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木當天下午就搭上了特別快車。山岡間要不要先掛個電話,把部長親自來訪的事情通知他們。但植木卻說不必了。還是不要預先通知的好,與其讓對方預先作好準備,倒不如出其不意地前去相談的好。
植木在火車中一夜沒有睡熟。他通過車窗數著飛馳過去故鄉村裡的燈光,直到玻璃窗上漸漸地顯出了乳白色,才迷迷糊糊地閱了一會眼睛。
在八重洲車站下車,想起上次來到東京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地方上的一家小報館,和東京是沒有多大緣份的。雖然報紙上每天登載東京的廣告,從東京的廣告主收錢,可是直接的聯繫卻是沒有的。中間隔著一個廣告公司,切斷了兩方面直接聯繫的線路;就好像中間有著一道玻璃的牆壁似的,可以看到對方的姿態,但手是觸不到的。
一看手錶,時間已將近十一點了。他在食堂裡吃了一頓一百園的早飯,雇了一輛出租汽車駛往弘進社。前前後後都是汽車,列成了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長龍。在對面開過來的汽車中,有幾輛的車頭上飄揚著中央報紙的旗幟。
弘進社位置在大街旁邊的一條小路上,是一座小小的二層樓建築。因為附近都是高樓大廈,它也就顯得更寒磣了。這麼一座簡陋的房屋,竟然可以操著地方報紙的生死大權,植木簡直覺得有些難以相信似的。他推開漆著金字的玻璃門,裡面擋著一塊大屏風,屋子內部的情況是直接看不到的。
從屏風的旁邊繞到裡邊,這才可以看見在長長的營業櫃檯後面坐著許許多多工作人員。這時候,植木彷彿感到有一陣威嚴冷峻的風,吹過來直撲在自己的臉上。他雖然已經來到裡面,可是誰也沒有抬頭看他一眼。一個擔任收發的女人低著頭在看雜誌。植木向地方報紙科望了一下,科長名倉和副科長中田都不在,只有三個職員伏在桌子上工作。名倉出差沒有回來,中田大概也有事出去了吧。一瞬之間,植木倒為沒有在這裡和他相見而感到安心。
問了一下那位女職員,據說中田大約下午二時左右可以回來。這時候,地方報紙科的一個科員忽然站起來,走到營業櫃檯面前問道:「這位客人貴姓?」植木記得一年前到這裡來時見過這位白白瘦瘦的職員的。不過對方已經不認識了。植木遞了一張名片,那職員接過去放近眼前看了一下,說聲「哦,原來這樣。」又重新對植木的臉看著。
看來他對於最近發生的事情是完全知道的,他立刻換了一副小官吏一樣的臉色。嘴裡說著「中田副科長要二點鐘左右才回來,到那時候再來罷!」隨手就把植木的名片向中田的桌子上一扔。
植木走出弘進社,心裡盤算著上哪兒去。想起與其這樣溜蕩,倒不如先到和同製藥公司去應酬一番。實在沒有心思在街上閒逛。本來,最好是能和名倉或中田一起去,但現在一時辦不到,那就自己先去向他們道歉一下罷。他又坐上了一輛出租汽車,腦子裡還在盤算見到對方時應該如何講法,因此對別來已久的東京街景,也就無心好好欣賞了。
和同製藥公司的總店位置在河邊,是一座漂亮的五層樓建築。雪白方整的牆壁上排列著許多玻璃窗戶,在陽光中閃聞發亮。植木下了汽車,定了定神,抬頭望著,暗忖自己要去的地方不知是在哪一個窗子裡面。一條布幅從最高的一個窗口掛下來,上面寫著「浪氣龍」的大字廣告。
走上三級石階,穿過大理石框的明亮光滑的大門,右手就是收發的窗口,一個穿著綠色上裝的女人用手指推開了玻璃窗。植木遞過名片,說明是來拜會宣傳部長的。
那女人拔了電號機上的號盤。拿起聽筒按照植木的話重複了一遍。對方似乎回問了什麼活,那女人又重複回答了二次:「是Q報館的,Q報館的。」植木感到,僅僅這一點就是對自己斥責的表示。
「宣傳部長不在。」
女人抬頭望著植木,帶著僵硬的表情這樣說。顯然,這是推托。植木又要求見見副部長,那女人重新掛了電話之後,回答說副部長也出去了,要很久才能回來。植木低頭走出了大門。
雖然是個晴天,但周圍卻顯得那麼混濁而陰沉。植木的要求受到了拒絕,彷彿皮膚上還感覺到和同製藥公司的憤怒打擊似的。
他後悔著:還是不該一個人直接到這裡來的,如果不是弘進社的中田陪著一起來,對方是不會接見的。非常清楚:對方不但感到憤懣,而且根本沒有把Q報放在眼裡。植木站著等待出租汽車。
一輛雪亮的大型汽車駛到和同公司門口,在植木面前停下,車上飄揚著一家中央報紙的旗幟。車門開處,下來一個年輕男人。他大踏步地走上石級,進門到裡面去了。這個人只有植木一半年紀。植木料想他一定是這家報館的廣告部職員,現在是到這裡來拜客的。當然,這個人沒有象植木那樣被擋駕而回出來。
植木心裡在暗忖,和同製藥公司的停止供稿,大概已是不可避免的了。看來已經是肯定的了。每個月將喪失幾十欄的廣告收入。可是,決不會僅止於此的。一定還有更巨大、使人絕望的損失會隨之而來的,這一種預感絞痛著植木的心。
他在熱鬧的大街上漫步著。一切的色彩都從視覺中消失了。走在這條全國第一繁華的大街上,簡直和走在山野裡一樣。喉頭幹得忍受不住,他走進了一家喫茶店,果子露的味道象泥水一樣。
時間已經將近二點了,植木又向弘進社走去。還是原來那座簡陋的建築物,但他卻感到比剛才加倍的威力。轉過屏風,這一次,中田在那裡了。他伏在桌子上寫著什麼,剛才那個瘦小的職員看到植木進來,便報告了中田。中田點點頭,但對正在走近櫃檯的植木卻看都不看一眼。他還是低頭做著自己的事情。植木的心劇烈地跳動著。
這樣地大概過了十分鐘,中田這才抬起頭來、向植木的方向望著,做著打招呼的樣子,但連笑都不笑一下。他那長長的臉,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光滑得連一根毛須都看不到。那薄薄的嘴唇似乎是無可奈何地掀動了一下,說了聲「請進來罷!」植木輕輕地點點頭,打開了營業櫃檯一端的小門。
在牆角處有一個四方形的地位,這裡放著一張圓桌和幾隻蓋著白布罩的招待客人用的椅子。植木面對中田坐定之後,先就懇切地道歉著說:
「真是,這一次給貴社添了這麼多麻煩,太對不起了。」
中田裝著一副苦臉說:
「來得這麼突然,是專為了這件事而來的嗎?」
他說完,交叉著腿,拿出紙煙來。
「是的,怎麼也定不下心來,實在耽不住,所以特為先來向貴社道歉一下。」
植木使盡力氣這麼說著,但願對方能瞭解和接受自己的這一番心情和誠意。他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番話來的。
「哦,這樣特為路遠迢迢地親自趕來,太不敢當啦。」中田帶著憂慮的表情說。「不過,這一次的事情,看來,簡簡單單地收拾不了哩。我們這方面,你道歉也罷,請罪也罷,事已如此,那也就算啦。但和同公司方面,可沒有這樣方便啊。惱火得什麼似的,真是沒有辦法。說起來,這也怪不得他們啊,用了這麼大的力氣推銷著的商品。卻被人家加上了這樣的污點。儘管你們不過是鄉下的一個小報紙,但損害了人家的信譽,怎麼又能叫人家不憤慨呢!」
「是啊,說得一點不錯。真是,就因為我們和編輯部的聯繫不好。我看到『浪氣龍』的名宇在新聞裡出現,也嚇了一跳哩。這件事,實在做得太不對啦。」
植木除了謝罪以外,沒有別的辦法了。他心裡在暗忖,和同公司不登廣告,也就算啦,如果弘進社也和我們斷絕來往,那就什麼都完啦。
「你說跟編輯部聯繫得不好。這種事情,連中央級的大報紙也不致於有的,何況是一家小小的地方報紙,這話更講不通了。不過,也許貴報一向自誇可以與大報相比,所以會有這種事情吧。」
「不,中田先生,請不要這樣諷刺我們罷。」植木強笑了一聲,連聲道歉著。
「哪裡,這可不是諷刺啊。只要看一下R報就明白啦。不,你當然早已看到啦。那種做法才是正確的哩。而你們卻完全和它相反。訂正的報導,不是反而只登了小小的一欄嗎?自己做事這樣輕率,又去怪誰呢?」
中田理直氣壯地說著。
「您說得一點也不惜。無論如何,以後決不會再有這種事情了,務必請您在和同公司方面說說好話,原諒我們這一次罷。」
「植木先生,」中田鄭重其事地喊了一聲。「你也許可以把問題看得這麼簡單,事態可要嚴重得多哩。要是你以為我在電話裡開玩笑地嚇唬你一下,那你可完全想錯啦。今天因為名倉科長還沒有從北海道回來,明確的處理辦法還不能奉告,眼前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給和同公司登一篇『浪氣龍』的訂正解釋廣告,地位要有四個整欄,當然是免費的啦。稿子已經由和同公司在起草了。這一點希望你先存瞭解。」
「當然尊命。」
植木當下就一口答允。本來是說三個半欄的,現在又說是四整欄了。Q報的制度是每頁的廣告只佔三欄,這樣一來,又得侵佔一欄新聞的地位。這當然又非和森野打交道不可了。這雖然是有些麻煩的事情,但在目前的情況下,當然只好一口應承下來。不過如果通過這一次的奮鬥而能維持與和同公司的關係,那倒也是值得慶幸的事情。
「還有,關於和同公司今後和貴報的發稿關係,你也應該作好解約的準備。」
「什麼,解約?」
植木彷彿突然被人打了一拳的感覺。
「是的。這樣說也許有失禮貌,和同公司對於貴報本來就沒有放在眼裡的。這完全是由於我們的努力。再三懇求,才答允把廣告稿發給你們的。你也得設身處地為我們想一想,我們也是花了很大氣力,才跟和同公司建立了這樣的關係。現在發生了這種問題,我們當然也不能不想些辦法來平平他們的氣吧。對我們來說,和同公司是一個很大的顧主,當然是不願意放棄的。我們也是做買賣的啊。對方惱火得這種樣子,單憑口頭上做些外交工作是不行的了。沒有一些具體行動的表示,對方是不會瞭解我們的誠意的。所以,也只好對你們不起,我們和貴社的關係,恐怕也只得一刀兩斷了。」
剎時間,植木的耳朵裡什麼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