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告部主任的辦公桌是背向著玻璃窗放的。從外面射進來的陽光投射在桌面的玻璃板上,冷冷地反映著窗框的影子。植木欣作把外套掛在衣架上,遲鈍地在椅子裡坐了下來。部下都已到齊;默默地在做著各自的工作,似乎都是帶著期待的神色在窺視著植木。今天早報上的新聞,大家一定都已看到了。他們似乎都在等待著主任的來到,看看他有什麼反應。這種心情形成了一種不安的氣氛,使植木感到一種被包圍的感覺。副主任山間內太郎看到植木,也只招呼了一聲「您早」,便又伏在自己桌子上看著別家報紙的廣告欄。可是從側面看過去。他臉上也顯露著不安的神色,似乎在等待主任提起這件事情。
植木喝過茶,點起煙來吸著,鄭重其事地喊了一聲:「山岡君!」他之所以不能不先這麼喊一聲,實在也有著非如此不可的苦衷。山岡內太郎連忙答應一聲「是!」唰地放下手裡的報紙,轉過身子,把臉正對著植木,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彎著。這位副主任生得顴骨突出,眼睛圓大,臉上雖然已經有些皺紋,但身材倒還有些運動家的樣子。他老是對植木這樣說:「我是您的助手,有事儘管吩咐我去做,請不必客氣,廣告部份內的事,我一定妥善處理,使主任的工作可以順利進行。」他的這些活,一半是奉承,一半也是充滿著自信的表現。
「今天早晨關於『浪氣龍』的新聞,已經看到了嗎?」
聽到植木這麼說,山間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他彷彿對這句活已經等待了很久似的大聲回答說:
「在家裡時就看過啦。這條新聞,太凶啦。編輯部裡的那些傢伙也太不像活了。看吧,和同公司一定要來講話的。」
所有的工作人員彷彿感到等待了好久的活終於在主任與副主任之間開始談出來啦。大家都顯出了一種安定下來的神情,一個個都尖起耳朵傾聽著。這種氣氛仿雄是在附和著山間的話。
「編輯部的那些傢伙,一點也不給我們想想。根本沒有把『浪氣龍』的名字拿出來的必要啊。R報和其他的報紙都是把名宇略掉的。這是常識的問題。得罪了和同公司,以後廣告不給我們,那怎麼辦?編輯部的傢伙真是什麼也不懂得。看來,這些人真的以為單靠報費的收入就可以維持一家報館哩。」
山岡彷彿在附和主任似的,也燃起了一支煙,大聲地這樣說著。
和岡製藥公司的廣告稿不再發給我們。和山岡的這種顧慮一樣,植木在讀到這條新聞以後,立刻也就產生了同樣的恐懼。和同是第一流的製藥公司,產銷的藥品種類很多,因此在各報登的廣告也很多。如果由於這條「浪氣龍」的報導的關係,這家公司憤而停止向我們供稿,那真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對和同公司來說,像Q報這樣一張小小的地方報,當然是不在活下。事實上,都是由於情面難卻,再加廣告代理店弘進社的努力斡旋,才把廣告紙型分給我們刊登的,植木對這種事實看得很清楚,因而非常害怕引起和同公司的憤懣。
「前原君!」植木把計算員喊到自己身邊說,「你給我計算一下,在這半年之內,和同公司每月平均對我們的發稿量是多少。」
前原回到自己位子上,翻著帳簿,打著算盤。在這個時間裡,植木自己也在頭腦裡暗暗地盤算著,眼神裡顯露著惶恐的表情。
「可是,『浪氣龍』會引起中毒作用而致人死命,這是真的嗎?」
山岡凝視著植木的眼睛這樣說。其實,植木心裡也有著和他同樣的疑問。
「哦。像和同這樣一家製藥公司,我想總不會輕率地出售這種藥品吧?」
植木凝視著遠處,這樣地獨自嘟噥著。
「也可能是由於體質特殊,因而發生休克致死的吧?」
「也可能是這樣的,不過.報導本身會不會有錯誤呢?」
山間把兩隻手捏成拳頭,支撐著下顎。
「那總不致於吧。別的報紙也都有著同樣的報導哩?」
植木這樣說著。但山口卻搖著頭表示不同意:
「問題在於到底是不是因為注射了『浪氣龍』而死的,死亡的真正原因會不會是由於其他的疾病呢?」
山岡說這些話時把聲音壓得很低,這是他的習慣,每當他思考著什麼問題時,總是把聲音壓得低低的,顯得一副夠有介事的表情。
可是,植木卻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注射之後立刻產生的反應,所以除了針劑以外,不可想像還有其他原因。不過,究竟是什麼原因,這倒可以不去管它,重要的問題是在於只有Q報把「浪氣龍」這種藥名部登了出來。這種藥,總不見得全部都會引起這種中毒作用,如果是的活,那麼自從開始發售以來,已經經過很多時日了,其他地方也早應該發生中毒的事例啦。很可能只有分配到這裡來的針劑中混入了什麼不純的物質吧。對和同製藥公司來說,這一件事只說明了他們工作上不夠仔細,運氣不好。但在報館來說,也大可不必抓住了這一例外的事件,對這家公司正以全力來宣傳的藥品,有意誇大其詞地來報導啊。編輯部的這種愚蠢做法,使植木感到怒火中燒。
計算員前原把半年來的統計寫在紙上,躡手躡足地走過來。植木戴起眼鏡看著:和同製藥公司平均每月登二十一欄廣告,特別是最近登的欄數更多。那就是因為「浪氣龍」的宣傳關係。一家廠商單獨刊登這麼多的廣告,這種顧主確實是不多的。因此弘進社對和同公司是多麼重視,也就不難想像了。植木不但料到和同公司的憤懣,同時更害怕弘進社也要來責問的。還有什麼臉面去見弘進社呢?東京方面的廣告,絕大部分都是由這家廣告公司代理的,得罪了它,那就變得一動都不能動了。不好的話,它可能會連其他廠家的稿子都不發給我們,以此來懲罰我們一下也未可知。植木想像到事態變得這麼惡劣的時候,只感到眼前都昏黑了。
「到編輯部去問問看。」
植木這樣說著從椅子裡站起來時,時間已經是十二點過頭了。所謂「問問看」,那是考慮到面前還有這麼多部下,所以才這樣說的。他實際上的意思是要去向編輯部提抗議。山岡看到他的心裡,便鼓勵著說:「這很好,非講不可的話,是有必要向他們講一講的。」
植木彎著身子走上那寬闊而古老的樓梯。他腳底下一步一步往上移,心裡卻在盤算著應該採取怎樣的步驟來向編輯部部長森野提出抗議。這時候,忽然記起了山岡講過的一句話:「報導本身有沒有錯誤」?報導恐怕是不會錯的,不過引起中毒作用的也許並非「浪氣龍」,而是還有其他的原因。報導的材料當然是從警察局方面來的,如果警察局方面的判斷有誤,那又怎麼樣呢?編輯部只要說是根據發表的材料寫的,就可以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但廣告部卻不能以此來對付廣告主和廣告公司啊。廣告主一定會來攻擊我們,說我們破壞了它的信譽。說不定,由於這一則報導而使「浪氣龍」的銷路大減,廠商很可能還會以賠償營業損失來威嚇我們哩。這是把編輯部的責任全部加在廣告部身上了。事實上,這種情形要比知道「浪氣龍」是中毒的真正原因更為可怕得多哩。弘進社是把和同公司當作最好的顧主的,為了討好這位老主顧,也可能對自己在發稿方面的疏忽先檢討一番,它不知道將對我們採取怎樣的懲處辦法,以便借此來平息顧主的怒氣哩。植本想到這裡,不由得腳底下也有些躡縮了。
中午已過,編輯部的工作人員已經上班了。部長室是單獨一個房間。植木推開那扇軋軋作聲的房門,部長森野義三正在脫去高爾夫褲而換上普通的褲子。他把一條腿穿進褲管,彎著肥肥的身子向植木看了一眼。「哦」地打了一聲招呼,掀動著嘴唇上那報小鬍髭首先開口說:
「真是,搞得一身大汗,這時候才回來哩。今天的成績可真不差,這個星期天就要比賽啦。」
談起高爾夫,他在本市的地位從來不曾落到過第三名以下,越是他自認為最得意的事情。植木帶著笑容,等著森野在那凸起的肚子上拍好了背帶。
「有什麼事嗎?」
部長一面打著領帶,一面開口這樣問。
植木結結巴巴地把來意講了一遍。雖然盡量不顯露出卑屈的樣子,但說話的聲音卻很低。嘴角邊還帶著一線笑容。
森野在他的話快要講完時就露出了顯明的不高興的樣子。他那肥得重疊成兩層的下顎,像硬質的陶器似的一動不動,眼睛裡放射著白光。
「關於廣告主的事情,」部長等植木的話一完就接上去說,「如果一一地都要這樣耽心,老兄,報紙也就辦不成啦。你這方面也許可以從生意眼出發,但在我來說,卻是嚴格的報導第一啊。把名字登了出來也可能造成一些麻煩,可是,我們卻為了社會的利益才這樣做的。為了藥商的關係而無視讀者的利益,老兄,那報紙還有什麼生命呢?你既然身為廣告部長,也應該懂得一些怎樣做報館工作人員的道理阿。」
部長面對著站在那裡的廣告主任,髭著牙咆哮著說:
「廣告部連這些問題都要管,老兄,這是對編輯權的侵犯!」
植木的視線集中在部長褲子前面一顆沒有抓好的扣子上。