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海角,海岸峻峭。海濱公路高高在上,下面是一片汪洋,烈日當空,陽光普照,藍天和大海恰似兩面大透鏡,使太陽顯得大別往常。海水正懶散地拍打著犬牙交錯的礁石,阿梅代奧·奧利瓦肩扛自行車,沿著陡直的台階朝下走,把車鎖在一個背陰的地方。然後他踏上一架小梯,在干燥的黃色地縫與懸空的龍舌蘭之間繼續往下走,同時開始尋找可舒服地躺下的礁石縫。他的腋下夾著一塊卷起來的毛巾,裡面是游泳褲和一本書。
海角相當僻靜,下水的人沒幾個,曬日光浴的也很稀少,而且由於礁石無意之中成了天然的屏障,互相之間都看不見。阿梅代奧在兩塊巖石之間脫光了衣服,套上游泳褲,而後開始從一塊巖石跳到另一塊上。兩條瘦瘦的腿跳過了半個礁石區,有時幾乎在叉開四肢、成雙成對地躺在浴巾上的情侶們的鼻尖上絆個踉蹌。穿過了幾塊表面多孔而粗糙的礁石之後,呈現在面前的是平整而光滑的礁石;阿梅代奧脫下涼鞋提在手裡,光著腳繼續向前跑去。他來到一個凸向大海的地方,那兒有一面形同台階的、半高的峭壁,阿梅代奧收住了腳步。在一塊平坦而突出的礁石上,他把衣服鋪開疊好,把涼鞋底朝天地壓在衣壓上,以免海風把衣物刮跑(事實上那天連一絲風也沒有,然而他天生做事小心)。他隨身帶著一個小袋子,那是橡皮枕,他吹足了氣,把毛巾鋪在下面一塊微微傾斜的巖石上。
剛仰面躺下,他已把書翻到了夾著書簽的地方。陽光從四面八方反射過來,他架上墨鏡,又爬到下面把白帆布太陽帽浸濕戴在頭上,然後開始在字裡行間追蹤扣人心弦的情節。
下方是清澈見底的藍綠色海水,上面的巖石在陽光下越來越白,阿梅代奧時而抬起頭來,讓目光停留在水面上一個閃光的點上,觀察一只蝦緩慢地移動,然後又下意識地回到他的書中:硝煙彌漫,遍地烽火,子彈呼嘯著劃過天空,安德烈公爵的腳前揚起一縷縷塵土……
很長時間以來,他對做生意越來越冷談,而把興趣轉到了讀書上。他喜歡看報告文學、故事和19世紀的小說,也喜歡回憶錄、名人傳記乃至偵探小說和科學幻想小說,對於後者,阿梅代奧雖無鄙夷之意,但一看是薄薄的小冊子,就總覺得不太夠味,他愛看大部頭的煌煌巨著,一上手就會感到渾身舒坦,隨著書頁進入到比現實的生活更象生活的另一個世界。然而書頁就象海面,把我們與那個藍色和綠色的世界分隔了開來:深不見底的裂縫,波浪形的細砂平地,半似動物半似植物的生靈。
太陽把礁石曬得滾燙,過不多久阿梅代奧感到猶如與礁石粘到了一起,他把一章看完,夾上書簽,合起書本,取下太陽帽和墨鏡,半麻木地站起身來,大步跳到礁石的最前緣。那裡一直有一伙小孩在潛水,在海底爬來爬去。阿梅代奧登上幾米高的台階,望望腳下透明的海面,倒栽蔥般地跳了下去。
海水溫涼宜人。他沒有馬上浮出水面。他喜歡肚皮貼著海底潛泳,直到憋不住氣為止。這種盡量消耗體力的事他覺得有趣,正因為如此,他才在正午的烈日下不辭路遙坡陡急匆匆地蹬自行車來到這海角上潛心看書。每次他都盡力游到一塊不長海藻的礁石處再浮上來,先在四周隨意游一會兒,然後進行正規的自由泳,但所用的力氣卻超過了必要的程度。然而這種把臉埋在水裡的瞎游使他膩煩,於是改為海員式的自由泳,不久之後,他又翻轉身體,讓肚皮朝天,隨意游淌,直至象具浮屍在那裡隨波逐流。接著他在海水中輾轉反側,仿佛在一張無邊無沿的大床上,然後他一會兒以某個小島為目的地,一會兒為自己規定手臂動作的次數;一會兒向往蒼穹籠蓋的浩淼煙波,一會兒又回頭朝礁石游去。此時,他的心思己回到留在礁石上的書中,他急於了解阿爾貝蒂內的命運,她能找到她的馬爾切爾嗎?
爬上礁石之後,他用毛巾擦干肩膀,戴上太陽帽,未等在太陽底下舒展肢體,便開始閱讀新的一章。
他可並非是貪多務得食而不化的讀書人,他已經到了看第二遍、第三遍甚至第四遍的時候反而覺得回味無窮的年齡。他也確實時有溫故而知新的感覺。每年夏天,在去海濱度假之前,裝書箱是一項最繁重的工作。他總是選入一定數量已讀過的名著,同時選入一定數量陌生作家的作品,帶到這兒的礁石上來咀嚼和反芻。他時而垂眼冥想,時而舉目凝思,這時他剛抬眼,就看到一位太太走到岸邊巖石上躺了下來。
她膚色深棕,身體瘦削,看上去韶華雖逝,但風韻猶存:穿著時髦的泳裝,毫無出乖露丑之嫌(她身穿最省料的比基尼,並把邊緣卷了起來,意在盡量增大接受陽光照射的面積)。阿梅代奧在看書過程中舉目凝思的頻率驟然加快:他把目光從書本上抬起,潛心觀察存在於他和她之間的空間。憑閱歷,她的臉(她躺在一張小型橡皮氣墊上,每當阿梅代奧眼皮一翻,他就看到她雖不豐腴但造型姣好的大腿,美麗而光滑的肚皮,也許並非小得令人不滿的、稍呈波浪起伏的胸脯,還有削瘦的肩膀、脖頸和臂膀,至於眼睛則被墨鏡和草帽的邊簷所掩藏),她的臉部結構是容易描繪的,活潑、聰明而不饒人。
阿梅代奧估量著這位煢煢獨處的女人,不去人頭攢動的海濱浴場消夏,卻獨愛到此最偏僻的礁石上曬太陽,把自己煨成黑炭。他發現她身上散發著性感遲鈍、長期以來得不到滿足的幽怨氣息,於是粗略地思忖了與她風流一番的可能性,他盤算了兩種前景,正統的閒聊,晚上的活動,同時也掂量了調排上的困難以及即使暫時性地結識一個人而必須作出的努力,然後繼續看他的書。他確信,這個女人根本不可能對他感興趣。
但是他在這裡已躺得久了,也許是剛才一時的癡心妄想已使他不能平靜,總之他感到身體發麻,毛巾下巖石的稜角開始使他難受。他站起身來,想另找一處可躺的地方。一時間他在兩處都覺得舒適的地方之間猶豫:一處離窄窄的海岸較遠,那兒躺著另一個曬成棕色的婦女(而且那地方有一塊凸出的巖石,正巧擋住朝她的視線),另一處則離海岸較近。一想到前者離她較近,說不定在某種情形下被迫與她接上話頭,就得中斷看書時,他寧願選擇較遠的地方。但是這樣一來,就有故意回避之嫌,顯得有點不夠禮貌,於是他選定了較近的地方。再說書中的情節正緊張,他不信看到那位女士——她根本算不上美得令人神魂顛倒——會分他的心。他搬到新地方,躺下身來,把書拿得擋住朝她的視線,但是這樣做比較費勁,手臂必須抬得較高,最終又讓手垂了下來。現在,每當他轉過頭來看新的一行字的時候,眼光就會碰到正好在書頁邊上的兩條大腿,那位孤獨的消夏女士的大腿。而她則也已改成了一個較為適意的姿勢,正好在阿梅代奧視線的方向上支起膝蓋,並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上,使他能更好地觀察她那令人銷魂的部位。總之,且不論是否有巖石的稜角頂痛了他的臀部,他似乎已找不出更好的位置了:他可在書頁邊上毫不費力地欣賞那位曬成棕色的女士,這是一個額外的收獲,並不妨礙看書,而是成了看書的一個組成部分。現在他可安穩地繼續閱讀,不必特意把目光從書本上移開去。
一切都寂靜無聲,然而書頁中有豐富多采的生活,靜止的風景只是這個書的邊框,曬成棕色的女士則成了風景的一部分。阿梅代奧光顧自己沉住氣,卻沒有考慮那位女士的焦躁不安。現在她站起來向海岸走去,為的是就近觀看一只大海蜇,那是一幫小男孩拖到岸上來的。海蜇已被翻了過來,她俯下身去,對孩子們提了幾個問題;她的腳上拖著木涼鞋,後跟很高,本不適宜於礁石;從後形看,阿梅代奧覺得她比原來更年輕、更秀麗。他想,對於希冀艷遇的男子,現在正是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極好機會:走近過去,參與評論抓到的海蜇,這樣就可接上話茬。可是,這正是他無論如何都不願做的事,他又專心致志地看他的書。當然,這種想法也就壓抑了他好奇的天性,他不能走過去仔細觀看,在原地望去,只能看到這只海蜇出奇的大,顏色也極少見,介乎粉紅色和紫色之間。這一好奇心,只在海蜇身上而已,非但一點也不會使他分心,而且甚至是依附於看書的點綴。不過這時候書中正是長篇大段的描寫,他也恰巧在這時候感到看得有些倦怠,總而言之,如果因為害怕與那消夏女士說話而放棄無意識而又有充分理由的希望——消遣幾分鍾,就近觀察一只海蜇——那豈不是太荒唐了嗎。他夾上書簽合攏書,然後立起身來:正在這時候,女士離開那群小孩朝氣墊而來,阿梅代奧此時明白,有必要馬上大聲說句話,於是他一面走近過去,一面朝孩子們喊:
"當心!有危險!"
孩子們誰也沒有抬眼看,繼續試圖用蘆葦桿將海蜇挑起來並翻轉來;女士卻機靈地轉過身來,重新向海岸走去,臉上的表情半是疑問半是吃驚:"呵,多麼可怕,它會咬人?"
"如果人碰它,它會把人的皮膚灼傷,"他解釋道。並發覺自己並未走近海蜇,而是來到了女士身旁。誰知道為什麼,她竟吃了一驚,並用手臂遮住了胸脯,而且偷偷地一會兒看海蜇,一會兒看阿梅代奧。他安慰她幾句,正如所預料的,他倆搭上了腔。為了讓她放心,阿梅代奧聲明他要馬上回去看書,在此之前他只想看一眼那海蜇,因此帶了她又回到了孩子們的圈子中。現在女士不寒而栗地望著海蜇,手指關節壓在牙齒上;在此之前,當他倆並肩站在一起的時候,她兩手來回將兩臂搓摩了好一會兒,接著又遲疑了一陣子,才把兩臂從胸前挪開。阿梅代奧開始介紹海蜇,並非是他對海蜇有特別多的了解,但是他讀過幾本著名漁夫和潛水研究人員寫的書,所以他能——跳過較小的動物區系——單刀直入地開講著名的"前口蝠鲼屬"。女士很注意地聽他講解,時而插上幾句,但總是在不恰當的時刻,正如女人們通常所喜歡的那樣。"您看到我臂上這塊紅斑了嗎?該不是海蜇搞出來的吧?"阿梅代奧按了一下那部位,在肘關節稍稍上面一點,然後搖頭否定了。其實只是稍微有點發紅,因為她躺著的時候曾支在上面。
一切都結束了。他們互相點頭致意之後,她回到氣墊上,而他則回到毛巾上重新開始看書。那真可算是支輕松愉快的幕間插曲,時間正合適,既不太長,也不太短,不能不說是一段意氣相投、靈犀相通的人際交往(她禮貌、矜持而溫順),因為幾乎未等哪一方作出暗示,他們就同時點頭分開了。現在,他在書中找到了與現實更緊密、更具體的聯系,一切都有其意義,有其重要性,有其節律和周期。阿梅代奧感到十分滿意:書頁為他開辟了實在的生活,既有深度,又激動人心,當他抬起眼睛的時候,他發現了顏色和印象偶然碰在一起,卻非常和諧,構成了一個不可能要他承擔任何義務的美麗的小天地。棕色的女士從她的氣墊上朝他微笑,他同樣以微笑回報她,而且似動非動地點了一下頭,然後立即又把目光垂下。但女士卻說了點什麼。
"啊?"
"您總是看書?"
"嗯……"
"有趣嗎?"
"是的。"
"那你繼續看吧!祝您看書愉快!"
"謝謝。"
他可不能再抬頭看了,至少要等到這一章讀完。他一口氣讀光了它,此時女士口中銜著一支香煙,朝他做了一個手勢。
阿梅代奧覺得,她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了。"請問?"
"……火柴,對不起……"
"很遺憾,我沒有,您知道,我不抽煙……"
一章已結束。阿梅代奧趕緊看下一章的頭幾行,竟是出人意料的有味,為了免受干擾,他得盡快地把火柴問題解決。"您等著。"他在礁石間跳跳蹦蹦,終於昏頭昏腦地找到了一伙正在抽煙的人。他借了一盒火柴,回頭向女士跑去,替她點上煙,再跑過去歸還火柴,他們對他說:"您留著用罷,您盡管留著用罷!"他又跑向女士,把火柴轉讓給她,她向他表示感謝。在道別之前,他猶豫了一會兒,覺得現在必須再說些什麼,於是問道:
"您不游泳?"
"等一會兒,"女士說,"那您呢?"
"我已游過了。"
"那您不再下水了嗎?"
"下,我再看一章,然後再游一趟。"
"我也是,我抽完煙後下水。"
"那,回頭見。"
"回頭見。"
這一聲道別使阿梅代奧恢復了安寧,這時他恍然大悟,從他發現有這位孤獨的消夏女士在場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安寧:現在,他已沒有了自覺必須結識她的心理負擔,一切都推延到了游泳的時刻——即使沒有她,他反正總是要再游一次的——可以毫無心事地看書了。由於他非常專心,竟未能發覺——其時他一章還沒看完——女士起身走過來邀他去一同游泳。他突然看到了一雙涼鞋,筆直的雙腿,在離書不遠處;沿雙腿往上看,又驀然把目光垂落到書上——陽光耀眼——匆匆看了幾行,再往上瞧時聽見她開了腔:"您的頭還沒有脹嘛?我可要跳下去了!"此情此景,要是能使其永遠處於凝固狀態,那豈不美哉;繼續看我的書,時而抬眼望望。然而再也不容他推延了,於是阿梅代奧一反常態,他兒乎跳過了半頁,匆匆結束一章,而往常每一章的結尾他是讀來更仔細的;他立起身來說,"我們走!您從頂尖上跳下去潛泳?"
盡管說了許多潛泳的話,女士還是小心地從一個台階上下到水裡。阿梅代奧則爬到比往日更高的一個台階上一頭扎了下去。太陽正慢慢西沉。海面上一片金黃。他們倆拉開一點點距離,在金鱗點點的暮海中嬉游:阿梅代奧有時在水下游上幾口氣,他從下面穿過女士,令她吃驚不小,而他卻頗為自得。當然,這只是兒戲而已。除此之外,他還應做些什麼呢?兩個人同游要比獨游無聊;當然只是一點點。在金光反射的區域外,海水的藍色愈來愈深,似乎海底的黑暗正在上升。書本上的觀念對現實生活毫無裨益,那根本是兩碼事。當阿梅代奧領著驚恐的她跳躍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之間的時候(為了幫助她爬上一座小島,他托她的臀部、推她的胸脯,但是他的指尖發白起皺,手臂幾乎在水中失去知覺),他愈來愈頻繁地朝岸上望,那本書的彩色封面很是顯眼。除了懸在夾著書簽的書頁中的故事和期待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故事和期待,其他的一切只是一片蒼白的空隙而已。
回到岸邊,幫助她爬上岸,擦干後互相按摩兩肩,最終造成了一種親暱的氣氛,使阿梅代奧覺得不夠禮貌,應馬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獨處。"唉,"他說,"我還得看書,我去把枕頭和書拿來。"看書兩字他是經過仔細考慮後說的。而她回答說:"噢,好極了,我抽支煙,看一會《安娜貝拉》。"她身邊有一本婦女雜志,一時間倒也各有各的寄托。她的聲音聽起來象冷水滴在他頭頸裡,但是她又說:"為什麼您坐在那堅硬的石頭上。您到氣墊上來,我給你挪出個位置。"這個建議是友好的,躺在氣墊上要愜意得多,他樂意地接受了。他倆都伸直躺下,他朝一個方向,她朝另一個方向。她不再說話,翻看雜志裡的插圖,而阿梅代奧則漸入佳境,終至沉湎於書的海洋中。
此時已近傍晚,光和熱並未消退,只是剛開始平靜。在阿梅代奧所看的小說中,正值最大的秘密被揭露,人們活動在一個可信賴的世界裡。因為在作者和讀者之間達到了充分的一致,所以他們將繼續共同走下去,永遠也不想停頓下來。
雖然躺在氣墊上,但仍應來回活動四肢,以免麻木,於是他的一條腿碰到了她的一條腿,他覺得並沒有什麼不舒服,於是就讓它停靠在那裡;而她,看來也有同感,因為她並沒有退縮。在津津有味地看書的時刻加入了甜蜜的肉體接觸,對阿梅代奧說來是更充實而完美;至於對消夏女士,感受必定是恰好相反,因為她繼而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她說:"難道……"
阿梅代奧的目光被迫從書本向上移。女士正注視著他,眼睛裡竟充滿著痛苦。
"什麼地方不對勁?"他問道。
"難道你永遠不會膩煩看書嗎?"她說,"真沒法說您是個合群的人!您不知道,和婦女在一起應該與她交談?"她微微一笑補充道,也許這一微笑原意只是嘲笑。可是阿梅代奧此刻誰知道是怎麼的啦,為了能不丟開小說,他竟毫不掩飾地顯露出威脅的神氣。"我是為了什麼才到這兒來的!"他心裡嘀咕。現在他明白,有這個女人在身旁,他可是一行也看不成了。
"得讓她明白,是她自己搞錯了,"他想,"我可不是干海濱風流韻事的人,不同我交往更好。""交談?"他大聲說。"怎麼交談?"同時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您看,如果我現在用手碰您,您一定會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也許甚至給我一個耳光並走開。"且不論是否他天性矜持,或者這正是他所遵循的另一種溫柔委婉的恭維,總之,照他自己的說法,他的愛撫應表演得粗暴而帶挑釁性,但事實上他的所作所為卻是羞怯的、抑郁的、幾乎是祈求的:他用手指輕輕地觸摸她的脖子,托起她的項鏈又讓它落下。她則用緩慢、仿佛屈從並稍帶嘲弄的動作來回答——她將下巴朝一側垂下,把他的手夾住——然後,以算計好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噢!"阿梅代奧叫起來。他們倆都往後一仰。
"您的交談是這樣的嗎?"她問。
"您看,"阿梅代奧很快地說,"我交談的方式您不喜歡,那麼我們最好還是不要交談而看書罷,"說話間,他已開始看新的一章。然而,他是在自欺欺人:他明白,他太過分了,造成他與她之間的緊張氣氛,這種僵局可就不容易打破了;他也明白,即使他根本不想打破這種僵局,那麼他也看不進那本內容緊張、情節紛繁而富有內涵的書了。他只好設法調整,使這種外表的緊張能與書中的緊張並行不悖,從而既不用放棄女士,也不用放棄書本。
因為她背靠巖石而坐,他走到她旁邊坐下,用一條臂膀摟住她的肩,書則擱在雙膝上。他朝她轉過身去吻她,他倆互相松開後再吻了一次,然後他又埋頭看書。
要是有可能,他真想這樣一直看下去,他最擔心的是不能把這本小說看完:同泳關系一經確立,就意味著他清靜地看書的時辰已過去,他的假日被一種完全不同的節律所強占:如果一本書看得正起勁的時候不得不停下來,而且過一段時間後才能接著往下看,那末讀書的樂趣就會喪失一大半;因為某些細節會忘記,再也不可能象先前那樣順流順勢,左右逢源。
太陽慢慢落山,余輝中留下了一片灰色,游客都已離去,海邊只剩下他們兩人。阿梅代奧一手摟著她的肩,看書,吻她的脖頸和耳朵——從眼神可知她是樂意的——而且不時地,當她轉過身來的時候,吻她的嘴,然後繼續看書。也許他現在已找到了理想的平衡:他真想就這樣再看它百來頁,可是她又要想改變這種狀態。她開始發愣,變得僵硬,甚至幾乎要推開他,她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我穿衣服。"
阿梅代奧有點迷惘不解,但他沒有花時間去權衡對於她的決定該是同意還是反對,在書中眼下正是一個高潮,所以她的"我穿衣服"這句話他幾乎未曾聽見,而且在他的思想上把它翻譯成了另一句話:"當她穿衣服的時候,我可以不受干擾地看幾頁了。"
可是她發出溫諭:"你把毛巾舉得高一點拿著,"她這麼說,也許是第一次對他不稱您而改稱你,"別讓人家看見我。"這本來是多余的,因為現在礁石上一個旁人都沒有了,但是阿梅代奧卻欣然從命,因為在舉毛巾的時候他仍然坐著,依舊可以看書——書放在膝蓋上。
在毛巾的另一側,她已把胸罩解開,毫不擔心他是否會看她。阿梅代奧不知道,他是裝作看書地看她好,還是裝作看她地看書好。兩者都誘人之至,可是看她罷,顯得太冒失;繼續看書罷,又顯得太冷漠。這個女人與眾不同,別的女人洗過海水澡後,在露天換衣服時總是先把連衣裙穿上,然後再從裙子下面把游泳衣脫掉,她卻不:現在,她裸露著胸脯站在那裡,還把三角褲也脫了下來。這時候,她第一次把臉轉向他:那是一張悲傷的臉,嘴上還有一條痛苦的皺紋;她搖搖頭注視著他。
"既然是非做不可的事,倒不如馬上就此了結,"阿梅代奧心裡想。書捏在手裡,一只手指夾在書中,他跳了起來,但是,他從她的眼神所領悟的——責備、同情和悲傷,她仿佛要對他說:"傻瓜,你願意這樣就這樣吧,總之你什麼都不懂,和別人一樣……"——其實就是他所未曾領悟的,因為他沒有去領悟,因為他在這一瞬間不可能領悟,只是隱隱約約地感受到,而正是這模糊的感受,使他如醉如癡,在他擁抱她並與她一起倒向氣墊的時候,竟至於幾乎沒有扭頭去看那本書,以便確認它沒有掉向海裡。
實際上書掉在氣墊旁邊,翻開著,似是翻過了幾頁。而阿梅代奧,盡管仍然在神魂顛倒地擁抱,居然還能抽出一只手來,將書簽夾到正確的頁碼中間:當心急火燎地想繼續往下看的時候,還得翻來覆去地尋找頭緒,那可是再討厭不過的了。愛情完全是兩廂情願的,也許還要延續較長一段時間,然而豈非這一切得來全不費功夫?
天暗了。礁石下面坦展著一個小海灣,現在她下去了,站在齊腰的水中。"你也來呀,我們再游最後一次……"阿梅代奧咬著嘴唇,心裡盤算到結束還有多少頁沒有看。
(《世界經典愛情小說:意大利》張兆奎/譯知識出版社1991年一版)
[整理者按:英文題目為TheAdventureofaRea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