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正文 第八章
    (西拉·弗蘭奈裡日記選)

    在山谷裡一幢別墅的陽台上,有位年輕女子坐在躺椅上看書。我每天開始寫作之前都要用望遠鏡觀察她一段時間。透過這裡清澈的空氣我仿佛在她那一動不動的身形上看到了閱讀這一不可見的運動的各種跡象,如目光的移動與胸膛的起伏,乃至詞語在人腦中的運動:行止、奔流、阻滯、間歇,注意力的集中與松弛,思想的前進與回顧。閱讀這一運動看來單調,實際上它在不斷變化、起伏交錯。

    有多少年我未進行過不帶偏見的閱讀了呢?有多少年我未讀過別人的著作,未讀過與我應寫的事物有任何關系的書籍了呢?我轉過身看看我的寫字台、打字機、打字紙和即將開始寫的那一章書。自從我變成一個被迫寫作的人以來,閱讀的愉快已經與我無緣了。現在我的工作仿佛就是為了描寫從望遠鏡裡看到的坐在躺椅上閱讀的那位女子的心情,而我自己卻被禁止有她那種心情。

    每天開始寫作之前我都要觀察那位女子,我希望我寫作時的這一努力將能表達出那位女讀者的呼吸和她那極其自然的閱讀,表達出詞語經過她的注意力的篩選即經過這一短暫的滯留之後被她的思想所吸收,變成她頭腦裡的映象,變成僅為她自己所有並且不能傳達給他人的內心幻象。

    有時我異想天開,希望我正在寫的話恰好是她正在念的話。這一想法對我具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以致我覺得事實的確如此:我急匆匆寫下一句話,然後起身走到窗戶旁,拿起望遠鏡來觀察這句話在她身上引起的效應低視察她的目光,她的嘴唇,她吸的香煙,以及她身軀在躺椅上的動作,觀察她兩條腿是直伸還是交叉蹺在一起。

    有時我覺得我的寫作與她的閱讀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不論我寫什麼都是舞文弄墨,與她閱讀的東西毫不相干。如果我寫的東西像手指在玻璃上劃過那樣出現在她閱讀的那本書頁上,那會把她嚇得趕快把書本拋得遠遠的。

    有時我又相信,她讀的那本書才是我的真正小說,我長期以來希望寫卻未能寫出來的小說。現在那本小說在她那裡,我在望遠鏡裡能看見那本書,但看不清上面寫些什麼。我不可能知道那個“我”寫了些什麼,只知道我未能寫出來也永遠寫不出那本小說。我坐在寫字台邊,不管怎麼猜想、怎麼抄襲她念的那本書,都無濟於事,因為,對於那本只有她一個人念、別人都不會念的真正小說來講,我不管寫什麼,都將是虛偽的。

    假若她像我看她閱讀那樣,在我寫作時她也拿起望遠鏡沖我這裡看,那又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坐到寫字台邊,背向著窗戶,喏,我覺得背後有束目光正不停地吸吮我寫下的句子,並把我的故事引向我所不能控制的方向。我的讀者是吸吮我心血的人,他們把目光投射到打字紙上吸吮我寫出來的字句。我這個人,當別人看著的時候,不會寫作,因此我覺得我寫下的東西並非我的東西。我真想離開他們,讓他們寄希望於打字機上的打字紙和敲打鍵盤的我的手指。

    假若沒有我,我寫得多麼好啊!如果在白色的打字紙與沸騰的語詞和奔放的故事之間沒有人來寫,沒有我這個礙手礙腳的人存在,那該有多麼好啊!風格、愛好、哲學思想、主觀意願、文化修養、個人經歷、心理因素、才能、寫作技巧,等等,所有這些能使作品打上我的烙印的成分,我覺得它們簡直是個籠子,限制我任意發揮。假若我只是一只手,一只斬斷的手,握著一支筆寫作……那麼,誰支配著這只手呢?一群讀者?時代的精神?集體的無意識?不知道誰在支配這只手。我之所以要取消我,並非要這只手成為某種確定的東西的代言人,只是為了讓寫作屬於應該寫出的東西,讓敘述成為無人敘述的行為。

    也許我用望遠鏡觀察的那位女子知道我要寫什麼;或者說她不知道我要寫什麼,因此她才等待著我寫出她尚不知道的東西;但是,她確切地知道她在等待,亦即我寫的東西應該填補她的這個真空。

    有時候我想到小說的素材,覺得我將要寫的那本小說的素材好像早已存在!書中的想法是已經想過的,對話是已經說過的,故事已經發生過了,時間、地點都經歷過;書只不過是非文字世界在文字中的等價的表現。有時候我又覺得在將要寫的書與已經存在的事物之間只可能存在一種互補關系:用文字表達的書與不用文字表達的物質世界互為補充,而書中的情節在寫出來之前既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此時書還是一塊空白,一塊需要加以填補的空白。

    我看我總是圍繞這個想法在兜圈子:不用文字表達的物質世界與我要寫的書之間存在著相互依存關系。因此寫作像沉重的負擔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把眼睛移近望遠鏡,並對准那個女讀者。在她的眼睛與書本之間有只白蝴蝶在飛翔。不管她念的是什麼書,現在這只蝴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不用文字表達的客觀世界現在充分體現在這只蝴蝶身上,而我的書應像這只蝴蝶一樣,具體、集中而輕盈地反映物質世界。ˍ

    望著這位坐在躺椅上的女子,我覺得我應該進行“寫實”,不是。說寫她,而是寫她的讀書活動,即不論我寫什麼,我都應想到那是她閱讀的東西ˍ

    現在我看見那只蝴蝶落在她書上,我要考慮到那只蝴蝶來寫實,比如描寫一樁駭人聽聞的罪行,把它寫得與這只輕盈的蝴蝶有些相似。

    我也可以想著某個慘無人道的罪惡場面來對這只蝴蝶進行描寫,把蝴蝶寫成某種可怕的東西。

    故事大綱。

    兩位作家居住在同一山谷的兩面山坡上,他們的別墅遙遙相望,他們之間也相互觀察。一位習慣上午寫作,一位習慣下午寫作。每天上午與下午,不寫作的那位作家便把望遠鏡對准寫作的那位作家。

    他們之中一位作家多產,另一位作家則陷入苦悶。苦悶的作家觀察多產的作家,見他寫了一頁又一頁,他的手稿變成厚厚的一沓。“他的書很快寫完了,一定是本暢銷小說。”苦悶的作家不無忌妒地氣憤地想道。雖然他認為這多產的作家不過是個心靈手巧的匠人,善於迎合讀者的愛好寫些系列小說,但他掩飾不了他對這位善於系統表現自己的作家懷有強烈的羨慕心情。啊,何止是羨慕,還有贊賞,真心實意的贊賞,因為這位盡力寫作的作家在與讀者的交流中,不僅克服了自己性格中的內向性,而且把讀者期望從他那裡得到的東西慷慨地給了讀者。苦悶的作家要做到多產的作家這樣,誰知要付出多大代價啊。他希望把這位多產的作家作為自己的楷模,現在他的最大願望就是變成與這位多產作家一樣的人。

    多產的作家觀察苦悶的作家,見他坐在寫字台前啃手指,撓頭皮,撕稿紙,一會起來去廚房裡燒咖啡、沏茶或菊花晶,一會又拿起莎爾德林[1]的詩集來看(很清楚,莎爾德林與他要寫的小說毫無關系)。他把已經寫完的一頁謄清,然後又一行行地槓掉。他先打電話給洗染店(事先已約定,他那條藍褲子星期四以後才能洗好),然後又做了些現在無用、將來也許有用的筆記,再去查百科全書中的塔斯馬尼亞[2]詞條(很清楚,在他寫下的那幾頁筆記中並未提到塔斯馬尼亞),最後撕毀了兩負筆記,並放聽一張拉威爾[3]的樂曲。這位多產的作家從來不喜歡那位苦悶作家的作品,讀他的作品時仿佛眼看就要抓住關鍵的東西了卻老是抓不住那關鍵的東西,讓人老是放不下心。但是,現在望著他寫作,覺得這個人正在與某種說不清的東西斗爭,說不清是一團亂麻還是一條不知去向的道路。有時他覺得這個人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因此對他贊賞不已。啊,何止贊賞,還有忌妒,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創作與這個苦悶作家的追求相比,簡直太渺小、太浮淺了。

    在谷底的一幢別墅陽台上,一位年輕的女子邊曬太陽邊看書。那兩位作家都用望遠鏡觀察她。“她多麼專心看書,仿佛連呼吸都忘記了,”苦悶的作家心裡想道,“她翻頁時的動作多麼投入啊!她念的書一定像多產作家寫的那種小說,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多產的作家則在心裡想道:“她多麼專心讀書,幾乎完全沉浸在深思之中,仿佛發現了什麼神奇的真理!她念的書一定像苦悶作家寫的。那種小說,充滿深奧的含義!”;

    苦悶作家的最大願望是,希望他的作品能像這位女讀者閱讀。的那本書一樣受到讀者歡迎,於是他開始以他想像的多產作家的,寫作方式著手寫一本小說;而多產作家的最大願望是,希望他的作品能像這位年輕女子閱讀的那本書一樣受到讀者的青睞,於是他開始以他想像的苦悶作家的寫作方式著手寫一本小說。

    這位年輕女子先後遇見這兩位作家。他們都對她說,希望她能讀讀他們剛剛完成的小說。

    年輕女子收到兩份手稿。幾天之後她出人意料地邀請兩位作家同來做客。“你們在開什麼玩笑?”她說,“你們送給我的是同一本小說的兩份抄件!”

    或者:

    年輕女子將兩份手稿弄混了,把苦悶作家按照多產作家的方式寫成的小說退還給了多產作家,把多產作家按照苦悶作家的方式寫成的小說退還給了苦悶作家。他們看到別人模仿他們的作品,雙雙感到極大氣憤,於是重新按照自己的寫作方式創作。

    或者:

    一陣風吹亂了兩份手稿。女讀者把它們收攏並混在一起,變成一部完美無缺的小說,變成多產作家與苦悶作家長期以來夢寐以求的小說。評論家們簡直不知道應把這本小說歸於誰的名下。

    或者:

    年輕女子一直是多產作家的熱心讀者,厭惡苦悶作家。她讀字多產作家的新作後,認為這是一篇毫無價值的作品,因此得出結論說,多產作家以前寫的東西都沒有價值。與此相反,現在她回想起苦悶作家以前的作品,認為那些作品寫得都很好,急不可待地要看他的新作。但是當她看到他的新作並非像她期待的那樣時,便把他也拋到一邊去了。

    或者:

    同上。把“多產作家”換成“苦悶作家”,把“苦悶作家”換成“多產作家”。

    或者:

    年輕女子是多產作家的熱心……厭惡苦悶作家。當她讀完多產作家的新作後,未發現有何變化;她喜歡這本書,但並不特別為之傾倒。至於苦悶作家的手稿,她認為這本小說與該作家以往的小說一樣,平淡無味。她以通常的客套話回復了兩位作者。他們都認為這位女讀者並不十分細心,便不再注意她了。

    或者:

    同上。把……換成……

    我曾在一本書裡讀過,要表示思想的客觀性時,可以使用“思考”這個動詞的無人稱形式,例如,不說“我思考”、“你思考”,只說“思考”,就像大家說“下雨”而不提誰下雨那樣。宇宙也是有思想的,這種觀點是我們看問題的依據。

    我能否像說“今天下雨”、“今天刮風”那樣,說“今天寫作”呢?只有等我習慣使用“寫作”的無人稱形式時,我才敢相信我能夠克服自己身上的局限性。

    那麼動詞“閱讀”呢?能否像說“今天下雨”那樣說“今天閱讀”呢?如果你仔細思考一下,閱讀比起寫作來更應該是個別進行的活動。假若寫作能夠超越作者個人的局限性,那麼寫作的意義仍舊在於它的作品要經過讀者個人的思維回路得到閱讀。只有作品得到某個讀者的閱讀,才能證明該作品具備了作者賦予它的功能。因此作品的功能超越了個人的范圍。宇宙什麼時候才能表現自己呢?只有當人們可以這樣說的時候它才能表現自己:“我閱讀,因此宇宙在寫作。”

    我看見這位女讀者臉上顯露出的正是閱讀的這種特殊的幸福感,而我自己則不能享受這種幸福。

    我寫字台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別人送我的招貼畫,畫著斯努皮狗[4]蹲在打字機旁,上面還寫有一句話:“一個黑暗與動蕩的夜晚……”每當我坐到寫字桌前看到這句話時,它那無人稱語氣仿佛打開了從一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的通道,從此時此地的時間與空間走向作品的時間與空間的通道。我感到興奮,感到這是一個開端,接踵而來的是許許多多數不勝數的事件。我相信,不管有用無用,最好還是共同約定一個通道、一個開端。我知道,說謊成癖的斯努皮只會說那麼幾句話,絕不會說別的話。輕而易舉地進入另一個世界,那只是幻想。我在這種夢幻般的幸福感支配下立即動手寫作,但我面前的白紙上展現出的卻是一片空白。

    自從我面前掛上這幅招貼畫,我再也無法寫作了。必須盡快從牆上把這個可惡的斯努皮狗像摘下來,可我又老是下不了決心,因為這個少兒時代的玩偶已經成了我目前狀態的象征,它時時提醒我、告誡我。

    很多小說第一章開頭的魁力在以後的敘述中很快消失了,因為開端只不過是一種許諾,對後面的故事及其可能的種種展開方式的一種許諾。我真想寫一本小說,它只是一個開頭,或者說,它在故事展開的全過程中一直保持著開頭時的那種扭力,維持住該者尚無具體內容的期望。這樣一本小說在結構上有什麼特點呢;寫完第一段後就中止嗎?把開場白無休止地拉長嗎?或者像個千零一夜》那樣,把一篇故事的開頭插到另一篇中去呢?

    今天我要把一部名著的最初幾段抄寫一遍,看看在它那開頭裡蘊藏的力量能否傳遞到我的手上來。如果我的手真能獲得這科力量,它便會自發地接著寫下去。

    “七月初,一個十分炎熱的日子。接近黃昏時,一個年輕人從轉租的位於S胡同的小房間裡走出來,慢慢地、仿佛是漫不經心地走向K橋。”

    我必須把第二段也抄下來,好讓這篇故事自然而然地帶著我前進:

    “他在樓梯上成功地避開了女房東。他的房間在一幢六層樓高的經濟公寓最上面,小得像個衣櫃,根本不像一間住宅。”我一直抄到:“他欠女房東許多房錢,害怕碰見她。”

    抄到這裡,下面的話強烈地吸引著我,我不由自主地抄下去:“他並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恰恰相反,一段時間以來他性情暴躁,仿佛患了疑心病。”既然抄到這裡了,我就接著把這一段抄下去,不,一直抄它幾頁,一直抄到主人公來到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面前。‘哦是拉斯柯裡尼科夫,大學生,一個月之前搬到您這裡來的,——年輕人急忙低聲說道並向她鞠了個躬。他提醒自己應該更有禮貌此

    我停下筆,以免抄寫全本《罪與罰》[5]。這種誘惑已控制著我。我仿佛突然明白了,謄寫這個現在已不可思議的職業曾經具有何種意義與吸引力。謄寫人員同時生活在兩種時空之中,即讀與寫這兩種時空之中,因為他可以抄寫而不為自己面前空白的紙張擔憂,又可以閱讀而不為自己的這一行為可能涉及何種具體對象操心。

    有位自稱翻譯我的作品的人來找我,並告訴我說,我的作品在未經我本人同意的情況下被廣泛翻譯出版,這有損我的利益也有損他的利益。他遞給我一本書,我翻了一下,沒看出有什麼問題。那是一本日語書,只有書皮上我的姓名是用拉丁字母書寫的。

    “我連這是我的哪本小說都看不明白,”我說,並把那本書還給他,“可惜我不懂日語。”

    “即使您懂日語,也認不出這是您的哪本書,”來訪者說道,“這本書您從來未寫過。”

    他向我解釋說,日本人仿制西方產品的能力已發展到文學方面。大皈有家公司已掌握了西拉·弗蘭奈裡小說的格式,能夠制造出他的第一流新小說並使之充斥世界市場。把它們再翻譯成英文(說得確切些,把它們翻譯成假冒的英文原著),任何評論家都不能把它們與弗蘭奈裡的原作區別開來。

    這個消息像魔鬼一般把我弄得心神不寧,木僅是因為這在經濟上和道義上會給我造成損失,而且因為我對這些偽作,對我自己在另一種文化土壤上發出的新芽,既感到好奇又感到憂慮。我想像著一個身穿和服的日本老翁正在跨越一座拱橋。他就是我的日本形象。他正在構思我的一篇小說,經過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精神過程,達到與我完全相同的結果。因此,大限這家公司仿制的弗蘭奈裡偽作雖然只是我的作品的低劣的仿造,但它們同時又可能包含著一種典雅而神秘的智慧。後者則是真正的弗蘭奈裡的作品所不具備的。

    當然,在這位陌生人面前我不得不掩飾自己這種雙重反應,僅僅表示同意收集各種必要的證據,提起訴訟。

    “我要控告偽造者和推銷偽作的人!”我故意盯著這個年輕人說道,因為我懷疑他參與了這場骯髒的交易。他說他叫艾爾梅斯·馬拉納,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他的頭前後很長,像個飛艇,凸起的前額裡仿佛隱藏著許多東西。

    我問他住在什麼地方。

    “暫時住在日本。”他回答我說。

    他說,他對有人盜用我的名義感到氣憤,並表示准備幫助我終止這場騙局。但是,他又補充說,這也沒什麼值得氣憤的,因為他認為文學的力量在於欺騙,文學中的真實就是欺騙,因此,一篇偽作既然是欺騙之欺騙,那麼它就具有次等的真實性。

    他繼續向我闡述他的理論。根據他那種理論,任何一部小說的作者都是真實作者虛構的一個人物,是在虛構之中代替作者的一個替身。他的許多觀點我是同意的,但不能讓他看出來。他說他對我感興趣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因為我是個可以被人模仿的作者;第二,因為我具備成為一個大模仿家的必要條件,能夠制造出天衣無縫的偽作來。因此,我能夠成為他所謂的理想作家,即完全溶解在嚴嚴實實包裹著現實世界的虛構之中的作家。由於他認為技巧就是事物的實質,所以作者只要能夠發明一套完善的技巧,便能與一切事物等同起來。

    我無法把昨天與那個馬拉納的談話驅出自己的腦海。我也希望把我自己從作品中抹掉,並為每一本書找到一個新我、新的聲音、新的姓名,獲得一次新生。但是,我的目的是在小說中捕捉到不能閱讀的物質世界,那裡既不存在任何中心,也不存在我。

    仔細想想,這樣一個籠統的作者也許是個很不起眼的人,例如在美國叫做捉刀的人、影子作家等。他們的職業雖不太受人尊敬,他們的作用卻是人所共知的。他們是無名的編輯,把別人要講述但不會寫或沒時間寫出來的東西編輯成書;他們是書寫的手,把忙於生存的事物變成文字。也許這才是我的真正使命,可我辜負了這一使命。我本來可以變成許多個“我”,與其他人的“我”連接起來,裝扮成許許多多既有區別又有聯系的“我”。

    既然書中的真實只能是個人的真實,我便決定寫我自己的真實。寫我自己的真實的回憶?不,回憶只有在沒有寫出來的時候。沒有具體形式的時候才是完全真實的。寫我自己的真實願望?不,願望也只有在不受意識的支配時才是真實的。我惟一能夠寫的真實就是我現在經歷的這一時刻。也許這本日記才是一本真正的書,我在這裡盡量真實地記錄了我在一天中不同時刻、不同光線下看到的那個坐在躺椅上的女子的形象。

    為什麼不承認我這種不滿情緒是妄自尊大白日做夢呢?一個要消除自己、讓位於身外之物的作家面臨兩種選擇:要麼寫出一本包羅萬象的、表示一切的惟一的書;要麼寫出所有的書,在每本書裡僅反映一個局部,通過局部反映整體。包羅萬象的惟一的書,不是別的什麼書,而是聖書,是揭示一切的語言文字。但是,我不相信語言文字可以包羅一切,我要寫的是語言文字之外的東西,是沒有寫出來的東西,是不可能寫出來的事物。因此我的選擇只有一個,即寫出所有的書,寫出一切可能存在的作者可能寫出來的所有的書。

    如果我想我只能寫一本書,那麼這本書應該如何、不應該如何的種種問題便會阻礙我,使我止步不前。如果我想我要寫的是整整一個書庫,那麼我的心情便不會感到壓抑,因為我知道不論寫本什麼樣的書,它都將得到補充、反駁、衡量、增補,將被成千上萬本我尚需寫作的書籍所掩埋。

    古蘭經是創作條件最清楚的聖書。這本聖書與萬物之間至少有兩個媒介,即穆罕默德聽安拉講話,再把這些話講給文書記錄下來。有一次——為這位先知作傳的人說——穆罕默德在向文書阿布杜拉轉述安拉的啟示時,講到一半停住了。阿布杜拉本能地提醒他應該得出什麼結論。先知由於一時疏忽把文書的話當成了真主的啟示。這件事使阿布杜拉非常憤慨,隨後便離開了先知並放棄了對他的信仰。

    文書這樣想是不對的,因為組織句子的責任在他,他應該考慮文字上的連貫性,考慮語法和句法,以便容納在變成語言之前就已十分流暢的思想,接收作為一位先知講來必然十分流暢的話語。既然安拉要把自己的啟示表示成文字,文書的合作便是不可缺少的。穆罕默德明白這點,有意讓文書來結束那句話。但是阿布杜拉卻未意識到自己的這一權力。他喪失了對安拉的信仰,因為他缺乏對寫作的信心,缺乏對他自己這個從事寫作的人的信心。

    如果允許一個非信徒修改有關先知穆罕默德的傳說,那麼我會提出這樣一個建議:阿布杜拉在記錄時寫錯了一句話並因此放棄了自己的信仰;而穆罕默德雖然發現了這個錯誤,卻決定不去改正它,故意保留這一謬誤。即使這樣,阿布杜拉也不應感到憤慨,因為先知的沖動與言語只有在寫到紙上之後才具備最終形式,在變成文字之前無所謂正確與謬誤。無限的非文字世界要變成可被閱讀的世界,只能通過我們的手做出有限的寫作動作來實現,諸如拼寫中猶豫不決、疏忽大意和下意識的顫抖等等。如果否認這些現象,這些身外之物便休想通過口頭的或書面的語言來傳遞信息,而只好通過其他途徑來傳遞信息。

    喏,那只白蝴蝶已穿過山谷,從女讀者的那本書上飛到我面前的稿紙上來了。

    這個山谷裡出現了一些奇怪的人物:一些圖書經紀人等待我的新小說,他們從世界各地出版社已經支取了我這本小說的預酬金;一些廣告商希望我筆下的人物穿某些衣服、喝某些果汁;一些編制計算機程序的專家則提出要求,要我同意他們用計算機完成我那些未完成的作品。我盡量少出門,不上村裡去;如果要散步,就走小路上山。

    今天我碰見一隊小青年。他們身穿童子軍服,既興奮又小心地在草地上把各種色布排成幾何圖形。

    “這是給飛機的信號?”我問道。

    “給飛碟的,”他們回答說,“我們要觀察尚未認識的物體。這裡是個空中通道,近來飛碟經常經過這裡。人們認為,因為這裡有位作家,外星球上的人想通過他和我們交往。”

    “有什麼根據呢?”我問。

    “根據是,這位作家早已陷入危機,不能寫作了。報紙上正在討論他不能寫作的原因。我們估計,可能是別的星球上的居民使他失去了創作能力,因為他們要把他大腦中地球上的概念清洗干淨,讓他變成一部接收機。”

    “為什麼非要找他不可呢?”

    “外星人不能直接表達各種事物,需要進行間接表達,例如通過可以引起強烈興奮的故事來轉義地進行表達。這位作家好像是位技巧婦熟、思想靈活的作家。”

    “你們讀過他的小說嗎?”

    “他以前寫的小說都沒意思。等他擺脫目前的危機再開始寫作,他的新書中就可能包含來自宇宙的信息。”

    “宇宙信息是怎麼傳導給他的呢?”

    “通過精神渠道傳導給他。他自己不應該有所察覺。他以為在依靠自己的天資寫作,而宇宙發來的信息以宇宙波的形式,經過他的腦子滲透到他寫下的句子中去。”

    “你們能夠釋譯宇宙信息嗎?”

    他們未予回答。

    假如我使這些年輕人對宇宙的期望落空的話,我會感到某種失望。其實我可以在下一部著作中插入某種東西,讓他們覺得那是宇宙給予我的啟示。可現在我卻想不出插進什麼東西。等我開始寫作時,也許我會產生某種想法。

    如果真像他們說的那樣,我寫作只是一種虛偽的形式,我寫的內容都是外星人口述的,那會出現什麼結果呢?

    我一直等待著來自星際間的啟示,我的小說毫無進展。假如過不多久我又開始一頁一頁地寫下去,那就說明銀河系在向我發送信息了。

    可是,現在我能夠寫的就是這本日記,即對那個坐在那裡閱讀的年輕女子的觀察。她讀的什麼書,我不知道。來自星際間的信息是在這本日記裡呢,還是在她念的那本書裡?

    有個姑娘來找我。她正在寫一篇有關我的小說的論文,要在大學裡一次重要討論會上宣讀。看到我的作品能夠完全證實她的觀點,這無疑是件好事(不知是對我的小說還是對她的論點來說是好事)。從她那十分詳盡的介紹中我得到的印象是,她的文章十分嚴肅,但是在她眼裡我的小說卻變得面目皆非了。我不懷疑這個羅塔裡婭(她叫這個名字)認真地讀過那些小說,但是我想,她讀那些小說的目的是為了找尋她閱讀之前就存在於她腦子裡的東西。

    我試圖向她解釋,她卻略帶氣憤地反駁說:“為什麼?您要我在您的書中僅僅看到您的觀點嗎?”

    我回答她說:“不是這樣。我期望讀者能在我的作品中看到我不知道的東西,但是這只能在讀者認為他們讀的東西是他們木知道的東西時才會發生。”

    (幸運的是,我可以通過望遠鏡觀察另一個女子讀書,並使自己相信不是所有的讀者都像這個羅塔裡婭。)

    “您要求的是被動的、躲避問題的、落後的閱讀方法,”羅塔裡婭說,“我妹妹就是按您這種方法閱讀。恰恰是因為我看到她貪婪地、一本接一本地閱讀西拉·弗蘭奈裡的小說而不提出任何問題,我才產生了把弗蘭奈裡的小說作為我的論文題目的想法。弗蘭奈裡先生,我正是抱著這個目的閱讀您的作品,而且也是為了,如果您願意深究的話,向我妹妹柳德米拉證明應該如何閱讀一位作家,即便他是西拉·弗蘭奈裡也不例外。”

    “謝謝您對我使用‘即便’一詞以示區別。您為什麼不同您妹妹一起來呢?”

    “柳德米拉認為,最好不要認識作者本人,因為真實的人從來不會與讀書時想像的作者形象吻合。”

    我真想說,這個柳德米拉可能是我最理想的讀者。

    昨天晚上,當我走進我的書屋時,看見一個陌生的黑影從窗戶裡跳了出去。我想跟蹤他,卻未找到他的蹤跡,我常常覺得,尤其在深夜裡覺得,有人躲在我這房子周圍的灌木叢裡。

    雖然我盡量少出門,也覺得有人把手伸向我的稿件了。我已不止一次發現我的手稿有短缺現象,幾天之後又在原地找到這些缺頁。有時它們變得面目全非,仿佛我已記不清我都寫了些什麼,或者說,仿佛我一夜之間變得自己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我問羅塔裡婭,我借給她的書她是否已看過幾本。她回答說沒有看,因為她在這裡沒有電子數據處理機。

    她向我解釋說,按一定程序工作的數據處理機可以在幾分鍾內讀完一本書,並把書中的全部詞匯按照出現頻率高低的順序記錄下來。“這樣我就可以得到一份‘讀後報告’,”羅塔裡婭說,“節約寶貴的時間。閱讀一篇作品,除了記錄下它的題材重復、詞匯形式與意義的重復之外,還有什麼呢?電子計算機閱讀後,給我打印一張詞匯頻率表。憑借這張詞匯表,我就能大致想像出我在評論中應對這本書提出什麼問題。當然,出現頻率最高的有些是冠詞。代詞和小品詞,這些並不是我要注意的詞匯。我首先注意的是那些含義豐富的詞匯,它們能使我對全書有個相當准確的印象。”

    羅塔裡婭給我帶來了幾本經電子計算機處理過的小說,即以出現頻率高低排列的詞匯表。“如果是一本五萬至十萬字的小說,”她對我說,“我勸您立即注意出現頻率在二十次左右的詞匯。您看這裡。出現十九次的詞匯是:

    皮帶、指揮官、牙齒、做、有、一起、蜘蛛、回答、血、哨兵、開槍、立即、你、你的、看見、生命……

    出現十八次的詞匯是:

    夠了、漂亮、帽子、直到、法國人、吃、死、新、走過、土豆、點、那些、青年、晚上、走、來……”

    “您現在還看不出講的什麼事嗎?”羅塔裡婭問道。“毫無疑問這是一部戰爭小說,戰斗描寫,文字枯燥,帶一點恐怖氣氛。也可以說,這是一篇非常膚淺的作品。為了證實這點,最好在僅出現過一次(決不能因此而認為它們。重要)的詞匯表中做些抽樣調查。例如抽出這些詞匯:

    裙子、埋葬他、地下的、埋葬她、埋葬了、薄的、樹林下、手邊、流氓無產者、樓梯下的小室、地下、女內衣……[6]”

    “不,這本小說並不像乍看起來那樣膚淺,一定還隱含著什麼東西。我可以把我的研究工作引向這條軌道。”

    羅塔裡婭給我看另外一些詞匯表。“這是另一本小說,風格迥然不同。您看這些出現過五十次左右的詞匯:

    有、丈夫、少、裡卡爾多、他的(五十一次);東西、前面、回答。是、火車站(四十八次);剛剛、房間、馬裡奧、一些、大家、次(四十七次);去、上午、好像(四十六次);應該(四十五次);直到、手、感覺(四十三次);年、切芹娜、誰、德莉婭、姑娘、你是、晚上(四十二次);窗戶、能夠、幾乎、孤獨、回來、男人(四十一次);我、要(四十次);生活(三十九次)……”

    “您看呢?情景相融、思想感情輕描淡寫、出身微賤、鄉間生活……作為反證,讓我們從出現過一次的詞匯中抽樣:

    受凍、受騙、設法、工程師、忌妒、無真、吞食、吞下、跪下、向下、不公正、放大、發胖……[7]”

    “這樣我們就能看到故事中的氣氛、人物的心情和社會背景……現在讓我們看第三本小說:

    去、頭發、賬、身體、上帝、根據、錢、尤其、次(三十九次);面粉。雨、貯備、有人、理智、晚上、在、維琴佐、葡萄酒(三十八次);甜。因此、貯具、腿、死、他的、雞蛋、綠的(三十六次);有、小孩、唉、白的。頭、做、天、機器、黑的、甚至、胸膛、留下、布(三十五次卜……”

    “我認為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部具體的、血淋淋的、真實可靠但有點粗俗的小說,感情逼真,毫不矯揉造作,一部民間的愛情史。這裡我們也看看頻率為一的那些詞匯,例如:

    青菜、處女、害羞、我害羞、你害羞、他害羞、我們害羞、發生、苦艾酒[8]……

    “看到了嗎?多麼天真而美好的犯罪感啊!這種跡象非常可貴,可以從這裡開始研究,提出您的設想……我怎麼跟您講的?難道這不是一種既迅速又有效的讀書方法嗎?”

    羅塔裡婭以這種方式閱讀我的小說,使我感到不安。現在我每寫下一個詞,都能看見它在計算機軟件盤上旋轉,然後被排列到頻率表中去,放到其他一些我無法知道的詞旁邊;我問自己,這個詞我用過多少遍了,充分意識到把單個音節拼寫成這個詞的責任;我試著想像這個詞我使用了一遍或五十遍可能導致什麼結果。也許我還是把它槓掉好……可是,我不管寫個什麼詞來代替它,沒有一個詞能經得住這種考驗……也許我不用寫書了,還是按字母表順序寫個詞匯表,用一堆互不聯系的詞匯來表達一種我自己尚不知道的真理;也許計算機倒過來執行自己的程序時,能從這堆詞匯中推導出我的小說來。

    那個寫我的論文的羅塔裡婭,她妹妹也來找我了,來前未打過招呼,好像偶然路過這裡似的。她說:“我叫柳德米拉,讀過所有您寫的小說。”

    因為我知道她不願意認識作者本人,所以見到她使我感到奇怪。她說她姐姐對事物的看法是片面的;當羅塔裡婭跟她談到見過我時,她要檢驗一下她姐姐的話,同時也因為我對她只是個理想的作家形象,她決定親自來檢驗一下我這個人是否真正存在。

    用她的話說,理想的作家就是像“南瓜秧子結南瓜”一樣創作的作家。她還用了一些別的順應自然過程的隱喻,像風沿山坡走。潮水有漲落、年輪不瞞樹齡等。這些都是關於文學創作的一般性譬喻,惟有關於南瓜的譬喻是指我的。

    “您生您姐姐的氣嗎?”我問她,因為我聽她講話時語氣裡帶有火藥味,就像人們為了維護自己觀點反駁他人時那樣。

    “不,我是生您認識的另一個人的氣。”她回答道。

    我未費多大勁就弄清了她來訪的原因。柳德米拉是那個翻譯者馬拉納的女朋友,或者說曾經是他的女朋友。馬拉納認為文學作品的價值在於它的結構與手法是否復雜,即由欺騙、圈套等齒輪構成的整個機器是否復雜。

    “您認為我和他不一樣嗎?”

    “我一直這麼想:您寫作就像動物築巢,如螞蟻建蟻穴,蜜蜂築蜂房。”

    “我相信您說這話不完全是為了討我喜歡,”我回答說,“喏,您現在親眼見到我了,希望您並不感到失望。我符合您想像的西拉·弗蘭奈裡的形象嗎?”

    “不,我不感到失望,不是因為您符合某種形象,而是因為您正像我想像的那樣,是個極普通的人。”

    “我的小說給您這種印象嗎?”

    “啊不……西拉·弗蘭奈裡的小說很有特色……好像它們早已存在,您創作它們之前就早已存在,一切細節都存在……好像它們通過您,借助您才表現出來,因為您會寫作,它們需要能把它們寫出來的人,這樣的人應該存在……我多麼希望能看您寫作,檢驗一下是否果真如此……”

    我感到非常痛心。對這個女人來說,我只不過是個沒有生命的寫作機器,時刻准備把獨立於我而存在的幻想世界由未表達出來的狀態轉化為文字。如果她知道我現在已不具備她想像的那一切,即我既沒有表達能力也沒有需要表達的東西,如果她知道這一切,那就糟透了。

    “您以為能看到什麼呢?有人看著我的時候,我無法寫作……”我辯解說。

    她解釋說,她認為文學的真實性在於寫作這一行為的生理屬性。

    “……行為的生理屬性”,這句話開始在我腦子裡旋轉並變化出各種各樣的形象,我已無法控制自己了:“生存的生理屬性,”我低嚷道,“喏,這就是我,我是個活人,在您面前,在您的生理存在面前……”我說這話時心裡油然產生一股忌妒之意,不是忌妒他人,而是忌妒我自己,忌妒那個寫小說的我占領了這位年輕女子的心。此時此地的我,擁有充沛精力卻缺乏創作熱情的我與這位女子分開了,被打字機的字盤和卷軸上的白色打字紙遠遠地分開了。

    “溝通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形式……”我向她解釋說,並急忙向她靠攏。我頭腦裡各種各樣的視覺映象和觸覺映象來回翻騰,促使我去迅速消除我與她之間的距離。

    柳德米拉掙扎著,盡力擺脫我,“弗蘭奈裡先生,您要干什麼?我們是在討論問題!您不要搞錯了!”

    當然,我的動作可以更文雅一點,可現在已別無他法了,只有孤注一擲;我圍著寫字台追逐她,嘴裡還不停地說些我承認是下流的話,像“您以為我老了,不,我還……”

    “弗蘭奈裡先生.您完全誤會了,”柳德米拉說。她停下來,把厚厚一本韋氏英語大詞典置於我們之間。“我完全可以跟您睡覺;您是位興趣高雅、外貌漂亮的人。但這與我們討論的問題毫無關系……與我讀的小說作者西拉·弗蘭奈裡毫無關系……正如我跟您說過的,你們是兩個人,完全不能混淆的兩個人……我不懷疑您就是您而不是別的什麼人,在這方面您同我認識的許許多多其他男人完全一樣,但是我感興趣的是另一個人,是西拉·弗蘭奈裡小說中的西拉·弗蘭奈裡,與站在我面前的您毫無關系……”

    我擦擦頭上的汗,坐下來。我身上有某種東西消失了。也許是我消失了,也許是我的具體內容消失了。難道這不正是我所追求的狀態嗎?不正是我力求達到的非個性化嗎?

    也許馬拉納與柳德米拉兩人來訪的目的都是為了告訴我同一件事情。但是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解脫呢,還是懲罰。他們為什麼現在來找我呢?現在我覺得自己把自己束縛起來了,就像關在監獄裡一樣,為什麼他們恰恰在這個時候來找我呢?

    柳德米拉一出門,我就奔向望遠鏡,想看看那個坐在躺椅上看書的女子以慰藉自己。她不在,於是我懷疑,她是否與來這裡會我的女子是同一個人呢。也許她就是我的各種問題的根源。也許他們共同合謀來阻止我寫作,柳德米拉,她姐姐,還有那個翻譯者,都是一伙的。

    “我最喜歡的小說,”柳德米拉說,“是這樣的小說:它們在極其復雜、殘酷與罪惡的人際關系周圍蒙上一層似乎透明的外罩。”

    我不明白,她說這話是要說明我的小說中什麼東西吸引她呢,還是要說明她在我的小說中希望看到卻未看到這種東西。

    我覺得柳德米拉的特點就是不滿足,因此她的愛好也在不斷變化,隨著她的不滿情緒而變化。(不過,她今天來找我時,仿佛已經忘卻了昨天發生的事。)

    “我在望遠鏡裡可以看到谷底一位女子坐在陽台上看書,”我向她講述,“我這樣向自己提問:這位女子看的書使她感到平靜呢,還是使她感到焦慮?”

    “您覺得呢?她是平靜呢,還是焦慮?”

    “平靜。”

    “那麼她讀的是令人焦慮的書。”

    我向柳德米拉講述有關我的手稿的一些奇怪想法:它們一會消失了,一會又出現了;再現時已不是原來那樣了。她告訴我應該十分小心,因為現在偽經書正陰謀向各個領域擴張。我問她,她從前的男朋友是否是這場陰謀的首領。

    “凡是陰謀最後都會擺脫首領的控制。”她含糊其辭地回答說。

    偽經(來自希臘文apokryphos,隱蔽的、秘密的):一、原指宗教團體的“秘密書籍”,後指宗教組織確定自己的聖書後那些未被承認的經書;二、指那些不屬於某一歷史時期或某位作家的書籍。

    字典裡都是這樣解釋的。也許我的真正使命就像一個在各種意義上都稱為寫作偽經的人的使命。因為寫作的含義總是把什麼東西隱蔽起來,然後再讓人去發現;因為從我的筆管中能夠寫出來的真理,就像一塊磨盤受到強烈沖撞之後,從上面脫落下一塊碎片飛向遠處;因為沒有偽造的東西就沒有真正的東西。

    我真想找到艾爾梅斯·馬拉納,建議他我們共同組織一個向全世界傾銷偽書的公司。可他現在在哪裡呢?回日本去了?我想方設法讓柳德米拉談論他,希望從她嘴裡套出點具體情況。柳德米拉說,偽造家為了開展活動,需要隱藏在小說家人數眾多且多產的國度裡,以便把他們的偽作隱蔽起來,把他們的偽作與用真正的原材料嚴格生產出來的產品混淆在一起。

    “那麼說他回到日本去了?”可是,柳德米拉仿佛不知道這個人與日本有什麼聯系。她認為這個不講信義的翻譯者從事偽造的秘密基地在地球的另一面。從他最後的信件來分析,艾爾梅斯·馬拉納的蹤跡是在安第斯山脈附近消失的。然而柳德米拉關心的只有一件事:讓他滾得遠遠的,她逃到這裡的山區來,正是為了躲避他;現在她相信不會再看到他了,可以回到自己家裡去了。

    “就是說您要走了?’俄問道。

    “明天上午走。”她通報說。

    這個消息使我很傷心,我突然感到很孤獨。

    我與觀察飛碟的小青年又談過一次話,這次是他們來找我的,想檢查一下我是否已寫出了外星人口述的書。

    “沒有。但是我知道那本書在什麼地方。”我一邊走向望遠鏡一邊說道。很久以來我都有這個想法,認為坐在躺椅上的女子看的那本書就是他們要找的來自星際的書。

    那個陽台上已沒有那位女子了,我失望地把望遠鏡對准山谷的其他地方,卻看見一個男人,身穿城裡人的衣服,坐在崖石頂上專心致志地讀著一本書。這一奇妙的巧合使我有理由認為那就是位外星人。

    “喏,那就是你們要尋找的書。”我對那些年輕人說,一邊把望遠鏡讓給他們看那位陌生人。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把眼睛湊向望遠鏡,然後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向我道謝並告辭。

    一位男讀者來找我,向我說明那個使他感到不安的問題:他得到了兩本我寫的書名叫“……線”的小說,外表裝飾完全一樣,內容卻是兩本毫不相干的小說。一本寫的是一位教授不能容忍電話鈴聲,另一本寫的是一位富翁收藏萬花筒。可惜他無法對我講述更多的內容,也不能把那兩本書拿給我看,因為那兩本書他還未看完就被別人拿走了,第二本小說是在距此不到一公裡的地方被搶走的。

    這件令人奇怪的事使他的心情依然不能平靜。他告訴我說,上我家來之前他想弄清楚我是否在家,同時也想再往前看點那本小說,以便更有把握地跟我談他碰到的問題。於是他坐在一塊崖石頂上讀起來,他從那裡還可以注意我別墅裡的情況。過了一會,一伙瘋狂的年輕人突然包圍了他並搶走了書。他們圍著那本書舉行了一場即興的儀式:一人把書高高舉起,其他人都以虔誠的目光注視著那本書。不管他怎麼抗議,他們也不予理睬,帶著那本書跑到森林裡去了。

    “這兒山谷裡有許多怪人,”我盡力安慰他說,“您別再想那本書了。您並沒有失去什麼,因為那是一本偽作,是在日本制造出來的。一家日本公司蓄意從我的小說在世界各地取得的成就中撈取好處,肆無忌憚地推銷書皮上印著我的姓名的小說,其實那都是對一些日本無名之輩的剽竊。那些小說,因為無人出版,最後只好送到造紙廠去當原料。經過長期調查,我已揭穿了這個陰謀。我和那些被剽竊的日本作家在這個陰謀之中都是受害者。”

    “說實話,我讀那本小說還挺喜歡的,”男讀者承認說,“可惜我無法讀完那本書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告訴您它的出處:那是本日本小說,略微把人物姓名和地名改換成西方的名稱;書名是‘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作家叫伊谷高國,是位非常值得尊敬的作家。我可以給您一本英譯本,以補償您的損失。”

    我從寫字台上拿起那本書,裝進紙口袋裡遞給他,讓他當場別翻閱那本書,同時還讓他明白,這本書與《一條條相互交叉的線》毫無共同之處,與我的其他小說,不論是真的還是假的,都無共同之處。

    “我知道市場上有一些假冒的弗蘭奈裡作品,”男讀者說,“而且相信我那兩本書中至少有一本是假的。您還有什麼要告訴我嗎?”

    讓這個人進一步了解我的問題,也許太不謹慎。我想用這樣一句話來回避他的問題:“我將要創作的小說,我才承認是我的小說。”

    男讀者會意地微微一笑,然後嚴肅認真地說道:弗蘭奈裡先生,我知道誰是這一切的幕後指揮,不是日本人,而是一個叫艾爾梅斯·馬拉納的人。他制造了這一切,是出於對您的忌妒,因為您認識一位叫柳德米拉·維皮特諾的年輕女子。

    “那麼您來找我干什麼呢?”我駁斥他說,“您去問那位先生是怎麼回事好了!”

    我懷疑在男讀者與柳德米拉之間有某種聯系。這種懷疑足以使我的語氣變得帶有敵意。

    “那我只好去找他了,”男讀者表示贊同。“正好我因公要上他呆的地方——南美洲去出差,順便去找找他。”

    我不想把我知道的情況告訴他。據我所知,艾爾梅斯·馬拉納在為日本人工作,他在日本有個偽著制作中心。對我來說重要的是讓這位不速之客遠遠地離開柳德米拉,因此我鼓勵他去出差,去進行細致的調查,查出那個幻影似的翻譯家。

    男讀者被一些神秘的偶合所困擾。他對我說,一段時間以來由於各種原因他讀小說剛剛讀完幾頁就中止了。

    “也許您覺得枯燥無味。”我對他說。我看問題通常持悲觀態度。

    “恰恰相反,我都是讀到最有興致的時候被迫中止的。我迫不及待地要接著讀下去,可是,當我重新打開書接著往下讀時,卻發現我面前擺著的完全是另一本書。”

    “一本枯燥的書……”我插話說。

    “不,一本更有趣的書。這第二本書我也不能讀完,又不得不中止。”

    “您這種情況倒能使我產生希望,”我說,“我越來越經常碰到的情況是,拿到一本剛剛出版的書,打開一看卻是本我已讀過上百遍的書。”

    我回顧了與那位男讀者進行的最後一次談話。也許因為他認真閱讀,在小說開頭部分他就把小說的全部實質都吸收了,在小說後半部分他已沒東西好吸收了。我在寫作時也有這種感覺:一段時間以來,寫每一本小說時我都是剛寫完開頭就寫不下去了,仿佛已經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我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即寫一本僅有開頭的小說。這本小說的主人公可以是位男讀者,但對他的描寫應不停地被打斷。男讀者去買本作家Z寫的新小說A,但這是個殘本,剛念完開頭就沒有了……他找到書店去換書……

    我可以用第二人稱來寫這本小說,如“讀者你”……我也可以再寫進一位女讀者,一位專門篡改他人小說的翻譯家和一位年邁的作家。後者正在寫一本日記,就像我這本日記……

    但是,我不希望這位女讀者為了躲避那位騙子翻譯家最後落於男讀者的懷抱。我要讓男讀者去尋找騙子翻譯家的蹤跡,後者躲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而讓這位作家與女讀者單獨待在一起。

    當然,如果沒有一個女主人公,男讀者的旅行會枯燥乏味,必須讓他在旅途中再遇到一個女人。女讀者可以有個姐姐……

    事實上,男讀者確實要走了。他將隨身帶著伊谷高國的小說《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以備旅途中閱讀——

    [1]莎爾德林(一七七○—一八四三),德國詩人,崇尚古希臘文學,擁護法國大革命。青年時代受席勒影響很大。他的詩作主要有《自由頌歌》、《人類頌歌》,作品同時表現了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精神。他的小說《許佩裡昂》,描寫一七七○年希臘人民反抗土耳其壓迫者的斗爭,流露出對古希臘文明的向往,並通過小說主人公在德國的見聞,對當時德國社會有所揭露。

    [2]塔斯馬尼亞是澳大利亞聯邦的一個島州,首府霍巴特。一六四二年荷蘭航海探險家阿貝爾·塔斯曼發現了這群島嶼,並以自己的名字為它們命名。

    [3]拉威爾(一八七五—一九三七),法國作曲家。其創作大多以自然景物、世態風俗或神話故事為題材。主要作品有管弦樂《西班牙狂想曲》、《波萊羅》、《鵝媽媽組曲》,舞劇《達菲尼與克羅埃》,鋼琴組曲《鏡》、《夜之幽靈》、《在庫伯蘭墓前》等。

    [4]斯努皮狗是美國當代連環畫畫家查理·布朗的系列連環畫《小人物》中的主人公之一。

    [5]即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罪與罰》。

    [6]這一組詞都是以sott-開頭的。——編輯注

    [7]這一組詞都是以in-開頭的。——編輯注

    [8]這些詞匯中選自M.阿利內編輯的《意大利現代文學語言的計算機剖析》,Mulino出版社,一九七三年,博格尼亞,該書分析了三部意大利作家的小說。——原作者注(由於漢語中名詞沒有單、復數的區別,動詞沒有人稱、時態變化,翻譯時譯者略微做了刪減。——譯注。最後這一組詞是以ver-開頭的。——編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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