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十天過去了。
A在出席某美術出版社晚上的聚會後,回家路上他去銀座街上逛了逛。那是9點左右的光景,在他穿過林陰道時,曾一度將腳步邁向附近的俱樂部"燭台"的方向。
到了店裡就可以見見那個被稱為"春惠"的原口元子了,也許還可以問一問她為什麼要從銀行辭職,這比問她周圍的人更省事,也不會出錯。反正她已經從銀行辭職,再也沒有必要顧慮到上司什麼的了。或許現在她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吧?
但是A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即使問了春惠,她到底會不會說還是個未知數,相反緘口不語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也許會被她周圍的夥伴聽到呢。
畫家失去了方向,只得到處閒逛起來。在9點多這個時間帶裡,街上依然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他不知道自己逛到了哪裡,只是隨意張望著燈火通明的商店櫥窗。街道幽暗處,一些衣著艷麗的女人們從側面走出來將喝醉酒的客人送出門。這條街有很多酒吧。攤位上飄來陣陣章魚燒的香味。
拐角處有一家咖啡館,在靠大馬路的兩邊裝著大玻璃,從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店裡燈火通明的樣子。只見桌子邊坐著一對男女客人,像是坐在話劇舞台上似的。
A曾經聽一位對銀座非常熟悉的朋友說,這家咖啡館是為了帶陪酒小姐出場而進行交易的場所。現在當他用這樣的眼光來觀察這個"舞台"時,發現果然裡面有不少身穿和服、衣著妖艷的女子,而前面坐著的那位中年婦女大概就是酒吧的媽媽了吧。
A突然將視線停留在一個身穿細碎花紋和服的女人身上,與此同時他也停下了腳步。
細碎花女人和三個男人面對面坐著。他們相互之間的臉湊得很近,在談論什麼秘密似的。從側面的特徵看那女子正是春惠,她仔細地傾聽著男人們一個個輪番對她說著什麼。
三個男人都已過了中年,其中一位頭髮花白,長著一張端端正正的臉。另一個四方臉,肩膀圓滾滾的。最後一位大約三十五六歲的模樣,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他下巴尖尖的。
假設他們正在勸誘春惠去某家酒吧做陪酒的話,那麼三個人中那位頭髮花白的半老紳士應該就是酒吧老闆了,四方型臉的那位應該是經理,而下巴尖尖、年紀最輕的是引薦人了。
畫家不能老那麼站在那裡,於是他從咖啡館前走了過去。
想起在某天當他去"燭台"的時候,看見春惠拒絕了媽媽壑子要她陪客人喝酒的要求,神情嚴肅地走出了酒吧。而那天那張桌子邊坐著的是楢林婦產醫院的院長和他的醫生朋友們。
媽媽目送著春惠走出了酒吧。春惠近來每隔兩天就要在工作時間外出一次,一旦出了門不到一個小時是不會回來的。媽媽皺起眉頭對A說。大概是去見經理了吧,A隨口答著。
"好像也不是。確實她是去見什麼人了,但是她每次出門都好像是去見敵人,神情嚴厲得很。看來似乎有什麼緣由。"
媽媽的這一回答此時又在A的耳邊響起。
A又折回身子,他想再透過大玻璃窗窺視一眼咖啡館裡的樣子。好奇心驅使著他。
在燈光明亮的咖啡店裡,在"燭台"被人稱為"春惠"的女子原口元子和三個男人依然在原來的位置上坐著。由於路上很暗,因此店內當事人是不會發現這個觀察者的。
只見元子開口說話了。從外面無法聽見裡面客人說話的聲音,能見到的只有他們的臉和姿勢。一個半老男子和其他兩個中年男子看起來正聚精會神地聽著元子說話。一個將手撐著下巴,一個低著頭,另一個則急躁地抽著煙。
四張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確實無法想像他們是在勸誘原口元子去哪裡做陪酒小姐。從這三個男人身上都看不出他們是在談論一件輕輕鬆鬆的交易,相反是在談論一件非常急迫的交易。
A猜測大概因為原口元子馬上就要自己開店了,因此他們正在談論酒吧所在大樓的租賃問題啦、內部裝潢,或許還有洋酒的進貨等事情吧。三個男人都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聽著元子在說話,而她似乎在給他們出難題。
三個臉色窘迫的男人在店裡顯得極度緊張,好像被逼得走投無路,全無從容不迫的樣子,他們急紅了眼睛似的目不轉睛地盯著元子。而元子倒顯得不慌不忙的。
畫家A先生猜不出其中的奧妙來,於是只好斷了念,離開了咖啡館。
"我所挪用的銀行款項的金額及其詳細條款都如記錄所示。"
原口元子看了看幾張訂在一起、上面印有橫條的紙,對桌子對面的三個男人說道。記帳用的紙上填滿了各種各樣的人名和數字。
"就像我以前多次說過的,我承認我利用在東林銀行千葉分行的工作之便,在過去三年裡從二十三名儲蓄人的銀行帳戶中提取並花光了七千五百六十八萬日元的事實。這也是我主動向經理陳述的事實。"
元子的目光正對著那個四方型臉、有著圓胖肩膀的男人,此時他緊鎖著濃眉,他就是東林銀行千葉分行的經理籐岡彰一。
"在花光前要加盜用一詞。"
那個尖下巴男人嘴裡不斷吐出縷縷青煙,他將香煙在煙灰缸裡掐滅後說道。他是副經理村井亨。
"副經理。"
元子將視線轉移到他身上說。
"盜用也好,花光也好,這都沒關係。我都承認。"
"你背叛了我和經理對你的信任。不僅僅背叛了我們,而且也背叛了前任、前前任以及前任副經理的信任。我們被你長期在這裡工作以及業務嫻熟所蒙騙,讓你負責這方面的工作,甚至將檢驗圖章都交給你保管。而你卻利用了我們對你的信賴,濫用了相當於經理代理的老資格儲蓄負責人的職位,在這三年間你犯下了盜用定期儲蓄的罪名。你到一定時間居然還會計算利息一個個將通知發給儲蓄人,可以說你是個慣犯,而且還是個高智商的慣犯。"
副經理壓低嗓門說。
"副經理的這番話我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了。"
"說明你的良心麻木到何種程度了。"
"就算吧。不過希望不要每次見面都說老一套。我已經被銀行開除了,還有其他工作要做,就是被你們最瞧不起的"夜裡的工作"。像這樣老被你們叫出來實在令我為難,媽媽也會不高興的。我看不要再這樣爭吵了,今天就拿個結論出來吧。你們究竟是打算因為我盜用了偽造存款而把我交給警察呢,還是接受我提出的條件?究竟選擇哪一個?"
咖啡館的照明將店內的氣氛渲染得更加浪漫。周圍其他桌子上的男男女女們興致勃勃地談著話,發出陣陣笑聲。立體音響播放的柔美音樂掩蓋了四個人的說話聲,使他們的秘密談話不至於被旁人聽到。
"先生。"
原口元子將視線從副經理身上挪開,將臉朝向了那位花白頭髮的紳士。他是東林銀行的顧問律師。
"如果對我的問題處理得拖拖拉拉的話,事情早晚會傳到國家稅務局和警察的耳朵裡。這對我其實也無所謂,不過我倒是覺得這樣會給銀行惹來不小的麻煩。因為我手頭的那本"黑色筆記本"一定會被稅務局或者警察沒收的,即使我不願意的話到時也不得不將所有的情況都說明清楚了。您作為顧問律師接受了本銀行這一情況的咨詢,那麼請告訴我您內心的最終想法吧。"
元子的眼睛由於照明的原因,閃閃發光。
顧問律師用手絹擦拭著額頭。他就是因為這件事而被總行派遣過來的。分行經理在桌子上將雙手的手指交叉,相抱成拳,向元子方向探出身子。
"最後由我來回答你吧。"
他那國字型的臉、突出的腮幫微微顫抖著。
"我們接受你的條件。"
"啊呀。"
原口元子盯著籐岡分行經理。對於經理的話,坐在旁邊的總行顧問律師沒能插嘴說出自己的反對意見。副經理雙眼直瞪著元子,沉默不語。
"謝謝!"
元子低頭行了個禮。
"既然這麼決定了,那麼你能立刻將那本黑色筆記本交出來嗎?"
"用不著你提醒。這是我們早就約定好的。"
"現在你帶來了嗎?"
"帶來了。"
元子用手指敲了敲放在膝蓋上那只用舊了的手提包,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根本看不出裡面放著什麼重要東西。
村井副經理和顧問律師同時斜眼看了看手提包。
"你居然隨身帶著這種東西,太不小心了吧?"
分行副經理諷刺地說,其實從中也隱含著他真正的擔心。
"沒關係。放在我的住處反而更令我不安。我的身份也沒有到在銀行出租保險櫃的地步……"
話語中滿含著對自己曾經是銀行職員的諷刺。
"像這樣時不時地被你們叫出來,隨著談話的進程,誰知道你們什麼時候需要這本記事本呢。"
她微笑著說。
"好。不過我們也有一點小小的條件。"
"什麼條件?"
元子抬起了眉頭。
"把你盜用的七千五百六十八萬日元中的三分之一,也就是兩千五百二十萬日元還給銀行。"
分行經理始終緊盯著元子,低聲說道。他的眼角佈滿了血絲,似乎沒有得到充足的睡眠。
"唉呀,並不是無條件的呀?"
"三分之一,希望你能還出來。"
"那樣一來情況又不同了。我是申請了免除全額賠償的。"
元子的眼角浮現出冷冷的微笑。
"正如顧問律師先生所瞭解的,這件事不向總行報告不行。這個金額超越了分行經理所能處理的權限。如果向總行報告的話,至少三分之一金額是要本人歸還的,不然不可能太平。如果你能退出三分之一的話多少還能息事寧人。"
"我能夠理解分行經理和副經理的立場。"
元子輕輕點了一下頭。
"但是,我已經沒有錢可以還出來了。"
她斷然拒絕。
"七千五百六十八萬,一個女人到底把這一大筆錢花到哪裡去了?"
村井責問道。
她冷笑了一下,看了一眼下巴尖尖的分行副經理。
"你們大概會猜我一定是為戀人花掉了這筆錢吧,因為以前盜用銀行存款的女職員都是如此。不過我也不想辯解什麼,隨你們想像吧。"
"想像無關緊要,你還是按剛才分行經理所說的那麼做比較合適,怎麼樣?不打算這麼做嗎?"
花白頭髮的總行顧問律師,轉動了一下瘦削的肩膀。
元子保持著緘默。
副經理又點燃了一支煙說:
"說錢全部花光了恐怕不是事實吧?把三分之一退出來吧,或者接近三分之一的金額也行。這樣做的話給總行的印象也好一些,我們在給總行寫報告時,對所寫的內容也可以酌情考慮。"
"在那份報告書中會寫我盜用了自己所管理的幾十個偽造客戶的存款嗎?"
原口元子問道。
"這不是事實嗎?沒有辦法的事,而且你自己也供認了。"
副經理口中吐出了煙。
"這麼一說,是不是我照著副經理桌子邊上那本偽造儲蓄人名和實際人名對照表,然後在我自己的黑色筆記本上將這些內容全部抄錄下來的事情、還有副經理對重要帳本管理如此鬆懈的事,這些事情也都會寫進報告書中呢?"
聽到元子充滿譏諷的話語,副經理將煙吞回喉嚨,並拚命咳嗽起來。
"那也是因為我非常信賴長期擔任儲蓄工作的你。不僅僅是我,就像剛才說的,從前任副經理都是如此。我只是延續了這一舊習慣而已。"
"副經理在上班時間因為忙於各類事情,而將各個偽造存款帳尾的檢驗章放在我這裡保管。報告書中還應該寫進他在工作時間辦私事,比如想著出去喝茶、或者因為戀人打來電話因而要出去見她、還有要去打麻將時,他總是早早收工就走了。而每當這時,副經理總會對我說:都拜託你了!他自己卻急急忙忙地走了。"
"好了,好了。"
顧問律師用調解的口吻對原口元子說。
"總之,你能按分行經理所說的去做嗎?"
原口元子並沒有回答他,只是打開了膝頭放著的手提包。三個人期待著她會拿出那本筆記。可她用手指捏出來的卻是一張紙,那是一張印著鉛字的複印件。
"先生,您可以念一下嗎?"
顧問律師打開眼鏡盒,將老花眼鏡架到了鼻樑上。
"關於偽造名義儲蓄等的徹底自戒
(昭47昭和47年:1972年.12.1藏銀第4214號給各財務局長)
關於標題所寫之事,全國銀行協會聯合會在所發的另紙上做了主旨報告書,全國互濟銀行協會及全國信用金庫協會也做了報告書,在充分理解的基礎上要求在各銀行店堂內進行公佈。
(另紙)關於偽造名義儲蓄等的徹底自戒(昭47.10.18昭47全業第28號全銀協會長髮給各地銀行協會)
關於標題所記之事,昭和42年1967年。12月作出了自戒措施(日期為昭42.12.5昭42的昭全業第73號),昭44年1969年。6月關於對照上述自戒的徹底實行情況有過一個通知(日期為昭和44.6.30昭44全業第23號),最近在眾議院大藏委員會等也多次對本自戒進行過討論。
因此,今天本聯合會理事會對於偽造名義儲蓄一事決定再一次以另紙形式作出措施,對於本自戒的徹底執行還望您多加關注。"
"如果將這本黑色筆記提交給國稅局的話——"
原口元子看到顧問律師看完這一複印件後說。
"不僅會給被偽造的名義儲蓄人帶來麻煩,而且大藏省銀行局對東林銀行的印象也會大打折扣吧。還有由於有了這個對東林銀行的自戒要求,搞不好會給全國銀行協會帶來麻煩。正如先生所瞭解的,雖然大藏省試圖將偽造名義和無記名儲蓄看成企圖偷稅漏稅的方法而加以廢除,但銀行協會始終以擔心儲蓄減少而進行著抵抗。"
顧問律師摘下老花眼鏡,一邊將其收進眼鏡盒裡,一邊對沉默不語的分行經理和副經理慢條斯理地說:
"我們輸了,經理。看來我們只能全盤接受原口小姐的條件了。"
經理的嘴角似乎都發麻了,他低頭思考了片刻後無可奈何地說:
"沒有辦法。我們只好無條件地接受她的要求。"
副經理將還剩下的一大截香煙在煙缸裡掐滅了。
"就這麼辦吧。再和你們談多少次也是沒有止境的,今天晚上就作一個了結吧。"
元子說。
"我懂了。既然先生都這麼說了,也只好收回我們的要求。那也是為了我們銀行的信用。"
"對不起了。"
"你立刻就把記事本交出來。"
"知道了。"
原口元子將顧問律師還給她的複印件放進了包裡,同時將筆記本取出來放在桌上。黑色牛皮封面因手的摩擦而珵光發亮。
她打開記事本,啪啦啪啦翻著本子給大家看,上面每一頁都寫得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每一頁的左邊是偽造名義人,後邊是其本人的名字。
"抄寫得那麼詳細。"
副經理從側面瞄了一眼後不由自主地歎息道。
"那麼,把這個交給我們吧。"
分行經理伸出了他那圓滾滾、看不到骨頭的手指。但元子卻將自己的手緊緊地壓在黑色筆記本上。
"我會給你們的。但是在給你們之前要寫一個字據。"
"字據?"
經理的臉頓時宛如遭遇了一塊劈頭而來的石頭。
"什、什麼字據啊?"
"就是不再要求我今後歸還一分錢的字據。"
原口元子對著三張驚訝得目瞪口呆的臉說。
"這本子是我護身用的武器。如果輕易交給你們的話,我就變得毫無防備了。今後你們一旦要求我還錢的話,我可就束手無策了。所以記事本可以交給你們,但你們要給我寫一張字據。"
"怎麼可能寫這樣的字據呢?愚蠢至極!既然現在說了不會要你還錢,將來也不會。"
副經理氣憤地說。
"那我也不會把本子交給你們。"
原口元子溫和地說完,將本子裝回手提包裡。
副經理啊地一聲,似乎要搶回本子,但在周圍那麼多客人眼前,他好不容易將自己的衝動壓抑下去。周圍沒有人知道這裡正發生什麼。在燈光通明的店堂,男女客人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愉快地有說有笑。副經理又一次漲紅了臉。
"好吧,我們寫字據給你。"
經理和顧問律師交換了一下眼色,點頭答應了。
"謝謝!"
元子低頭鞠了一躬。
籐岡經理從口袋裡取出自己的名片,翻轉過來。當他拿起進口鋼筆要寫的時候,將身子往前探出去,瞇起雙眼抬頭盯著元子的臉。
"怎麼寫好呢?"
他問。
"這裡不是有法律專家在場嘛?"
顧問律師只得苦笑,往經理手邊瞄了一眼。
"這並沒有什麼規定的寫法。簡單寫一下就可以了吧。"
他說。
"不過必須寫明要點。"
元子提議。
"字據:關於本事件歸還錢款一事,本方保證永遠放棄今後要求賠款的權利。"
他寫下了署名和日期,並蓋了章。
"如果寫關於盜用存款一事的話,你又會不滿意的吧。"
從旁邊湊過頭來看的副經理吐出了自己心中的積憤。元子裝做沒聽到副經理這句惡狠狠的話,仔細盯著經理遞過來的寫在名片背後的一字一句。
"不好意思。本行的顧問律師也在場,因此請律師先生在這裡也簽個名吧。"
她抬起頭,拿起名片說道。
"我嗎?"
律師的臉上滿是狼狽。
"你!不至於要做到這種地步吧!"
經理叫了起來。
"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安心了。我是一個女人。而且先生作為本行的顧問律師在關於談話中始終是和分行經理一起在場的。"
元子說律師也有聯名簽字的義務。
律師服輸了。他只得前傾著花白的腦袋在分行經理的簽名旁簽下了自己的姓名。
"很好。"
她拿起名片,又仔細看了看。
"我接受了。謝謝!"
她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名片。
"那麼,請把這個拿去吧。"
她將黑色筆記本往桌子中間推了過去。
經理搶過本子,性急地翻看本子的內容。
副經理反覆交替地看一眼元子,又看一眼本子。
"原口小姐,本子雖然交給了我們,但你也有可能事先留下複印件的。你會做出這種心狠手辣的事情吧?"
副經理緊緊盯著元子的臉問道。
"副經理,這個你不用擔心。正是為了這個我才要求你們現在寫字據的。我絕對不會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情。"
原口元子臉帶微笑地看著副經理說。
"哎呀,這下七千五百六十八萬全給白白拿走了。我在銀行裡做事已經很久了,但像你這樣的銀行女職員還是第一次看到。人不可貌相啊。你什麼時候也變成了一個如此厚顏無恥的女人了?"
"副經理,從3年前就開始了。我本來是想在銀行裡幹一輩子的,但現在改變主意了。"
原口元子從椅子上站起身子,向三位鞠了一躬。
"我這就告辭了。長期以來真的給大家添麻煩了。祝你們一切順利!"
就在幾天前,報紙上剛剛報道了某大都市銀行關西分行裡發生的老資格女職員盜用儲蓄存款的事件。
一個叫山田花子的女職員在1946年,即她高中畢業的那年進入銀行工作。她先是在A分行,後又轉到了B分行工作。她曾做過存款經辦人、負責儲蓄存款的副系長,1973年10月被提升為分行代理經理,1976年又轉到C分行當代理經理。四十八歲時成了同行業全國分行中屈指可數的女性分行經理代理之一。
山田花子在B分行工作的1975年3月,利用代為顧客B市公司的職員N先生所保管的票面額為一百二十萬日元的定期存款證明和印章,無故將其解約後加以盜用。此外從她到B分行工作的1969年4月到1976年3月為止的這段時間內,用相同手法分三十多次無故解除了N先生等四個顧客的定期存款、通知存款,盜用了顧客存款共三千萬日元。
1976年3月到C分行工作後,她也使用相同手段繼續盜用顧客存款,八年間共盜用的金額達六千萬日元。
被盜用的那些存款都是存款人為了對付徵稅政策而用偽造名義存入銀行的,存款證明、印章都由當時負責存款的副系長和後來升至分行經理代理的花子保管,到期後她就用自己所保管的印章重新寫一份存款證明。花子濫用了她的權力,在解約和盜用存款後,她依然會按時計算出利息,照舊不間斷地給客人寄送利息通知書,而N先生在聽了警方的敘述後才知道自己的存款被解約了。由於他一直收到銀行方面寄出的通知書,因此很難相信發生了這種事情。一些資產者們為了逃避稅收,用偽造名義在銀行裡存錢,他們將證明書和圖章等都放在銀行裡。而這一事件就是鑽了他們的這個空子。
據同行們所說,B分行職員共七十五名,其中女職員有三十五名,在全國九十四家分行中屬於中等水平。山田花子是其中資格最老的。她性格開朗,待人接物又和氣,而且長期在銀行的鍛煉使她諳熟業務,因此很得同事和顧客的好評。
在同行業,作為行規是禁止保管客人的存款證明和圖章的。尤其是圖章,除了提取和解除存款以外是不需要的,因此沒有理由保管顧客印章的。但是花子負責客人的印章更改申請和替換等業務,負責顧客咨詢,於是她利用自己的職位,欺騙顧客,甚至保管了他們的圖章。她深得顧客的信任,甚至當她從A分行轉到B分行、又從B分行轉到C分行工作時,她的客人都會跟著她去那個新的分行存款。
分行內部每個月都有檢查,總行每年也有一次抽樣調查,可是八年中他們卻都沒有查出山田花子盜用存款的事實。
這次事件是銀行在一次對更衣箱實施抽樣檢查時才發現了事情的端倪。由於關係到人權問題,銀行表面上都不承認做這種事情,可實際上卻經常會實施檢查。而正是在個人更衣箱抽查時,才從山田花子的更衣箱內發現了客人的圖章和存款證明。
銀行方面立刻對她實施了強制病休命令,並對她進行了深入調查。不過一旦遇到這種事情,即使銀行方面瞭解了事情真相,也只能將其作為內部事件處理。因為在儲蓄人和銀行以外的人面前,銀行將信用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因此作為銀行是不希望將事實原原本本地公佈於眾的。無論盜用的金額多麼巨大,他們總是想方設法將事件在內部機密地處理掉。對於盜用存款的職員,盡可能被要求歸還錢款。
但山田花子的盜用事件卻違反了銀行方面的本意,警察參與了搜查,媒體也發了報道。那是因為出現了"內部檢舉",即銀行內部的人向警察和報社告了密。
山田花子利用自己盜用的錢建造了新家,買進並經營了一家麻將屋。她帶著自己的部下到酒吧四處吃喝,一個晚上曾花費過數十萬日元。她購買了一流住宅區的土地,造了"豪宅",這樣就花費了盜用金額的三分之二左右。他丈夫是個規規矩矩的低工資上班族,據說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妻子的犯罪行為。
像這類銀行女職員盜用存款的事件也並非多麼稀有。幾年前在某地方銀行所發生的盜用事件也是多年在銀行負責儲蓄工作的女職員所為,她盜用的金額達到了九億日元,震驚了整個日本社會。這一事件也是將偽造名義存款解約後,開具提取金額的票據,然後將存款提取出來。一些因土地而暴富的農民,為逃避稅收煞費苦心,他們猶如害怕老虎似的害怕稅務局,於是利用偽造名義或無記名的方式將錢存入銀行。
另有一事件金額不算很大。那是一個銀行女職員在六年內將顧客偽造名義的存款解約後盜用了。由於每月盜用的金額在十萬至二十萬日元左右,因此銀行在檢查中始終沒有發現。後來在她調換到另一個分行後,存款人自己希望解除存款的儲蓄,事情才得以敗露。她是一個老練的銀行職員,在顧客服務櫃檯她的工作態度既熱情又和氣,因而深受客人的信賴,常有客人和她商量個人的存款事項。
通常情況下,偽造名義和無記名儲蓄人往往惟恐自己這麼做會被發現。因此山田花子的盜用事件發生後,警察對被害者們進行了調查,但他們所有人都面帶尷尬,無人主動為警察提供協助。兩百萬、三百萬日元的巨款由於當事人的否認而使警察的調查陷入懸而未決的狀態。儲蓄人擔心調查會波及到他們在其他銀行也利用偽造名義和無記名方式所分散的資金。至於被害金額,由於銀行會加以補償,因此他們不會受到任何損失,可從波及面而言銀行給儲蓄人帶來的麻煩可就大了。
銀行根據負責擔當偽造名義儲蓄存款的銀行人員和負責跑外勤的職員所作的報告,通常備有一份偽造名義和本人姓名的對照一覽表。本來這個人名一覽表應該由分行經理直接保管,但實際上這些名簿卻常常保管在副經理等人的手中。
雖然這份人名對照表應按機密文件處理,但在銀行的內部事務中也並非如此。負責儲蓄的工作人員在需要時同樣可以查閱。
原口元子手上那本黑色筆記本,內容完全抄錄了那本對照名簿。由於她是東林銀行千葉分行負責儲蓄工作中資格最老的,幾乎相當於系長級人物,因而分行副經理對她寄予了很深的信任,將一切都交給了她負責。而抄寫工作對她而言就成了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了。
原口元子這件事,是她主動將自己盜用的偽造名義存款七千五百六十八萬日元的事實向分行經理"交代"後暴露的。這點和其他通過檢查才發現的銀行同類事件有所不同。
她的"交代"是有補償的。銀行惟恐信用出現裂痕而竭力防止警察的介入,希望盡可能將事件在內部秘密處理掉。如果將"黑色筆記本"交給國稅局等地方的話,不僅會給那些普通偽造名義儲蓄人帶來極大的麻煩,而且發出"關於偽造名義儲蓄等的徹底自戒"警告書的大藏省銀行局也會對出事的銀行方面白眼相看,還有在銀行協會方面,他們也同樣會感到誠惶誠恐,因為銀行協會在表面上還是遵從了這一通知書中關於"偽造名義儲蓄自戒"的主旨的。在這個關頭,大藏省銀行局就有可能以此類銀行的內部犯罪為借口而使其成為全面廢除和禁止無記名及偽造名義儲蓄的突破口。如果事情敗露的話,東林銀行會感到自己身上的責任重大。
原口元子讓他們消除了自己所盜用的七千五百六十八萬日元的帳目,而且為了預防萬一,她又讓分行經理和總行顧問律師聯名簽字寫下了"字據",這才交出了那本作為武器的"黑色筆記本"。看來這本筆記本的功效實在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