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咖啡桌旁,一邊等柳德米拉,一邊閱讀卡維達尼亞借給你的西拉·弗蘭奈裡的小說。你腦子裡同時盤踞著兩種期待,一是對小說的期待,一是對姍姍來遲的柳德米拉的期待。你專心看書,想把對她的期待溶解到書中去,幻想能從這些書頁中看到她迎面走來。然而你看不下去,那本小說被鎖定在你翻開的那一頁上,彷彿只有柳德米拉到來才能解開束縛故事展開的鎖鏈。
有人叫你。服務員在桌椅間穿行並呼喚你的名字。快起來,電話找你。是柳德米拉找你嗎?是她。「現在我不能上咖啡館去,以後我跟你解釋為什麼。」
「喂,我拿到書了!不,不是那本,不是那些,是本新的。你聽我說……」你難道想在電話裡給她敘述這部小說?別急,先聽她說,看她想告訴你什麼。
「你來吧,」柳德米拉說,「對,上我家去,現在我不在家裡,很快就回去。如果你比我先到,可以進屋去等我。鑰匙在門口擦鞋墊的下面。」
她生活簡樸,胸懷坦蕩,鑰匙放在擦鞋墊下,表明對鄰居充滿信任,當然她家裡也沒什麼好偷的。你急忙奔向她告訴你的地址,按按門鈴,無人回答。正如她事先告訴你的,她不在家。你找到鑰匙,進入這個因為百葉窗放下而變得昏暗的房間。
這是一位獨身姑娘的家,是柳德米拉的家。她獨居。難道你首先要證實的是,她是否獨居,這裡是否有男人來過?或者你更願意盡可能對這些事不聞不問,一無所知,不去揭開這個謎?這裡肯定有什麼東西阻止你東張西望(你稍稍把百葉窗拉起一點,僅僅拉起一點點)也許因為你覺得不配她信任,你不能利用她對你的信任像個私人偵探那樣調查她的隱私。也許因為你對獨身姑娘的住所瞭如指掌了,不必細看就知道這裡可能有些什麼傢俬。我們的時代是一統文化的時代,文化模式非常確切。傢俱、擺設、被褥、留聲機等,可供選擇的品種與式樣極其有限。那麼,還有什麼東西能使你真正瞭解她呢?
女讀者,你究竟是什麼模樣呢?這個以第二人稱敘事的小說不僅指你男讀者(你也許是虛偽的「我」的兄弟或替身),而且也指你女讀者。你從第二章起就以第三人稱出現了,這是因為一本小說要成其為小說,必須有個第三人稱,必須使第二人稱男性與第三人稱女性之間發生某種事情,再進一步發展,或以喜劇的方式結束,或以悲劇的方式結束,即人生的各個階段。就是說,我們必須遵循度過一生的思維模式;也就是說,我們按照這些思維模式賦予人生中的各種事件以意義,賦予一些我們藉以經歷這些事件的意義。
本書一直十分注意讓閱讀本書的讀者能夠進入角色並與小說中的「讀者」等同起來,因此未曾給他起個名字。因為,那樣做會把他與第三人稱自動地等同起來,把他變成一個人物(至於你,因為你是第三人稱,必須給你起個名字,叫柳德米拉)。而且本書還讓小說中的男讀者處於抽像狀態,只是個代詞,可以給他附加各種定語,令他完成各種動作。對於你,女讀者,讓我們看看這本小說能否給你描繪出一幅肖像呢。為此,首先得製作一個限制你向四處擴展的鏡框,然後再描寫你的線條。
你第一次出現在男讀者面前是在一家書店裡,站在一排書架前面,彷彿書架上面的那些書需要有個女讀者的形象。你的家是你讀書的地方,它可以告訴我們,書籍在你的生活中佔據什麼位置。你把書籍當做你與外界隔絕的盾牌,當做你想入非非的幻境,或者當做你與外界聯繫的橋樑,你希望通過書籍使外部世界豐富多彩、寬廣無比。為了理解你這種思想,男讀者知道他應該做的第一件事是參觀一下你的廚房。
廚房是你的住房的一部分,可以告訴許多有關你的情況,例如你做飯不做飯(看來你做飯,雖不能說天天做,卻也經常做),是做給你一人吃還是也做給別人吃(經常是你一人吃,但仔細觀察一下,好像你也做給別人吃;有時你做給別人吃,但你心甘情願,就像做給你自己吃一樣),你生活簡樸還是考究(你採購的食品與炊具令人想到你的食譜考究而怪病,起碼你有這種思想,但這不等於說你是個饕餮之徒,不過晚飯只煎兩個雞蛋你會覺得寒酸),站在灶台前做飯你覺得是迫不得已呢還是覺得愉快(這個小小廚房內的設備放得十分合理,你既可以去那裡操作又不感到狹窄;你盡量不在那裡多待,但即使待在那裡你也不會不高興),等等。家用電器代替了人的勞作,我們雖然不應忘記它們的功勞,但也不必對它們表示特殊的崇拜。這裡的炊具有點唯美主義(這裡有一套由大而小的半月形剁餡刀,其實有一把就夠了),但一般說來這些裝飾品都有實用價值,很少純屬裝飾。你的食品儲備也能告訴些有關你的情況:你有一套品種齊全的香料,當然,有些是常用的,有些似乎僅僅為了使你的儲備齊全;你的芥末也是這樣,但你那一條條蒜辮更能說明問題,它們掛在伸手可取的地方,說明你與食物的關係不是一般的瞎湊合。看看你的冰箱,可以收集到一些寶貴的情況:雞蛋架上只剩下一個雞蛋;檸檬只剩半拉,那半拉已經乾枯。總之,冰箱裡的情況說明你有些馬虎。幸好冰箱裡還有栗子醬,黑橄攬和一小瓶婆羅門參,這說明你在採購時,全憑商店陳列出來的商品對你的吸引,頭腦裡沒有裝著家裡究竟缺少什麼食品。
通過觀察你的廚房可以得到這樣的印象:你是個聰明、敏感。很有條理卻不善料理家務的女性,讓實用性服務於幻想。單憑對你廚房的印象什麼人會愛上你嗎?誰知道呢。也許男讀者會愛上你,他已經對你懷有好感了。
「男讀者」繼續對這個他掌握其鑰匙的房間進行偵查。你房間裡放著許多東西:扇子、明信片、香水瓶和掛在牆上的項鏈。這裡的每一件東西,當你湊近看時,都好像不同尋常。意想不到。你與這些東西的關係親切而不一般。只有你覺得那些東西是你的東西時,它們才會成為你的,這是因為你與各種東西的關係是與它們的外形的關係,不是同看到它們或觸摸它們時可替代它們的那些理性觀念或思想感情之間的關係。你一旦認識了這些東西或掌握了這些東西,它們便不再是一般的待在那裡的東西,而是具備了一定意義的東西,即它們已成為一句話中的各種詞語,成為你頭腦中由符號與形象構成的標記。你擁有這些物品嗎?也許還沒有充分的依據這麼說,但是現在可以這麼說:你擁有你自己,即你與這些符號緊緊連在一起,它們成了你的一部分,你耽心失去這些符號從而失去你自己。
在屋內一個角落裡密密麻麻掛著許多相片。都是誰的相片呢?是你不同年齡時的照片,也有其他許多男人與女人的照片,有些相片已經很陳舊了,彷彿是從一本私人相冊中挑選出來的,把這些相片放在一起似乎不是為了回憶什麼人,而是為了展示人生的各個時期。這些十九世紀的雕飾著花卉的鏡框各不相同,有銀的。銅的、琺琅的、龜甲的、皮革的與木雕的,合在一起也許能夠表達發揮過去那些生活片斷的作用這一心願,但是它們也可能只表示鏡框的收藏,裡面那些相片只起填充作用。再說,這裡有些鏡框並未鑲嵌圖畫,而鑲著報紙上剪下來的照片,有個鏡框裡面竟鑲著一張字跡無法辨認的舊信紙,另一個裡面卻什麼也未鑲嵌。
那面牆壁的其他地方什麼也未懸掛,旁邊也未擺什麼傢俱。整個房間裡的情形都差不多如此:這裡什麼也沒有,那裡卻擠滿了東西,猶如圖書必須把各種字符都集中在書頁中間,在四周則留下空間供人休息或喘息。
傢俱與傢俱上的小擺設安放得也不講究對稱。你的家雖窄小,但你卻把你的小書房佈置得看上去挺大。你在這裡努力追求的不是令其符合某種固定方案,而是努力使那裡的物品協調一致。
簡而言之,你是個愛整潔的人還是個不愛整潔的人呢?對這種斷然的問題,你的家既不能回答說是,也不能回答說不是。你當然有整潔的想法,而且觀點嚴謹,但是你的想法在實踐中卻不能系統地運用。可見,你對這個家的興趣不是始終如一的,而是隨著日子過得好壞與情緒高低而波動。
你性格憂鬱還是開朗?你治理家庭表現出來的智慧,說明你利用你心情愉快的時刻做好準備,以應付你情緒低落的時刻。
你真的好客?還是你讓朋友進入你家表示你對他們很淡漠?男讀者正在找個地方坐下來看書,但他不想侵佔那些明顯是留給你自己的地方。他現在的想法是:客人能在你這裡覺得很舒適,但客人必須遵守你的規則。
還有什麼呢?啊,盆裡的花草好像幾天沒澆水了;也許你有意選擇一些不需要經常照顧的花草來養。另外,這裡既沒有狗,也沒有貓和鳥,說明你是個不願加重自己義務的女性。這既可能是你自私的表現,也可能是你想致力其他非個人事情的表現,也可能表示你不需要別的東西來替代你天賦的傾向,這種傾向使你去關心他人,關心他們的經歷、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書籍……
讓我們先說書籍吧。第一個印象,至少你排在顯著位置的那些書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你認為書的作用是直接供人閱讀,而不是作為研究或查詢的工具,也不是作為藏書按一定順序排列在那裡。也許你有時候也試圖賦予你書架上的圖書以某種表面上的順序,但由於不同原因你的企圖都一次次失敗了。你把各種書擺在一起的主要依據,除了看它們的高矮以外,就是看它們的時間順序,它們先來後到的時間順序。你不管怎麼擺,反正都能找到它們,因為你的書並不很多(還有些書你只能放在其他地方,放在你度過你生活中其他階段的一些地方),也因為你並不需要經常重溫那些你已經看過的書。
總之,你好像不是一個需要溫故的女讀者。對讀過的書你記得很清楚(這是你讓人首先瞭解到的有關你的情況);也許你把你讀的每一本書都與你過去某個時期讀過的書等同起來,一勞永逸地把它們統一起來。你喜歡在頭腦裡記住書的內容,同樣你也喜歡把書作為用品擺在你的身邊。
你這些加在一起也不多的書籍,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死亡的或休眠的書籍,即被你置之一旁的書,包括你看過卻很少需要重看的,或者你未讀過並且不打算讀但需要保存的書籍;另一類是活著的書籍,即你正在閱讀或者打算閱讀的書,或者你還放不下的書,你還想拿在手裡擺弄的書,你想放在身邊的書。這些書與廚房裡的食物儲備不一樣,是活著的書,是可以立即消費的食物。它們可以告訴更多有關你的情況。房間裡到處放著這種書,有的翻開著,有的夾著隨意製作的書籤,有的則在書頁的角上折疊了一下。可見作習慣同時念幾本書,在一天之中不同時候讀不同的書,在這個狹窄的房間中的不同地方讀不同的書:有放在床頭櫃上的書,有放在小沙發旁的書,有放在廚房裡的書,還有放在廁所裡的書,等等。
這也許是描繪你的肖像的重要一筆吧。你頭腦裡有些隔離板,把時間分隔開來,使你可以在不同的區域內停留或奔馳,把注意力輪流集中在幾個平行的渠道上。這是否足以說明你想同時過著幾種生活呢?你是否已經過著幾種生活呢?你是否要把你與某人生活在某房間同你與其他人生活在其他房間分隔開來呢?每種生活都使你有某種不滿足,這種不滿足是否當各種不滿足加在一起時才能滿足呢?
男讀者,警惕呀!這種懷疑已經偷偷鑽進你的心裡,點燃起你的忌妒,雖然你還不承認你已經開始忌妒了。柳德米拉一次讀幾本書,為了免受一種故事可能給她帶來的失望,她同時閱讀其他故事……
(男讀者,別以為本書把你忽略了。代詞「你」剛才轉到女讀者身上了,但它隨時都可能回到你身上來。你永遠是可能用這個代詞代替的人。誰敢把你排斥在代詞「你」的範圍之外?排斥你就等於排斥「我」,都會遭到滅頂之災,因為以第二人稱敘事的小說,要想成為小說,必須有兩個既分離又相聯的「你」從他、她和他們這一群人中區分出來。)
但是,柳德米拉家裡的這些書使你感到放心。讀書是個孤獨的行為,她把書當做牡蠣的貝殼,鑽在書裡就像牡蠣躲在貝殼裡一樣安全。另一個男人的影子可能存在,不,肯定存在,除非這個影子被有意抹去了或者被棄之一旁。兩個人在一起閱讀也是一種孤獨行為。那麼,你在這裡還想尋求什麼呢?你想鑽進她的貝殼中去?想鑽進她閱讀的書籍中去?也許男讀者與女讀者之間的關係只是兩塊張開的貝殼之間的關係?它們只有通過對各自獨立的生活經歷進行局部的比較才能相互溝通?
你隨身帶著在咖啡館念的那本小說,急切地想繼續讀下去,以便通過由別人的語言構成的渠道與她溝通。那本書的語言並非你們的言語,但正是這種由油墨和空白構成的無聲語言能夠變成你們的言語,變成你們的編碼,變成你們相互交流與理解的工具。
有把鑰匙在鑰匙孔中轉動。你緘口不語,彷彿要讓她大吃一驚,又好像要向你自己並向她證明你待在這裡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來人的腳步聲不像是她的,一個男人的身影慢慢出現在門口,你透過簾子隱約見到他身穿皮外套。他的步伐說明他熟悉這間房屋,但他的行動猶豫不決,彷彿在尋找什麼。你認出他了,他是伊爾內裡奧。
你應該立即決定以什麼態度對待他。看到他大模大樣地走進她的家彷彿走進自己的家一樣,你覺得反感;這種反感比起你耽心別人發現你好像躲在這裡那種不安來,要強烈得多。另外,你知道柳德米拉的家對所有的朋友都敞開大門,鑰匙就放在擦鞋墊下面。打你走進這個房間起,你就覺得有些相貌不清的影子注視著你。伊爾內裡奧起碼是個你熟悉的幽靈吧。你對他也一樣,是個熟悉的幽靈。
「啊,你在這裡。」他發現了你,但毫不感到驚訝。這種自若的神態(你剛才希望裝出這種神態),現在並不能使你感到高興。
「柳德米拉不在家。」你說道。你這樣說,是為了表示你優先掌握了這一情況,或者說你優先佔據了這塊地盤。
「我知道。」他淡然回答,一邊到處翻書。
「我能幫你什麼忙嗎?」你接著說,彷彿要向他挑釁。
「我找本書。」伊爾內裡奧說。
「我以為你從來不看書呢。」你評論說。
「不是找書看,是找書用。我用書做東西。我的作品有雕塑,圖畫,隨你怎麼稱呼它們都行。我還舉辦過一次作品展覽呢。我用樹脂把書牢牢粘貼起來,讓它們老是合著或者老是開著,或者我對它們進行雕刻,在書裡鑽些窟窿,賦予它們某種形狀。書是雕刻的好材料,可以雕出許多東西來。」
「柳德米拉同意嗎?」
「她喜歡我的作品,給我出主意。評論家們認為,我從事的工作很重要。現在我要把所有的作品弄成一本書。他們讓我跟卡維達尼亞博士談過。弄一本包括我的全部作品照片的書。等這本書印刷出版之後,我再用它製成許多許多別的作品。然後我再把它們拼成另一部書,如此循環往復。」
「我是說柳德米拉同意你拿她的書……」
「她有許多書……有時她主動把書拿給我加工,那些她沒有用處的書。不過我要的不是隨便一本什麼書。我的作品只有在我有靈感時才能產生。有些書我一看就知道能用它做什麼;有些書卻不行,什麼也做不成。有時我有了構思,卻找不到一本合適的書,無法實現我的構思。」他在一個書架上亂翻;從中取出一本書掂量,看看書脊,看看書口,又把它放回原處。「有些書我覺得很可愛,有些書我卻不能容忍,而這些書比比皆是。」
喏,你希望這些書能成為一座長城,把柳德米拉與這個野蠻的闖入者隔離開來,可它們卻成了他拿在手中任意拆卸的玩物。你違心地笑了,說道:「可以說你對柳德米拉的圖書瞭如指掌……」
「哦,大部分書都是老一套……不過,把各種書放在一塊倒很有趣。我喜歡書……」
「請你解釋清楚些。」
「我喜歡屋裡到處都有書。因此,我覺得待在柳德米拉這間屋子裡不錯。你認為呢?」
這間屋子被密密麻麻的書頁包裹著,就像在密林之中樹葉佔據了所有空間一樣。不,這裡的書就像岩石上的層理、板岩上的薄板、片巖上的薄片;你想借助伊爾內裡奧的眼睛,看到柳德米拉活生生的形象從這些書籍構成的背景上漸漸分離出來。如果你能取得伊爾內裡奧的信任,他可以向你揭開你為之苦惱的秘密,即揭開非讀者與女讀者之間的關係。快,快向他提個這方面的問題,什麼問題都行。「你……」喏,這就是你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問題,「她讀書的時候,你幹什麼呢?」
「我喜歡看她讀書,」伊爾內裡奧說,「再說,書總是要人讀的,不是嗎?看著她讀書,我至少可以感到放心,因為那書並非一定得由我讀啊。」
男讀者,你並不感到十分高興,因為他向你揭示的秘密即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是兩種生活節奏之間相輔相成的關係。對伊爾內裡奧來說,重要的是生活中的每一個時刻;他認為藝術是耗費精力,是付出,並非為了傳世,並非柳德米拉在讀書中追求的所謂生活的積累。他承認在文藝作品中有某種生活的積累,但那並不需要閱讀,只需要把它再引入生活這一回路,即利用柳德米拉的圖書作為物質基礎製作他自己的作品。他製作自己作品的那一時刻,就是他的生活。
「這本書符合我的要求。」伊爾內裡奧說道,並把一本書裝進他的外衣口袋裡。
「不行,放下那本書。那是我正在看的書。再說,那本書並不是我的,我要還給卡維達尼亞。你另外挑一本吧。你看這本,和那本差不多……」
你遞給他一本紅色護封上寫著「西拉·弗蘭奈裡近作」的書。僅僅這個護封就說明了它與那本書的相似性,因為弗蘭奈裡的系列小說的外裝演獨具特色。不,不僅僅是外裝潢,還有那護封上的書名「一條條……線」……啊,這是兩本相同的書!你為之愕然。「嘿,真奇怪!我絕不會想到柳德米拉她已經……」
伊爾內裡奧縮回手。「這不是柳德米拉的書。我跟這種書不願發生任何關係。我還以為這種書已經絕跡了呢。」
「為什麼?這是誰的書?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伊爾內裡奧用兩個手指夾起這本書,走向一扇小門;然後打開小門,把書扔了進去。你跟隨著他,把頭伸進那黑暗的貯藏室,看見裡面有張桌子,一台打字機,一架錄音機,一些字典和厚厚一沓卷宗。你抽出卷宗中的第一頁拿到亮處看,上面寫著:「艾爾梅斯·馬拉納譯。」
你呆若木雞。閱讀馬拉納的信件時,你覺得處處看到柳德米拉……為什麼你不能不想她呢?你把這解釋成你愛上了她。現在你在柳德米拉的家裡撞上了馬拉納的蹤跡。他是不是一個到處跟蹤你進行迫害的妖魔呢?不,你一開始就覺得他與她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是忌妒之心一直在捉弄你,現在它對你可謂殘酷無情了。不僅是忌妒,還有猜疑,不信任,你覺得不能相信任何事情,也不能相信任何人……追尋那本中途而止的小說使你感到特別興奮,那是因為你以為是與女讀者共同來完成這項工作;現在這個工作變成了你對她的追求,她卻躲避你,並變成一堆秘密、欺騙與偽裝……
「嗐……馬拉納與她何干呢?」你問。「他住在這裡?」
伊爾內裡奧搖搖頭說:「他在這裡住過。那是過去的事了。他不會再回這裡來了。現在不管什麼事,只要跟他有關,都是假的。他的這個目的總算達到了。他帶到這裡來的書,從外表上看與其他書都一樣,沒什麼差異,但是我一眼就能認出它們來,老遠看一眼就能認出來。我說他的書絕跡了,是指它們在那間貯藏室外面應該絕跡了。可是,某些痕跡還時不時跑到貯藏室外面來。我有時懷疑是他把它們放到外面來的,他趁這裡沒人時上這裡來,偷偷進行替換……」
「替換什麼?」
「我不知道……柳德米拉說,他動過的東西,即使不是假的,也會變成假的。我只知道,如果我用他的書製作我的作品,那我的作品也變成假的,即使做出來後與我平常做的一模一樣……」
「那麼柳德米拉為什麼還要把他的東西留在小屋裡呢?等他再回來?」
「他在這裡的時候,柳德米拉很不幸……她那時無法讀書……後來她逃走了……她首先離開這裡……然後他才離開……」
他的陰影消逝了。你險了口氣。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如果他再回來呢?」
「柳德米拉會再次離開他……」
「她會上哪裡去呢?」
「嗯……去瑞士……我哪知道她……」
「瑞士她有別人嗎?」你本能地想到那位手執望遠鏡的作家。
「算是有吧,不過那是另一碼事……年邁的驚險小說作家……」
「西拉·弗蘭奈裡?」
「她說,當馬拉納對她解釋說,真與假的區別完全在於我們的偏見時,她覺得有必要把作家寫書看成南瓜秧結南瓜,她是這麼說的……」
房門突然打開了。柳德米拉走進來,把風衣和大包小包都丟到小沙發上。「哈,太好了!這麼多朋友!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你和她坐在一起喝茶。伊爾內裡奧也應該和你們在一起的,可他的沙發空著。
「他剛才還在這裡,上哪裡去了?」
「啊,可能出去了。他來去都不打招呼。」
「上你家來的人都這樣嗎?」
「為什麼不呢?你是怎麼進來的?」
「啊,我和許多別的男人!」
「怎麼了?吃醋?」
「我有什麼權利吃醋呢?」
「你以為到一定時候就會有這個權利了?你如果這麼想,那我們最好還是別開始。」
「開始什麼?」
你把茶杯放到茶几上,走到她坐的長沙發跟前。
(開始。女讀者,是你這麼說的。可是,怎麼確定一個故事開始的確切時刻呢?一切事情都是早已開始的,每一部小說的第一頁第一行都要求有人參與小說之外已經發生的事情。或者說,真正的故事在十頁或一百頁之後才開始,前面這部分只是序曲。人類各個個體的生活彷彿經緯交織成一塊完整的布,若想從這塊布上鉸下一段並讓它具有獨立的意義——例如兩個人偶然相遇,後來卻決定了他們二人的命運——必須考慮其他因素,例如他們每個人都是一段織物,由不同的事件、環境、其他人物交織成的織物,而且由於他們相遇又會衍生出許多別的故事,與他們共同的故事相互區別的一些故事。)
男讀者、女讀者,你們一起躺在床上,因此,現在該用第二人稱複數稱呼你們了。這可是個非常嚴肅的行為,因為這等於把你們視為一個統一的整體。我把被單罩著的不大分得清楚軀體的這一堆叫做你們。也許你們過後又分道揚鑣,小說不得不重新頻頻搬動排檔操縱桿從陰性的「你」換到陽性的「你」。但是現在,由於你們要通過皮膚接觸盡量獲得刺激,通過身體的顫動或波動傳遞或接收刺激,共同感受堅實與深邃,由於你們的思想活動現在也極其諧調,所以現在你們完全可以通過連續不斷的對話使你們的身體合在一起,變成一個具有兩個腦袋的人。首先應該為你們這個合二為一的實體確定活動範圍或者稱為存在的方式。你們的結合將走向何方?今後發展的主題是什麼?你們是注意不損失自己的能量並利用對方的慾望充實自己的能量呢,還是全身心地投入愛撫的海洋,相互撫摸一切可以撫摸與需要撫摸的地方?不管哪種情況你們都是相互依存的。要使這種相互依存關係得以實現,不需要消滅你們的自我,而需要使你們的自我佔領並充斥你們的頭腦,並且要以極大的興趣或者說以全部的精力這麼做。總之,你們現在幹的是非常快樂的事,但是從語法角度上來講卻未發生任何變化。當你們好像合二為一的時候,你們仍舊是兩個相互分離的但比原來結合得較緊的「你」。
(現在你們已經是這樣兩個「你」了,雖然你們正相互獨佔著對方。不用說再過些日子了,那時你們的頭腦裡只會留下對方的幻影,你們的軀體已經習慣了對方。)
女讀者,你現在像本書被男讀者閱讀著。你的身體通過觸覺。視覺、嗅覺,還有味覺等信息渠道被綜合地閱讀著。聽覺也發揮著作用,傾聽你喘息與哼哧的聲音。你的身體不是惟一的閱讀材料,因為身體只是許多複雜元素的集合中的一個元素。其中有些元素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它們卻通過看得見摸得著的元素表現出來,例如你目光中的憂愁,你的笑聲,你說的話,你把頭髮收攏還是散開,你積極主動還是躲躲閃閃,這一切都表明了你與風俗習慣、人類的記憶、人類的歷史以及當今的時尚之間的聯繫。這些東西是一種編碼,是為數不多的一些字母,借助這些編碼與字母,一個人在某種時刻可以閱讀另一個人。
男讀者,你這時也被閱讀著。女讀者好像翻開一本書手指著目錄瀏覽標題那樣閱讀著你,她的目光時而一掃而過,彷彿充滿短暫的好奇心,時而滯留不前,彷彿在對書發問並希望得到它無聲的回答。她覺得這種局部的查閱只有與更廣泛的查閱聯繫起來才有意義。有時她把目光集中在一些可以忽略的細節上,哪怕是些修辭上的缺陷也不放過,例如集中在那突出的喉頭上,或者集中在你如何把頭放在她的頸窩裡,她這樣做是為了分散注意力,對你採取批評或親切地開玩笑的態度;有時她又把偶然發現的局部情況過分誇大,例如把你下領的模樣過分誇大,把你啃她肩膀的動作過分誇大,並以此為開端迅速地從上至下一頁一頁地閱讀你(你們一起閱讀),連個標點符號也不放過。你對她閱讀你的方式感到滿意,對她準確而客觀地援引你的肌體感到滿意,但是,你也隱隱產生了一種懷疑:她並非在單純地閱讀你,而是在利用你,利用你這個整體中的一些局部來塑造她思想中的另一個夥伴,她自己獨自一人認識的一個夥伴?她在下意識中正在閱讀的不是你,而是她夢想中的並不存在的那個人。
戀人們對他們身體的閱讀(即他們全身心地一起在床上活動),有別於對書籍的閱讀,因為這種閱讀不是線性的。它可以由任意一點開始,可以跳躍、重複、回返、滯留;它使用的語言是並行不悖的語言,即發散的語言與會聚的語言;它厭倦的時候可以跳過幾頁,拋開線索,然後再重新找回線索。也許可以看出它有某種運動方向,即向終局運動,向高潮運動;為了走向這個高潮,它採取各種節奏、格律和主調反覆等等辦法。然而,終局是否總是高潮呢?或者說,奔向終局的運動會不會受到一股逆流的影響回到過去的時間與時刻中去呢?
如果每個片斷及其高潮都要用圖表示出來,那就需要有個三維的甚至四維的模式。這種模式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任何生活經歷都不會重演。性交與閱讀最相似的地方莫過於它們內部都有自己的時間與空間,有別於可計量的時間與空間。
當你們第一次偶然相遇時,已隱隱約約看到了你們將來同居的可能。現在你們互為讀本,每個人都在另一個人上閱讀自己那不用文字書寫的歷史。男讀者和女讀者啊,明天如果你們再走到一起,如果你們像一對心滿意足的夫妻一起躺到這張床上,那麼你們每個人會打開自己的床頭燈,沉浸在自己那本書裡。這兩本並行的書陪著你們走向夢鄉,先是你,然後是你,關上燈。你們來自不同的世界,你躺在這邊,她躺在那邊,在你們尚未分別進入夢鄉之前,黑暗將消除你們之間的一切距離,使你們暫時地合二為一。你們不要嘲笑和諧的夫妻生活這種畫面,你們能舉出比這對夫妻更加幸福的夫妻嗎?
你對柳德米拉講述你等待她時看的那本小說。「這是你喜歡的那種小說,一開始就令人感到焦慮的小說……」
她的目光中閃現出一絲疑問。你猶豫了:「令人感到焦慮」的話你是否不是聽她講的,而是在什麼地方看到的……也許柳德米拉不再相信焦慮是認識真理的必要條件……也許有人已經向她證明,焦慮和無意識一樣,都是一種概念,沒有什麼比這個概念更易被人歪曲了……
「我喜歡那種書,」她說,「書中的秘密與焦慮都經過棋類運動員那種精確的冷靜的頭腦篩選過。」
「簡單地說吧,這個故事講一個聽見電話鈴響就變得急躁不安的人,有一天他正在從事跑步運動……」
「別跟我講了,拿來我自己看。」
「我也沒看多少。我這就去給你拿來。」
你起床,到另一間屋去找那本書。剛才在那裡你沒有意料到與柳德米拉的關係會打破常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生了轉折。
你沒有找到那本書。
(你將在一次藝術展覽中見到它,它已成為雕塑家伊爾內裡奧的作品了。你折過一角作記號的那一頁,被粘在堅固的刷過透明樹脂的平行六面體的一個底面上,一條燒焦的痕跡表明書內燃起的火焰把它燒得皺皺巴巴的,像一塊疙疙瘩瘩的樹皮。)
「找不到那本書了,」你對她說,「不過沒關係,我看見你也有一本,我還以為你已經看過了呢……」
你趁她不注意,走進貯藏室尋找弗蘭奈裡那本有紅色護封的小說。「喏,找到了。」
柳德米拉打開書,上面的題字寫道:「柳德米拉惠存……西拉·弗蘭奈裡。」「對,是我那本……」
「啊,你認識弗蘭奈裡?」你驚叫起來,彷彿你什麼也不知道。
「認識……他送給我這本書……可是,我曾深信這本書還未來得及看便被人偷走了……」
「……被伊爾內裡奧偷走了?」
「鬼知道是……」
現在該你亮牌了。
「你知道不是伊爾內裡奧偷走了。他發現這本書就把它扔到那間黑屋子裡去了,你在那裡還保存著……」
「誰授權你進行搜查了?」
「伊爾內裡奧說,有人曾偷過你的書,現在卻偷偷回來用假書替換你的書……」
「伊爾內裡奧什麼也不知道。」
「可我知道,卡維達尼亞把馬拉納所有的信件都給我看過了。」
「艾爾梅斯的話都是謊言。」
「有一件事卻是真的:這個人繼續想著你,要在一切幻想中看到你,你讀書的形象把他迷住了……」
「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我讀書。」
你對那個譯者陰謀詭計的起源漸漸有所瞭解:他的所有陰謀詭計都是出於忌妒心;他覺得在他與柳德米拉之間有個無形的情敵,此人通過書本與柳德米拉進行無聲的交往。這個幽靈般的情敵有成百上千種面孔,也可以說沒有面孔,捉摸不定,因為柳德米拉認為,作者從來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不管是活著的作者還是已故的作者,都僅僅存在於書頁之中,在書頁中與她進行交際。他們或恐嚇她或引誘她,她都聽之任之,並與他們這些沒有形體的人建立輕率的、反覆無常的關係。其實這並非指作者本人,而是指作者的作用,作者的觀念,即每一部小說後面都有一個人擔保書中那些幻影與虛構的人物具有真實性,因為他在這些幻影與人物身上注人了真實性,因為他把自己與這些由語言組成的幻影與人物等同起來了。怎麼能夠擊敗作者的這種作用和觀念呢?艾爾梅斯·馬拉納的愛好與天才一直是他要戰勝這種作用的動力;他與柳德米拉的關係發生危機,更促使他這樣做。他想像中的文學作品是虛假。偽造、模仿、拼湊。如果他的這種想法能夠實現,如果作者的面貌模糊不清,讀者就不會產生那種信任感,不是說不信任書中講的故事,而是說不信任默默講述的那個聲音。從表面上看,這似乎不會在文學作品的結構中引起什麼變化……但在它的基礎即讀者與書的關係中,卻引起了不可逆轉的變化。這樣,柳德米拉埋頭讀書時,他便不會感到被她遺忘了,因為在書與她之間虛假的陰影始終存在,而他通過把自己與虛假等同起來,從而確立了自己的存在。
你的目光落到小說的開頭。「啊,這不是我讀過的那本書……書名一樣,書皮一樣,全都一樣……然而是另外一本書!兩本之中有一本是假的。」
「這本肯定是假的。」柳德米拉低聲說道。
「你說這本是假的,是因為馬拉納摸過它嗎?我讀過的那本也是他寄給卡維達尼亞的呀!難道這兩本書都是假的?」
「只有一個人可以告訴我們真相,那就是作者。」
「你可以問問他,因為你跟他是朋友……」
「過去是。」
「你離開馬拉納是去找他嗎?」
「你知道的東西不少啊!」她說。她那捉弄人的語氣特別使你惱火。
男讀者啊,你決定去找作者。現在你轉過身背向柳德米拉,開始讀這本封皮相同的小說。
(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相同。因為寫著「西拉·弗蘭奈裡近作」的護封條遮住了書名中的兩個字。你只要把這個小條掀起一點,就會發現這本書的書名不是「一條條相互連接的線」,而是「一條條相互交叉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