刻:“可是,迦樓羅並沒有飛回來……”
“是的,巫禮失敗了。看來除了破軍,世上不會再有人能令迦樓羅金翅鳥重新翱翔九天了。”巫鹹歎息,“不過目下看來,最多也只算是失敗了一半。”
“一半?”織鶯問。
“我們這次派人去往狷之原,原本是有兩個目標:一是令迦樓羅飛回西海、迎回破軍少帥,可惜已經失敗。”巫鹹歎息,“幸虧巫禮不惜捨身,終於將星槎聖女送到了最安全的地方,從此無懼於命輪的追殺──如今只等明年五月二十日,破軍蘇醒,一切就回到我們的掌控了!”
織鶯身子一震,臉上掠過了不知道是欣喜還是擔憂的表情。
“怎麼?”巫鹹目光炯炯地看著年輕的晚輩,“你心裡有疑慮麼,巫真?”
“晚輩只是在想……我們喚醒破軍,是為了借助他的力量吧?”那一瞬,她顯然是想起了望舒說過的話,“可是,破軍身上的魔之力量一旦釋放出來,也很可能失去控制!九百年前,破軍就曾經血洗我族的十大門閥,如果這次他蘇醒過來後──”
“巫真!”她還沒有說完,巫鹹便是一聲厲喝。
她蒼白了臉,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關於破軍的千秋功過,族裡眾說紛紜,至今未曾有定論。”首座長老聲音低沉,一字一句,“他昔年出身貧賤,多受欺辱,所以在獲得力量後控制不住殺心,曾為了私怨而屠戮族人──然而在最後,他也曾經和飛廉少將一起保護族人撤離雲荒,挽救了全族。”
“嗯。”織鶯應了一聲,也是百感交集。
巫鹹歎息:“所以說,力量的本身並沒有過錯,關鍵在於把它用在什麼地方──這一次,我們要把它用在帶領族人回歸大陸上,這個願望並沒有錯誤。”
織鶯默默地聽著,手指握緊。
“破軍身負可以操縱天地的巨大力量,而迦樓羅金翅鳥更是我族機械學上空前絕後的傑作,”巫鹹繼續道,“借助他們的力量、返回故土重建家園,這是我們一族苦苦支撐到如今的精神信仰,決不容許有任何的動搖和置疑!”
在這樣語氣的威壓下,織鶯不由自主地微微點頭,不再說話。
“所以,你方才的想法極其危險,絕不能存留。”巫鹹回過頭看著她,蹙眉:“不過……織鶯,你不像是會提出這種危險想法的人──是誰把方才這種觀念灌輸給你的?是羲錚麼?”
“不,不是羲錚!”織鶯連忙否認,“而是……”
她說了兩個字,又咬住了嘴唇,再也不說一個字。
“我知道了。”然而巫鹹花白的長眉一蹙,卻得心了然,“那一定是望舒。”
織鶯肩膀微微一顫,垂下頭,沒有否認。
“這個孩子……呵呵,他想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點,不是麼?”巫鹹搖了搖頭,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真是誠不我欺。”
“不,”織鶯忽地仰起臉,語音顫抖,“求大人不要告訴他!”
“是不能告訴他。”巫鹹點了點頭:“他在智力上雖然天賦卓絕,但在心智上卻一直不過是個孩子……告訴他真相可能會毀了他,這對帝國而言太糟糕了,這個秘密只限於元老院十巫才能知曉。不過──”
他看了年輕的女長老一眼:“巫真,你是羲錚的未婚妻,可別忘了。”
織鶯又是一震,深深垂下頭去。
“羲錚他是最優秀的軍人,帝國之鷹,足以與你相配。”巫鹹看著她,忽然一字一句地問,“這次你要帶著孩子們深入敵後,執行危險之極的任務。在遠航之前,我想把這場婚禮給辦了。你覺得如何?”
“我……”織鶯纖細柔白的雙手緊握在一起,咬了一下嘴唇。
巫鹹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如何?”
“可是,大人……”織鶯想了一下,語氣婉轉地拒絕,“我知道此次經過北海潛入雲荒的任務非常危險,幾乎是九死一生。萬一……萬一我不幸在那裡遇難,豈不是耽誤了他麼?”
巫鹹看了她一眼:“你是擔心這個?”
“是。”織鶯咬著嘴角,遲疑了片刻,終於勉強點了點頭。
“唔,我明白了,你是怕羲錚剛結婚就做了鰥夫,是不是?”巫鹹拈著雪白的長須,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你如果這樣想,可真是太不了解他了──你覺得羲錚他是這樣的人麼?還是你只是在找借口拖延婚期?”
“……”織鶯的臉微微白了一下,無言。
“你可別覺得羲錚他是一塊不知冷熱的鐵板──我雖然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的事,卻也看得出他的心全在你身上。”老人的聲音語重心長,“這些年他過得很艱難,一邊在前線迎戰白墨宸,一邊還要訓練講武堂的新戰士。你要體諒他。”
織鶯沒有說話,眼波低垂,輕輕嗯了一聲。
“帝國現在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頭,每個戰士都在浴血奮戰,你怕他成鰥夫,你自己何嘗不是隨時隨也可能成寡婦?”巫鹹歎了口氣,“羲錚每次駕著風隼去和空桑軍隊作戰,也隨時都可能犧牲──誰也不要擔心耽誤了誰,我們冰族人,天生血管裡流的是鋼和鐵!”
織鶯無言以對,只是低聲:“大人說的是。”
“與其如此,還不如早日把婚禮給辦了,”巫鹹拈著胡子,笑了,“人生苦短,年輕人應該及時享受人生啊……最好早點把孩子也生了,滄流也算是後繼有人。”
織鶯的臉微微紅了一下,絞著衣角不說話。
“我沒有意見。”最終,她只是低聲回答,“聽憑元老院安排。”
“那就太好了。”巫鹹松了一口氣,笑起來,“這件事我就讓巫姑去安排了,保證不會委屈了你和羲錚──你們都是族裡年輕一代裡的佼佼者,帝國的脊梁,婚事絕不能草率。”
織鶯身子一顫,忽地脫口:“不!大人,我只有一個要求。”
“嗯?”巫鹹蹙起花白的長眉。
“不要讓望舒知道!”織鶯抬起頭,懇求地看著首座長老,“別告訴他!”
“……”巫鹹沉默了下來,那一瞬間,蒼老眼眸裡掠過一絲冷厲的表情。
“原來你真正在乎的,還是那個孩子的感受啊……”老人抬起頭來,看著西海上的星辰,語氣復雜,“不過你提醒得對。的確也不能告訴他──他真正的身份,你的婚期,他的使命……這些都是炸彈,不可以隨便引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織鶯臉色蒼白,輕聲:“我希望他永遠不要知道。”
“嗯。這一點,我可以答應你。”巫鹹點了點頭,“婚禮可以私下舉行,只有元老院和軍隊將領們參與,絕不透露半點風聲給地下工坊那邊的望舒──這樣,你放心了麼?”
織鶯點了點頭,終於不再說話,她的臉映在漫天的星斗下,顯得蒼白而寧靜。
是的,終究還是只能如此了……也必然只是如此而已。
她和望舒,畢竟不是一類人。
敲定了一件喜事,首座長老嚴肅的面容也溫和了不少,轉開了話題:“說起望舒,我倒是日前去了地下工坊一趟,看到他已經完成了冰錐模型的整體設計,實體鑄造也即將開始──那麼,和冰錐配套的那些‘神之手’,如今訓練得如何了?”
“已經接近成功,”織鶯微微一禮:“請長老駕臨繭室。”
這是一間圓弧形的房子,雪白空洞,一如繭之名,彌漫著清冷的氣息。
這個隱藏在島嶼底下的房間非常巨大,足足有三十丈見方,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幾乎需要一千步。在這個深埋在珊瑚礁地底的房間裡,沒有點燈,沒有通風,然而卻充斥著奇特的光芒,可以令人直接看到眼前的一切。
──那些光,來自於星羅棋布的一個個柱子。
眼前的一切宛如夢幻。
巨大的房間裡,林立著無數水晶柱子,大約一丈粗、三丈高,裡面注滿了純淨的水,每一個柱子裡都封印著一個蒼白的少年──他們懸浮在奇特的水晶裡,穿著統一樣式的白色長袍,雙手合抱交叉在胸前,面容安詳,雙眼闔起,金色的長發如水草一樣輕輕漂浮在頰上,彷佛只是在水裡睡去了。
然而,再仔細看去,就能看到每個人的眼睛雖然閉著,眼球卻都是在急速細微地動著,彷佛雖然睡去,腦海裡卻還在不停翻湧著各種念頭。
巫鹹默默地在水晶柱子裡巡視,無聲地點頭。
“一共是兩百零七名,”織鶯輕聲稟告,“全部已經訓練完畢。”
“這些孩子還算爭氣麼?他們身上可寄托了全族的期待啊。”巫鹹在一個水晶柱上停下,凝視著裡面的少年──那個孩子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身形瘦小,面容蒼白,雙手彷佛怕冷似地抱在胸前,微微佝僂著身子懸浮在水裡,一動不動。
每個水晶柱下方都鑲嵌著一塊銀色的銘牌,看上面的標注,這個孩子是三年前被送進來的第一百六十六個,靈力的評定是乙等,訓練已經基本成功。
“已經三年了……我的孩子啊。”巫鹹看著那個孤獨的孩子,忍不住歎息了一聲,抬起手隔著水晶輕撫對方瘦俏的面頰,“如今都還好麼?”
“大人請後退!”看到巫鹹湊上去,織鶯卻吃了一驚。
就在那一刻,那個孩子忽然睜開了眼睛。
──那一雙眼睛沒有瞳仁,居然是全白的!那個孩子看到了面前站著的陌生老者,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忽地露齒笑了一笑。
“小心!”織鶯失聲。
巫鹹及時後退,手裡法杖一揮,擋在了前面──然而就在那一瞬間,眼前光芒一閃,手心裡一輕,那支沉水檀香木的法杖居然憑空消失了!
一股強大吸力在虛空裡轉瞬形成,彷佛一個漩渦,迅速將其扯入。
巫鹹急速退出兩丈,直到感覺到那種奇特的吸力消失,才堪堪頓住身。他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面露驚駭之色:就在那個孩子睜開眼的短短瞬間,那根法杖就立刻不見了蹤影!沒有焚燒的痕跡,沒有分解的痕跡,就這樣彷佛融化在了空氣裡一樣!
孩子白色的瞳仁裡漠然無表情,然而嘴角卻露出一個頑皮的笑,眨了眨眼睛。
“乖,”織鶯搶身擋住了巫鹹,對那個孩子道,“別頑皮了,快叫爺爺。”
那個孩子看著巫鹹,微微一笑,那個笑容空洞純淨。他在水裡張了張口,說了兩個字,隔著水晶壁聽不清是不是“爺爺”兩字,只見他露出潔淨空白的笑,眼睛恢復了普通冰族的藍色,方才那種奇跡邪異的氣息也轉瞬不見,只如一個普通的十二三歲孩子。
巫鹹勉力對著他點點頭,露出一絲笑。
“休息吧。”織鶯輕輕撫摸水晶壁,“閉上眼睛。”
“嗯。”那個孩子又笑了一笑,伸出舌頭,輕輕隔著水晶壁舔了舔織鶯的手。粉紅而柔軟的舌頭在冰冷的水晶上拖過,彷佛一只溫馴的小獸在嗅著主人的味道。然後,他聽話地重新閉上了眼睛,雙手交叉在胸前,靜靜地沉睡,彷佛從未動過一般。
首座長老在一邊看著,震驚得無語。
他知道,在方才那個瞬間,那個沉睡的孩子是用雙眼的力量開啟了某種神秘的通道,將他手裡的法杖瞬間移動到了另一個莫測的時空裡去──然而,如果那個孩子第一眼盯著的不是法杖,而是他本人呢?
只要一個瞬間,他自己也會被那種奇怪的力量分解吧?
“讓大人受驚了。”織鶯在旁低聲請罪,“都怪屬下尚未訓練純熟。”
“不……太好了,”巫鹹失語片刻後,擊節贊歎,“簡直是太好了!”
“風可以席卷一切,火可以焚燒一切──這裡的孩子,擁有的都是毀滅的力量。”織鶯俯首,上前介紹,“剛才的這個孩子屬於‘火’,只要盯著某件東西看上一眼,那個東西就會剎那消失──或者說,是從這個世間‘湮滅’,去往了冥界。”
“是麼?”巫鹹看著自己空空的掌心,想著那根忽然消失的權杖。
──他是配出“醍醐”藥物的人,因此也知道“大秘儀”的本質其實是一場殘酷的藥物遴選:通過特制的藥物來檢驗候選人,讓腦部超出平日一百倍的運轉,淘汰掉那些普通孩子,從中選出靈力超群的孩子,進行進一步的訓練。
這樣的遴選已經持續了六十年,跨越了幾代人,然而到了如今,即便是身為始作俑者的他,都不敢想像這些孩子居然會有這麼大的靈力!
只要在一個眼神之間,便能毀滅掉一切!
“不過,以靈力的高低而論,剛才那個孩子還只能算乙等,他只能湮滅不超過本身體積大小的東西。而甲等的孩子──”織鶯轉過身,示意巫鹹去看那些鑲嵌著金色銘牌的孩子,介紹:“甲等的孩子,甚至可以一開眼就毀掉這間房子,或者一艘木蘭巨舟。”
巫鹹倒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去。
那些孩子同樣懸浮在水晶柱裡,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靜靜地沉睡,面容稚氣而安靜──不一樣的是他們的眼上都蒙著一層帶子,竟然是用純金鑄造而成,死死地封住了眼睛。純金背後的眼眸後隱約可見淡藍色的光,湧動著,發出細微的嗤嗤聲音。
“三個月前,一個甲等的孩子曾經‘覺醒’過一次,然而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能力,僅僅一眼就毀掉了半個繭,”織鶯肅然,“那之後我下令封住了他們的眼睛。時間未到,屬下不敢擅自讓他們‘開眼’,否則整個島嶼都會瞬間消失!”
“對。”巫鹹點了點頭,“這種力量,一定要積蓄到必要的時候才能使用。”
“是。”織鶯輕聲,抬起手,“繭的上一層都是‘風’、‘火’兩型的孩子,而‘水’和‘空’兩種類型的孩子都在下一層──請大人隨我往裡面走。”
“好。”巫鹹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那些孩子,隨著織鶯往密室最深處走去。
甬道一直通往地底,台階一級級往下,已經不知道是在多深的珊瑚礁底下。周圍沒有絲毫的聲音,寂靜得可以隱約聽到頭頂波濤洶湧,牆壁仿佛是柔軟的,隨著水波微微起伏。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往地底下去的台階忽然消失了。
織鶯在一面巨大的牆前面站住,也不見她打開什麼機關,只是在黑暗裡輕輕拍了拍手,低喚:“一水。”
──擊掌聲落地的那一瞬間,那面高達三丈的厚牆忽然間就移開了,彷佛有一只奇特的手在背後靈巧地控制著這一切一般。
台階盡頭,原來是另一個空曠的房間。
巫鹹站在門前,往裡看了一眼,便不由倒吸了一口氣──
這個最深處的地下密室裡,依然還是密密麻麻的、封印著人類的水晶柱。和上一層的白色水晶柱不同,這裡的水晶都是紫色的,每個紫水晶柱子裡沉睡著一個孩子,周身微微發出光來,或強或弱──那些淡紫色的光匯成了瑰麗的海洋,照亮了這個水底黑暗的房間,映照得進入的女子和老人彷佛沐浴著天光。
那是純粹的靈力之光,足以照亮黑暗最深處。
其中一個水晶柱被安裝在門後,裡面有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正望著他們微笑,面容空白寧靜,就像是寶藏密室的守護者。這個孩子彷佛被方才的擊掌聲驚醒了,一直在看著門口,看到織鶯引著巫鹹到來,他甚至在水裡微微地鞠了一躬,儀態優雅。
“一水,”織鶯這樣稱呼他,“可以關上門了。”
那個孩子彷佛聽得懂她的命令,抬起視線,將眼神投注在他們兩人背後的那扇門上──只是一瞬,彷佛一陣風過,那扇重達數噸、需要數十個壯漢才能移動的巨門無聲無息地迅速閉合,就像是被鬼神之手操縱一般!
巫鹹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低呼,往前踏了一步:“這是……”
“這就是‘水’型孩子。”織鶯輕聲,“還有後面那一排,是更高等級的‘空’型──與上一層的孩子相比,他們的力量不在於毀滅,而在於……”
說到這裡,她笑了笑,忽然扯斷了頸中的一串珠鏈,揚手灑向空中。水晶珠子瞬地飛散開來,在幽藍色的室內折射出七彩的光華,彷佛一陣雨。
“一水。”她輕輕說了一聲,拍拍手。
──就在那一瞬間,數百顆在空氣中飛散的珠子忽地停住了,就像是無數只手同時從空中伸過來一樣,精准地攫取了它們!珠子們保持著飛散的模樣,在空氣裡停滯了一瞬。在下一個眨眼,那些珠子迅速地循著原先飛散的軌跡往回退去,一顆一顆,迅速歸於原位!
巫真織鶯的手剛伸出來,一整條完好的珠鏈已經落回了她的手心。
“真乖。”她微笑著撫摸了一下那個孩子所在的水晶壁,那個孩子把臉貼上來,隔著水晶在她手心蹭了蹭,彷佛一只溫馴的小獸,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重新沉睡。
“我明白了……”巫鹹喃喃,“他的力量,在於‘控制’!”
“還不止於如此,請大人再看。”織鶯來到了一個水池旁,忽地一揚手,猝不及防地潑了一瓢水出來!
嘩啦一聲,水珠四濺。
“九空!”織鶯低叱。
後面一排裡,有一個孩子應聲睜開了眼睛,眸子裡有一道光一轉。隨即,奇跡出現了──那一滴一滴四處飛散的水珠,居然在空氣裡停住了!彷佛有無形之手托著,那些水在空中被定住,浮在充滿了幽藍色光芒的室內。
“天!”巫鹹脫口驚呼。
水晶柱裡的孩子蒼白的臉上露出天真的笑意,凝視著那一勺被潑到空中的水,眼睛眨了一眨──那些水珠忽地凝聚起來,在空中匯聚成了一小潭,彷佛有透明的容器裝著它。
孩子的眼睛又眨了一下,那一小片水忽地飛了起來,在空中豎起,竟然扭曲成了一個透明的環。接著,彷佛有無形的手迅速地揉捏著水的面團,那一勺水在飛快地變幻,從一個圓環變成了一面薄薄的水鏡,然後成了一個透明的小人、一條狗、一棵樹……無不惟妙惟肖,即便是能工巧匠也無法做到。
須發蒼白的巫鹹看著空氣中發生的奇跡,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這個孩子,對於無形無質的水居然都能操控到這般隨心所欲的地步!
“九空,”眼看那片水越變越快,織鶯拍了拍手,輕聲,“別淘氣了,快放回去。”
嘩的一聲響,那片水忽然向著她臉上拍過來,在離肌膚一寸的地方驀地停住,居然形成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精美面具!
“好啦!”織鶯苦笑著搖頭,“別玩了。”
那個水晶一樣的面具迅速瓦解了,重新化為一灘水,灑落地面。
“嘻嘻。”水晶柱裡的孩子笑了一笑,眼睛重新閉起。
“水可化萬物,似空非空,”織鶯抬手指著那些孩子,“和上一層的孩子不同,這裡的孩子擁有的是極端的操縱能力,甚至可以操縱風、水、空氣和光!”
巫鹹一直沒有說話,在孩子閉眼後才長長出了一口氣。這,難道就是大秘儀裡喚醒的覺醒者?是他們一百年來持續不斷遴選出的,最接近神的孩子!
“了不起……了不起啊!這就是傳說裡那種可以‘操縱一切’的孩子吧?”老人喃喃,蒼白的須發不停顫抖,“神之手,名副其實的神之手!織鶯,你居然訓練出了這樣的孩子!”
“織鶯不敢冒領功勞,”她微微鞠了一躬,“從上上任巫真開始,神之手的計劃已經延續了三代人。到了織鶯這一輩手上,這些孩子才能得以大成。這些孩子,不要說操縱風隼,就是比翼鳥、甚至迦樓羅,他們應該都有能力駕馭!”
“太好了,這是我們冰族的希望所在啊!”巫鹹望著地底下林立的水晶柱,手指顫抖著,“現在空桑人都快要攻到本島了,有了這些孩子,征天軍團才有得以重建的希望!”
“是。”織鶯拿出一本文牒,翻了翻,“目下‘水’部有十二人,‘空’部有九人,均已經訓練完畢,隨時可以投入使用,裝備機械。”
“太好了……”巫鹹喃喃,“這樣吧!用‘空’部的孩子來駕馭比翼鳥,‘水’部的配備給風隼──這一下,對付白墨宸總算有了勝算!”長年不展的眉眼終於舒展,首座長老長歎一聲,“這十年,我們每年都要把礦上出產的三分之一的金子送往雲荒,打點朝堂上下,才能使得空桑人一次次在兵臨城下時撤退。實在是太被動了。”
“讓兩位大人費心了,”織鶯歎息,顯然也知道多年的艱辛。
“今年又剛派人秘密送出了一百石的黃金,可對方卻把價碼提高了一倍!”巫鹹搖了搖頭,“聽說空桑方面對戰局很樂觀,白墨宸對皇帝擔保再過一年就可以徹底滅了我們,堅決不肯退兵,需要花很大力氣游說。”
“兩百石?太貪心了吧?”織鶯也有些吃驚,“整個雲荒一年出產的金礦也不過一千石!他一個人居然就獅子開口要五分之一?”
“那也沒辦法……只有那個人能在朝野上左右輿論。”巫鹹喃喃,“十年來,他雖然收錢收得凶狠,但確實也替我們化解了幾次兵臨城下之災。如果不是他,估計白墨宸在兩年前那次戰役裡早就長驅直入攻到本島了。”
織鶯有些疑惑:“那個神秘人究竟是誰?居然有這樣的能量!”
“不必問。”巫彭搖了搖頭,“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歡黃金,也肯幫我們拖延白墨宸的大軍。空桑人內部心不齊,才讓我們可以支撐到如今。”
織鶯歎了口氣:“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是啊。等神之手出動,戰局定然改觀。”巫鹹看著那些在水裡靜靜沉睡的孩子,“至於怎樣訓練這些孩子操縱機械,就讓羲錚去做吧!”
“嗯。”聽首座長老提起未婚夫婿的名字,織鶯臉色有些不自在。
巫鹹沉吟,吩咐:“巫真,你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帶著上一層‘風’‘火’兩類孩子遠赴北海,從冰下秘密潛入雲荒,徹底摧毀命輪組織──要知道,九百年來,我們真正的對手不是空桑人,而是隱藏在幕後守護雲荒的‘命輪’!”
“屬下明白。”織鶯斷然回答,“要滅空桑,先除命輪!”
巫鹹點了點頭:“所以‘冰錐’的任務極其重要,絕不在重組征天軍團之下!”
“織鶯明白!絕不辜負大人的囑托。”
“唉……另外,有空的話,你還是每天抽點時間,去港口的造船廠那邊看看望舒吧,”巫鹹歎了口氣,無可奈何,“那個孩子干活總是心不在焉的,不好好制造冰錐,卻在鼓搗一些雞零狗碎的玩意兒。你去盯著,估計他還能用功一些。”
“是。”織鶯的臉紅了一紅,“屬下馬上去。”
“不過,”巫鹹頓了一下:“你沒有把‘冰錐’的真正用途透露給望舒吧?”
“沒有。”織鶯搖了搖頭,“屬下謹尊大人的吩咐,只字不提。”
“那就好。”巫鹹松了口氣,語氣意味深長,“畢竟,非我族類。”
織鶯臉色微微一白,說不出話來。
“一切都已經開始,無法再停下來了!”巫鹹歎了一口氣,“織鶯,如你父母一般,做個英勇無畏的戰士吧!”
首座長老轉身離開,繭裡面重新恢復到了平日的安靜,幽藍色的光芒浮動不定,襯得整個雪白空洞的室內猶如海底──那些孩子無聲無息地被封印在水晶柱裡,在幽藍色的水裡浮沉,就像是在森林裡沉睡的精靈們。
彷佛知道訪客已經離去,門口那個孩子忽地動了一動,手伸了過來,隔著水晶壁和她的手掌默默相抵,嘴角露出一絲稚氣的笑意。
“你們也很期待吧?”織鶯回過頭望著那些水晶柱裡的少年,低聲微笑起來,“就要去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我的孩子們!”
沉默的森林裡,那些孩子微笑不語。
織鶯輕撫著水晶壁,眼裡卻掠過了一絲黯然:這些可愛的孩子在大秘儀上為了國家而獻身,一生尚未開始便已經結束,只會以“武器”的形態來度過一生──就如千年之前滄流也曾訓練鮫人傀儡作為戰斗中的“活的武器”一樣,如今,在西海上垂死掙扎的族人卻居然必須利用自己的孩子來獲取勝利的希望!
世事輪轉,莫非這就是冥冥中的報應?
就在恍惚的這一瞬間,她忽然看到如林的水晶柱之間有什麼一閃,似是人的影子。
“誰?!”她悚然一驚,想也不想地一揮手,一道白光從她手裡飛出。一枚彎月形的透明冰輪脫手掠出,如活了一樣繞過無數柱子,在空氣中曲折回旋,直奔暗角而去,迅速地追上了那個影子,勒住脖子便是往後一勾。
黑暗裡傳來一聲短促的擊響,對方身手了得,她的冰輪居然被格擋住了。兩道人影微微一阻,然後繼續往外逃去,轉瞬已經借著水晶柱的遮蔽奔到了敞開的門口,眼看就要從台階上逃出地底密室。
“一水!”織鶯脫口,“關門!”
門口水晶柱裡的孩子驀然應聲睜開了眼睛。孩子的眼眸直視著那扇巨大的門,眨了一下──就在一個注視之下,那一扇要十幾個壯年才能推動的石門轟然閉合,速度快如閃電!
“啊!”一聲沉悶慘叫,隨即是血肉骨骼被擠壓的悚然之聲。
石門迅速闔上,只留下了寬不足一尺的縫隙。在那樣的縫隙裡,卡住了兩個被擠壓得變形的軀體──那幾個潛入者只差一步便能及時逃出這個繭室,然而動作再快也快不過那些神之手的意念力,就這樣被活生生地卡死在這裡。
織鶯走過去看了一看,便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兩個人已經被擠壓成了一攤肉泥,不要說面目,就是軀體都已經看不出來,更罔論提取口供。她搖了搖頭,看了一眼水晶柱裡的孩子,有些無奈:畢竟是剛訓練出來的孩子,對力量的操控還不能拿捏好分寸,而且因為智力倒退到了孩童的狀態,更是無法在急切間清楚地明白她的意圖。
“嘻嘻。”那個蒼白的孩子卻在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麼樣可怕的事情,只是望著織鶯,彷佛一個做對了事情的孩子急需得到表揚和獎賞。
“真乖。”她勉強對他露出微笑,將一枚金色的小藥丸托在手掌上。
聽到她的表揚,孩子臉上有了極其快樂的表情,再度將臉貼到水晶上,伸出小舌頭舔了舔她按在外壁的掌心,溫順而乖巧,宛如一條小狗。然後,他歡喜地垂下視線,凝視著織鶯手上那枚小藥丸,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一個瞬間,藥丸從她手心消失,出現在了孩子的手裡!
“嘻!”彷佛一個孩子得到了夢寐已久的玩具,一水將藥丸放到了舌尖,然後在透明的藍色水裡凌空轉了一個身,炫耀似地伸出舌頭對身後那些同伴搖了搖頭。
那一瞬,所有水晶柱裡的藍色水波都起了顫抖,整個繭嗡嗡作響。彷佛被進行了,無數孩子身體前傾,忽地將臉貼在了水晶壁上,不約而同睜開眼,死死地看著一水,露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的表情來。
那種視線裡的壓迫力,令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水也連忙閉上了炫耀的嘴巴,咕嘟一聲吞咽了下去,臉上流露出無限滿足的表情來……
“一水做的好,所以得到了獎賞。”織鶯知道那些孩子在想什麼,連忙開口,“如果這一次大家在遠征裡好好聽話,立下功勞,每個人都能分到金丹!”
“聽話……聽話!”奇怪的聲音從水晶柱裡傳來,匯成了一片。
“聽話姐姐就喜歡你們。”織鶯松了一口氣,走過去一個一個地拍著水晶壁,示意那些孩子重新睡去。然後,在密室裡細細看了一遍。方才這一行神秘的闖入者在逃跑時非常迅速,顯然對繭室的地形非常熟悉,並不是第一次秘密潛入。
可是,有一水看守著密室之門,沒有她的指令,任何人哪怕巫鹹大人都無法進入這裡。這些人又是怎麼進來的?他們來這裡又有什麼目的?
她按捺住情緒,繞著如林的水晶柱,在密室裡細細看了一圈:繭室內沒有被破壞的痕跡,所有孩子都是好好的,一個不少。只有一個水晶柱壁上有污跡,似乎有人順著爬下來過。
“不好!”織鶯抬頭看了一看,低呼了一聲,足尖一點,輕靈地躍上了柱子頂端。
水晶柱很高,頂端離開繭室屋頂不過三尺,所以站在底下看去,視線會被遮蔽。然而,當她站在水晶柱頂端時候,一切便明白了:繭的頂部,有肉眼幾乎看不到的縫隙。她抬起手觸碰了一下,發現那是一個三尺見方的切口,可以橫向移開。那塊頂板一移開,便露出一個黝黑不見底的洞口,不知通向何處。
織鶯只探頭進去看了一眼,便明白這是從別處挖掘而來的秘道。
然而,繭的上方便是淺海海底,那些人又是用了多大的代價才開挖了這條秘道?!
她來不及去追查秘道的去處,轉而低頭看著腳下:那個柱子頂端本來應該是封閉的,然而不知何時封頂的那塊水晶卻被割裂了。站在水晶壁邊緣看下去,那一片藍色的水面上多出了一個凝固的缺口,感覺就像是糕餅被切去了一塊。
難道是……織鶯立刻跳下地去,打開了一面弧形的水晶壁。
──奇怪的是,當容器被打開的時候,那裡面的“水”並沒有流瀉出來。那一筒藍色彷佛凝固了,宛如凝膠一般不動不流,微微地顫動著,彷佛一塊柔軟的藍色寶石。
是的,被儲藏在水晶壁裡的不是水,而是一種奇特的固體凝膠!
這個水晶和水晶裡的內容物,原本是巫鹹大人嘔心瀝血制造出來,給這些沉睡的孩子凝聚靈力用的──然而,此刻凝膠缺了一塊,顯然有人已經接觸過!
織鶯回過身來,看著那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這些人到底是誰?來過這裡幾次?他們接觸過水晶裡沉睡的孩子,是否也偷聽到了巫鹹和自己的對話?除了這死去的三個,他們是否還有其他同伴?
──繭的秘密,是否已經外洩?
她站在沉睡的森林裡,看著那幾具屍骸,憂心忡忡。
這個闖入者的出現,在一瞬間改變了很多事情──若是“神之手”的計劃被空桑方面覺察,那麼,原本計劃好明年才開始的冰錐行動,就恐怕不得不提早發動了!
為了讓破軍覺醒,神之手將從九天裡伸落,擺布著天下的棋局!
風在青空吹拂,一個滄海橫流的時代即將提前到來。
初陽島之戰方休,西海上一片空曠,天高雲淡。
風往南吹。龐大的艦隊停駐在海面上,巨大的風帆如同一片片潔白的雲在海風裡翻飛。有無數的海鷗繞著船隊回旋,卻不敢落足──因為每一條船上都聲音震天,一列列軍士排成整齊的方隊,正在甲板上相互廝殺演習。
空桑的統帥一貫起得很早,此刻已經全副戎裝地出來,站在旗艦的舷上看著那些迅捷矯健的軍士們操練,手指隨著號令聲下意識地點擊著船舷,微微頷首。
“強將手下無弱兵,白帥的宸字旗下,隨便拉出一個來都是厲害角色。”副將玄珉看到主帥心情不錯,便湊趣道,“看來拿下冰夷的棋盤洲本島也不過是一年內的事情了,大家心裡都憋著一股氣要往前沖呢!”
“瓜娃子愣頭青!”白墨宸笑了笑,卻罵了一句,“光憑血性,哪裡殺得了冰夷?──要知道如今我們是在兩線作戰呢。”
“兩線作戰?”玄珉有些驚詫,不明所以──如今雲荒一片太平,中州人安分守己,除了西海上對冰夷的戰爭之外,還有什麼戰爭?
白墨宸也沒有解釋,笑了一笑。只聽下面一聲喝令,鼓聲響起,船頭指揮者變幻了旗語,練完一套搏擊術的軍士們齊齊抽出了戰刀,兩人一隊開始操演起了刀法。日頭下只見一片寒光閃爍,到處都是虎虎生風的呼喝。
“真是年輕啊……”白墨宸在旗艦上看著,忽地歎息,“真好。”
“白帥正當壯年,”玄珉笑道,“何必羨慕這些只有血勇的愣頭青?”
“畢竟是老了,”空桑統帥笑了一笑,語氣忽地透露出一點點倦意,“一過三十,鬢邊就有了白發,就算想做‘愣頭青’也是不成了。”
玄珉微微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主帥忽然間的感歎:自從當今皇帝登基以來,白帥深受重用,手握天下兵權,一直以雷厲風行著稱,一年裡有十個月是帶兵在外,彷佛天生便是屬於戰場的男人,軍中皆視其為神。
──然而,即便是軍神,居然也有暗歎白發、羨慕青春的時候?
“屬下敢打賭,這底下幾千個愣頭青沒有一個不在羨慕白帥您。”副官小心翼翼地回答,“只怕雲荒上很多年輕人一輩子的夢想,就是成為像您這樣的男人呢!”
“噢?”白墨宸仰天吐了一口氣,哈哈一笑,“是麼?”
軟弱和感歎不過是一瞬,很快他就恢復了常態,也知道自己方才片刻的羨慕其實極其不真實。很多人在光陰漸逝、歲月流走時,會驚覺世事的無常,可能或多或少想返回少年時代──特別是那些位高權重、已然擁有一切的人更是如此。
然而,事實上,少年時代真的就那麼美好麼?
那一瞬,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是個一無所有的時代:他是一個玄族窮人家的孩子,生活在北越郡一個叫做九裡亭的小村子裡。父親在幫人拉石頭時砸斷了腿,早早地死去了,母親隨之改嫁他鄉。童年的他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雖然日子困頓,但因為有兩個老人全身心的疼愛,倒也算清苦而溫暖。
小時候的他,口袋很空,腦袋也很空,除了一身力氣、滿心不切實際的幻想,什麼都沒有。那時候他最大的奢望是成為一名“官家人”,為此整天地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樹下,羨慕地看著那些耀武揚威經過的士卒,甚至連驛站裡的馬夫都令他向往:
因為那些吃官家飯的老爺們,永遠不必擔心下一頓的著落。
從十一歲開始,爺爺病了,家裡的那點積蓄終於耗盡,他不得不出去像成年男人那樣工作。少年時的他做過很多活計,從苦力到船夫到鐵匠,卻還是留不住重病的爺爺。當老人因為沒有藥而活生生痛死的時候,家徒四壁,無錢下葬。他只能赤足走了上百裡來到郡府,用一紙契約把自己給賣了──他頂替了一個玄族鄉紳的兒子,應征入伍,所得的報酬是十個金銖,從此成了一個士兵,被派往西海。
──僅僅是十個金銖,便是少年的全部血的代價。他卻覺得非常高興:因為,終於成了一個管吃管住、管死管埋的官家人,再也不必為生存費心。
那時候他不過十六歲,命運卻從此徹底改變。
從此那個鄉下孩子走入了另一種生活,並奇跡般地平步青雲,一路過關斬將。一晃十八年過去,如今的他,早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柄在握,富貴逼人。然而,回憶童年少年時的人生,饑餓、寒冷、自卑卻是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這樣的少年時代,他是真的想回去麼?
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他確實不願意再回到那個所謂少年時光,更不想在那樣貧窮和迷惘中將一切殘酷的、冰冷的選擇,重新再來一遍。
而且……在那樣的歲月裡,他,又怎能擁有殷夜來這樣天下第一等的女子?
微微出神之間,刀法對戰演練完畢,傳令官下令暫時休息。
年輕的戰士們操演了半日,個個已經熱得滿身汗,紛紛脫了赤膊,從海裡提起一桶桶的水,兜頭便淋下來,水珠在古銅色的精壯的臂膊滾來滾去,璀璨奪目。還有一些頑皮的趁機廝混嬉鬧起來,相互用木桶對潑,一時間甲板上熱鬧非凡。
嘩的一聲,有個軍士失了准頭,一桶水居然飛濺了站在高處的元帥半身。
“啊?”一抬頭,看到船頭站著的居然是白帥,鬧騰的士兵一下子怔住了。白墨宸抬手擦了擦臉頰上苦澀的海水,面無表情地看下來,俯視著底下那群年輕士兵。
“白帥恕罪!”那群赤膊的士兵慌亂地下跪,連聲請罪。白帥治軍嚴厲,平日不苟言笑,在軍隊裡威信極高,所以此刻闖了禍,誰都不敢抬頭直視──然而,今日白帥的心情似乎很不錯,居然只是擦了一下臉頰,擺了擺手。
副將玄珉厲喝,“杵在那裡干嘛?還不快回去!”
“多謝白帥!”戰士們松了一口氣,齊齊行禮,便各自拎著水桶回到了甲板上。
“白帥真是大人大量。”玄珉眼見眾人散開,笑道。白墨宸看著底下那群龍虎精神的年輕人,淡淡:“記得在十八歲的時候,我有次在軍營門口來不及避讓,沖撞了百夫長的車駕,結果被吊起來打了五十鞭,一個月不能下地。”
“……”玄珉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無論朝廷上那些詆毀他的權臣麼怎麼說,白帥在軍中給人的印象一貫是沉默而堅忍的,對於昔年種種更是守口如瓶,忽然聽到他說起這樣的往事,作為副手的他悚然一驚,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是麼?兩相比較,如今的新兵們可真有福氣。”
白墨宸嘴角扯了一下,只低聲:“什麼都不一樣了。”
是的,什麼都變了。什麼也都無法改變了。
一晃十八年過去,他早已改變。在發跡後,他終於在葉城找到了幼年變棄子改嫁的母親,卻始終沒有和她相認。自從入贅帝王家之後,那麼多年來他再也沒有回鄉下去看唯一的奶奶一眼,甚至也不曾對外承認過自己有這麼一個在世的血親,直到老人孤獨的死去。
因為,那是不被允許的。
──他已經成了皇帝唯一的駙馬,當朝的權貴,那些過去便不能再提起。作為一個鄉紳的兒子,這樣的出身已經夠卑微,不能再讓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更加不堪。他的弱點,有了一個便已經足夠,怎能再多出第二第三個?
所以,他只能和過去一刀兩斷。
“是啊,我不羨慕他們,”沉默了許久,副官玄珉忽地聽到統帥用微弱的聲音喃喃道,帶著一種奇特的笑意看著底下的年輕戰士,“一群愣頭青!”
是的。很多人在功成名就後,總是幻想能回到少年時。其實,那些人只是想帶著如今已經擁有的權力、財富、地位和經驗回到過去,尋找失落的青春年華──這樣的想法自然是一種可笑的貪心的奢望──人在得到的同時,哪有不失去的呢?
雖然那個孩子的魂魄還在他如今化為鐵石的心裡跳躍,雖然很多次,他也曾經夢見自己回到了九裡亭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樹下,向著破落的家門口依依眺望。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個空蕩蕩的“家”裡如今一片寂靜冰冷,早已沒有一個活著的親人了。
──當他權柄在握,登上空桑最高統帥的位置時,那個北陸鄉下的貧寒少年,便已經在他內心深處悄然死去了。
當日頭升到正中的時候,操演結束,士兵們各自退回船艙,海面上一下子寂靜下來。這幾天西海風平浪靜,風向西南方向吹,正是有利於進攻的好時機。然而,白帥卻沒有進一步發起襲擊,而令艦隊駐扎在了初陽島附近的海域進行修整。
這片海還是一望無際,空空蕩蕩,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土地。
──自從開戰以來,滄流冰族雖然處於下風,一直節節後退,然而,那些驍勇的冰夷卻也采取了匪夷所思的撤退方式:陸沉。每次空桑人攻下一個島嶼,他們就炸毀一個島嶼,不留下任何物資,甚至也不留下一片可以落腳的土地!
這些冰夷當真是瘋子。
因此,雖然血戰多年,推進了上千裡,空桑人的船隊在大海上卻始終找不到落腳點。這一路下來,戰線拉得如此之長,以至於如何從雲荒大陸上通過上萬裡沒有落腳點的海域,把軍糧送到前線,居然成了比攻克敵軍更難難解決的問題。
就如這一次,拔了初陽島,本該一鼓作氣繼續往前攻,然而,卻不料全軍的糧食只剩下了不足十天,被迫要停在這裡修整。後方稟告說下一批糧食將在七日後運到,但到了那個時候,那些冰夷只怕早就恢復了元氣,也在下一個島嶼上築起了新的防線了!
又是縱虎歸山啊……這是第幾次了?
白墨宸想著這些問題,手指敲擊的節奏越來越快,蹙眉沉吟。
每次軍糧總在關鍵的時候接不上,前一次攻克沙洲島時是如此,這次拔了初陽島後又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似乎有人在暗中阻撓,不令空桑大軍順利推進──他甚至可以隱隱看得出那一只在幕後操縱的手。
畢竟,在那些藩王權貴的眼裡,是他不過是一個入贅的駙馬,出身卑微,除了能打仗之外沒有任何派系實力。在朝堂上,只怕有不少人不願看到他立下太大戰功吧?所以,每次在他跑得太前頭的時候,那只無形的手就會收緊韁繩,想盡辦法的把奔馬給扯回去一點,始終不讓他達到最後的完勝。
所以說,帶兵西海上的自己一直是在兩線作戰啊……若不是白帝和自己之間有著過硬的交情,讒言如潮,積毀銷骨,只怕帶兵在外的他早就被朝堂上那些主和派給彈劾下去了,重蹈昔年緹騎大統領岑寂的下場也未可知。可是帝冕二十年一輪換,如今白帝的任期只剩下了兩年,如果在這兩年內自己不能一舉滅亡滄流冰族,等新的玄帝即位,一切霸圖便又要成為泡影了。
空桑大元帥眼裡掠過一絲鷹隼般的冷光,低低哼了一聲。
“元帥,有密信到!”在他沉吟的時候,忽地有斥候飛奔而來。
親信的斥候單膝下跪,托上一物──那是一封用金邊密封的防水信函,被卷起來放在一個沉甸甸的陶土瓶子裡,瓶子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印著一個“宸”字,用小刀劃了一個尖銳的三角符號。
白墨宸只看了一眼,臉色忽地一變。
──這個印記,正是他三個月前派出去的那批密探發回的!
“該死,總算有消息了?”他低低罵了一句,“我還以為那群家伙潛入那裡後,都在冰族人的老巢裡睡大覺呢!”
一邊說著,他一邊揮手讓斥候退下,獨自走到船頭看了起來。
數月前,他曾經派遣一組人手,秘密潛入冰族大本營。那個小隊的代號為“刺”,共有十九人,每一個人都是由他親自選出的心腹,千裡選一精英。刺的目標有兩個:
一、查探滄流大秘儀裡失蹤的孩子之謎。
二、刺殺冰族的核心人物。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小隊居然一去就石沉大海,三個月裡沒有發回任何消息,令他不得不懷疑是冰夷已經覺察了空桑的行動,十九根刺全數被折斷。直到今天,終於算是接到了第一封密報。
白墨宸捏碎了火漆,看到瓶蓋的內側疊著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幾行字,色澤暗紅,似是找不到筆墨情急之下用血書寫,開頭的第一句就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今日為止,刺中十九人,只剩下吾獨身一人存活……”
這封信似乎是在極度的恐懼下倉促而寫,字跡凌亂,文法潦草,描述著他們一行人潛入棋盤洲本島後遇到的種種匪夷所思的情況,以及步步艱難的刺探之旅:如何從水底潛上空明島,如何偵察繭室的方向,在淺海挖掘甬道,在挖掘的過程中逐步有人犧牲,最後終於發現了冰族人深藏的驚天秘密,卻不了在撤離的時候被發現,損失慘重。
白墨宸一目十行地看去,寥寥數語卻驚心動魄。最後一句是:“諸人皆死。吾亦不做生還之想,唯盡力完成使命,以報白帥多年之恩”。
白墨宸默默地看完這份用血寫成的密信,長久不能說一句話。他知道,那可能是他最鍾愛信任的戰士們、所留在世上的最後音信了──這十九人,每一個都是他從一個新兵開始帶起來的,甚至還有一個是當年和他一起加入行伍的同袍。
而這些人,已經永遠、永遠地葬身在了西海的底下。
他的手微微一顫,砰的一聲,那個陶土瓶子從手裡跌落,在甲板上摔得粉碎──那個瓶子裡裝滿了一種奇特的液體,好像是水,然而在落到地面上的時候卻又沒有漫開,反而彷佛凝固的膠體一樣停滯在了那裡,顫巍巍的抖動,在日光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澤。
那種光,是雲荒大地上任何一種物質從來不曾有過的。
“不可能……那些冰夷是瘋了麼?!”白墨宸看著那封信,又看了看瓶子裡的奇特液體,低語,“他們、他們居然想用那些孩子……該死!”
他重重一拳擊在了船舷上,用力之猛,震得遠處的玄珉都變了臉色。
──白帥叱詫海疆多年,風浪見慣,幾曾有過這般失態?
“快,我要回帝都面見皇上!”白墨宸將那封信捏在手心,霍然回頭,“立刻備快艇調派人手,越快越好!吩咐十二鐵衣衛,日落之前便要隨我出發!”
“什麼?”玄珉大吃一驚,“您要現在回京?”
“對,我要立刻進京面聖!這裡的事情就先交給你了──記住,只做防守,嚴密緊盯冰夷動向,每天一封快信用飛鴿傳給我。若我來不及回復,可與四支水軍的將軍商議,決不可擅動!”白墨宸斬釘截鐵地扔下一句話,便從船頭匆匆離開,只留下副將在那裡半晌摸不著頭腦。
──奇怪,白帥原先不是只打算派人送賀禮回朝,不回去參加海皇祭了麼?為什麼忽然間又改了主意要回京?他可一貫是個言出如山、從不反復的人。而且,就算現在日夜兼程的出發,肯定也趕不及十月十五日之前抵達了吧?
玄珉看著元帥的背影,撓了撓頭。
風雨瀟瀟,初冬寒意襲人。
在萬丈高的伽藍白塔頂上一片寂靜,唯有斜風冷雨如織。白發蒼蒼的天官從璣衡的窺管前移開了眼睛,仰望蒼穹良久,驀然發出了一聲悲愴的大喊:“天啊……破軍要出世了!空桑的大難就要到來了啊!誰能阻止他?陛下……陛下!”
悲愴的聲音劃破了黑夜,驚得夜鳥簌簌飛起。
“別鬼嚎了!”巡夜的士兵疾步過來,厲聲喝止,“會吵到公主休息!”
“你們怎麼還能睡得著?空桑真的要大難臨頭了!”白發蒼蒼的天官顫聲,“讓大家快點起來,都到占星台上看看吧!──破軍要復蘇了啊!日暈,血潮,月蝕……當這些天象都出現之後,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幽寰將會落到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上!那時候,破軍復蘇,魔王降臨,空桑人的國度將會灰飛煙滅……”
“好了好了!”聽他說的越來越玄乎,士兵不耐煩地粗暴喝止,“今晚下著雨呢,你還在這裡看個狗屁的星象?別妖言惑眾了!”
“愚昧的凡夫俗子,怎敢說我妖言惑眾!”天官大怒,將手裡算籌扔了過去,嘶啞著聲音,“我是空桑最好的占星者,上溯萬古,下探千年,凡我所言,無不應驗!──空桑真的要大難臨頭了!你們這些無知的家伙──”
他的話嘎然而止,發出了一聲驚呼,被人粗暴地拖了下來。
“拉下去,堵上他的嘴!”巡夜的隊長捂著被砸中的額頭,厲喝,“陛下吩咐過,天官蒼華若再不聽勸阻、繼續妖言惑眾,便立刻革去職位,終身不得再上占星台!”
“唔……”麻核被生硬地塞了進來,天官再也發不出聲音,喉嚨裡掙出斷續的不甘的低吟,一雙眼睛睜得如同要滴出血來。
“住手!”當白塔巡夜的隊伍從占星台上拖下老人押往塔下時,忽然間有人出聲喝止。
那個聲音低沉而輕微,出現在這個寂無人聲的地方,分外的刺耳。
“誰?”隊長驚詫地回身,卻看到一個女子從暗角裡走出。
白塔頂上是禁地中的禁地,然而這個女子卻緩步走在月光下,神態安然,宛如穿行在自家的後花園。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全身縞素,除了玉之外沒有任何配飾,指間握著一串手珠,腕上纏著苦修帶,一副苦行者的打扮。奇怪的是,雖然年紀只有二十多歲,韶齡女子的臉上卻有一種古稀老人般的古井無波,眼裡沒有一絲的光芒和熱度,完全和她的年齡不符合。
最刺眼的,卻是她腳踝上拖著的一條金色鎖鏈。一路走來,在石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這個女子,居然是被鎖在這個白塔頂上的!
“悅意公主!”看清楚了來人是誰,隊長倒抽一口冷氣,連忙下跪,“屬下……屬下該死!竟然讓這個瘋子打擾了公主您的清修!”
一直以來,他最怕的,就是驚動了這個居住在白塔上的千金小姐。
當年,白帝白煊在長兄滿門離奇暴斃後繼位,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將唯一的女兒嫁給了元帥白墨宸。然而,有傳言說公主真正的戀人是一位玄族的貴族,兩人幼年時候便相識,一度海誓山盟,卻被父親所迫,不得不嫁給了白墨宸為妻。年少的公主不甘於被人擺布,曾幾度試圖逃離帝都投奔戀人,卻不幸走漏了風聲,被父親派出的緹騎秘密地抓了回來。
最後,為了防止女兒再度出逃,白帝干脆對外宣稱悅意公主想要潛心修法,決意去白塔頂上侍奉空桑女祭司。然後,皇帝派人在塔頂離占星台不遠處單獨開辟了一處小室,名為給女兒靜修之用,實為軟禁──那個一意孤行的叛逆公主,就這樣被親生父親鎖在了這個飛鳥罕至的地方,除了她名義上的丈夫還會一年一度來看望她一次之外,再也無人問津。
兩年之後,她得到的消息:那個原本山盟海誓的的心上人也終於另娶了他人。
仿佛是徹底死了心,八年來,這位空桑身份最顯赫的女子沉默安靜地獨自“修行”著,每日只是坐在那個小小的密室內出神,幾乎足不出戶,即便是每夜巡邏白塔的侍衛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動靜──今夜,居然因為這個瘋子而驚動了她?
“冒犯公主,”隊長恭謹地稟告:“天官蒼華屢次妖言惑眾,皇上旨意……”
“放開他!”悅意公主卻根本沒有聽,只是冷冷重復,“你們怎敢在我師父面前對占星者無禮!”
師父?隊長猶豫了一下,最終不敢和帝君唯一的女兒對抗。巡夜者松開了天官,紛紛退了下去,白塔頂上又只剩下了兩個人──天官倒在地上,拼命地用舌頭頂出嘴裡的麻核,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
“空桑要滅亡了!”在吐出麻核後,老人立刻用嘶啞的嗓音喊,“真的!”
“是麼?”悅意公主淡淡。
“為什麼沒人相信我?”天官老淚縱橫,指著璣衡,手指顫抖,“看吧!破軍就要復蘇了……災星天降,血流成河!空桑要滅亡了!為什麼沒人相信我?!”
“那就讓它滅亡吧。”忽然間,悅意公主低聲冷笑起來,“我相信你。”
“啊?”天官睜大了布滿血絲的眼睛。
“就讓它滅亡了吧!”悅意公主大笑起來,“和我的父王一起,都滅亡了吧!”
她笑得忽然而瘋狂,一向枯槁平靜的面容上閃露出奇異的光芒,全身都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彷佛被那一句話戳破了一個口子,內心積蓄了許久的感情洶湧而出,空桑公主狂笑著,在漆黑的天空下張開雙手旋舞,對著九天縱聲大笑,眼神熠熠生輝。
天官震驚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目瞪口呆。
“唉……”忽然間,黑暗裡傳出了一聲蒼老的歎息。聽到了那個聲音,悅意公主失控的笑聲陡然中止,手指握緊了念珠,重新低下頭去,低聲:“師父。”
神廟的門依舊緊閉,但重重的簾幕被悄無聲息地揭開了一角,一雙蒼老的眼睛在漆黑裡冷光四射。
“悅意,你又控制不住自己內心的黑暗一面了麼?”神廟裡女人的聲音低啞地歎息,“這樣下去,你會修煉成什麼樣子啊……我不能再教導你了。”
“師父!”悅意公主全身一震,屈膝跪了下來,腳踝上的金鎖鏈錚然作響。
“我教給那麼多,只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用自己的力量掙脫這個封印。”神廟裡的蒼老女巫歎息,從簾幕後伸出一只枯槁蒼白的手,輕撫著女子的額頭,“可是,這一年年,我親眼看著你的心越來越黑暗,報復和惡毒在蔓延和擴張──我怎能再把我所知道的東西教給你?”
“師父,”悅意公主垂下頭去,“我知道錯了。”
“把仇恨消融在心底裡吧!不要憎恨你的父親,因為他給予了你生命;不要憎恨你的丈夫,因為你既從不曾愛過他、也就沒有權力去恨他;更不要憎恨你腳下的這片土地──因為,你所有一切都基於它而存在。”黑暗神廟裡的人歎息著,聲音低沉而悠遠,“學會忘記是修行的基本能力之一。忘記那些黑暗的,而只保留最珍貴閃亮的──只有這樣,你的心才不會污濁。”
“是。”悅意公主親吻那只蒼白的手,低聲,“謹尊師父教誨。”
“空桑的大災難就要來了啊,悅意!”那只枯槁的手卻在顫抖,“到了那個時候,連師父都無法保護你──只希望你能憑著自己的力量,從血海裡掙脫這一切。”
“大災難?”悅意公主一驚,抬起頭來,“連您也相信天官所說的話麼?”
神廟裡的那個人還沒有回答,一旁的天官卻狂喜地撲過去,語無倫次地呼喊:“祭司大人!您……您終於露面了?空桑有救了!空桑有救了!”
他撲倒在緊閉的神廟面前,一個接著一個地磕頭,口裡念念有詞:“空桑有大難了!請您務必明察!白帝聽不進小人的忠告,請祭司大人開金口……”
“唉。”黑暗裡的女祭司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是的……天官蒼華,可能是空桑人權貴階層裡唯一可以預見未來的人了。然而,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代價卻也是慘重的──當這個大陸上所有人以為那個破軍滅世的說法不過是一個謠言時,不可避免的大劫卻已經悄然降臨,如肉眼不可見的烏雲,籠罩在每一個人的頭頂。
螳臂,又怎能當車?
“求求祭司大人,一定要令陛下警醒啊!”天官蒼華卻還在外面喋喋不休地喃喃,用力叩首,血流滿面,“歲逢破軍出,帝都血流紅……”
神廟裡那只手悄然抽了回去,空桑女祭司獨坐在黑暗裡,寂然無聲。
許久,才傳出一聲低歎:“命運之輪在轉動,如果不能遏制,這片大陸必然會被碾得血肉模糊──這,又怎是你區區一個天官可以阻攔的呢?”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命運的巨輪碾壓之聲已經近在耳畔。
分身中的第六人到底是誰,又在何處?為什麼上窮碧落下黃泉,始終一無所獲?這一次三百年的大劫難,看來是非同小可啊……
女祭司在神殿裡仰起頭,默默看著頭頂的天窗──
又是一個雨夜,那些星斗隱藏在漆黑的夜幕背後,全不見蹤影。
然而,在看不見的地方,那些象征著命運流程的星辰卻不曾片刻停止過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